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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製造

男人們三三兩兩進了包廂。各自將寶馬、奔馳或別的什麼豪車泊好,在江南水鄉這座農家樂的小路上彼此寒暄的當兒,他們已經從前後左右不同方位,從頭至腳將眼前的干露露掃了一遍——

不到1米6的個子,身材勻稱,手與前臂尚有嬰兒肥;劣質的黑色毛衣與皮褲之上,搭配一件純白色皮草——在與母親雷炳俠的對話中,她管它叫「貂」而管羽絨服叫「襖子」;長髮從黑色棒球帽裡披掛下來,及腰,但被旅途中的風塵粘成一縷一縷;巨大的墨鏡擋住了眼睛和半張臉——娛樂版行話叫「黑超遮面」;鼻尖高聳,黯淡的膚色和成片的小痤瘡無聲指向主人的睡眠、飲食、保養和職業。她走路的樣子有些特別:黏滯,重心偏向一邊,像是在跋涉。

一瞟一瞟之間,男人們迅速完成了打分。在娛樂類節目上,這是亮牌子或旋轉座椅大力按鈕的時刻。

大圓桌旁不斷被加進椅子,14位某總或某哥參加了接風晚宴。他們,有的是合夥開了演藝吧,通過中間人請來干露露,是夜在酒吧演唱三首歌;有的剛剛認識,彼此敬酒交換電話,相約再會。這一夜,干露露是小城貴賓,是某一階層頭面人物之間的關聯。

煙遞過來,打火機隨之而來。干露露用手攏過一星火苗,小小的手輕輕裹在粗黑大手之上,一低頭間,煙頭亮了,大手滿意退下。

杯來盞去,言來語去,不知所云。雷炳俠戴著一個沒有鏡片的黑色雷朋鏡架(她解釋:我臉大),笑,周旋,游刃有餘。這位在網絡上跟尹相傑照片放在一起,在視頻上「雷人」,在Papa上被收聽被爆笑的母親快要過50歲生日了。每當感覺有人想灌醉女兒,她會拉下臉來:「晚上還要演出的。」

杯盤狼藉時,合影拉開序幕。男人們掏出手機,坐在黑超遮面的左邊或右邊,搭著肩膀或不搭肩膀,卡嚓,卡嚓。雷炳俠同時拍攝著,誰也不知道這些合影何時能派上用場。除了不能代女兒登台,她包攬了經紀人、保姆、保鏢以及一切力所能及的角色。她的手機號碼,在女兒所有的個人平台上敞著。一頓飯工夫,她接了五六個電話,其中有三個是同一號碼,是徵婚視頻招來的。此人最後發來一條短信,表明心跡,堅持要跟露露本人說說話。當然,她也時常接到夜半來電,劈頭蓋臉一通罵。

演出安排在凌晨零點過半。臉上有道長刀疤,臂上紋著大片刺青,腕上繞著佛珠的Z哥執意要送母女回酒店休息。干露露的腕上也纏著一串佛珠。她一路都懨懨地,突然冒出一聲要去附近某寺燒香時才顯出精神。母親說不行,第二天要趕廣州的場子。「不!明天早上6點起來,我自己打的去!」父母親都說,這女兒是一根筋,相當任性。

寶馬車裡,Z哥說著體己話,對母女的作為深表理解,並向身處低谷的干露露指一條路:見好就收,把自己洗白,走舒淇那條路。他說,就在前一天,他把露露的人體藝術照集中看了一遍,認為很美,毫不淫穢,就像早些年的湯加麗。他買過湯好幾本畫冊。

「有了名氣,露露你該轉向影視圈。不過你身材沒有以前好,肚子上有肉了,該鍛煉鍛煉跑跑步。」母女並不搭腔。在他揮灑江湖義氣的段落,干露露倒在後座,表現出「睡著了」。雷炳俠說,女兒早上5點睡的,6點起來趕航班。

Z哥執意要送到房間。他把自己攤在沙發上,忽然說起最近香港三線小明星到內地「做生意」的行情,並拿出手機展示靚照。轉而說起本地某總或某哥有意揮金一夜,不過「都亂報價」,而他,是來代詢價碼的。

「媒體炒紅了她,讓男人有神秘感。男人也有虛榮心……」他終於向雷炳俠開口。母親果斷地搖頭,也不動氣,賠著笑說:「我們如果掙這種錢,就不會走南闖北這麼辛苦了。」

Z哥將了一軍:「今晚好些人跟我直說的,看到本人,很失望。」他最終發現不是價格的問題,走了。

干露露從洗手間出來,嗤道:「老娘不掙這錢。」緊接著那句公開說過許多次的「名言」:寧願在台上脫光,也不願在台下被扒光。她看著我的反應,忽然就沒有了繼續的興致,她知道我已在河南跑了一圈。四五年前,她報名《新京報》「北京寶貝」活動,編號673,受訪時說自己是江蘇南京人——是的,如信陽商城縣的大姨所說,說河南別人瞧不起你。2011年2月14日浴室徵婚視頻一夜火爆的第十天,干露露一家三口上了一檔河南電視台的節目,這才公開了籍貫。

那檔節目似乎開啟了這對母女從網絡紅人擺渡到主流媒體的旅程。父親干德軒告訴我,2011年,他們跑遍了除新疆、內蒙古、海南三省的全中國,電視台和商演邀約不斷。兩年過去,集中觀看她們在娛樂類節目中的表現,可以發現基本上是河南台那檔節目的延續,只不過尺度越來越大,表演越來越火。火到2012年底,她們在江蘇教育電視台前《棒棒棒》節目中「翻船」,廣電總局下了令,干露露的事業滑至谷底。奇怪的是,節目從未在這個台公開播出過,只是假借某門戶網站的視頻檔快速傳播。而我在採訪中發現,邀請過干露露母女或者再加其父其妹做嘉賓的那些個電視娛樂類欄目,如今統統不存在了。

網絡還在。雖然一小部分與干露露有關的視頻點開即是「你所收看的內容已被刪除」,但病毒似的傳播使得「名人」的影響力揮之不去。只是有時候,「名聲越來越大,樓層越來越低」。

「我喜歡跑車展,只要到一下場就可以了,而且都是白天,」干露露說著跑夜店的不易,「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工作了,一家人得吃飯啊。」

摘下墨鏡,這個28歲的姑娘有著寬大的額頭和窄小的面頰,像她的父親。以挑選舞者「三長一小」的標準(手臂長、腿長、頸長,頭小),或者上鏡的要求,她也算中等水平。只是,她沒有耐心讀完那些文化課程。初中畢業之後,用父母的話說,她讀過的那些高中、商校或藝校,沒有一個拿到畢業證的。「我為什麼要在學校裡耗?老師也不喜歡我。我就想在實踐中學。」干露露裹著浴巾,開始裝扮。

她在片場學會了站位、不擋住別人的光,也托人買過一些聲台形表的教材。但表演最後拼的是對角色、對人性和對世界的理解,是需要文化支撐的。一位跟她合作過的導演告訴我:這姑娘很一般;對著鏡頭,她也哭了笑了action了,但背後沒東西,是空的。所以許多年裡,「小妞兒,在忙什麼?」「還能做什麼,瘋狂跑(劇)組唄!」

她忽然想到Z哥的背景,煩躁起來。此次南下,母女倆只收到少許的訂金,還不夠支付兩人從北京飛來的機票。不,必須在登台前把錢拿到手,這是跑場子的慣例,也是合同上寫明的,然而江湖凶險,現金為王……我迴避了要錢的一幕,因為干露露「很不自在」。沒有人願意被生人注視著在電話裡就把錢掙了。在她撲騰經年的那個貴圈,這還涉及商業秘密,所謂身價。

她希望媒體像對待章子怡、周迅,最好像消費范冰冰那樣對她,在她鐵了心「要成功」的路上推她一把而不是相反。她討厭刨根問底,更討厭記者寫她「不漂亮」。「媒體才是婊子!」她脫口而出,抬高了聲音——面對這個我已經看過她童年模樣、聽過不少純真往事的姑娘,我得費點力區分,哪部分是演戲,哪部分是真的——這一句,相信是她的肺腑之言。

