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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性雅它一雅

薛太太也察覺了,趕進來說:「顧二少爺怎麼好走?特為請你,還怕你抽不出工夫。再說也陪陪我們大爺。」

「來之安之。」龔定庵說,「我也不放你走的。」

「好吧!」顧千里說,「既然如此,我就索性雅它一雅。」

他自告奮勇,要為「雲纈鸞巢」題額。但畢竟沒有能「雅」得起來,因為題額要大紙、斗筆、墨海,燕紅家一樣都沒有。

「今天雖寫不成,不過是說定規了,顧二少可別忘記;但也不必心急,興到揮毫最好。」

「我知道,我寫好、裱好再送來,以五日為期。」顧千里問龔定庵,「那時你還沒有走吧?」

「我明天就得走。」

「明天?」燕紅臉上有黯然之色。

「我家兩位老人會盼望;這回遇著逆風,路上已經耽擱了。」

「多留一天吧!」顧千里說,「老太爺要責怪,推在我身上好了。」

「多留一天,諒無不可。」龔定庵握著燕紅的手說,「請體諒我身不由己。」

「老太爺、老太太在等,我自然沒話說。不過——回頭再說吧!」

於是鋪陳餐桌,開出飯來;餚饌頗為豐盛,最難得的是有松江的四鰓鱸,而且是最講究的做法,煮一鍋好湯,上加蒸架,洗淨的鱸魚蒸熟了,揭開鍋蓋,用筷子將魚肉撥落在湯中,加火腿屑勾薄芡,做成魚羹。最妙的是,恰好有龔定庵從杭州帶來的西湖蓴菜,成為名副其實的蓴鱸羹。

顧千里覺得此筵不可無詩,但分韻唱和,不免耽誤了他們的千金春宵,因而不作此提議;酒足飯飽,摩著腹部說道:「此時最宜黑甜鄉中討生涯,我要告辭了。謝謝,謝謝。」

送走了客人,洗盞更酌,燕紅問道:「這回進京,到底有幾分把握?」

「『場中莫論文』,說實話,無把握之可言。」

燕紅不語,滿腹心事,漸漸浮現在臉上了。

「反正你我已成定局了。」龔定庵問道,「你們母女倆,一年的嚼谷要多少?」

燕紅想了一下說:「五六百銀子,大概夠了。」

「好!我到上海先寄三百銀子,托千里轉交。你我的事,我先跟我家老太太說明白;如果春闈僥倖,自不用說,否則,你就在門口掛一塊牌子好了。」

「什麼牌子?」

「自然是『龔寓』二字。」

燕紅心想,這倒是謝絕楊二來騷擾的辦法,想一想問道:「能不能加上『仁和』?」

「亦可以。」

「如今惟一討厭的是楊二。」燕紅說道,「掛上『仁和龔寓』的門牌,可以讓他望而卻步,可是不能禁止三姑六婆來跟我母親嚕囌。」

「只要你拿定主意,人家也拿你無可奈何。」

「我是早已拿定主意了。『此心匪石,不可轉也。』只是這樣子終非長局。」

龔定庵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安慰她說:「我一定想辦法來安排。」

燕紅愣愣地想了好一會,忽然失笑。「也許真是杞人憂天,」她說,「我也該往好的地方多想想。」

「正就是這話。來,來,我們喝個交杯盞如何?」

喝「交杯盞」常是鬧新房用來使新娘受窘的一種把戲——新郎新娘,伸臂相勾,做成一個連環,然後曲肘銜杯,相視而飲。龔定庵這樣說法,自是戲言,但燕紅卻寧願想像為正式結,洞房花燭之中,為賓客逼迫而出此,欣然演作,閉著眼自我陶醉。

但等她剛喝下一口酒,發覺酒杯已從她手中移去;張眼看時已有灼熱的嘴唇壓了上來,他抱得她緊緊地,使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定情之夕,必有佳作。」顧千里笑嘻嘻地催促著,「寫來看,寫來看!」

「倘說無詩,你一定不信;若說有詩,只得兩句。」龔定庵朗然吟道,「『設想英雄垂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

