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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3) 煙消雲散 十三、煙消雲散

胡雪巖談朱寶如夫婦的故事,話到此處,忽然看著烏先生問道:「你曉不曉得,是哪個抓的朱寶如?」

「不是團練局的巡防隊嗎?」

「不是。是他自己。這是一條苦肉計,巡防隊的人是串出來的。」胡雪巖說,「朱寶如一抓進去,問起來在我善後局做事,巡防隊是假模假樣不相信。」

「朱寶如就寫了張條子給我,我當然派人去保他。等他一保出來,戲就有得他唱了。」

據胡雪巖說,他釋放之前,向朱家駒、王培利,拍胸擔保,全力營救。

其時這兩個人,已由防巡隊私設的「公堂」問過兩回,還用了刑,雖不是上「夾棍」或者「老虎凳」,但一頓「皮巴掌」打下來,滿嘴噴血,牙齒打掉了好幾顆,當然出言恫嚇,不在話下——朝廷自平洪楊後,雖有「脅從不問」的恩詔,但太平軍的零散敗兵,除非投誠有案,倘為私下潛行各處,地方團練,抓到了仍送官處治。因此,朱家駒、王培利驚恐萬狀,一線生機,都寄托在朱寶如身上,朝夕盼望,盼到第三夭盼到了。朱寶如告訴他們,全力奔走的結果,可以辦個遞解回籍的處分,不過要花錢。朱家駒、王培利原有款子在阜康錢莊,存折還在。朱寶如說,這筆存款不必動,他們回到上海仍可支取。至於劉家的房子,出了這件事以後,眼前已經沒有用處,不如犧牲定洋,設法退掉,存在阜康的三千銀子提出來,在團練局及錢塘、仁和兩縣,上下打點,大概也差不多了。好在寶藏埋在劉家,地圖在他們身邊,等這場風波過去,再回杭州,仍舊可以發財。

到此境界,朱家駒、王培利只求脫卻螺紲,唯言是從。但朱寶如做事,顯得十分穩重,帶著老婆天天來探監送牢飯,談到釋放一節,總說對方獅子大開口,要慢慢兒磨,勸他們耐心等待。

這樣,過了有十天工夫,才來問他們兩人,說談妥當了,一切使費在內,兩千八百兩銀子,剩下二百兩還可以讓他們做路費,問他們願意不願意。

「你們想,」胡雪巖說:「豈有不願之理。存折的圖章在王培利身邊,交給朱寶如以後,第二天就『開籠子』放人了。不過,兩個人還要具一張甘結,回籍以後,安分守已,做個良民,如果再潛行各地,經人告發,甘願憑官法辦。」

「好厲害!」烏先生說,「這是絕了他們兩個人的後路,永遠不敢再到杭州。」

「手段是很厲害,不過良心還不算太黑。」烏先生又說:「那兩個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如果要他們把存折拿出來,五千銀子全數吞沒,亦未嘗不可。」

「不然!朱寶如非要把那張合約收回不可,否則會吃官司。為啥呢?因為從頭到底都是騙局,那家的房主,根本不姓劉,孫四也不是『瓦搖頭』,完全是朱寶如串出來的。如果這張合約捏在他們兩個人手裡,可以轉給人家,到了期限,依約付款營業,西洋鏡拆穿,朱寶如不但要吃官司,也不能做人了。」

「啊,啊!」烏先生深深點頭,「這個人很高明。不吞他們的五千銀子,放一條路讓人家走,才不會出事。」

「不但不會出事,那兩個人還一直蒙在鼓裡,夢想發財。」

「對了!」烏先生問:「嚴進士家的房子呢?」

「我先講他騙了多少?」胡雪巖扳著手指計算:「房價一共三千四百兩,付定洋四百兩是孫四的好處,整數三千兩聽說巡防隊分了一千,朱寶如實得二千兩,典嚴家的房子夠了。」

「典了房子開粥廠?」

「是啊!朱寶如來同我說,他看中嚴家房子的風水,想買下來,不過現在力量不足,只好先典下來,租給善後局辦粥廠。他說:『做事情要講公道,粥廠從第一年十一月辦到第二年二月,一共四個月,租金亦只收四個月,每個月一百兩。』我去看了房子,告訴他說,『這樣子的房子,租金沒有這種行情,五十兩一個月都勉強。善後局的公款,我不能亂做人情。不過,我私人可以幫你的忙。」承他的情,一定不肯用我的錢。不過辦粥廠當然也有好處。」

