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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後的1994年,點燃於《過於聰明的中國作家》、嘩然於《黑馬與黑駒》的「二王之爭」爆發,許多作家學者捲入舌戰。兩代文化人之間的齟齬、互不理解、互不寬諒,大體上以一種感性大於理性、指責多於分析、戾氣盛過和氣的方式展現。這背後一層的原因,又被輕輕略過了。

順著「中國當代那些極聰明的作家、文人,雖是書生,卻沒有一點書生氣」,生於1962年的王彬彬緊接著提出書生應有之「氣」——

我所謂的書生氣,是指一種知識分子精神,一種知識分子的價值觀念,一種知識分子的文化人格。我所謂的書生氣,首先表現為一種獨立思考的品質,一種抗拒流俗、不為喧囂的時潮所左右的風範,一種依據某種神聖的尺度評判世界評判社會的立場。

人類歷史上,屢屢有某些時期,社會以某種名義剝奪某些類別、某些職業的人特有的「氣」,讓他們喪失自身特有的內在規定性。……而在政治全能時代裡被剝奪被割除的書生氣,在商業大盛的今天,也同樣遭鄙視,遭譏嘲。

這篇寫於90年代初期的小文章表達了對當時現狀的不滿:知識分子從鴉雀無聲到紛紛轉身告別80年代;商品經濟大潮令全社會出現一些新的怪的不那麼妙的苗頭。其時滬上四位學者:王曉明、陳思和、張汝倫、朱學勤發起「人文精神大討論」,王彬彬的聲音是其中一支,頗引贊同。

王蒙此時發言:我們有過人文精神嗎?哪來的失落?謝泳立刻指出:王蒙的參照系停留在五六十年代。我在此次採訪中分別請教了張汝倫和朱學勤,想弄清當年所謂人文精神的參照系到底是西方的、中國傳統的、「五四」之後民國前後的,還是新中國「文革」之前抑或80年代的,以及它的所指與能指。沒有找到清晰的答案。

朱學勤說,當時可能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自己指向的「人文精神」,將大家聚在一起的,是對當時現狀不滿的共識,是某種壓抑中的自然爆發;當他發覺批評正慢慢走向聲討市場經濟的路子上時,便退出了討論。

在回憶這場大討論時,王蒙有一個比較完整的敘述,從考證定義開始。他最後認為,這場討論存在「惹不起鍋惹笊籬」的問題,「他們看不清或惹不起(拜金、物質主義)這些問題的產生的體制性前現代性權力掌控性的原因,卻去大罵市場、拜金和通俗文藝去了。」

王蒙在自傳中描摹了他所熟悉的文化人:「力不縛雞,心多波瀾,眼高手低,巧言令色,神思天宇,氣接大荒,可愛,可笑,可悲,可歎,而且每個人都自我感覺良好,每個人都看著別人不甚習慣。」

「文人多半是蛙種,我也具有強烈的蛙性,思叫,思吶喊,要鼓與呼,還要驚天動地,盡興。不同之處只在於我意識到自身有蛙性、蛙運、蛙勢,我很少將自己與同行們無條件地誤認作騰雲降雨、掌管天時、左右乾坤的蛟龍。甚至也不想,絕對不願,死活不幹,以精神領袖的面貌出現,並對所謂精神領袖的概念抱半信半疑基本全疑的態度……謹防大言欺世,這是我一輩子的經驗……」他提到魯迅,也提到托爾斯泰:在中國有人視其為道德與人格楷模,在俄國未必。

然而,王蒙的智慧中也有對某些波段不起作用,或曰迴避、矛盾的部分。比如說,他認為現實中不存在的彌賽亞(先知、救世主)是一種語言現象、精神現象,是文人的凌空蹈虛、大言欺世,那麼,他少年時代就信仰了的、除了馬克思在理論上論證過、「並不等同於現實」的共產主義呢?這樣的普世價值,是不是也應歸於精神的力量與火焰,人之區別於動物的偉大與悲哀呢?

當我請教「如果跳出黨內的『左』『右』之爭、意識形態之爭,真理/普世價值這東西您覺得到底有沒有?值不值得追求並為之付出一定的代價?」暫無回答。

馮驥才向我描述了70年代末第一次見到王蒙的情形:

那是在《人民文學》編輯部韋君宜的辦公室裡。我當時在那兒搞創作,王蒙還在新疆,關係還沒調回來,他是作為新疆代表回北京參加團中央恢復之後的第一個會。我印象中他頭髮特別黑,坐在一個破沙發裡,怯生生的,很拘謹。我後來跟他開玩笑,說他就像一個剛來報到的新生,兩手中指緊貼著褲縫那種。

當時三中全會還沒開,還在講「兩個凡是」。北京文壇左和右的思想碰撞特別厲害,劉心武的《班主任》已經出了,傷痕文學也冒頭了,大部分人還是「一看二慢三通過」。王蒙就在這種形勢下調回了北京,住前三門,有了兩間小屋,在9樓。

王蒙在回憶中寫道:「回城的時候,有了一個23平米的棲身之所,劫後餘生。」「已經大齡了,猶有一搏,猶有少女的夢與青年的豪情,眼淚咽到肚子裡,笑容出現在臉上。」

「我無法淡化自己的社會政治身份和義務,還有一個原因,我需要爭取更好的境遇,我意欲全面表現自己的特質、優勢、資歷與通達能幹,有利於把兩個兒子弄回來,去新疆時他們太小,我沒有徵求過他們的意願,我對他們負有一個老爹的責任。」