「少許勝多許,兩句就夠了。」顧千里說道,「定庵,你的詩真如禪宗的頓悟,明心見性,只在當頭一喝之間。我最佩服你的是,眼前情事,人人想得到,卻偏偏只有你說得出來,譬如『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就是。」

「這不是偏偏只有我說得出來,是大家想到了不肯說。」龔定庵微喟著說,「如今忌諱是越來越重了!虛矯之氣,充塞朝野;貌為謹飭,中無所有;最可怕的是講理學講究『不動心』,固然『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這樣的不動心,應該佩服,但哀鴻遍野,視而不見,連惻隱之心都沒有了,這就連禽獸都不如了。」

「罵得痛快。不過,」顧千里莊容勸道,「你連番下第,都因為是話說得太真太切之故,『罔識忌諱』,功名大忌,這一回無論如何要收斂,等進士入手,到了你可以說話的時候,譬如將來當御史,那時候痛陳時弊,也遠不遲。」

這段話恰好為剛進來的燕紅聽到了,便即說道:「顧二少爺真是金玉良言。今天下午我也勸大爺,不能三年兩頭為考進士奔波;什麼事都要中了進士才能作打算,何不發一發狠勁,怎麼樣能中進士就怎麼樣去做,一切都到了那時候再說,豈不是好。」

「你聽聽,」龔定庵苦笑著說,「倒像我能中進士,沒有盡力似的。」

顧千里知道燕紅的心情,話雖說得急切了些,但也不能說她全無道理。

於是他說:「仔細想來,燕紅的話倒實在是個總訣:『怎麼樣能中進士,就怎麼樣去做。』你可做的事也很多。」

「呃,」龔定庵也很認真地,「倒要請教。」

「第一,」顧千里想了一下說,「先燒燒冷灶,看當朝大老,哪幾位有放總裁的資格,投幾個『行卷』應酬應酬。」

「這第一就行不通,」龔定庵說,「所謂『行卷』,無非平日所作的詩文,先就難中時流的法眼。」

「詩文中有鋒芒的,當然要避免,像『設想英雄垂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這種詩,豈能為規行矩步的道學先生所見?你總也有溫柔敦厚的詩、說理平正的文章吧?」

「有是有。不過——」

「大爺。」燕紅攔著他說,「顧二少是好話,你先不要跟他辯駁,聽顧二少講完了再說。」

「好,好,請說第二。」

「第二,不要矜才使氣,總以平順通達為主。」

「好,第三?」

「第三,千萬不可寫奇字、怪字,文章亦不必求深奧古雅,因為主司看不懂。」

「千里,你講了半天,只有這一句搔著癢處:『主司看不懂。』我要浮一白。」說著,他自己幹了一杯。

「顧二少看,」燕紅無奈地,「還是狂態不改。」

「你看,」顧千里對龔定庵說,「燕紅真是你的知己,相處不久,已經知道你『狂態不改』了。你真該好好聽她的話。」

「聽,聽!」龔定庵摟著她親了一下,暱聲說道,「我不聽你的話,你會生氣,是不是?」

「我哪裡敢生你的氣?」燕紅輕輕推開了他,「不過,我也聽人說,照學問才氣,龔某某中狀元也有份的,就是他的脾氣害了他。你這看不起人的脾氣——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了。」

「我改!」龔定庵是自知其非的語氣,「我一定要改。」

「但願如此。」顧千里又說,「定庵,還有件事,只怕也是逆耳之言;你才大如海,肚子裡又淵博,什麼事很容易著迷;『玩物』未必『喪志』,但會誤時,這一回進京,琉璃廠這些地方,在試期以前,最好不去。」

「好!」龔定庵舉杯說道,「我答應你。」

「別老談這些俗氣的事了!」龔定庵說道,「尋點兒什麼有趣的消遣吧?」

「算了,算了。」顧千里說,「你們有說不盡的情話,我不在這裡討厭了。」

「不!」龔定庵很堅決地說,「你吃了晚飯再走,最好三更天一起進城,送我上船。」

「怎麼?你天一亮就開船?」

「是的。不然明天趕不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