「那麼,掘藏呢?掘到了沒有?」

「這就不曉得了。這種事,只有他們夫婦親自動手,不能讓外人插手的。不過,朱寶如後來發了財,是真的。」

「大先生!」烏先生提出一大疑問:「這些情形,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有些情形是孫四告訴我的。他只曉得後半段,嚴家房子的事,他根本不清楚。」談到這裡,胡雪巖忽然提高了聲音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過了有四、五年,有一回我在上海,到堂子裡去吃花酒,遇見一個江西人,姓王,他說:胡大先生,我老早就曉得你的大名了,我還是你杭州阜康錢莊的客戶。」

「不用說,這個人就是王培利了?」

「不錯。當時他跟我談起朱寶如,又問起萬安橋劉家的房子。我同他說:朱寶如,我同他沾點親,萬安橋劉家,我就不清楚了。」胡雪巖接著又說:「堂子裡要談正經事,都是約到小房間裡,躺在煙鋪上,清清靜靜私下談,席面上豁拳鬧酒,還要唱戲,哪裡好談正事?所以我說了一句:有空再變。原是敷衍的話。哪曉得」

「他真的來尋你了?」烏先生接口問說。

「不是來尋我,是請我在花旗總會吃大菜。帖子上寫得很懇切,說有要緊事情請教,又說並無別客。你想想,我應酬再忙,也不能不去」

胡雪巖說,他準時赴約,果然只有王培利一個人。開門見山他說他做過太平軍,曾經與朱寶如一起被捕。這下胡雪巖才想起他保釋過朱寶如的往事,頓時起了戒心。王培利似乎知道胡雪巖在浙江官場的勢力,要求胡雪巖設法,能讓他回杭州。

「你答應他沒有呢?」烏先生插嘴發問。

「沒有。事情沒有弄清楚,我不好做這種冒失的事。」胡雪巖說,「我同他說,你自己具了結的,我幫不上忙,不過,你杭州有啥事情,我可以替你辦。他歎口氣說,這件事非要我自己去辦不可。接下來就把掘藏的事告訴我。我一面聽,一面在想,朱寶如一向花樣很多,他老婆更是個厲害角色」

說到這裡,烏先生突然發覺螺螄太太神色似乎不大對勁,便打斷了胡雪巖的話問,「羅四姐,你怎麼樣,人不舒服?」

「不是,不是!」螺螄太太搖著手說:「你們談你們的。」她看著胡雪巖問:「後來呢?」

「後來,他同我說,如果我能想法子讓他回杭州掘了藏,願意同我平分。這時候我已經想到,朱寶如怎麼樣發的財,恐怕其中大有文章。王培利一到杭州,說不定是要去尋朱寶如算帳,可是,這筆帳一定算不出名堂,到後來說不定會出人命。」

「出人命?」烏先生想了一下說:「你是說,王培利吃了啞巴虧,會跟朱寶如動刀子?」

「這是可以想得到的事。或者朱寶如先下手為強,先告王培利也說不定。總而言之,如果把他弄到杭州,是害了他,所以我一口拒絕。我說我不想發財,同時也要勸你老兄,事隔多年,犯不上為這種渺茫的事牽腸掛肚,如果你生活有困難,我可以幫你忙,替你尋個事情做。他說,他現在做洋廣雜貨生意,境況過得去,謝謝我,不必了。總算彼此客客氣氣,不傷感情。」

「這王培利死不死心呢?」

「大概死心了。據說他的洋廣雜貨生意,做得不錯。一個人只要踏上正途,勤勤懇懇去巴結,自然不會有啥發橫財的心思。」胡雪巖說:「你們幾時見過生意做得像個樣子的人,會去買白鴿票?」

「這倒是很實惠的話。」烏先生想了一下,好奇地問:「你倒沒有把遇見王培利的事,同朱寶如談一談?」

「沒有。」胡雪巖搖搖頭,「我從不挖人的痛瘡疤的。」

「你不挖人家,人家要挖你。」一直默默靜聽的螺螄太太開口了,「如果你同朱寶如談過就好了。」

這一說,即使是烏先生都不懂她的意思。連胡雪巖也用困惑的眼光催促她解釋。

螺螄太太卻無視於此,只是怨責地說:「我們這麼多年,這些情形,你從來都沒有跟我談過。」

「你這話埋怨得沒有道理,朱寶如的事跟我毫不相干,我同你談它作啥?」胡雪巖又說:「就是我自己的事,大大小小也不知經歷過多少,有些事已經過去了,連我自己都記不得,怎麼跟你談?而況,也沒有工夫。一個人如果光是談過去,我看,這個人在世上的光陰,也就有限了。」

