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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馬吳山第一峰

燕紅即時將臉色一正,雙手合十,眼觀鼻,鼻觀心地說:「慎毋造次。」

這是當頭棒喝!龔定庵頓覺心底清涼,也是合十當胸,低頭說道:「某知過矣!」

燕紅亦即恢復常態。「我想到湖上去結茅,」她說,「你看如何?」

「你是說結茅?」龔定庵特為問一聲。

結茅是出家人立下宏願,苦修的一種方式,在深山人跡不到之處,結一座茅篷,逐漸興起香火,但未聞比丘尼有此苦行。燕紅知道他誤會了,「我是說,你能不能另外替我找一座庵?」她說,「當然就是在西湖上。」

「一定有。」龔定庵問,「你總要有人做伴吧?」

「是,不過不宜人多。」

「那當然。人不但不宜多,而且不能俗。等我想想。」

「看見燕紅了?」吉雲問說。

「嗯。」龔定庵淡淡地答應。

「我倒是滿喜歡她的。」吉雲說道,「可惜薄命!如果不是姓楊的太可惡,鬧出事來礙著老太爺的官聲,我一定把她留了下來。」

龔定庵因為吉雲對燕紅顯然耍了手腕,存有反感,此刻聽她振振有詞,到底是風涼話呢,還是由衷之言,不免困惑。

繼而轉念,倘說她很喜歡燕紅,現在既無利害衝突,應當更喜歡才是。不妨拿這一點來試一試她。

於是他說:「燕紅很想換個地方。」

「為什麼?」吉雲問道,「是嫌那裡不好?」

「大概是的。」

「我看滿好。」

「人各有愛憎,你認為好的,她未必覺得好。」龔定庵又說,「要住得舒服,地方對勁,人也要對勁才好,我看她跟白衣庵的人,似乎處得不太融洽。」

「那也難怪。燕紅有點孤芳自賞的模樣,再說她一肚子的墨水,總也要找個人談談。」

吉雲倒是瞭解燕紅的,龔定庵便進一步跟她商量:「你看能不能另外替她安排?」

「城隍山上有一兩處庵堂,不妨去看看。」

「西湖上呢?」

「城隍山上不望得見西湖?」城隍山便是「立馬吳山第一峰」的吳山,相傳北宋詞客柳三變寫了一首詞,盛讚由吳山眺望西湖的景致之美,使得金主完顏亮起了南侵的念頭。龔定庵覺得吉雲的建議,不妨考慮。

「燕紅自己想在西湖上找一處清靜的地方,同住的人不宜多、不宜俗。」

「人不要多好辦,至於是雅是俗就難說了。好在城隍山也不遠,你不妨常常去陪她談談。」

「我又不是常住杭州。」龔定庵疑心吉雲也在試探他,態度便又謹慎了。

「現在空談亦無用,要她自己去看了再說。」

「到哪裡去看?素不相識,貿然登門,就看中了又將如何?」

「總有辦法好想。」吉雲說道,「跟當家,或者知客談一談,看跟哪幾家有來往的,其中一定有我們家認識的。」

龔定庵想了一下說:「你能不能先替她去看一看?」

「好的。我明天就去。」

看樣子她很熱心,似乎真的喜歡燕紅,龔定庵心裡覺得很安慰。

第二天一早,吉雲就帶著丫頭,坐轎出門,直到傍晚才回家,很高興地跟龔定庵說,她找到了兩處地方。

「一處是在山腰,後院望得見錢塘江,風帆點點,遠眺最好。」吉雲說道,「那裡是吳狀元家的一座家庵,一位老師太帶著兩個帶髮修行的徒弟,都粗通文墨,人還不俗,脾氣也好,跟燕紅一定處得來。」

「還有一處呢?」

「還有一處,也是吳家老師太提起來的,山頂上一座蓮華庵,老師太原是秀才娘子,想收個徒弟,要知書識字,見了燕紅,一定中意。」

「她中意燕紅,燕紅中意不中意她呢?」

「我看也會中意。」

「何以見得?」

「我去看了那老師太了。」吉雲說道,「人很和氣、健談,我雖不大懂佛學,聽她談禪倒有些意味。有個老佛婆做伴,燒得一手好素菜,我還擾了她一頓。」

「有沒有留下些香金?」

「我在緣簿上寫了五兩銀子。」吉雲說道,「你如果有興,明天就作為替我送佈施去,順便找她談一談。」

「好!」龔定庵說,「我明天先跟燕紅談一談。」

哪知燕紅一聽是吉雲所覓得的處所,不容他往下說,便即表示謝絕。

「謝謝吉雲夫人的好意。我想我還是自己找。」

龔定庵愕然,「你不願意她替你找?是因為——」他不好意思說燕紅有成見,因而縮住了口。

「不是別的。我想住得遠一點兒,城隍山我也去過,入夜望山下,燈火萬家,仍舊是在城裡。」

顯然,這也是言不由衷的話,龔定庵只好不作聲了。

「我想問你,西湖上有個煙霞洞沒有?」

「有。在南山。」

「明後天你能不能陪我去逛一逛?」燕紅說道,「有人告訴我,煙霞洞附近有座庵,清幽無比,只花兩三百銀子就能去當住持,我想去看看。」

龔定庵不免遲疑,他雖然狂放,但帶著一個妙齡女尼去逛西湖,遇見熟人,少不得又起流言,累及老親。

「你有意見?」燕紅說道,「儘管說出來商量。」

「不是有意見,是為難。」龔定庵說,「我現在是憂讒畏譏的人,公然帶著妙齡女尼出現在西湖上,倘有人借此攻訐我家老太爺家教不嚴,豈非我的罪過?而且我家老太爺知道了,一定先又埋怨老太太,這就更使得我五中不安了。」

燕紅深深點頭,接著又說:「老太太慈祥愷惻,我孺慕已久。聽你說老太太亦設有佛堂,如果能讓我去做個燒香侍者,自信必能盡職,無奈,唉,不提了吧!」

很顯然地,她的意思是吉雲會反對。龔定庵覺得她的成見實在太深,即令吉雲對她有妒意,亦不至於到絕不相容的地步,這一層誤會應該消釋,但似乎很難。

轉念到此,靈機一動,深為欣喜,因為他想到的一個辦法,不但能消釋吉雲與她之間的誤會,而且亦能解除他眼前的難題。

「怎麼樣陪你到煙霞洞,原來我想了法子,不知道能行不能行。現在,又想到了一個,一定能行。」

「請說來聽。」

「由吉雲跟我一起陪你去。」龔定庵說,「有吉雲在,我是攜眷遊湖,光明正大。你是吉雲的客人,雖有我在,亦可無嫌。吉雲對你很賞識,我很希望你亦能成為她的方外之交。」

燕紅不作聲,慢慢走了出去,在枇杷樹下徘徊,彷彿有件很為難的事必須要作一決定的神情。

「怎麼樣?」龔定庵等了一會,催問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