1980年,王蒙坐六角錢的悶罐子車從西安去三原看得了抑鬱症的二兒子,「這是我平民生活的最後一點痕跡」。

此後,他創作噴湧,著書立說,被委以重任,出國訪問,搬進高知樓,安上電話……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部長,成了張賢亮所坦白的:(我們都是)三中全會之後的既得利益者。

韋君宜在小說《露沙的路》中借露沙的頭腦明白了一個事實:我們全身上下都是公家的,我們不能在公家之外,再打任何主意。

王蒙說:「年輕人盡情嘲笑他們的前輩內心恐懼,他們不知道,是前輩用十多年、二十多年的青春,用兩地分居、用生活艱窘為他們鋪了路、墊了底,充當了盾牌。他們竟然這樣小瞧極左的曾經肆虐,這樣小瞧為反極左所付出的鮮血和生命的代價,不能不令我傷感。」

我在同一天晚上看了《青春萬歲》和《小時代》兩部電影,看到歷史跳躍的大拋物線。然而歷史又是無法割裂的,沒有當年的青春萬歲、蹉跎歲月和傷痕們,哪來今天理直氣壯的「小時代」?我們每一個人,何嘗感同身受去理解上一代人?王蒙未必理解丁玲,王彬彬韓寒不理解王蒙,那麼,十年後又萬歲了的青春呢?

馮驥才有點激動地說,未來必有一種文明會反省今天的無知、粗鄙、時尚化和商業化。他更擔心的是,那種文明/文化反省的方式是否會比這一百年來業已展現的有些長進。

朱學勤說,代與代之間的這種溝壑,是一個悲劇現象。「五四」以來,每一代文化人對上一輩都是不認同、嘲笑、劃清界限的姿態,否定傳統,否認積累,好像歷史都是「從我開始」,結果歷史仍在原地踏步,甚至倒退。中國文人這一路多半都是弒父弒兄過來的。這也跟時代變動過於劇烈有關,戲還沒唱完,佈景已經全然換了一套。慧如王蒙,也看清歷史上這種「虎頭蛇尾」,原因在於,「著急啊」。

根子出在哪裡?朱學勤說,還是沒有學會尊重歷史。尊重歷史的前提是正視歷史、同情之理解。

2007年,王蒙曾流露遺憾:「我們至今沒有一部自己的國史。」他建議出各種版本,官方、高校、研究機構都可加入進來。2010年,終於有了黨史專家們合著的國史,港版,寫到1981年打住。

王蒙說,什麼叫忘卻?就是把回憶權記錄權詮釋權概括權評價權感歎權……拱手讓給他人。中國的革命者沒有怕過清廷,沒有害怕過蔣的八百萬軍隊,沒有害怕過日本皇軍和所謂聯合國軍,卻會怕自己在特定時間段的幾個踉踉蹌蹌的腳印嗎?問題是,中國人裡有幾個怯於表功而誠於悔過的?中國的戲台上有大鑼大鼓、大喊大叫的文化,中國的人群裡缺少認錯、懺悔的文化,從上到下。

張汝倫列舉了雅斯貝思的《德國的罪責》,朱學勤列舉了赫爾岑的《往事隨想》,都涉及反省的深度,涉及「不是一個人的罪責,但個人是否有責任」。

書生們指望王蒙這輩人做些什麼呢?在體制內抗爭?試圖抗爭的品種都被消滅了,剩下的都是適者生存。犧牲?他們已經付出了青春。書生們自己又在做什麼?朱學勤說,如果在特殊情形之下不理解上一代人的軟弱,那是太不知專制的殘酷了。但一位長輩,不該在本來就很少的敢於抗爭的青年人站出來、受難並且毫無還手之力的時候,高高在上,冷冷譏諷,不僅有違中國傳統的道義,還頗有獻媚之虞。長輩的失份就在這裡。

王蒙不解釋。但他也在坦誠面對內心的那一刻給出了解釋——

自幼受到黨的訓練和培育,我懂黨的原則、黨的規矩。

有一種東西叫國家利益,有一種東西叫作生活,有一種東西叫作大勢/形勢。

除了相信和樂觀,堅持與穩住,沒有別的選擇。別的選擇是死路一條。

他甚至有更大的野心。他希望他提倡並示範的寬容、和煦、建設性的政治文化能在黨內獨樹一幟、漸漸成為主流;希望這個黨能兼容並包(如他在《人民文學》主政時做的那樣),清污除垢,溫和漸進地改良;而他,願意充當黨民之間的橋樑,減少摩擦的緩衝墊。他四處傳播「建設性」。

毛澤東搞「文革」如羅丹之搞雕塑,「把不要的統統鑿掉就是了。」

主席整整一輩子,從來都是強調打破不合理的規章制度的,卻很少提建造制定什麼法制規範。

毛澤東將馬克思主義的精髓概括為四個字:造反有理。而鄧小平歸納為另四個字:實事求是。

建國以來,我們進行了多少砸爛舊世界、顛覆反動政權的鬥爭教育:罷工罷課、絕食靜坐、遊行示威、建立根據地、監獄裡的絕唱、刑場上的婚禮、偌大華北容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所有這些都是我們的長項,我們自己教出來的。年輕人學了這些會到台灣、日本、美國去鬥爭嗎?他們就地消化實驗,同袞袞諸公幹上了。

我們又有幾部電影、幾部小說鼓勵青年人鑽研學問、發明創造,要一點一滴搞建設、發展經濟、追求和諧?我們有沒有一部影片可以跟美國人拍的《居里夫人》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