「著!」烏先生擊案稱賞:「這句話,我要聽。我現在要勸胡大先生的,就是雄心壯志,不可消沉。你的精力還蠻旺的,東山再起,為時未晚。」胡雪巖笑笑不作聲。就這時聽得寺院中晨鐘已動,看自鳴鐘上,短針指著四時,已是寅正時分了。

「再不睡要天亮了!」胡雪巖說,「明天再談吧。」

於是等丫頭們收拾乾淨,胡雪巖與螺螄太太向烏先生道聲「明朝會」,相偕上樓。

到了樓上,螺螄太太還有好些話要跟胡雪巖談,頂要緊的一件是,十二樓中各房姨太太的私房,經過一整天的檢查,收穫極豐,現款、金條、珠寶等等,估計不下二三十萬銀子之多。她問胡雪巖,這筆款子,作何處置?

「我沒有意見。」胡雪巖說:「現在已經輪不到我作主了。」

這句話聽起來像牢騷,不過螺螄太太明瞭他的本意,「你也不要這樣說,現在你還可以作主。」她說:「過兩三天,就難說了。」

「你說我現在還可以作主,那麼,請你替我作個主看。」

「要我作主,我現在就要動手。」

「怎麼動法?」

「趁天不亮,請烏先生把這些東西帶出去。」螺螄太太指著一口大箱子說:「喏,東西都裝在裡面。」

「喔!」胡雪巖有些茫然,定定神說:「你剛才怎麼不提起?」

「現在也還不遲。」

胡雪巖重新考慮下來,認為不妥,此舉有欠光明磊落,於心不安,因而很歉疚地表示不能同意。

「羅四姐,」他說,「我手裡經過一百個二三十萬都不止,如果要想留下一點來,早就應該籌劃了,而且也決不止二三十萬。算了,算了,不要做這種事。

螺螄太太大失所望,同時聽出胡雪巖根本反對將財物寄頓他處,這就使得她擔心的一件事,亦無法跟他談了。

「我真的困了。」胡雪巖說:「明天起碼睡到中午。」

「你儘管睡。沒有人吵醒你。」

螺螄太太等他吃了燉在「五更雞」上的燕窩粥,服侍他上床,放下帳子,移燈他處,胡雪巖奇怪地問:「你怎麼不睡?」

「我還有兩筆帳要記。你先睡。」

「我眼睛都睜不開了!隨你,不管你了。」

果然,片刻之後,帳子裡鼾聲漸起,螺螄太太雖也疲乏不堪,可是心裡有事,就是不想上床。當然也不是記什麼帳,靠在火盆旁邊紅絲絨安樂椅上,迷迷糊糊中突然驚醒,只覺一身冷汗。

到得清晨,只聽房門微響,她睜開酸澀的眼睛,看是阿雲躡著腳走進來。

「怎麼?」阿雲詫異地問,「不上床去睡?」

「啥辰光了?」螺螄太太問。

「七點還不到。」

「烏先生起來了沒有?」

「還沒有。」

「你留心,等烏先生起來,伺候他吃了早飯,你請他等一等,上來叫我。」

「曉得了。」阿雲取床毛毯為她蓋上,隨即下樓而去。

一半是累了,一半是想到烏先生,浮起瞭解消心事的希望,螺螄太太居然蜷縮在安樂椅上,好好睡了一覺,直到十點鐘方由阿雲來將她喚醒。

「烏先生起來一個鐘頭了。」阿雲告訴她說:「他說儘管請你多睡一會,他可以等。我想想,讓他多等也不好意思。」

「不錯。」螺螄太太轉過身來讓阿雲看她的髮髻「我的頭毛不毛?」

「還好。」

「那就不必重新梳頭了,你打盆臉水來,我洗了臉就下去。」

話雖如此,略事修飾,也還花了半個鐘頭,到得樓下,先問烏先生睡得如何,又問阿雲,早飯吃的什麼?寒暄了一會,使個眼色,讓阿雲退了出去,方始移一移椅子,向烏先生傾訴心事。

