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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時勢英雄 第12章 怨怨相報

李士群借刀以殺吳四寶,及胡蘭成為情而助佘愛珍,恩怨糾結,鉤心鬥角的經過。

從筱玲紅在吳家唱過」打花鼓」以後,吳四寶開始交上了一步惡運。

吳四寶在76號的地位並不高,只是兩個警衛大隊長之一;但膽大妄為,加以有佘愛珍這麼一個」賢內助」,所以惡名昭彰。他的壞事大半由他的一個徒弟張國震包辦;也因此替他得罪了好些人。漸漸地,連李士群都覺得有尾大不掉之苦;而那次做生日,又過於招搖,有人說是可與杜月笙浦東祠堂落成的場面相比擬。這話傳到汪精衛耳朵裡,勃然大怒,下令免除他的職務,通緝查辦。

通緝歸通緝,吳四寶照樣在家納福。李士群卻想了一條借刀殺人之計,策動憲兵隊派了200名憲兵,將吳家團團圍住;吳四寶夫婦,卻還是溜掉了。

逃在外面的佘愛珍,先打電話給李士群;不道李士群先期走避,到了南京。此時他已由宣傳部次長胡蘭成的拉攏,改投了」公館派」,為了免除吳四寶夫婦的糾纏,也為了遮人耳目,故意讓汪精衛對他也下了通緝令。佘愛珍無可奈何,只好向胡蘭成求援。

胡蘭成當然也只能找李士群。打聽到他當天傍晚回上海,特地趕到北站去接;一起到了毗連吳家的李家,胡蘭成以江湖義氣相責,但措詞冠冕堂皇。

「由日本憲兵來捉人,國禮何存?這件事你必得出來挺!」

「蘭成兄,這不是打官腔的事。」李士群答說:「請你聯絡四寶嫂,明天到我這裡來一趟,大家一起商量。」

「今天晚上我就可以找她來。」

「今天太晚了;而且我要靈靈市面。明天上下午都要開會,準定晚上8點鐘,請你陪四寶嫂來。」

到了約定的時間,胡蘭成陪著佘愛珍來看李士群,在座的還有個」標準美人」徐來的丈夫唐生明;他跟李士群,吳四寶在一年以前」桃園三結義」,老大是四寶;老二李士群;老三」張飛」算是唐生明。不過李士群仍舊照以前的稱呼,叫他老四。

「四寶嫂,」李士群開門見山地說:「這件事非四寶哥到日本憲兵隊去不可了。我與蘭成兄、老四,陪四寶哥同去;我拿我頭上一頂紗帽、身家性命,當場把四寶哥保出來。日本人怕我反,不能不賣我的帳。」

話說得太漂亮,反而不容易使人相信。佘愛珍便看胡蘭成,胡蘭成也看佘愛珍,兩人當著吳四寶就眉挑目語慣了的,所以即時取得默契,到隔壁一間小屋中去商量。

商量了一下再出來,佘愛珍依舊保持沉默,顯然的,仍有不放心之意;李士群便賭咒了。

「你們三位都在這裡。」他指著水晶吊燈說:「燈光菩薩做見證,我李士群如果出賣弟兄,日後一定不得好死!」

賭到這樣血淋淋的咒,佘愛珍不能不相信了;當夜將吳四寶帶到76號交了給李士群。吳四寶腦筋簡單,以為只到日本憲兵隊」過一過堂」,就可以回家,所以顯得很高興,不斷向李士群致謝,而且反過來安慰佘愛珍,叫她不必擔心。

這時已經午夜一點鐘了,佘愛珍回家,思前想後,還未上床,天已經亮了,索性不睡。不久胡蘭成來了,佘愛珍關照開早飯,稀飯小菜、蒸餃包子、燒餅油餅,還有粢飯團,無一不備,佘愛珍還是客客氣平地做主人;打扮亦如平時,梳一個橫愛司頭,頭髮一絲不亂,不過一夜未睡,臉黃黃地,眼下兩道黑紋,不免顯得憔悴。