半小時後,一個紫紅色絲絨袋子送到房間,裡面是現金,不很厚,但也算一撂。干露露在用卷髮器捲著長髮,雷炳俠在學習使用賓館的保險箱。當她最後把這只袋子放進保險箱並記住密碼之後,找了一件女兒的衣服繫在上面。「事情多,這樣我就記得有東西在裡面。」

干露露帶了半箱子戲服,演出穿什麼、怎麼穿,都是她自定。在她北京的家裡,有一屋子這樣的衣服,包括那件銀色的暴露一半下肢的連體衣。干德軒做了四個架子,才把它們一一掛起。這個世界,彷彿已經自由到可以放任個人意志,隨手留下些什麼,比如,一些「名言」,一屋子有些奇異的衣裳。

干露露選了一件本色絲質長袍,如果不是後背袒露,一側裙裾開叉高到露出半個臀部,它實在就是一件睡衣。雷炳俠說,這是反穿。我不敢想像正面穿它的效果。

干露露沒有請我迴避或者進洗手間,開始換衣服。在意識到她可能要換裝的時候,我已將臉轉向別處。沒有任何動靜。我一轉頭,看見藝術照的本體,無數宅男性幻想的肉身。可我是同性,為什麼也表現得這般鬼鬼祟祟、欲看又止?是了,女人在陌生人面前寬衣解帶,這是禁忌。所有對禁忌的挑戰都是誘惑,一經包裝,便成神秘。

她在鏡子前面反覆打量自己,最終決定在裙子裡面穿一條內褲。尋找乳貼的時候,她向母親發了脾氣:「怎麼都沒有粘力了!就沒一個能用的嗎?」待演出完畢卸了妝再赴宵夜之前,她不耐煩地向母親要:「襪子!」

床上攤著一大堆化妝品,地上躺著一雙後跟錐子般細長的紅色高跟鞋,它的坡度,比兒童樂園的滑梯陡峭多了。干露露要把自己支在上面,登上1米高的舞台。

為了解決開叉過高易於走光的問題,向客房部要來四個針線包。母親趕緊穿針引線,我找了兩個別針勉強扣住那道門簾。當我的手指隔著絲綢輕觸到干露露皮膚的瞬間,她一顫,極輕微,我立刻讀出那種對陌生人的抗拒、防備,甚至羞澀的成分——敢於裸露身體,對陌生人的靠近卻有驚悸,對世界極度缺乏信任,於是只有演戲,只有謊言,只有目的——手段——結果。當我提議雷炳俠去我房間,讓她一個人換裝收拾時,母親說,她不敢一個人待在房間裡。這一次,我的表情比較符合她的預期,她笑了,彷彿在說:你不懂的。雷炳俠說,這些年,女兒很少出去參加飯局,除了談「工作」「事業」,她把自己關得緊緊的;她對男人,沒有興趣。

她把自己堆起來,畫好了,去給男人們看,像是換了一個人。她在鏡前照了又照,趿著一雙賓館拖鞋進了電梯,依然對著鏡子端詳,毫不理會電梯裡一個外國男人略帶驚詫又心領神會的目光——她臉上厚厚的粉和鮮紅的唇實在不宜近距離相對。母親提著她的高跟鞋、補妝用品、「貂」和「襖子」。

跟線永京走在北京茫茫的大街上,在逃難一般骯髒混亂的信陽汽車站擠上去商城縣的中巴,走在干露露童年無數次經過的崇福橋上,看放了學跳著走路的孩子們,看岸邊柳樹下拄著根棍擺攤算命的盲人,我常常出神:這姑娘是怎麼一步一步長成現在這樣子的。

線永京出生於1984年,比干露露大1歲,他們都是,如雷炳俠時常戴的那頂帽子上印著的:80』S。

線永京是北京懷柔人,在沒有深度捲入網絡紅人製造業、成為「非我非非我」之前,他活得平淡又平靜。如果不是2011年春節在一個朋友的年會上認識了干露露,他是一個點子挺多的勤奮的拍客;如果不是2008年末在地鐵通道裡拍攝了「西單女孩」任月麗唱的《想家》並上傳到網絡,他也許會繼續在朝陽區一家網站當美工;如果不是女友在兩周前送了一部數碼相機給他,他不會這麼快在街上溜躂著就拍出了作品;如果不是2008年3月他一手炮製的惡搞音頻「不入流廣播電台」在互動音樂網Song Taste上瘋傳,他不會迷上「網友的熱捧」……可是,生活無法倒帶,無法如果。

短短兩三年,他的容貌發生了很大變化。我後來在網上看到他2010年12月去上海參加「G客G拍頒獎大會」的模樣,才知「陽光」是本色,「頹」是後來的造化。我們約在北京的地鐵站裡見面,遠遠看見一個瘦小的男孩,及近,發現耳朵裡塞著耳機,鬍子沒刮,臉色蒼白,額前的頭髮很長,撥向一邊,幾乎遮住眼睛。他從一副流行樣式的黑框眼鏡後面,睥睨著,眼光漂移著。及至開口,他思維跳躍,語速飛快,把憤怒、失望和虛無,連同那些詩意尚存的部分,一股腦傾倒給你。

拍任月麗的時候,線永京還不懂炒作,他只是感動,感動於那清澈的歌聲,那種「淨化心靈的力量」。他沒對視頻做任何處理,比方加字幕、個人Logo就傳到了網上。朋友們幫著傳播,很快就火了。而火,是這個時代的關鍵詞之一。半個月後,線永京打開博客,發現這段視頻的點擊量是10萬;打開QQ,成百上千的人在申請加他,他的手就一直在那麼點著,點擊鼠標,「同意添加」,這感覺令他舒服。

早在2004、2005年,前輩浪兄、陳墨、立二拆四、非常阿鋒活躍在網絡上,製造出「芙蓉姐姐」「流氓燕」「天仙妹妹」等新鮮熱辣、吸引眼球的紅人。她們製造的點擊率是網絡營銷的一部分,因為規則是這樣定的:點擊率代表流量,流量是網絡廣告投放的重要指標。沒有人質疑過這種規則,比方,點開「你所收看的內容已被刪除」,或者點了八下才能看完一個簡短的故事,我就很想把那些點出去的,要回來。點擊率,是網絡的GDP。

炒作網絡紅人的大致流程是這樣:發現有爭議的人物,通常是非凡的女性,敢說敢做——這個門檻在不斷抬高,退出江湖已久的陳墨近期說,如今要想在網上紅,一定得是小姑娘,還得漂亮。接著,聯繫對方達成合作意向,開展形象推廣;找知名寫手挑起話題,吸引網友關注;把話題「養」到差不多熟了,聯絡大型網站的編輯或論壇版主開始力推——網絡編輯通過首頁推薦、製作專題,網絡版主通過加精、置頂、標題漂色,來提升流量和排名。接下來,傳統媒體跟進,推波助瀾。

現實利益緊隨而來,這才是關鍵:廣告代言費和商業活動出場費。可是,名人對商品購買會產生什麼樣的推動力,專家們有不少研究,據說關鍵取決於「名人的特性」與產品特性的匹配程度。演員王志文就想不明白:產品怎麼賣著賣著就變成賣臉了呢?看見某位名人捧著一袋水餃,你就會生出購買慾?還是他說餃子餡兒多一定假不了?但不由分說,作為時代的「常識」,大家都接受了。

還有車展。在一個欣欣向榮的發展中國家,為買車的人多提供一點視覺餐飲是商家體貼。然而,當車展都成了肉展硅膠展(網友語),進了車展只有三問:大門在哪兒,廁所在哪兒,干露露在哪兒(郭德綱語),不知靜靜趴在那兒的車們怎麼想。

看看這份粗略的網絡紅人年歷,可以大致窺見網民娛樂的口味、視力和音域——

2004年 芙蓉姐姐 2005年5月 流氓燕 2005年8月 天仙妹妹 2006年2月 二月丫頭 2009年10月 鳳姐 2009年12月 奶茶妹妹 2010年2月 犀利哥 2010年底 蘇紫紫 2011年2月 干露露 2011年6月 郭美美 2012年6月 四惠大爺