「朱寶如同我們大先生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叔,他太太,我記得你見過的?」

「見過,也聽說過,生得慈眉善目,大家都說她精明能幹,做事情同場面上的男人一樣,很上路。」烏先生緊接著說:「昨天晚上聽大先生談起,才曉得她是好厲害的一個角色。」

「我昨天聽他一談,心裡七上八下。」螺螄太太遲疑了好一會,放低了聲間說:「烏先生,我有件事,只同你商量。我不曉得朱太太會不會起黑心,吞沒我的東西?」

烏先生問,「你寄放在她那裡的是啥東西?」

「是一個枕頭。」

當然,枕頭裡面有花樣,第一樣是各色寶石,不下四五十枚,原來胡雪巖是有一回在京裡聽人談起,乾隆年間的權相和珅,一早起來,取一盤五色寶石要看好些辰光,名為「養眼」。回家以後,如法炮製,這一盤寶石,起碼要值十萬銀子。

第二樣是螺螄太太頂名貴的兩樣首飾,一雙鑽鐲、一個胸飾,中間一枚三十多克拉重的火油鑽鐲,周圍所鑲十二粒小鑽,每粒最少亦有兩克拉,是法國宮廷中流出來的珍品,胡雪巖買它時,就花了二十五萬銀子。

第三樣的價值便無法估計了,是十枚「東珠」,此珠產於黑龍江與松花江合流的混同江中,大如桂圓,勻圓瑩白,向來只供御用,採珠的珠戶,亦由吉林將軍嚴密管制,民間從無買賣,所以並無行情。這十枚「東珠」據說是火燒圓明園時,為英國兵所盜取,輾轉落入一個德國銀行家手中。由於胡雪巖為「西征」借外債,這個銀行家想作成這筆生意,特意以此為酬,以後胡雪巖就沒有再收他的佣金。

烏先生體會到此事如果發生糾紛,對螺螄太太的打擊是如何沉重。因此,他認為首先要做的一件事,便是慰撫。

「羅四姐,世事變化莫測,萬一不如意,你要看得開。」他緊接著:「這不是說,這件事已經出毛病了,不過做要往最好的地方去做,想要往最壞的地方去想。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螺螄太太心裡很亂,「烏先生,」她答非所問地說:「我現在只有你一個人可以商量。」

「那麼,我現在有幾句話要問你,第一,這件事是你自己托朱太太的,還是她勸你這麼做的?」

「是我自己托她的。不過,她同我說過,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意思是我自己要有個打算。」

「嗯嗯!」烏先生又問:「你把東西交給她的時候,有沒有人看見?」

「這種事怎麼好讓人看見?」

「壞就壞在這裡!」烏先生在心裡想。「你交給她的時候,」他問:「有什麼話交代?」

「我說:枕頭裡面有點東西,寄放在你這裡,我隨時會來拿。」

「她怎麼說呢?」

「她說:我也不管枕頭裡是什麼東西,你交給我,我不能不替你存好,隨便你什麼時候來拿。不過,我收條是不打的。」

「當然,這種事,哪有打收條之理?」烏先生說:「現在瞎猜也沒有用,你不放心,把它去拿回來就是。」

「我」螺螄太太很吃力地說:「我怕她不肯給我。」

「你說她會不認帳?」

「萬一這樣子,我怎麼辦?」說著,螺螄太太歎了口氣,「我真怕會見她。」

不是怕見朱太太,是怕朱太太不認帳,她當時就會承受不住。既然如此,烏先生自覺義不容辭了。

「我陪你去,或者,我代你去,看她怎麼說?」

「對,你代我去,看她怎麼說。」螺螄太太說:「你帶兩樣東西給她,她就曉得你是我請去的,會跟你說實話。」

螺螄太太隨即喚了阿雲來,命她去開藥箱,取來兩個錦盒,一個內貯一支吉林老山人參,是當年山西遇到百年未有的大旱,胡老太太特捐巨款助賑,山西巡撫曾國荃專折請獎,蒙慈禧太后頒賜一方「樂善好施」的御筆匾額,及四兩人參,由於出自天家,格外珍貴,這是螺螄太太為了結好,自動送朱太太的。

另外一個錦盒中,只殘存了兩粒蠟丸,這是朱太太特為跟她索取的。「我們家大少奶奶、二小姐,各用了一個,還剩下兩個捨不得送人。朱太太跟我要了幾回,我說不知道放在哪裡了,等找出來送她。如今也說不得了,捨不得也要捨得。」螺螄太太又說:「但願她想到,要為子孫修修福,陰功積德,才不會絕後。」

原來還有這樣深意在內,螺螄太太真可說是用心良苦。烏先生點點頭說:「我拿這兩樣東西去給她,等於是信物,她會相信,我可以做你的『全權代表』。好,我今天就去。」

「烏先生,我還有件事跟你商量。」

螺螄太太要商量的,便是從各房姨太太住處查尋到的私房,本來裝一隻大箱子,想托烏先生寄頓,胡雪巖雖不贊成,螺螄太太心卻未死,想檢出最值錢的一部分,打成一個不惹人注目的小包裹,交付給烏先生,問他意下如何?