「你把心放寬來!」啃著一團粢飯的胡蘭成說:「李士群跟四寶結拜的交情是假;想巴結汪先生是真。他能見到汪先生是我引進,諒他此刻還不敢在我面前調皮。」

「全仗胡次長,等四寶回來了,叫他給胡次長磕頭。」

「我還沒有到受四寶大禮的福分。這些不必去說它了;我們早點動身吧!」

「既然胡次長有把握,我們也不必早去;從容一點,派頭也大些。」

「也好!」他們9點鐘動身,我們8點3刻到好了。」

准8點3刻到達76號,只見吳四寶坐在李士群辦公室跟唐生明在談笑;不久,衛士來報,說是汽車好了。

「四寶嫂,」李士群起身說道:「我們陪四寶去一去就回來。」接著轉臉招呼唐生明:「老四,走!」

原來說好胡蘭成同行的,李士群竟似忘記了。胡蘭成本不願到日本憲兵隊去看」皇軍」的臉嘴;而且去不去都不生關係,也就樂得安坐不動了。

「胡次長,」佘愛珍等汽車出大門,坐在他身邊低聲說道:「不說你也一淘去的?李士群怎麼不招呼你呢?」

「無所謂的事。」胡蘭成說:「馬上就回來的。」

果然,很快地回來了,不過只有李士群與唐生明。

「四寶呢?」佘愛珍問。

「日本人說,要扣留調查幾天,再讓我去保。」李士群毫不在乎地,」留幾天就留幾天,我跟他們爭點什麼?」

語氣是將此比看成不足與爭的小事,暗示保釋不成問題,佘愛珍也只好將信將疑地不作答聲。

「要扣留調查幾天?」胡蘭成問。

「不會久的。」

「好!」胡蘭成站起身來對佘愛珍說:「你要把四寶的鋪蓋、日常用品送進去。」

這句話提醒了佘愛珍,隨即與胡蘭成辭去,到家一面準備鋪蓋、日用品,又買了一大批罐頭,一面跟胡蘭成商量,想親自到日本憲兵隊去一趟,跟吳四寶見一面。

「也好!」胡蘭成率直說道:「別地方我陪你去;日本憲兵隊我就不能奉陪了。」

「你是次長,你的身份比他們高得多;你不想陪我去,我也不能委屈你。胡次長,請你在我這裡等消息。」

「好的!我等你。」

等到佘愛珍回來,說是行李收轉,人未見到;隨帶的翻譯問日本憲兵,對吳四寶何時可以調查完畢,結果挨了兩句日本話混合」洋涇濱」上海話的罵:「拔加耶魯!嘩啦、嘩啦啥事體!」

「胡次長,我看情形不妙。請你要想辦法。」

「現在還沒有到要想辦法的時候;照李士群的話,根本就不必想什麼辦法。嫂嫂,你把心放寬來,等它3天,我去看李士群。」

過了3天到76號,撲了個空,李士群到南京去了。又過了幾天,得到間接傳來的消息,扣留的雖是吳四寶,要調查的不是他;是他的」學生子」張國震。

這幾天吳家川流不息的客,都是來慰問的;私下談起來,都怪張國震不好,」替先生」惹的禍。張國震自己也知道連累師門,一直抬不起頭來;這時候便狠一狠心,跟佘愛珍說:「師娘,我到日本憲兵隊去自首。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與先生相干。」

佘愛珍一時無可回答;想了想說:「國震,你再仔細想一想。」

「不必多想!師娘,」張國震說了兩句狠話:「三刀六洞,我行過明白。」

張國震總算」有種」,果然自投日本憲兵隊。佘愛珍心想,既然張國震一肩挑了過去,吳四寶的罪名輕得多;看來可望保釋。那知道第2天一打聽,張國震已經」做掉」了!

原來張國震一投到,日本憲兵便打電話給李士群,叫他來領了人去,自行處置;李士群的行動很迅速,將張國震一領回來,問都不問,便即綁赴中山路刑場,由高級幹部楊傑」監斬」處決。

等胡蘭成受托去詢問究竟,李士群答說:「這是日本人關照的。張國震惡名昭彰;這應該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吧?」

一句話將胡蘭成堵得啞口無言。到第二天再跟他去談吳四寶的事,哪知道人又到南京去了。

除了南京、上海以外,由於李士群還兼江蘇省主席,家住蘇州;所以如成語所說的」狡兔三窟」,胡蘭成很難找得到他;偶爾找到了,道三不著兩,一切都向日本憲兵隊一推。如是兩個多月,傳出來一個消息:吳四寶在日本憲兵隊」吃足生活」——據說,會柔道、摔跤的憲兵,看中了吳四寶200多磅重的」身胚」,是練功夫的好對象,常常在他站著應訊時,突然有個憲兵上前拉其他一隻手,身子一翻,拿他的手一扭,將吳四寶從肩上翻過去,砰然大響,直挺挺地仰面朝天,在水泥地上摔得半死,好半天說不出話。