「有料,去爆,去@,你就是網絡推手。」線永京說。而爆料這個詞,也常出現在干露露母女的言談中。

線永京的朋友,一位網絡營銷人員說:「有一次幫商家做活動,客戶指定要芙蓉姐姐來,我們都約不上,檔期太滿。她有她的價值,商業價值,或別的什麼價值。這社會現在變態到什麼樣:越罵越火,沒轍。」

線永京說:「笑話別人出醜,逗樂自己,免費看看裸體,邊看邊罵,弄些談資,中國人就這樣。這些觀眾也沒法鎖定,今天看干露露,明天出一濕露露(確有「九○後」其人),就都看濕露露去了。」

「2004年出現,2009、2010年大爆炸,2011年開始走下坡路,」他判斷行業前景:「現在不行了,微博微信都出來了,信息量越來越大,越來越快被覆蓋。網絡上沒法聚焦,成本太高了。你殺了人都沒法吸引眼球,你得殺人、奸屍、大卸八塊擱冰箱裡才能上頭條。網民也不感興趣了,還是關心關心自己能掙多少錢吧。」

線永京拍過不少有「正能量」的作品。「唐家嶺兄弟」李立國和白萬龍是他發現的,他拍了他們彈唱《蟻族》,上傳到網上,招來北京政協委員的探訪;當膠囊旅館要拆時,他又推出了兄弟倆探訪膠囊旅社、並排睡在一米鋪上的畫面。他在中關村歌手阿軍的地下室住過,在海澱一個居民小區跟拍一夥借給手機充值行騙的人挨過揍,相機也被砸了。春運的時候他拍最美站務員;他拍的調酒師鄭雯後來成了「調酒皇后」,上了央視;他拍地鐵裡賣報紙的劉大姐,拍失業背著液晶屏幕默默行走的徐輝……當然,他也拍地鐵裡打群架,拍那些要植入笑聲的笑話。

線永京的理想,是做中國最牛拍客。「草根成為明星,就在鼠標點擊之間」;「給生活爆點料」,這是他「不入流文化」的主張。一代有一代的叛逆,從宋彬彬、張鐵生到崔健、韓寒,到今天的草根拍客,所有的叛與逆似乎都指向「主流」。

我看了線永京公開的所有作品,發現每段視頻之前有15—30秒不等的廣告,這是網站的財路,也是他的收入之一。曾經,給網站做專業拍客,每個月收入1—2萬;「火」的視頻一條能賣好幾萬,譬如,由干露露母女聯袂出演的浴室徵婚。

「當時我策劃了。她原來是拍大電影的,她認識圈裡很多人,但別人不認識她。她上過好多戲,演個小角色,剪片時卡嚓,她那點戲全給剪掉了,也沒署名。後來拍照片,在那些小野雜誌上登。我說你這沒用,沒有影響力,那麼多篇都美女,誰記得住你啊。你不是脫就能火的,你得脫得有意思,脫得好玩兒,脫得人家都罵你,脫得前所未有,你明白嗎?這才行。」線永京說:「郭美美為什麼火?挑戰的是國家權力、誠信度。干露露為什麼火?挑戰的是家庭倫理。人一看,怎麼有這樣的媽,就都罵。她媽氣場強,能把她帶起來。」

「干露露她媽拍了20多條不到位,鏡頭晃,我說你這不行。她說,要不你過來拍。我進去一看,都脫成那樣了。他爸那天也在,在廚房炒菜。視頻裡有一條大毛腿,就是她爸的。」對照母女二人在所有電視台對這段視頻的自圓——嫁女心切的母親自個兒拍的,女兒也只是想找個「對你好對我好能搓澡的」——誰在撒謊?結果,按雷炳俠的說法,除了千萬富翁、煤老闆、做房地產的,還真有搓澡的來應徵。

干露露的受眾主要是誰?干德軒跟北京一個記者專門聊過,被告知:15歲到25歲,在校學生為主,佔到60%。據新浪網統計,那些與干露露有關的視頻點擊者,以北京、廣東、江蘇、上海、浙江的為最多,河南排在第十。

我問線永京:你如何認定你所拍東西的價值?網站的出價和網友的點擊率什麼時候成了你自己的標準?他,不答。

有一陣,線永京成了「非我老師」。「你知道干露露嗎?你知道西單女孩嗎?你知道唐家嶺兄弟嗎?他就是幕後推手。」朋友們這樣介紹他。他享受這種存在感。

「你太死板了,太模式化,思路不夠寬。」他向朋友兜售自己的「新聞敏感性」和頻繁的「靈光一閃」。有一次,他在天橋上賣起了「點子」,一個40元。

除了浴室徵婚,他還有一出未完成的跳樓徵婚:「你在『大褲衩』,不說『大褲衩』,有點過,在國貿,拉一十米長的橫幅,說我要跳樓,再沒人娶我我就跳下去,因為我再也不相信男人了。完了保安攔起來,消防車也來了……這樣的創意,我一分鐘能出20個。」

「我推一個人,他/她火了,這不是我的初衷。我是想告訴大家我有想法,我有思想。可是後來發現,大家只想看脫,根本不管是誰策劃誰拍的。」2011年1月8日,在製作一段蘇紫紫裸身待在魚缸裡視頻的末尾,他加了一行字幕:請網友不要再索要完整版。

按行規,網絡推手的收益來自分成,抽取比例7:3或5:5,推手拿大頭。但線永京似乎不太走運,他的一部分憤怒與此相關。比如說,西單女孩並不認可他是經紀人:我並沒有讓你拍了上傳。而干露露母親常對他說:你管西單女孩要錢去。

當我問他:為什麼你推的那些草根明星在「網絡推手」詞條下都歸在一個叫X X X的名下?他惱了:中國這是!沒有信譽可言!中國操蛋!

「從干露露之後,我幾乎淡出了網絡視頻界,玩了一陣子微博,就沒怎麼再出視頻作品。在時代的大潮裡,在網絡的海洋裡,我們短暫地獲得所謂成功,是因為偶然機遇,或者是投機倒把,因緣所致。很快很多人和網絡事件逐漸被公眾遺忘,有時候我自己都記不起來了。有段時間我特害怕網絡,不怎麼上QQ,不怎麼聊天,不跟網友互動,人氣也就淡下來了。2012年開始,生活漸歸平淡,每天不再有很多網友騷擾我,給我打各種莫名其妙的電話,要求一夜成名。我也安靜地生活了好久。我覺得這才是生活。」這是線永京平靜時的表達。

王攀是河南一家報社的評論員,兼任河南財經政法大學的客座教授,是個學者型的媒體人。喬志峰是河南資深時評人,曾在北京媒體幹過,見識過地下室二層的北漂租客,和地下室板壁上長出的綠毛。

2011年2月,二人接到河南電視台某頻道的邀請,擔任某辯論類節目的嘉賓,他倆的對面,將是幾天前剛推出浴室徵婚視頻的干露露母女。

王攀把視頻找來看了幾遍,很快發現一些漏洞:這是一個拍得相當專業的視頻,是一個長鏡頭,拍了裸體卻恰到好處地沒有露點。視頻開場是雷炳俠對著鏡頭講「女大當嫁」,聽到浴室裡女兒在叫她搓背,便起身過去,但在她站起來之前,鏡頭已在晃動——這個動作是自拍者不可能完成的。

在鄭州見到王攀和喬志峰之前,我已經看到雷炳俠在一些媒體上的表白:說白了吧,別人給我錢,我才發飆的,要不然我能那麼做嗎?媒體請我們去,都是想要一個效果,我們當然要配合。我也聽干德軒說過:母女之間要有衝突,要有肢體接觸,都是媒體一手導演的;那些節目流程都是假的;編導會現場寫條子遞給觀眾裡的「托兒」;錄不完節目要賠償,我們賠不起。雷炳俠在電話裡告訴我:我這一輩子,沒跟人吵過架,但上了媒體,就變成那個樣子。及至見面,她望著濃妝淺笑、在男人中間周旋的女兒,問我:每個人都有兩個自己,對不對?