「既然大先生不贊成,我不能做。」烏先生又說:「不但我自己不做,羅四姐,我勸你也不要做。我說句不客氣的話,今天朱太太那面的事,就是你沒有先跟大先生商量,自己惹出來的煩惱。如果你再這樣私下自作主張,將來不但我同大先生沒有朋友做,連你,他都會起誤會。」

螺螄太太接受了他的勸告,但這一來便只有將全部希望寄托在烏先生身上了,諄諄叮囑,務必好好花點心思,將寄放在朱太太處的那個「寶枕」能收了回來。

烏先生不敢怠慢,回家好好休息了一夜,第二天起身破例不上茶館,在家吃了早餐,泡上一壺上好龍井,一面品茗,一面細想螺螄太太所托之事,假設了好幾種情況,也想好了不同的對策。到得九點多鐘,帶一個跟班,坐轎直到朱家。

跟班上前投帖,朱家的門房擋駕,「老爺出去了。」他說:「等我們老爺回來,我請我們老爺去回拜。」

其時,烏先生已經下了轎,他已估計到朱寶如可能不在家,所以不慌不忙地說:「我是胡家托我來的。你家老爺不在,不要緊,我看你家太太。有兩樣胡家螺螄太太托我送來的東西,連我的名帖一起送進去,你家太太就知道了。」

門房原知主母不是尋常不善應付男客的婦道人家,聽得此一說,料知定會延見,當時想了一下,哈著腰說:「本來要請烏老爺到花廳裡坐,只為天氣太冷,花廳沒有生爐子,烏老爺不嫌委屈,請到門房裡來坐一坐,比外面暖和。」

「好,好,多謝,多謝。」

坐得不久,門房回出來說:「我家太太說,烏老爺不是外人,又是螺螄太太請來的,請上房裡坐。」

上房在三廳上,進了角門,堂屋的屏門已經開了在等,進門便是極大的一個雪白銅炭盆,火焰熊熊,一室生春。門房將烏先生交給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關上屏門,管自己走了。

「阿春!」朱太太在東面那間屋子裡,大聲說道:「你問一問烏老爺,吃了點心沒有,如果沒有,馬上關照廚房預備。」

「吃過,吃過。」烏先生對阿春說:「謝謝你們太太,不必費心。」

他的話剛完,門簾掀處,朱太太出現了,穿一件灰鼠皮襖,花白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小小一個髮髻上,一面插一支碧玉挖耳,一面佩一朵紅花,臉上還薄薄地搽一層粉,雙眼明亮,身材苗條,是個「老來俏」。

「烏老爺,老久不見了,烏太太好?」她一面說,一面挽手為禮。

「托福,托福!」烏先生作揖還禮,「寶如兄不在家?」

「天不亮,去料理施粥去了。」朱寶如多少年來都是善堂的董事,公家有何賑濟貧民的惠政,都有他一份。

「可佩,可佩!」烏先生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這也難說。」朱太太停了一下,未畢其詞,先盡禮節,「請坐,請坐!」接著又在茶几上望了一下,已有一碗蓋碗茶在,便不作聲了。

「朱太太,我今天是螺螄太太托我來的。昨天我去,她正好把你要的藥找到了,順便托我送來。另外有一支人參,就算送年禮了。」

「正是!」朱太太不勝歉然的,「胡大先生出了這種事,她還要為我的這點小事情操心,又送這麼一支貴重的人參,我受是受了,心裡實在說不出的,怎麼說呢,只好說,實在是說不出的難過。」