佘愛珍到底夫婦情深,哭著要胡蘭成想辦法;胡蘭成也覺得對不起佘愛珍,同時惱恨李士群太不夠交情,終於下定決心,不論用何手段,這一次非逼李士群將吳四寶保出來不可。

那天恰好汪精衛到蘇州視察,」駐蹕」李士群的」鶴園」;李士群將樓上全部讓出來供汪精衛及隨員住。胡蘭成上樓跟陳春圃、林柏生打了個照面;到樓下跟李士群交涉。無奈李士群要」辦皇差」,說不到兩三句話,便另有即時要解決的事要辦,離座他去。直到晚上8點多鐘,汪精衛吃完晚飯要休息了;李士群陪胡蘭成吃飯,才能詳談。

「你一定要回上海去想辦法!」胡蘭成說:「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

「別的地方,我說話算話,遇到日本人有什麼辦法?日本人的事,連汪先生都不敢保險。」

「那末你當初怎麼說的呢?」

「我當初說什麼?」

「你說日本人怕你反,一定會答應你保四寶。」

「嘿!」李士群的笑聲讓胡蘭成很不舒服,」蘭成兄,造反也要有名堂。造反若是為了名位、財勢,那怕造反不成捉了去殺頭,也還值得。為吳四寶造反算啥名堂?」

胡蘭成勃然大怒,但還是忍住了氣,」你不要忘記,」他說:「你賭過咒的。」

「算了,算了!」李士群說酒話了,」吳四寶的造孽錢無其數,你胡蘭成死了困楠木棺材好了。」

這一下胡蘭成忍不住了,沉下臉來說:「你是借酒三分醉,還是酒醉出真言?別人也許可以說吳四寶不好,你不應當說!而且你為什麼不早講,到現在才說?你既對不僕人,我亦不想做你的朋友了。」

李士群一看胡蘭成動了真氣,心想他到底在汪精衛夫婦面前說得動話;見機笑道:「我跟你說笑話,你就發急!」接著笑容盡斂,」我跟四寶的關係,比你跟他還深;我去。」

有此承諾,胡蘭成自無話說;酒罷歸寢,胡蘭成就睡在與李士群夫婦臥室相鄰的一間客房。這天很冷,小房間裡升了一個大火盆;胡蘭成既冷且倦,遇到一張溫暖的床鋪,雙眼倍感澀重,脫衣上床,剛剛睡好,有個衛士推門而入,手裡提了一籃炭,加滿火盆,道聲:「胡次長好睡!」破門自去。

到得半夜裡,胡蘭成著魘;覺得氣都透不過來,快要窒息送命了。但心頭突然清醒了一下,想到是炭酸氣作祟,盡力掙扎著爬下床來,打開窗子,透了口新鮮空氣,頭腦卻還昏沉沉地,什麼都不大會想,只想上床。

一覺醒來,紅日滿窗,胡蘭成將夜來的情事回想了一遍,心裡不免疑惑,李士群也許是想到地質學家丁文江夢中煤氣中毒的故事,有意一逞僥倖。自己果然死了,李士群去了個心腹大患;如今不死,自然饒他不得。

當下起床,漱洗既罷,特意到李士群面前晃一晃;只聽李士群說:「汪先生今天回京,專車10點鐘開。」

「喔,」胡蘭成答說:「我也要去送一送。」又說:「我這條命是撿來的。」

李士群一聽,大為詫異地問:「這話怎麼說?」

「門窗緊閉,煤氣瀰漫;差點翹辮子。」

「啊!」李士群對他妻子說:「我看熱水汀非裝不可了。」

虧他裝糊塗裝得如此逼真;胡蘭成心裡冷笑,當下亦不多說,吃了早飯,隨眾上車,直駛蘇州火車站。送走了汪精衛;全城文武,紛紛出站,胡蘭成一把拉住了李士群。

「南京的車快來了,你同我去上海。」

李士群楞了一會;點點頭說:「好!」臉色非常難看;但也只是剎那間事,不留心是看不出來的。

一到上海,兩人先到76號休息;李士群打了幾個電話,交代了幾件公事,交代預備汽車。

「你先到吳家等我,我把四寶去領回來。」

於是胡蘭成到吳家去報喜;喜出望外,佘愛珍一時倒有手足無措之感。定定神才想起應該做的幾件事。

第一件預備香燭祭器,叩謝祖宗有德;第二件喊一個理髮匠來,因為吳四寶出獄以後,先要理發洗澡;第三是叫一桌燕菜席,款待李士群與胡蘭成,兼為丈夫壓驚。還有一件,卻須問問胡蘭成的意見。