王攀和喬志峰做過這檔節目許多次嘉賓,他們告訴我,在錄製節目之前,節目編導沒有對他們做任何暗示,他們只是像往常一樣做些功課,拿出一些看法和觀點。在此之前,他們剛剛面對過蘇紫紫,一個同樣一脫成名的姑娘。

「感覺不一樣。蘇紫紫脫的後面有東西,至少表現得有文化內涵。見面的感覺也不一樣,干露露的文化素質比較差。而且說實話,她穿上衣服真就不認識她了。」

「當時視頻出來沒幾天,我們就在一個很淺的層次上辯論:這視頻是不是她們拍的,是炒作還是徵婚。我覺得我倆挺傻的。」王攀記起一個細節,嘉賓們在化妝室共同上妝時,他聽到干露露對化妝師說:「不要化眼睛。」王攀說,至少她的哭,是有備而來。

我在鄭州候了兩天,沒能見到欄目創辦者S和這期節目的編導Y。S在電話裡告訴我,這欄目已經下線,因為收視率並沒有數一數二,而電視台有人力資源配置的考量。他說,邀請干露露時,對她一無所知,只知是網絡紅人,甚至不知她是信陽人。S唯一有印象的是:這個女孩由母親寸步不離陪伴左右,這在他接觸的各路名人裡比較少見。「她好像不能一個人站在那兒表達自己似的。」

Y最終接受了電話採訪,她複述了接洽這對母女的全過程:打電話過去,欣然接受,雷炳俠還發來一個沒有打馬賽克的版本(區別不大,因為拍得專業)。母女到鄭州,她接待,當晚母親給她看了幾件演出服,準備選一件明天上場。她當時的反應是:哇,你們要穿這種衣服出場?最後出鏡的是一件相對保守的吊帶短裙。讓她覺得奇怪的是,同來的還有一個小個子男孩,直到送走他們,她才知道那個人叫「非我」。

「是有一個大綱,簡單列了上半場和下半場的流程。哪兒有合同,哪兒有暗示,我只是在車上提醒了一句,嘉賓的言辭可能比較犀利,希望她們有心理準備。」但現場,出乎意料。

當王攀提出「視頻拍得專業」,干露露回應:我覺得他這個說法完全錯誤。說我媽媽很專業那根本就是沒有依據的,我媽連一天攝影都沒學過,她只會用最簡單的傻瓜相機。

王:阿姨,你用左手拍還是用右手拍?您站起來之前,鏡頭已經在動了,這證明現場有第三者。

雷:沒有。

干:我跟你說,如果再問這種讓我們……

喬志峰又提出一連串質疑時,干露露說:您再侮辱我們,我們就離場了……她突然崩潰,「錄不了了錄不了了」,欲下場。雷炳俠突然打她胳膊,啪一聲響。比這更響的是她的嗓音:「幹嗎!我們要對……我要對你負責,你要對每一個人,說他們是……」觀眾席上有一位握緊了雙手。

此時插播:雷媽媽為什麼打女兒?廣告之後馬上回來。

接下來,干露露現場撒潑,嚷著要自殺,幾次哭泣下場,又重新回來。雷炳俠在說:「這個事我沒有做錯。我就是這樣的人。你說我是神經病、傻子都可以,但是我就是想要給我女兒找一個像我一樣對她好的男人。」

干德軒也到了現場,在被質問是否看過這段視頻時,他一開始平靜地解釋自己不會上網,家中也沒有電腦,但突然間就指著妻子說:這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錄製幾次中斷。王攀和喬志峰說,衝突,來得太快了,他倆都有點懵了,又有點於心不忍,於是勸母女倆,回答質疑,說清楚事實就可以了。然而,當干露露嚷出自殺,喬志峰說,我反而沒有顧慮了,往死了批。

他在這期節目收尾時說的是:有一句「名言」說,要想成功,必先發瘋。我想說,要想成功,不一定要發瘋,而且發了瘋,不一定能成功。不擇手段炒作自己的過程,就像是修煉葵花寶典的過程,最後確實有人名利雙收威震天下,但更多的人,從此成為廢人。

現場近20位老鄉觀眾,有5名舉手表示理解支持母女倆的舉動。一位大伯用河南話說:母親沒有做錯什麼,女兒也很可愛,只不過這種方式出奇了一些,但這是一個什麼事都會發生的年代。另一位大嬸說:這明顯就是炒作,有啥辯論的。

Y鬱悶了好幾天。她後來接到干露露向她道歉的電話:不好意思,那天失控了。但節目太精彩了,視頻點擊率自不必說,幾天後竇文濤在《鏘鏘三人行》中議論:那節目真好看啊!如果都這麼弄,我們這種節目真沒什麼人看了。

Y後來發現,母女倆在此後出場的娛樂節目中,基本上是一個套路:表白、衝突、媽媽打罵女兒,女兒說「打我是愛我」。每一個節目,她們都敬業地出演,並適時爆點料。在金星主持的某檔節目中,干露露講述她在男人那裡受到的傷害——在她的博客上,有留痕;又承認自己整過容,「我都不記得臉上動過多少次了」。她確實說了真話。現如今中國美人多有高聳的鼻尖,誰敢公開承認自己做過?可每年進口國產的那些個假體材料,都去哪兒了呢?兩年間,母女搭檔陸續爆出各種料,一包比一包驚人。有網友說,這母女倆簡直是在用生命毀壞自己,污染環境。

河南這檔節目提供給干家的「出場費」遠遠不夠一家三口的來回旅費。但有了人氣,就有了商機。紅火的2011年,這就來了。如果不是母女倆演出了慣性,演出了本色,以髒話回敬很可能事先安排好的現場觀眾,終於讓高層看到了「烏煙瘴氣」,她們不會這麼快就結束「事業的黃金期」。

對照見好就收的同類——任月麗上了2012年春晚之後,唱遍南北;鳳姐出國了;蘇紫紫嫁人了;郭美美開著她的古曼堂服飾店,干露露的未來在哪裡?

干露露曾對朋友講過一個寓言:我就像井裡的一隻青蛙,一次一次向上跳啊跳啊,想跳出那口井,看到更大的一片天,但始終跳不出去。

線永京說:她喜歡被關注,就想著我一定要走紅毯,一定要出人頭地。她也說過要過正常的生活,可她永遠不滿足,永遠有慾望,所以她永遠會在那個圈裡盤旋。她回不去了。她沒有未來。

他說:她媽把社會看得很透,但她處理的方式是江湖的。這一家人的脾氣都暴,不會搞腦子,不會玩心理戰,也不會來事兒,都是立馬發作。那他為什麼要跟至節目現場呢?雷炳俠說:他要我們帶帶他,他也想出名。干德軒說:這個「非我」,也是瘋了。線永京說出的是後來:跟著她幹嗎呢?丟人現眼。

我無法斷定誰是節目們真正的導演,也深知自己永遠不可能還原所謂真相。碎片般的回溯將市場需求、節目定位、模糊暗示、演員的理解力與表達力串起,在性情與劇情之間,在真真假假之間,人與人不謀而合,「好看」,就這樣被製造出來了。

商業活動戲碼更足。2011年,常常「一天一個城市」,雷炳俠有些跟不動了,干露露的小姨陪外甥女從武漢到福州到東莞跑了一輪商演。「那個捧花跪地求愛然後撕露露衣服的人事先一起排練過的,站在什麼位置,什麼時候單腿下跪,什麼時候開始撕,撕到什麼程度……我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小姨又想起:「還有假摔,一定要露露登台時摔倒。那是7寸的高跟鞋。我姐不讓,說萬一摔殘了,誰為你下半生負責?後來還是摔了。」我核實了一下,這一幕發生在福州畫院。