「彼此至交,總有補情的時候。喔,還有件事,螺螄太太說有一個枕頭寄放在你這裡。」

說到這裡,烏先生很用心地注視她的反應,直到她點了頭,他一顆心才放了下去。

「有的。」她問:「怎麼樣?」

「螺螄太太說:這個枕頭,她想拿回去。」

「好極!」朱太太很快地答了這兩個字,然後又說:「烏老爺,說實話,當初她帶了一個枕頭來,說要寄放在我這裡。她沒有多說,我也沒有多問,明曉得是犯法的,我也只好替她挺。挺是挺了,心裡是一直七上八下,擔心會出事。現在要拿回去,在我實在是求之不得。烏老爺,你請稍為坐一坐,我馬上拿出來,請你帶回去。」說著,起身便走。

這一番話,大出烏先生的意料,在他設想的情況中,最好的一種是:朱太太承認有此物,說要收回,毫無異議,但不是她親自送去,便是請螺螄太太來,當面交還。不過她竟是托他帶了回去。

要不要帶呢?他很快地作了一個決定:不帶。因為中間轉了一手,倘或有何差錯,無端捲入是非,太不划算了。

因此,他急忙向剛掀簾入內的朱太太說道:「朱太太,你不必拿出來,我請螺螄太太自己來領回。」

於是朱太太走了回來,等烏先生將剛才的話,復又說了一遍,她平靜地答說:「也好!那就請烏老爺告訴螺螄太太,請她來拿。不曉得啥時候來?」

「那要問她。」

朱太太想了一下說:「這樣,她如果有空,今天下午就來,在我這裡便飯。胡大先生的事,大家都關心,想打聽打聽,又怕這種時候去打攪,變成不識相,既然她要來,我同她談談心,說不定心裡的苦楚吐了出來,也舒服些。」

情意如此深厚,言語如此懇摯,烏先生實在無法想像她會是如胡雪巖所形容的,那種陰險的婦人。

然而,胡雪巖的知人之明是有名的,莫非竟會看走了眼?

這個內心的困擾,一時沒工夫去細想,他所想到的,只是趕緊要將這個好消息去告訴螺螄太太,因而起身說道:「朱太太,我不打攪了。」

「何不吃了便飯去?寶如也快回來了,你們可以多談談。」

「改天!改天。」

「那麼,」朱太太沉吟了一會說:「螺螄太太送我這麼貴重的東西,照規矩是一定要『回盤』的。不過,一則不敢麻煩烏老爺,再則,我同螺螄太太下半天就要見面的,當面同她道謝。請烏老爺先把我的意思說到。」

饋贈儀物,即時還禮,交送禮的人帶回,稱為「回盤」。朱太太禮數周到,越使烏先生覺得胡雪巖的話,與他的印象不符。坐在轎子裡一直在想這件事,最後獲得一個折衷的結論,胡雪巖看人不會錯,自己的印象也信得過,「倉廩實而知禮節」,這朱太太從前是那種人,現在發了財要修修來世,已經回心向善了。

他不但心裡這樣在想,而且也把他的想法告訴了螺螄太太。她當然很高興,使得胡雪巖很奇怪,因為她那種喜形於色的樣子,在他已感覺到很陌生了。

「有啥開心的事情?」

螺螄太太覺得事到如今,不必再瞞他了,「我同你老實說了吧!我有一個枕頭寄放在朱太太那裡。現在可以拿回來了」她將整個經過情形,細說了一遍。

胡雪巖不作聲,只說了一句:「好嘛,你去拿了回來再說。」

「對,拿了回來,我們再商量。」她想了一下說:「或者拿到手不拿回家,就寄放在烏先生那裡,你贊成不贊成。」

「贊成。」胡雪巖一口答應。他對這個枕頭是否能順利收回,將信將疑,倘或如願以償,當然以寄存在烏先生處為宜。

帶著阿雲到了朱家,螺螄太太在大廳簷前下轎。朱太太已迎在轎前,執手問訊,她凝視了好一會:「你瘦了點!」接著自語似地說:「怎麼不要瘦?好比天塌下來一樣,大先生頂一半,你頂一半。」

