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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變卦了

燕紅當然要看看此一「古跡」。有個穿僧袍,卻未受過戒的中年「和尚」,用一根長繩,繫著燭台,直垂入井,果然有段徑尺的木頭豎在井中,載沉載浮。看完了,在一旁的阿興取了十幾文錢,塞在那「和尚」手裡,說聲:「大少爺,上轎了。」

「阿興,」燕紅問道,「你怎麼看都不看?」

「有啥好看?騙錢的把戲。」

他的聲音很大,又是一副鄙夷不屑的臉色,燕紅覺得過分予人難堪,偷偷覷了那和尚一眼,已是忙著招呼另一撥遊客去了。

「大少爺,走!」阿興挾著衣包,昂首闊步,在前領路。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燕紅低聲說道,「想來你在京裡對那班大人先生,也是這種態度。」

「『杭鐵頭』之為杭鐵頭,良有以也。」

正談著,燕紅身子一側,往外倒去,龔定庵的身手很靈活,急忙一攬一擋,自腰際將她抱住。

燕紅頓時紅暈滿面。纖足套著一雙靴子,重心不穩,偏又要一搖三擺,裝出書生走路的樣子,已經很不自在了。此時幾乎傾跌,而龔定庵援手的姿勢,又引人注目,越發使她有十目所視之畏,因而改了主意,「咱們回去吧!」她說,「煙霞洞那面,改一天再說。」

龔定庵愕然,「怎麼?」他問,「好端端地,忽然變卦了?」

「你沒有看見,多少人指指點點的。」燕紅一臉的懊惱,「一定當我是人妖。」

原來如此,龔定庵想了一下說:「那麼,在這裡吃了齋回城。」

「不!」

「這樣好了。」龔定庵說,「我們坐轎子沿蘇堤到『花港觀魚』,在那裡吃了飯,坐船回城。如果你有興致,我陪你去逛一逛城隍山。」

燕紅的遊興,一掃不餘,但不忍拂龔定庵的意,只好這樣答說:「進了城再看吧!」

「龔大少爺,哪天回來的?」招牌大書一個「宋」字的小飯館,店主是個白髮老嫗,穿一身乾乾淨淨的淡青竹布衣服,滿臉的皺紋中,還依稀看得出年輕時的丰韻。

「回來有半個月了。」龔定庵指著燕紅說,「我這個小表弟姓薛,他是『胎裡素」。宋嫂,你看弄兩樣什麼菜?」

「『胎裡素』是一碰葷腥,就要想吐的。我用新鍋子,新鍋鏟來炒,素菜配幾樣?」說著,宋嫂轉臉去看燕紅。

燕紅怕開口會露馬腳,伸出兩指相示。龔定庵便加了一句:「能配四樣最好,不然就是兩樣。」

「好,我曉得了。龔大少爺,我替你撈一條魚上來醋溜,一雞三吃。如果不忌筷子,素菜就不必另外弄了。」

「筷子不忌。」

等宋嫂一離去,龔定庵說道:「這宋嫂,人很風趣,有時候還會說風情話。」

一聽他這麼說,燕紅馬上又是眼觀鼻、鼻觀心,口中念一句:「阿彌陀佛。」

「你又要露出本來面目了。」龔定庵低聲說道,「參禪學佛,不在乎世俗的清規戒律,像道濟就飲酒食肉,南宋還有位高憎,名為『蝦子和尚』,我勸你稍微在這方面看開些。」

燕紅口雖不言,但神色間表示接受了他的勸告。「名勝一定要有古跡來相配,不過古跡要古,還要有情致。」她說,「天生有個宋嫂,會做醋溜魚,成了名副其實的『宋嫂魚』,我想滋味一定格外好。」

西湖的醋溜魚,以南宋來自汴京的宋嫂最擅長,所以一名「宋嫂魚」,龔定庵便即說道:「你今天開了葷吧?」

「開葷」是還俗的第一步,燕紅在這方面的決心相當堅定,平靜地答說,「此心已作沾泥絮。」

「真的匹婦不可奪志?」

「請你全我之志。」

這一下,龔定庵的臉色變得嚴肅了,正待答話,宋嫂已帶了個二十來歲,極健碩的婦人,端著托盤來上菜,除了一盤麻油拌鞭筍,指明淨素以外,其餘的是特為敬龔定庵的下酒菜,四個小碟:涼拌蟶子、豆腐乾炒毛豆米、沖菜、素火腿。另外三壺熱酒,倒出來糟香撲鼻,連燕紅都被引誘得動心了。