紅毯上,風情萬種正走著的明星摔一大跟頭,攝影師齊刷刷看過去,鏡頭一陣掃射,利用的是人界的巴甫洛夫反應,無論如何,吸住了眼球;觀眾們如此愛看明星摔倒、走光、出醜,心理學家說,這是自卑或缺乏自信的表現——哪夠涵蓋現代人活泛蕪雜的心理。干露露曾說:是你們消費我,然後又罵我。王攀說:在某種意義上,不是干露露們有病,是社會有病,我們有病。與母女二人打過幾天交道的一位資深媒體人對我說:在吸引眼球方面,干露露出賣的是肉體,媒體人出賣的是品格。

離開鄭州時,我向S,一位能感覺到「人挺好」的節目主管發了條短信:「如果我們媒體人的作品都是『往事休要再提』,或者可以,不做也罷。與君共勉。」怕話說重了,加上個「笑臉」。

在商城縣,打聽「農場老雷家」,當地住了些年頭的人都知道。

雷炳俠的父親今年76歲。他18歲當兵去朝鮮戰場時,這地方叫新華大隊七里崗。當時,他識得自己的名字,以及「大、小、工、農」,會寫1、2、3、4。他沒有參加過真正的戰鬥,只是打掃戰場,揀些飛機大炮零件裝車運回國內,當然,他見過許多屍體。等他轉業回家,大隊變農場了。農場職工意味著半工半農,吃國家糧。

雷炳俠是家中長女,生於1963年。60年代的「信陽事件」直接影響到她。當時農場人都看不出她母親懷著孩子,妊娠7個月,「掛不住了」。早產的雷炳俠躺在父親的手掌上,手腳指甲蓋都沒長全。

雷炳俠有兩弟兩妹。大妹徵詢了姐姐的意見之後,在她開的一家婦幼用品小店裡接待了我。很快見到了干露露的姨父、小姨和姥爺,以及剛從北京歸來的父親干德軒。

兩個妹妹眼裡的雷炳俠是另一個人,或者說,是她們願意記住並公開的部分:17歲就在農場的造紙廠上班。家境,用她們父親的話說,缺油少鹽,錢總是不夠用。逢年過節,她們總羨慕別人穿新,但父母沒買,姐姐變戲法一樣從包裡掏出一件件新衣裳,全家人人有份。當時她的工資是每月18元,幾塊錢扯段布夠做一件新衣。她素來儉省,雖然如今條件算得好了,但「奢侈品」還不及妹妹們多,招待客人打開的飲料和酒都要求「喝完喝完」。弟妹們誰家有困難,她總是伸手相幫。妹妹們每次打電話去北京,她總是掐掉,再打過來,大姨說,「她覺得她條件比我們好些。」小姨說:「她各方面做得太像大姐了,我從心裡尊敬她。」

雷炳俠則說,弟妹們小時候都被她打過,她在家說話,算數。

雷炳俠能幹,也時尚,她是商城縣最早燙髮穿喇叭褲的「四大俠」之一,穿戴新潮大膽、「就是要跟別人不一樣」。這地方雖處大別山腹地,是國家貧困縣,但也是河南的南大門,近武漢,漢正街上的新穎物件隔天就能出現在縣城。70年代末80年代初,雷炳俠給弟妹們打的毛衣上總繡著「上海」「北京」,至少也是「天津」。兩個妹妹都覺得「丑」,不肯穿,但姐姐很凶:穿!大妹曾經捂著胸口上那兩個字趴了一節課,唯恐同學們恥笑這假冒的城裡貨。

「她好像生來跟我們性格不一樣。露露也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她七八歲時對我姐說,媽,我長大混錢了,給你在北京買房子!我們普普通通,老婆娃兒熱炕頭,掙點錢過安穩日子就好了。是不是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造紙廠在90年代初因為污染關閉了,雷炳俠一家多了許多下崗工人。

那時候忙得呀,一個人當兩個人用,大姨說,她跟妹妹在車站開了一家飯館,供應早中晚三餐,全家幫手。90年代中期,商城縣在飲食、娛樂各方面領風氣之先,是河南最開放的地方。雷炳俠的兩個弟弟很早去深圳打工,後來在那裡定居。

雷炳俠也去深圳打過工,「那時候忙,沒空管她。」她開過旅店,幾個床位的那種;在逃生第二個女兒的旅途中,她賣過藥,「不是假藥,打個比方,一塊錢批進來,十塊錢賣出去。」我問,那些江湖經驗都哪兒來的,她一副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它們已經化成她身體的一部分:「我們都是看對過兒的……」區別是,上一輩還多少懂得顧及他人感受,恪守「拿誰的錢聽誰指揮」;下一輩更重「我想幹嗎」「我不想幹嗎」。共同點是,常常就勃然大怒了,抄起河南腔國罵就招呼對過兒。

干德軒是河南北部麓邑縣人,脾性更北方,說話又直又硬:中!他也是農家子弟,但念過高中,在商城服兵役後成了雷家女婿,是造紙廠口才比較好、見識比較廣的人,最初跑銷售。

26歲上,他得了千金干露露,在農村,屬於晚的。大姨說,要說寵,他比我姐寵露露多了。她至今記得姐夫穿著部隊裡的黃色軍大衣,在嬰兒夜啼時抱著她在門口「哦哦哦」地哄,怕吵著家人;露露挺大了,給她洗完澡,他還會在她的屁股上「叭」親一口。

拍攝者:方迎忠

干露露是雷家第三代中的第一人,姨和舅們都還沒成家,全家八口人一齊愛她。小姨說,就是發自內心地,什麼都依你,好吃的都給你。她記得跟二姐用羽紗抬著幾歲的干露露走在造紙廠的林蔭道上,「這是什麼呀?」仰躺著的小姑娘問。「這是樹。」「那是什麼?」「那是天。」在大人們說「是」或「不是」的指點中,孩子開始認識世界。這指點裡有常識和規範,有敬和畏,有「這世上有一些事情是不能去做的」。

干德軒什麼家務都不讓閨女做。小時候,干露露在院子裡剛拿起笤帚,干德軒會一把接過去:這不是你幹的活兒,趕緊學習去。到了今天,干露露的內衣是母親洗。或者,她也會洗,只是母親在她動手之前代勞了。每天睜開眼,她第一件事是叫一聲「媽——」,雷炳俠必須應一聲「哎」,稍後走進臥室,發現她又睡著了。曾有人在飯桌上看見母親剝好了瓜子遞給女兒,當時就震驚了。

「我也想叫她出人頭地。她要是考上清華北大,我臉上多光榮啊。」干德軒坐在我對面的小板凳上說。他有許多詞彙,來自網絡和「八○後」。他偶爾也念白字,比如,「登(澄)清你自己」。

可干露露不愛走這條路。她很小就表現出愛美和有主意。她媽讓她穿這件上學,她在包裡偷偷藏一件她喜歡的,出門換上,進家門前再換回來。大姨說,有一天,她發現外甥女穿著姐姐的一件大紅色風衣,直拖到鞋面,神氣活現走在大街上,趕緊叫住:這是你孩子穿的嗎?