就這句話,螺螄太太覺得心頭一暖,對朱太太也更有信心了。

到得上房裡,蓋碗茶,高腳果盤,擺滿一桌,朱太太又叫人陪阿雲,招呼得非常周到。亂過一陣,才能靜靜談話。

「天天想去看你,總是想到你事情多,心亂。」朱太太又說:「你又能幹好客,禮數上一點不肯錯的,我去了,只有替你添麻煩,所以一直沒有去,你不要怪我。」

「哪裡的話!這是你體恤我,我感激都來不及。」

「我是怕旁人會說閒話,平時那樣子厚的交情,現在倒像素不往來似的。」

「你何必去管旁人,我們交情厚,自己曉得。」螺螄太太又加一句:「交情不厚,我也不會把那個枕頭寄放在這裡了。」

「是啊!」朱太太緊接著她的話說:「你當初把那個枕頭寄放在我這裡,我心裡就在想,總有點東西在裡頭。不過你不說,我也不便問。今天早晨,烏老爺來說,你要拿了回去,再好沒有,我也少背多少風險。喔,」她似乎突然想起,「你送我這麼貴重的一支參,實在不敢當。螺螄太太,我說實話,大先生沒有出事的時候,不要說一支,送我十支,我也老臉皮收得下,如今大不同了,我」

「你不要說了。」螺螄太太打斷她的話,「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我也要老實說:俗話說的是,『窮雖窮,家裡還有三擔銅』,送你一支參當年禮,你不必客氣。」

「既然你這樣說,我就安心了。不過我『回盤』沒有啥好東西。」

「你不要客氣!」螺螄太太心裡在想,拿那個枕頭「回盤」,就再好都沒有了。

就這時丫頭來請示:「是不是等老爺回來再開飯?」

「老爺回來了,也是單獨開飯。」朱太太說:「菜如果好了,就開吧!」

這倒提醒了螺螄太太,不提一聲朱寶如,似乎失禮,便即問說:「朱老爺出去了?」

接下來便是閒話家常,光是胡家遣散各房姨太太這件事,便談不完,只是螺螄太太有事在心,只約略說了些。然後吃飯,飯罷略坐一坐,便該告辭了。

「現在只有你一個人了,大先生一定在等,我就不留你了。等我把東西去拿出來。」朱太太說完,回到後房。

沒有多久,由丫頭捧出來一個包裹,一個托盤,盤中是一頂貂帽,一隻女用金錶,包裹中便是螺螄太太寄存的枕頭,連藍布包袱,都是原來的。

「『回盤』沒有啥好東西,你不要見笑。」

「自己人。」螺螄太太說:「何必說客氣話。」

「這是你的枕頭。」朱太太說:「說實話,為了你這個枕頭,我常常半夜裡睡不著,稍為有點響動,我馬上會驚醒,萬一賊骨頭來偷了去,我對你怎麼交代,」

「真是!」螺獅太太不勝歉疚地,「害你受累,真正過意不去。」

「我也不過這麼說說。以我們的交情,我同寶如當然要同你們共患難的。」

這句話使得螺螄太太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朱家駒與王培利,他們不也是跟他們夫婦共患難的嗎?

這樣轉著念頭,接枕頭時便迫不及待地要想知道其中的內容,但也只有掂一掂份量——很大的一個長方枕頭,亮紗枕套,內實茶葉,但中間埋藏著一個長方錫盒,珍藏都在裡面。她接枕頭時,感覺到中間重、兩頭輕,足證錫盒仍在,不由得寬心大放。

「多謝,多謝!」螺螄太太將枕頭交了給阿雲,看朱太太的丫頭在包貂帽與金錶時,微笑著說:「這頂貂帽,我來戴戴看。」

是一頂西洋婦子戴的紫貂帽,一旁還飾著一支紅藍相間、十分鮮艷的羽毛。她是心情愉快,一時好玩,親自動手拔去首飾。將貂帽戴在頭上。朱太太的丫頭,已捧過來一面鏡子,她左顧右盼了一番,自己都覺得好笑。

