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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試童老的學政

面試童老的學政,出的就是截搭題,是用《大學》、《中庸》、《論語》、《孟子》這四部書的第一句湊成:「大學之道,天命之謂性,學而時習之,孟子見梁惠王。」童老應聲而答:「道本乎天,家修而廷獻也。」兩個短句中,第一句概括了學庸;「學而時習之」為在家進修,進修有得,獻議於朝廷,這正就是孟子見梁惠王的本意。那學政大為佩服,不必再試便取中了,童老不再成為「老童」,而是一名秀才了。

這段佳話是劉仲范隨父宦遊湖北時,親眼所見,娓娓言來,頗為動聽,龔定庵亦就忘了勸他不可消極的原意,由科場故事,談到文字得失,人才消長,兩人的見解,頗多契合之處,自然而然地一見如故,結成好友。

黎明時分,龔定庵已經完卷,收拾了考具,去看劉仲范,他正在「補草」——作文章先有草稿,然後謄正,但謄正後有添注塗改,草稿上亦須照樣改正,名為「補草」,因為卷子解到禮部,「磨勘」時發現「真草不符」,便會受罰。

「馬上就完了。」劉仲范抬眼看了他一下說,「一起走。」

「不忙,不忙,我等你。」

等劉仲范料理停當,兩人走到柵門邊,照規矩滿十個人開柵一次,恰好趕上,相偕出了號捨,頓覺天地皆寬,遙望路中巍峨的「明遠樓」,龔定庵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到「至公堂」前去交卷。

受卷的收掌官,分坐至公堂前,東西兩列,前有柵欄,隔柵投卷,各領一支「照出簽」,靜等「放牌」——交卷舉子集至千餘人,開放龍門一次,稱為「放牌」。大致午前放第一牌,午後放第二牌,放後復閉;至黃昏時放第三牌,龍門不復再閉,以便放雜役入內,打掃號捨,稱為「清場」。

一出龍門,接場的人招手呼叫,亂成一片,來接龔定庵的是達五與阿興,他將考具交了給阿興,回頭想邀劉仲范一起至達家小飲時,不道早已擠散得無影無蹤了。

到得達家,已經預備好了很精緻的六菜一湯,燙上酒來,達五慇勤相勸,同時問道:「頭場三文一詩,一定很得意?」

「場中莫論文。」

這就表示,文字是得意的,卻不知機運如何,達五便又說道:「向來三場只重第一場,必是第一場就薦上去了。」

「只要薦上去,就有望了。」龔定庵說,「這回四總裁,倒都不是有目無珠的人。」

原來卷子由十八房官先看,有佳作上堂呈薦,主考官不會馬上作承諾,因為不知第二三場的文字如何?而在房考官看,第一場好,第二三場必不至壞,如果真有傑出文字,愛才心切,往往堅決要求當時定奪,謂之「力薦」。久而久之,漸漸形成一個不成文的規矩,第一場卷子經謄錄,對讀無誤,由外簾陸續送進龍門,進齊以後,主考邀十八房官聚飲,每房各取一兩卷,皆大歡喜,不再羅皂。然後主考官細細閱卷,合意的卷子,副主考批「取」,正主考批「中」。但即令如此,並不表示舉人或進士已經到手,因為往往在寫榜時,還會發現錯誤,譬如犯了御諱、聖諱;抬頭應該「三抬」的,誤成「雙抬」或「單抬」,以及試帖詩失粘出韻等等,皆當黜落,而名次已經排定,重新推排,時所不許,這時候就只有由主考官焚香告天,在「落卷」中抽一本來補位。所謂「場中莫論文」,正就因為有這種不測的變化與機遇在內之故。

「不過,這趟得意之事也有。」龔定庵說,「闈中結識了一個好朋友。」接著,他將阿興喚了來,掏出一張字條給他,同時吩咐,「這是劉老爺親筆寫的地址,你說:請劉老爺明天一早來吃早飯,吃完了一起進場。」

接著,他又將劉仲范的風采文章,為居停細談,達五也很好客,渴望一見。

「請安置吧!」他向龔定庵說,「養精蓄銳,再接再厲。」

龔定庵一上了床,呼呼大睡。一覺醒來,靜悄悄的,卻望得見堂屋中燈火通明,開出房門,又聞到廚房中飄來的香味,心感達五的盛情,不由得想到,這一回如果落第,失望的人可就多了。第一場文字雖說得意,不一定中得了考官的眼,第二場、第三場還得要好好拚一拚,即使第一場未薦,還可以在後面兩場博得個「補薦」。

這時達家上下,發現龔定庵已經起身,便不再禁聲了。達五亦親自出來招呼,等龔定庵漱洗既罷,陪著喝茶,接著是送來一盂蓮子紅棗湯,一盤棗泥定勝糕,龔定庵本就愛甜食,所以不必主人用口采相勸,便大嚼了一頓。

到得鍾打兩下,聽得有人叩門,是劉仲范來踐約,龔定庵為主客雙方引見過後,少不得有一番寒暄;等到告一段落,達五關照開飯,且飲且談,到得黎明時分,隱隱人聲嘈雜,第二場開始點名了。

「時候還早。兩位儘管慢慢兒喝。」達五跟劉仲范也很投緣,因而特訂後約,「第三場進場,請劉先生仍舊到舍間來便飯,也不必半夜裡起身,睡足了,從從容容來,中午進場也不算晚。」

「多蒙厚愛,感何可言。」劉仲范也很爽朗,「恭敬不如從命,我就叨擾了。」

三場已畢,靜候放榜,那是差不多一個月以後的事。

龔定庵搬回自己的寓所了,但與劉仲范時有往來。會試以後,舉子必須在京候榜,因為禮闈得意,接下來便是進士複試,以及為天下讀書人所艷羨的金殿射策——殿試。劉仲范素性淡泊,闈後檢點草稿,發覺第三場策問,「頌聖」應該「三抬」之處,誤為「雙抬」。當今的道光皇帝,最重小節,像他這樣「違犯功令」,主司不致徇情,必遭黜落,因而打算收拾行李,早早離京,只是龔定庵堅勸,說他的三場文字,清醇雅建,必定高中,至於「三抬」誤為「雙抬」是小毛病,這一科的四總裁,都是有擔當的人,很可能會成全他。又說難得北遊,應該好好盤桓些日子。

重感情的劉仲范,是由於他最後的兩句話才留下來的,而且也因為龔定庵的關係,常陪他一起游宴——候榜的舉子,患得患失,心情焦躁,每天都以酒食徵逐作為排遣。下館子都是掛賬,記明人名,及至發榜,由中了的人分攤賬款,落第的白吃,其名謂之「吃夢」。

龔定庵交遊甚廣,凡有「吃夢」的場合,十之八九有他,他亦總忘不了要拉劉仲范。白天的辰光容易打發,晚上一靜下來,便有心事了,因為從進京以後,便很少接到上海、杭州、蘇州三地的來信,尤其是出闈以後,隻字皆無。

他心裡在想,不來信恐不止於乏善可陳,因為家信只報「平安」二字便足,如今連此二字都沒有,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了呢?

就這樣在夜夜焦憂之中,發榜的日子到了。

正式發榜定在四月十四日,但「開榜」是在前一天。這天一交半夜子時,四總裁及十八房官,都已齊集聚奎宮,開內龍門將監臨、監試、提調,及對讀、謄錄等官,都請了進來,聚奎堂一張長案,寫榜吏獨踞一方,等監榜大臣一到,開始寫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