大姨曾到北京髮廊打過工,會梳一種有十多支小辮兒的髮型,下面扎朵紅綢子。幾歲的露露就纏著大姨:「我要梳那個北京的辮子!」

那時候,干露露放學進了飯館,坐在小高凳上幫著擀皮包餃子,看見有客人在門口張望,便吆喝:師傅來吃飯吧,水餃麵條包子都有哦。兩位姨都還沒出嫁,直擺手「丑啊」。一旁的表弟也不敢搭這腔,但露露敢。小姨說,現在回想,好像不該她做的她都做了;別人做這件事,她偏做那件。

干露露的叛逆期來得特別早。「8歲以後經常離家出走。他爸睡在家門口,攔著。她說,你攔著我?等你睡著了我跳牆,跳牆我也要跑!他爸說,只要你好好上學,我拿命來換!她說,拿命也不行!」雷炳俠說。

根據干露露自己的爆料:十幾歲時,剛有雙眼皮手術,她自己攢錢去做……

「說不通,就用拳頭!」干德軒向我揮了揮拳頭。但他捨不得下重手,嚇唬為主,畢竟自己的骨肉啊。這對色厲內荏的爹娘,常常打完了女兒,偷偷地哭。

那時,干德軒常常在網吧找到女兒。為了讓女兒繼續學業,夫妻倆花錢托人換了一所又一所學校。小學初中,好歹念完了。到了高中,干德軒每天早上送女兒去學校,傍晚再去接。

商城第四完小的校長俞家國是在我到的前一天,在聯繫電話中才知干露露是這所學校畢業的。而商城一中的肖風華校長,在我第一次拜訪時避而不見。顯然,他們都極不願意跟這位校友沾上邊。

之前,《大河報》駐信陽站站長何正權給我上了一堂商城歷史文化課。他說,商城地處三江交匯處,也是華夏、吳越文化碰撞交融滲透的所在。北宋的崇福寺塔就矗立在干露露待過的商城一中校園裡,成為當地的象徵。這地方人聰明、敢作敢闖,更有一點,自古重教育。從科舉、私塾一路到現在的應試教育,商城大部分孩子走的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常規路線。然而,河南省的高考分數線在全國都是排名靠前的,競爭異常激烈。曾經有段時間,有名堂的信陽人、商城人都想方設法去北京混個戶口,以便減輕壓力,直到「高考異地化」叫停。

俞家國很自然地報出兩位校友的名字,一位是去年高考全省第二名,另一位是早些年的全省第七,「都是我們商城出去的。」他說,商城已經連續7年在信陽地區拔得高考錄取錄的頭籌,還有一個上過央視的「狀元鄉」觀廟。「在貧困封閉的山區,高考還是最好的出路。」

線永京接觸過包括干露露在內的許多「八○後」「九○後」北漂,多從農村來。在這些人心中,上學沒一點用,所有正統傳授的價值觀都讓人憋悶,都是束縛。像蘇紫紫的脫,最初是一種反抗,後來發現是一種「生產力」,能換錢,那就接著脫。何正權說,社會寬容度或者說尺度越來越大,許多人覺得找到一個突破點,殺出一條血路,也能「成功」。肖風華說:農村的孩子現在看起來問題最大——父母都忙於生計或進城打工,電視互聯網城鎮化建設把外面的世界帶進來,而教育嚴重缺位,不是書本知識,而是做人最基本的一些倫理規範,比如,禮義廉恥。

肖風華對我說:這幾天都在談論李雙江兒子的事,有人說「生兒當如李天一,生女當如干露露」,我覺得整個社會的心理都扭曲變形了,很可怕的事。這個國家真正的危機是思想的危機。價值觀的錯亂,社會大規模失德,都是造就干露露的土壤。人們以為教育只在學校,而忽視了家庭和社會的影響。我也走了大城市的一些學校,發現情況都差不多,現在的學生缺兩個字:敬和畏,就是不知道什麼是值得尊重和追求的,也不懂有所不可為。心裡沒有敬畏的人,不可能走多遠。家長忙於生活,只管生育,不管教育,而社會是個大染缸。我相信干露露在這裡的時候就是個天真的孩子,初中生大多還沒有成形的價值判斷和世界觀。她之所以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覺得跟她後來接觸到的人和事有關,也跟她另類的父母有關。

他最後叮囑我:不要在報道中出現所謂「母校」;這樣的人和事,提得越少越好,最好讓它銷聲匿跡。

就在發稿前,我終於聯繫上了商城縣高級中學的張忠成老師,在干露露總共一年左右的高中生涯裡,他是班主任。「我從沒公開承認過是她的老師,」張忠成說,「既然你找過來了,我得實事求是說話。」

這是一個熱情、樂於幫助別人的同學。當年班上集資捐款,她總是比較積極。雖然家境比一般農村的同學好些也是事實,但說明她有愛心。她的交際能力也比較強,跟同學關係處得都不錯。

不愛學習是肯定的。她喜歡畫畫、舞蹈、表演,但沒有施展空間,當時縣城裡幾乎沒有培養藝術類特長生的去處(現在有了)。雷炳俠印象中,學校唯一的文藝活動是組織學生轉呼啦圈,而干露露可以轉一百多個不掉下來。張忠成說,如果從小學就開始培養、打底子,她後來不至於那麼急切地想走捷徑,「人家叫她幹嗎她就幹嗎」;如果20歲以前一直處在受教育的狀態,她也不會因過早踏入社會而走偏。從這個角度講,干露露是吃了城鄉地域的虧。但同時,急和躁,是之後幾代學生的普遍特點,都想速成:一夜間就發了財,一夜間就出了名。

干德軒睡眠不好。每年「五一」「十一」以及春節,他會北上去探妻女。平時,抽點兒煙,獨自喝點兒酒。2011年,他跟妻子一路護送女兒出鏡商演,只是較少露臉,並迴避採訪。

「她靜不下心來唸書,非要走那條路,你說有啥辦法?她早上睡不夠,不肯起來去上學,拍電影她可以三天三夜不睡,坐那兒補妝的時候打個瞌睡。她拍那些東西,我自殺,跟老婆離婚,不要這個女兒了?我們要生存!有些事情,你不接受也得接受!」

張忠成說,當孩子流露出對人生過高的要求,家長如果有足夠的預判、分析和說服能力,多少能平衡一些。「認識你自己」本來就是最困難的事,家長如果順勢押上自己的成龍成鳳之心,孩子只會越走越遠。

「我女兒也並沒有怎麼樣,為什麼非要堅決反對她呢?讓她走自己的路吧。」干德軒一生,除了母親大姐去世,只為女兒的事掉過眼淚。從沒有一部影視作品讓他流淚,因為那都是假的,是一場戲。

是的,都是假的,小姨說,多少年了,我們是某某衛視的忠實觀眾,看相親節目裡那些人最後牽手成功,海歸什麼的,眼淚都下來了。我想我女兒以後要是找不好,就上那節目。還有找工作的,我們也盯著看。後來才聽說,都是找人來演的。

姥爺說:從前相對象,要面對面瞭解,要來往,家住哪兒,脾氣暴不暴,現在上電視一會子工夫,怎麼就對上了呢?

「恨得慌啊,恨鐵不成鋼。」在無數次較量敗下陣來之後,干德軒找到了一些說服自己的「名言」,比如:「讀書不就是為了找工作,找工作不就是為了掙錢?你看這電視上兩個人談情說愛,他沒有家屬?她沒有愛人?不就是一場戲嘛。為什麼他們能演,我們家就不可以呢?」

正說著,有人來買紙巾,看了看說,保質期快到了。大姨實誠地說,其實都差不多,我們賣不完,沒拆封的成件拉回廠裡,換個包裝又給你拉回來。所以我們不做吃的。但聽說奶粉也是拉回去重新磨粉換包裝的。顧客聽了,買下走了。

在一些工作場合,干德軒也遇到過鄙夷和挖苦,立馬用一些「名言」頂回去。他漸漸,用女兒的話說,從不理解到支持了。他有時也會對女兒說,你去拜個名師學畫畫吧,那多養心啊。

姥爺說,他沒看過外孫女的視頻,因為那些鬼精的孩子們手一頓,畫面就換了;他也不想看。「我是毛主席培養出來的人,有許多事情看不慣,心裡明鏡似的,嘴裡說不出。老話說,男不露臍,女不露皮,穿上襪子放下褲管才能見人,可現在舞台上都穿成那樣,我們這把年紀,也只能出出長氣。」

「女兒是別人家的,當姥爺的管不著,也沒那樣的機會。在北京住著的時候,她們母女夜裡回來,我已經睡下了。說個打嘴的話,她又沒跟人上床,至多是露一露。她媽離開她不會超過2分鐘,看著她,保護她。」

姥爺沒告訴我的是,他曾送給外孫女三隻木製的小猴子:分別捂著眼耳嘴,代表不看不聽不說。他告訴外女:當你學會這三樣,你就長大了。干露露以此回應最新一波的「包養」風波,並執意「誰也阻止不了我成功」。

我問姥爺,同輩老人見面會不會扯這個事,大多是什麼態度。姥爺說,還是羨慕的多:常能上北京住住,孩子們也孝順,瞧這衣服多好……今年春節,干露露孝敬姥爺兩萬元紅包,兌現了兒時的豪言。