「胡次長,我想買一掛一萬響的鞭炮放一放。你看,可以不可以?」

「祓除不祥,本無不可。不過,這一來明天報上會登新聞,沒有什麼好處。」

「是的,是的!那就算了。」佘愛珍忽然雙眼潤濕了,」你看,他們還是結拜的!照我看,胡次長才是我們骨肉親人。」

胡蘭成心中不免一動,當時不暇多想;心裡只是在嘀咕,李士群狡猾非凡,不要又溜之大吉?果然如此,非追到蘇州或者南京去跟他講理不可。那怕鬧到汪精衛面前也顧不得了。

幸好,這顧慮是多餘的。一聲喇叭,鐵門拉開,李士群的汽車中,居然有一個吳四寶,相見之下,悲喜交集而又似乎各有什麼想說說不出來的話,倒是李士群,神態絲毫不改。

「日本憲兵保是肯讓我保了,不過有個條件,要交給我看管。」他緊接著,」這也不過就是這麼一句話而已。四寶哥就到蘇州去玩一陣吧。」

只要人出來了,什麼都好說,佘愛珍與胡蘭成都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倒是李士群看到大廳上,高供香燭祭器,反而催吳四寶趕快行禮。

「先洗個澡,再剃個頭。」佘愛珍說:「請胡次長陪一陪客,我們再來道謝。」

於是佘愛珍領著吳四寶入內,胡蘭成少不得有一番讚揚李士群夠意思的話。然後海闊天空地聊了一陣。不久佘愛珍領著吳四寶去而復回,他的發理過了,衣服也換過了,簇新的藍緞團花的狐皮袍,上套玄色華絲葛馬褂,但臉上總不免一股晦氣。

點燃香燭,吳四寶朝上磕了3個頭;起來轉身又向李士群下跪,謝謝他的救命之恩。

「四寶哥、不敢當、不敢當!請起來。」

等李士群扶他起身,只見他雙眼中流下淚來。平時狠天狠地的腳色,忽有此兩行清淚,自然予人以十分異樣的感覺;胡蘭成望之慘然,心裡浮起個大非吉兆的念頭。

「我們明天一早就走。」李士群說:「四寶哥早點休息吧!」

「吃了飯去!」佘愛珍急忙留客,」都預備好了。」

「謝謝、謝謝。四寶嫂,我是急於來保四寶哥,蘇州好些要緊公事,還沒有交代。要趕緊去打幾個電話問一問,實在沒有工夫。」李士群又說:「過一天你到蘇州來看四寶哥,我們好好再敘。」

堅留不獲,只好讓他走了。胡蘭成亦不便久坐,起身說道:「你們夫婦有說不完的話,我不打攪了。明天清早,我來送行。」

「送行不敢當。」佘愛珍說:「不過,胡次長,明天一早,請你務必要來一趟。」

胡蘭成一口應承,第二天清晨,很早就到了吳家;下人已經聽主人交代過,直接將他領到樓上,打開臥室門,只見佘愛珍正伺候丈夫換衣服,看到他來,要來招呼;胡蘭成搖搖手,在門前的沙發上坐下靜等。

那間臥室很大,但見佘愛珍一面替吳四寶扣紐襻;一面輕聲囑咐,絮絮不絕,卻聽不出她說的什麼?只看吳四寶不斷頷首,百依百順;那種夫婦共患難的模樣,著實令人感動。

「胡次長還沒有吃早飯吧?」佘愛珍走過來問。

「吃了來的。你們請。」

「我們也吃過了。」

吳四寶坐下來說道:「愛珍都跟我說了,全虧得胡次長照應;這份情還不完——」

「不必說這些話。你到蘇州安心住一段日子;我看情形,遲早把你弄回上海來。」

「有胡次長這句話,我可以安心了。」

「本來就不必擔心。」佘愛珍插進來說:「有胡次長,什麼都不要緊。」

就這時外面電話響了起來,大家都住口等待;須臾,下人來報,說76號來電話詢問,是否已赴車站?如果尚未動身,應趕快些。

「你們請吧!」胡蘭成說:「我就不送你們到車站了。有什麼話,再想一想,趁早交代給我。」

「現在是沒有話。」佘愛珍說:「到了蘇州看是怎麼個情形,我會再打電話來給你。」

「好!一路順風!」

第二天下午2點多鐘,胡蘭成書房裡的電話響了,拿起來一聽,是電話局的職員在問:「胡蘭成先生在不在?」

「我就是。」

「蘇州的長途電話,請稍等。」等了一會,又聽話筒中說:

「請講話。」

「喂!我是蘭成。」

「胡次長!」是女人的急促的聲音,」你是不是胡次長?」胡蘭成聽不出她是誰;不過說話已近乎語無倫次,卻是很明顯的;於是胡蘭成用緩慢清晰的聲音說:「我是胡次長。你有話慢慢說。」

「胡次長,吳先生死掉了!」

胡蘭成一聽這話,頓覺滿眼金星;」你說誰?」他的聲音也失去從容了,」是不是吳四寶?」

「是的。」

「怎麼死的?」

「好像、好像——,」話筒中帶著哭聲說:「吳太太說,請胡次長馬上來,越快越好。」

「好!我馬上動身。」胡蘭成又問:「什麼時候死的?」

「半個鐘頭以前。是急病。」

胡蘭成打完電話,坐下來激動不已,而且始終覺得這件事似乎不大可信。但電話中女人的聲音,猶自響在耳際;並且已辨出就是服侍佘愛珍,身份介乎看護與女僕之間的沈小姐的聲音,再回想一遍她的話,是暴疾而亡,並非如張國震那樣,綁赴刑場,執行槍決,心裡稍為好過了些。

當下又打個電話到北火車站,在頭等車中留下一個位子;拎起出門所用,內儲各種日用品的小皮箱,逕到北站登車,傍晚時分就到了蘇州。

吳四寶在蘇州亦有一班朋友;沈小姐請了一個認識胡蘭成的人來接,車中便問起吳四寶的死因。

「我也不大清楚,聽說今天中午,有人捧了一碗麵出來給他吃;吃完不久就發作了。」

「所請有人是誰?」胡蘭成問。

「總是李家的人。」

「死得慘不慘?」

「胡次長看了就知道了。」

「屍首停在那裡?」

「鶴園。」那人說道:「已經砌好靈堂了。」

趕到鶴園,只見靈堂如雪,佘愛珍哭得眼睛都腫了。胡蘭成先生在靈堂前面三鞠躬,然後揭開靈幃,只見吳四寶已經小殮了,直挺挺地躺在翻轉的棺材蓋上,臉色安詳,不像中毒死的。

出了靈幃,方去慰問遺孀,剛叫得一聲:「阿嫂!」佘愛珍便即放聲大哭。

「阿姊,阿姊!」沈小姐推著她說:「你不是有要緊話,要跟胡次長說?」

「是啊!」佘愛珍哽咽著說:「斷命的通緝令——。」

「好!我知道了。」胡蘭成不讓她說下去,只問」李士群呢?」

「到南京去了。」

這當然是有意避開,胡蘭成心中冷笑,決定也追到南京,但有件事要問清楚。

「沈小姐,」他將她拉到一邊,低聲問道:「到底怎麼死的?」

「大概是面裡下了毒藥。」

「中毒是七竅要流血的?」

「怎麼沒有流?」沈小姐答說:「先是肚子痛,痛得在床上打滾;後來抽筋;再後來不動了,七竅都是血,小殮之前才抹乾淨。」

所說死狀,與水滸中的武大郎一般無二,看來吳四寶亦是中了砒霜的毒。李士群亦未免太肆無已憚了。

「你跟我打電話,他知道不知道?」

「知道的。」沈小姐答說:「就因為知道胡次長要來,他才躲到南京去的!」

「他會躲,我會找。」胡蘭成說:「我連夜去找他。」

於是搭上去南京的夜車;天色甫明,已到南京,出了下關車站,胡蘭成到汪曼雲家;開口問道:「你知道不知道蘇州的事?」

「不知道。」

「吳四寶死了!一碗毒面吃死的。」胡蘭成說:「我借你的書房用一用。」

「你要寫什麼?」

「替吳四寶寫一張請求撤消通緝的呈文。」

呈文上的措詞很簡單,不談功罪,只講法律,人一死,通緝失去對象,命令自然應該撤消。不過照程序來說,應該由司法行政部備文呈請,胡蘭成為了求快,更為了替吳四寶爭一分」哀榮」,決定用他自己的關係,找些人聯名呈請。