「這酒好香。」龔定庵說,「往年沒有喝過這樣的好酒。」

「酒同往年一樣,不過今年動了點手腳。」宋嫂答說,「有位老客人教我,用夏布袋盛頂好的糟,酒快要燙好了,拿糟袋到熱酒裡浸一會拿起來,就會這樣子香。」

「香就好。」龔定庵喝了一口說道,「宋嫂,你坐下來陪我談談。」

宋嫂笑一笑,看著燕紅說道:「薛少爺我放肆了!」

這回她仍是以手作勢,手一伸作個請坐的姿勢。

「剛剛那位是你的——」龔定庵問。

「是我媳婦,去年進門的。起先笨手笨腳,啥也不懂。人老實,肯學,現在可以替我的手了。不過,醋溜魚還是要我親自動手。」

「恭喜、恭喜!」龔定庵舉杯說道,「你這個媳婦是宜男之相,人又老實能幹,實在難得。」

「大家都說難得,只有我兒子得福不知,會欺侮她,先是罵,後來是打,我罵過幾回不改,我就同他說:『你再打你老婆,我就打你。不信試試看。』哪曉得他還是老樣子,有一天正在動手,我拿把鍋鏟從後面走過去,當頭一下,他暈倒了——」

「暈倒了?」燕紅失聲驚呼。

宋嫂重重看了她一眼,接下去又說:「當時我心裡有點著急,不要把他打傷了?不過,我也疑心他是『裝死』,正在心裡七上八下的時候,我媳婦倒抱住他哭了。心裡想,做娘,把兒子打傷了,做婆婆,替媳婦出氣,她好像還不見情,說不定心裡還在怨我,真正兩面不是人。只好歎口氣走開。哪曉得——龔大少爺,你曉得後來怎麼樣?」

「你快說,一定是很有趣的結果。」

「有趣是有趣,肉麻也肉麻。」宋嫂接著她的話題,「我走了沒有幾步,只聽見我媳婦在叫:『不要,不要!』回頭一看,我兒子抱住我媳婦在親嘴。氣得我把鍋鏟一摜,從此以後再不管他們的事!」

「也用不著你管了。」龔定庵大笑,「這段笑話,值得一杯酒。」說完,干了酒。

燕紅也抿口而笑,宋嫂便提著酒壺問:「薛少爺怎麼不吃酒?吃胎裡素,酒是不忌的。」

燕紅想到龔定庵勸她的話,同時也不忍掃大家的興,便點點頭,說了聲:「謝謝。」

於是燕紅也就舉杯了。但雙眉微蹙,倒像酒很難下嚥似的。這種神態,旁人先還不大在意,及至燕紅有些坐立不安的情形,龔定庵不免詫異,「是人不舒服嗎?」他問。

「有一點。」燕紅答說,同時身子扭了兩下。

「哪裡不舒服?」

燕紅遲疑未答,宋嫂一旁說道:「我知道!薛少爺,你跟我來,我馬上教你舒服。」

燕紅並不答言,只站起身來,跟著宋嫂走了。「咄!」龔定庵自語著,「真是怪事!」

不久,宋嫂一個人回來了,一坐下來便好笑地問:「龔大少爺,這位薛少爺是你的表弟,還是表妹?」

龔定庵一愣,接著一陣笑,「宋嫂,你真厲害!」他想燕紅的行藏,既為她識破,便不必再瞞,所以接下來又說,「不但是表妹,而且是出了家的表妹。」

「只怕表妹也不是。」宋嫂正色說道,「龔大少爺,你不要造孽!」

「孽海已經回頭了。」龔定庵問,「她人呢?」

「在我媳婦那間房裡解小溲。」

怪不得!龔定庵恍然大悟,原來燕紅內急,又不能像男子那樣,找個隱僻的牆角,撩起下擺,便可方便,卻又以女扮男裝,不便實說,才有那種如坐針氈的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