王攀說:這個時代,有許多淺薄的、似是而非的判斷句。拐個彎兒,就把事情說通了,並在現實中一路暢行。

干露露的表妹,一個正讀高三、為「二本」或「三本」做最後衝刺的清秀女孩,每次聽到老師在課堂上訓話:「你們再不好好唸書,將來就成干露露!」總是心情複雜。而有些知情的同學,會用眼光瞟她。

另一位正上小學的表妹,曾在北京住過一陣子,非常黏干露露。在應酬的飯桌上,她會監督:不許乾杯。臨走表姐要與人擁抱,她會橫在中間,推開他們:「只許握手,不許抱!」而兩位姨,面對隔壁賣鴨脖的、廣場教跳老年舞的驚奇和打探,敷衍多,辯解少。在她們心裡,干露露永遠是那個長不大的小姑娘,是那個喜歡小動物、在菜場門口遞給賣燒餅的一百元請人看見流浪狗就給個燒餅吃的善良女孩,而舞台視頻上的,是另外一個人。

L是比干露露高一級的男生,師範畢業後當了公務員。他說,中國人歷來重名,有人流芳百世,有人遺臭萬年。干露露選擇用這樣一種方式讓別人記住,至少我周圍的商城人沒有認同的。有些做生意的朋友說,我是絕對不會請她來代言的。

面對所有的質疑或辱罵,雷炳俠總是理直氣壯地說:我們又沒犯法。干炳軒理直氣壯地說:我們有底線,就是不露點。但就在他對我說著這話的時候,網絡上「驚現」干露露暴露上半身的裸照。我在電話裡詢問雷炳俠,她說,最近關注度不夠,所以,又放出幾張照片。

喬志峰說,今天的社會好像就在比誰更不要臉;所謂底線,在利益面前一再下調;而干露露,確實為刷新底線的低度做了貢獻。

王攀提起他看到的一張照片:車展上,干露露穿著上帝都不得不摀住眼球的戲服出場,一群同樣穿得很少的車模都在捂著嘴偷偷笑她。這種捂嘴偷笑的神態,在眾多節目現場的嘉賓或主持人那裡,都有過。這也是高對低、強對弱的欺侮,在一個不公平的社會裡,更易滋生。

喬志峰說,干露露確實是弱者,是時代捏塑的一個悲劇性人物,她若有個爸叫李剛叫X X,不會走得這麼艱難而扭曲。輕輕鬆鬆就畢業了,隨隨便便就出國了,穩穩當當就上戲了——但很可能,一不留神就出事了。把這個社會一層層扒開看,有多少人幹著比她更噁心的勾當卻依然躋身名流,盡享各種資源。干露露母女只不過段位低些,手法蠢笨些。而逐臭捧丑,由來已久,當年熊十力先生痛罵的「海上逐臭之夫」大有子孫。像酒井法子,因為吸毒醜聞幾乎被日本娛樂圈拋棄,中國就有人出高價請她來商演,不知什麼心理。只能說,不知好歹,或者說,這個社會對名人的崇拜和追逐,已經到了弱智的地步。背後,是那只追逐利潤的商業的手。

在海量的謾罵聲裡我找到這樣一位網友的文字:幾十年後,人們也許會這樣描述我們身處的時代——那時候,人們沒有信仰,沒有廉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天氣暖了,風沙來了,又開學了。去年手機裡的歌,全部刪除了,隨便下一些新歌。多想生命裡能多一些欣喜,狂熱。但如今都看平淡了,在這春天裡,迎著春風和陽光,溫暖,不流淚。餘暉,輪迴,城市,春暮。生生不息。活著就是為了追求快樂,而不說破。」

微博微信上,每天都在吞吐著名言警句、好詞好句,這是線永京最近的心情。他對我說,這兩年,好像把20年一下子濃縮過完了。

從西單女孩之後,故事的發展遠遠超出了他的消化能力。那些北漂草根紛紛找上門來,都想著通過他的鏡頭,一夜成名。他那點小資情懷在粗鄙現實面前,不堪一擊。

「很多女孩找我,我想成功我想出名兒,你幫我弄弄。我說我出倆主意你試試。不行,那樣太低俗了,我做不了。那拉倒滾蛋。你又沒錢,長得又不好,說話辦事兒不會,又不會拍馬屁,憑什麼好事都讓你佔了,該你火啊。她說,我憑什麼不行啊,唱歌也能唱,主持也能主持,王菲不就那麼回事兒嘛!草根就這狀態。你說我怎麼往下跟她解釋?」

「我心痛這幫人,拿著父母的退休金,住地下室,鐵了心要紅要火——還是人嗎?有個飯店服務員,說這歌我練倆禮拜了,今年我肯定要上春晚,等上了春晚掙著錢之後,一定給你。我說歇了吧就你練倆禮拜,人練了20年都沒能上春晚!我只能說,腦子壞了。還有,農村女孩一個村子出來賣淫的……」他評價這些同代人:虛榮、自戀、自我、自私,缺乏信任,缺乏安全感,又渴望真情;當然,也有好的。

「每個人都很假,真情很少。今天見著,稱哥道姐,下回再見,恨不得立馬走過。你知道嗎,說2012年是中國信任度最低的一年,上司和下屬之間、朋友之間、戀人之間……房租一兩個月一漲……真有世界末日的感覺……一到年底我就想自殺……我想逛逛公園,聽聽音樂,談一場真正的戀愛……到處都是忽悠。」

在這樣一個盛產忽悠的貴圈裡混,干露露到底經歷了些什麼?母親總是一語帶過:演藝圈很難混,有很多不要臉的人,騙什麼的都有。「我們是走到絕路上了,不得已,搏一下。我們也沒想到一下子就火了。」她對我說徵婚視頻的本意。

有一段交叉證實過的經歷可以寫在這裡:干露露在北京舞蹈學院附中上了幾個月,便「不想耗了」,跟一個據說是做期貨發家進軍影視圈的所謂導演去了新疆,沒帶手機沒拿一分錢。「偷偷跑的。氣死我了。那人說,要包裝她,把她捧紅。」

整整一個月,這男人讓不滿20歲的干露露在冰天雪地裡拍人體寫真。人沒紅,落下了病。哭著回來找媽媽的干露露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夏天也要裹著襖子。那晚夜店載歌載舞之後,回房間卸裝,褪下那件絲質白袍,套上毛衣,她忽然抱著雙膝縮在沙發裡:「我冷。」

她後來的幾段感情經歷,也都以哭著回家找媽媽告終。所以,雷炳俠說「我想給她找一個像我一樣對她好的男人」,至少在貴圈,難度很大。所以,造就了一個20歲的身體,50歲的心;而母親看起來恰好相反,50歲的身體,20歲的心。

干露露是在晶瑩的冰雪世界裡跨過那道禁忌,開始自如地在生人面前寬衣解帶的嗎 ——因為「工作需要」?