第一個要找的卻是李士群,到得他家才7點半鐘,李士群剛吃過粥在看報,一見這麼一個面凝寒霜的不速之客,心裡一跳,急忙浮起微笑,起身招呼。

「你是從哪裡來?」他問。

胡蘭成一言不發,將呈文交了給他;接著,又去找了一枝毛筆,只說了兩個字:「你簽!」

「等別人簽了我再簽。」

「我沒有工夫再找你!」胡蘭將毛筆遞了過去:「你現在就簽字。」

李士群無可奈何,只得提筆寫下自己的名字,胡蘭成將呈文拿了就走,又去找陳春圃、褚民誼他們,一共十來個人,最後自己也簽了名,托陳春圃當面請汪精衛批准,當天下午趕回蘇州。這一下才可以公開辦喪事了。」

也還是蘇州站火車站的趙站長幫忙,為送棺材回上海開了一趟專車;佘愛珍身穿重孝,由沈小姐以及從上海趕了去的親友女眷,護持上車。看到胡蘭成,叫得一聲」胡次長!」隨即伏在他肩頭上,哀哀哭泣;身遭大故、態度失常,世俗中男女應避的嫌疑,此時不避也不要緊了。

車到上海北站,事先安排來接的人,上百之多;佘愛珍是有意要為吳四寶死出風頭,好在錢多,買出來的路祭無其數;巡捕房裡也早用了錢,派出大批人來維持秩序。中午時分,大出喪的行列過北四川路橋,經黃埔灘轉南京路向西,由靜安寺路折往膠州路萬國殯儀館安靈,再奉神主回家,已是萬家燈火了。

吳家正門大開,裡外燈火通明;大廳上佈置了一個極氣派的靈堂。供好神主,親友上祭;最後是攙著佘愛珍到靈前,一跪下去,放聲大哭,怎麼也勸不住。

看起來又要勞動胡次長了!」請胡次長勸勸阿姊。」佘愛珍的弟婦說:「只有你的話,她聽的。」

還是胡蘭成伏下身去,在佘愛珍耳邊輕聲說道:「不要哭了!將來我會報仇。」

也不知道梨花帶雨的佘愛珍,聽清楚了他的話沒有?不過,對於他的動作,她的反應是非常馴順的;他一把將她拖起,她隨即便倒在他身上;他看一看吳四寶的那張有半個人高的大照片,一把將她抱了起來,走出大廳,踏上花園的甬道。她生得豐腴,抱起來很吃力;好得有沈小姐等人助一臂之力;眾擎易舉,使得胡蘭成能從容地去領略他的感受。

他是想起20年前結婚那天的情事。他的妻子叫玉鳳,雖相過親,卻不曾看清楚;到得迎親之日,雙雙拜過天地,照他們嵊縣的風俗,新娘子要由新郎官抱進洞房。胡蘭成抱玉鳳上樓,只覺其苦不覺其樂,因為時已入冬,新娘子的衣服穿得很多,累贅不堪;加以是上樓,雖有姊妹幫忙,仍舊吃力得很。

憶昔思今,感受大不相同;佘愛珍兩天兩夜,眠食俱廢,身上除了加一件白布孝袍以外,仍是吳四寶未死前的打扮,濃香遍體,令人心蕩;穿的是一件絲棉袍,軟滑輕暖,動人綺思,不由得就讓他想起一句西廂曲詞:「軟玉溫香抱滿懷。」

胡蘭成與佘愛珍都有一種對不起吳四寶的感覺,因而都渴望著能為他報仇,藉以彌補內心的歉疚。他們有個相同的想法,如能為吳四寶報了殺身之仇,他在九泉之下,會毫不介意他們之間的一切。

當然,想為吳四寶報仇,或者口說要為他報仇的人,總有幾個;大部分是他的」弟仔」。但做」師娘」的佘愛珍卻表現得寬宏大量:「好花讓它自謝!」這是假話;」你們鬥不過他的;白白裡送了一條命。何必?」這句倒是真話,也是好話;所以吳四寶的徒弟,都很敬重師娘。

師娘心裡有自己的盤算,有時人家談起吳四寶的死因,說李士群不該如此狠毒,她反倒為仇人品清,不承認有中毒這回事。明眼人看出這是明哲保身之道;卻還不知道她是在消釋李士群對她可能有的猜疑與戒備。

胡蘭成瞭解她的心事;他也常常在自問:吳四寶的仇怎麼報法?

於是他想起一個人:熊劍東;想起一支部隊:稅警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