「她有暴露癖,看見男的,就往下拉領口。首先攝影師也想看,是男的都想看。」

「她有沒對著你向下拉領口?」

「你說呢?」

「你喜歡她嗎?」

「有那麼一個星期,我挺喜歡她的……她也渴望真感情。她曾經對我說,再過20年、40年,咱倆還好,還是親人。這裡頭有耍心眼兒的成分,也有真情流露。」

這是我與H的對話。而H,經雷炳俠證實,是過去兩年間母女二人考慮過的男友之一。只是,「他當著我們的面說,好些姑娘為了成名找他睡覺,有時候一天睡好幾個。」

「後來一個,露露半夜三點打電話跟他說說話,他這邊應付著,旁邊還睡一個。最後還是那姑娘告訴露露的。還有好賭博的,輸一屁股債,要露露替他還——這可能麼?」有雷炳俠在,不可能。

我放棄了對主人公情感生活的探問。

干德軒年後又去北京電影廠門口轉了轉。「多的時候上千,少的也有小二百人成天在那兒轉悠,都想走王寶強的路。」

「都是瘋子。」他說:「藝術類的都是瘋子,神神經經的。」

雷炳俠說,在北漂的文藝圈裡,大多是只想談戀愛,不想結婚。就是每天游在大街上,沒魂一樣。

在干露露接觸的北漂裡,干德軒說,基本上還是羨慕我們的多,炒作也好,罵也好,不管怎麼說,露露是出了名,成功了,他們還是打醬油的,吃飯都有問題。言談舉止間,我能明顯感覺到干德軒在老家親戚中間的成功者家屬姿態。

連著三年,河南籍的一些文藝北漂都在干露露北京的家裡過年。有的,沒混出名堂來回去不好交代;有的,連買張車票的錢也沒有。

「信陽的、南陽的、鄭州的、安陽的、焦作的,呼啦啦都來了。年三十晚上我燒了三頓飯,流水席。我算過,一個北漂一年基本生活費三萬,打車、吃飯、租房子。」干德軒說。

「在今天這個社會,一年三萬,幹點別的不難掙啊。」我問。

「他夢想啊,他鑽在裡頭。」干德軒也挺心疼這些孩子,「我從老家帶去的雞鴨魚肉都叫他們給吃了。」凌晨一點半,北漂們又要去唱歌,老兩口也陪著,坐那兒,扯呼。

這對爹媽在女兒造夢路上的護衛幾乎無微不至,雷炳俠砸了鄧建國影視基地的板凳就是一例。干德軒也對刻意與女兒製造緋聞的老鄧喝道:我們是同輩,你跟她?你缺德!抄起河南腔國罵就招呼了。問題是,他們還能陪護多久呢?

有時,雷炳俠卸下雷朋鏡架,也會流露出倦態:我老了,是該放手了。她多想女兒像別的女孩那樣開心快樂,老兩口也不再活得那麼「八○後」、那麼心累。然而不能,拜再多的佛算再多的命,都不能。

當喬志峰說出他的感覺:雷炳俠和背後推手裹挾著干露露,而他們又被瀰漫全社會的浮躁、拜金、急功近利裹挾著,停不下來,因為社會給了他們一些實實在在的回報:Money。我說,同意後半段,但就兩代人之間,誰裹挾誰,還真不好說。

王攀說,其實社會上越缺什麼越唱什麼。夢想?今天大部分中國人就一個字:錢。開放這麼多年了,但許多人不僅在性上仍是壓抑的,精神上也壓抑。上升的通道越來越窄,階層固化、財富和資源的世襲日益明顯,所以造夢成了一種轉移,或者說,麻醉。李宇春、王寶強,大致屬於20年一遇的大餡兒餅,如果從此都只會仰頭望天不會看腳下的地,若干年後,只見一地炮灰。

龍年臘月廿七,干德軒背著雞鴨魚肉出了北京西客站。遇見兩位20多歲的姑娘,長得乾乾淨淨,說是回家過年的車票還差4塊錢,求叔幫個忙。干德軒把4塊錢遞給她們,姑娘收了錢,說您聽錯了,是差40塊錢。干德軒一下子反應過來:「回家吧。你們還年輕,不是混不到飯吃,別擱這兒丟人了!」

這個演藝吧可以容納五六百人,當晚的卡座基本訂滿,價格比平時上浮一倍左右。沒打廣告。

頭盔、對講機、印著POLICE字樣的制服,十多位保安嚴陣以待。濃妝的干露露讓剛才還失望的男人們刷新了眼球。「越看越漂亮!」一位「八○後」養藏獒起家的某總咧著嘴說。他從干露露嘴裡搶過她正抽的煙,在雷炳俠面前一揚,活潑潑又小了10歲。

所有托著眼球來看她的男人,臉上的表情驚人相似——是小男孩看到一件新鮮玩具,想觸摸、想把它拆開看看的那種眼光,但比那混濁;是獅子撲獵羚羊之前的眈視,但少了冷峻多了褻玩。我只看到一個中年男人,瞧一眼,走了。

大規模合影開始了,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在更多的某總某哥到來之前,保安們一一上前,跟帶體溫的美女共那卡嚓的一兩秒。女生也來了,有酒吧裡身材比干露露更勁、穿得比她更少的小妹,也有頭上別著Hello Kitty發卡的鄰家女孩。我問那姑娘,拍這個有什麼用?她說,上傳微博啊!

干露露看起來非常享受這種被簇擁、被一束束目光聚焦的中心感。她調動身體各個部位,試圖表達嫵媚、高貴和性感,但呈現的單薄貧乏跟她對這些詞彙的理解一致。她好像能感知鏡頭的方位,眼波流轉處,一定有一部或幾部手機舉著,而當地一位電視台的頭頭兒帶著攝影師出現後,面對真正的長鏡頭,她更有范兒了。

「鼻子做過吧?」冷不丁,我問雷炳俠。

「呵呵,做過一點。」她望著女兒,嘴角始終是上揚的。

「胸呢?」

「她的胸很好……你明白嗎?不是很大。」她做了一個圓球的姿勢。此前我請一位做了十年隆胸手術的醫生目測了一下藝術照,他說,肯定填充過,但比較適度,符合亞洲人的審美習慣。

當晚是假唱,因為有三處口型不對。但觀眾並不在意,他們不是來聽歌的。在拍賣環節,干露露捧過的一束鮮花被喊到1800元拍定,卻無人認領;干露露簽名的一瓶洋酒被拍至2800元,還是藏獒哥捧場,這令她很沒面子。結束後,母女二人向酒吧老闆道:這是我們遇到最低的拍賣價;別的酒吧都是「內部有些安排」,然後才跟客人「互動」。

當晚營業額10萬元,老闆說,並不理想。正值深交會,有消費能力的總們哥們大多南下,當晚來的,小孩兒居多。

這一切,都讓「我也算有些知名度」的干露露相當不愉快。關於這方面,母親說:虛榮心也是有的,考不上好高中,又一定要上最好的,於是家裡掏了9600元。她曾對北京朋友說,她家在商城有十幾處房產。我核實了一下,是兩棟小樓,劃租給九戶租客,每戶一年收取2000—4000元房租。她曾告訴媒體家裡「只有」一張達芬奇的椅子。「沒有。最貴的是按摩椅,2900塊,網上買的,我頸椎不好。」干德軒又說,歐式傢俱也是二手的,他陪著一起去的。「我們整天東奔西跑,混的錢夠花了,但也沒掙著什麼大錢。」而在當晚的飯局上,干露露向人描述一個朋友:阿瑪尼襯衫當抹布用,有錢吧,這才是人生奮鬥目標。

當干露露汗津津從舞台上被接下來,保安們手拉手圈成一條走道令其通過,另一些架著她往前挪動,唯恐被粉絲們擁堵。這些人拿著對講機緊張呼叫:「快快!貴賓室貴賓室!」沒有一個粉絲跟隨,這群人卻自己慌亂得拐錯了方向,只看見烏泱泱一片黑色中綴著一點白,像彗星的大尾巴在後台掃了一圈,跟原路返回的我迎面碰上。

宵夜是火鍋。干露露把巨辣的、滴著油的食物大塊大塊往嘴裡塞,全然不顧臉上成片的小疙瘩和「肚子上的肉」;嚼到薑片之類噗一下吐出來,那些能下肚的統統像是她的仇人、是那些已經「翻篇兒過去」的往事,她把它們連骨帶血吞了下去。她好像掩住了自己的眼耳,旁若無人埋頭跟食物交戰,用一種幾乎是賭氣的、自暴自棄的咀嚼來懲罰這個不高貴的夜晚。當她嚷著來碗白米飯的時候,酒吧的主人想起來:我也一天沒沾米飯了。

凌晨近4點,最後一輪合影結束,干露露被送回酒店大堂。她腳底打著飄進了電梯,拍了幾下才拍對樓層,想按「關」,門卻又開了。她的臉上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白色,口紅已被吃去一圈。在早春的寒氣裡,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左右端詳,迷濛又眷戀。

(干露露的親友,未曾公開姓名的仍不公開;應部分被訪者要求,隱去真名。)

采於北京、河南、浙江 寫於201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