「像出塞的昭君。」朱太太笑著說:「這種帽子,也只有你這種漂亮人物來戴,如果戴在我頭上,變成老妖怪了。」

就這樣說說笑笑,滿懷舒暢地上了轎,照預先的約走,直到烏家。

胡雪巖已經先到了,烏太太已由丈夫關照,有要緊事要辦,所以只跟螺螄太太略略寒暄了幾句,便退了出去,同時將下人亦都遣在,堂屋裡只剩下主客三人。

「拿回來了。」螺螄太太將貂帽取了下來,「還送了我這麼一頂帽子,一個金錶。」

胡雪巖與烏先生都很沉著地點點頭,默不作聲,螺螄太太便解開了藍布包袱,拿起桌上的剪刀準備動手時,烏先生開口了。

「先仔細看一看。」

看是看外表,有沒有動過手腳,如果拆過重縫,線腳上是看得出來的,前後左右上下都仔細檢查了,看不出拆過的痕跡。

「剪吧!」

剪開枕頭,作為填充枕頭的茶葉,落了一桌,螺螄太太捧起錫盒,入手臉色大變,「份量輕浮多了!」她的聲音已經發抖。

「你不要慌!」胡雪巖依舊沉著,「把心定下來。」

螺螄太太不敢開盒蓋,將錫盒放在桌上,自己坐了下來,扶著桌沿說:「你來開!」

「你有點啥東西在裡頭?」胡雪巖問說。

「你那盤『養眼』的寶石,我的兩樣金剛鑽的首飾、鐲子同胸花。還有,那十二顆東珠。」

胡雪巖點點頭,拿起錫盒,有意無意地估一估重量,沉吟了一下說:「羅四姐,你不要看了好不好?」

「為啥?」螺螄太太剛有些泛紅的臉色,一下子又變得又青又白了。

「不看,東西好好兒在裡面,你的心放得下來」

「看了,」螺螄太太搶著說:「我就放不下心?」

「不是這話。」胡雪巖說:「錢財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這一次栽了這麼大的一個觔斗,我總以為你也應該看開了。」

「怎麼?」螺螄太太哪裡還能平心靜氣聽他規勸,雙手往前一伸,鼓起勇氣說道:「就算她黑良心,我總也要看明白了才甘心。」

說著,捏住盒蓋,使勁往上一提。這個錫盒高有兩寸,盒蓋、盒底其實是兩個盒子套在一起,急切間哪裡提得起來,螺螄太太心急如焚,雙手一提,提得盒子懸空,接著使勁抖了兩下,想將盒底抖了下來。

「慢慢,慢慢!」烏先生急忙攔阻,「盒底掉下來,珠子會震碎。等我來。」

於是烏先生坐了下來,雙手扶著盒蓋,一左一右地交替著往上提拔,慢慢地打開了。

盒子裡塞著很多皮紙,填塞空隙,螺螄太太不取皮紙,先用手一按,立即有數,「我的鑽鐲沒有了!」她說:「珠子也好像少了。」

烏先生幫她將皮紙都取了出來,預期的「火油鑽」閃爍出來的炫目的光芒,絲毫不見,不但鑽鐲已失,連胸飾也不在了。

螺螄太太直瞪著盒子,手足冰冷,好一會才說了句:「承她的情,還留了六顆東珠在這裡。」

「寶石也還在。」胡雪巖揭開另一個小木盒,拿掉覆蓋的皮紙說。

「什麼還在?」螺螄太太氣緊敗壞地說:「好東西都沒有了。」

「你不要氣急」

「我怎麼能不氣急。」螺螄太太「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旋即警覺,用手硬掩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出聲,但眼淚已流得衣襟上濕了一大片。

任憑胡雪巖與烏先生怎麼勸,都不能讓她把眼淚止住。最後胡雪巖說了句:「羅四姐,你不是光是會哭的女人,是不是?」

這句話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頓時住了眼淚,伸手進入袖中去掏手絹拭淚。

窗外的阿雲早就在留意,而且已找烏家的丫頭,預備了熱手巾在那裡,見此光景,推門閃了進來,將熱毛巾送到她手裡,螺螄太太醒鼻子,抹涕淚,然後將手巾交回阿雲,輕輕說了句:「你出去。」

等阿雲退出堂屋,烏先生說道:「羅四姐,你的損失不輕,不過,你這筆帳,如果並在大先生那裡一起算,也就無所謂了。」

「事情不一樣的。做生意有賺就有賠,沒有話說。我這算啥?我一口氣咽不落。」螺螄太太又說:「從前,大家都說我能幹,現在,大家都會說我的眼睛是瞎的;從前,大家都說我有幫夫運,現在大家都會說,我們老爺最倒霉的時候,還要幫個倒忙,是掃帚星。烏先生,你說,我怎樣咽得落這口氣?」

烏先生無話可答,好半天才說了句:「羅四姐你不要輸到底!」

「烏先生,你是要我認輸?」

「是的。」

「我不認!」羅四姐的聲音又快又急,帶著些負氣的意味。

「你不認!」胡雪巖問:「預備怎麼樣呢?」

「我一直不認輸的。前天晚上,你勸我同七姐夫合夥買地皮、造弄堂房子,又說開一家專賣外國首飾、衣料、傢俱的洋行,我的心動了,自己覺得蠻有把握,你倒下去了,有我來頂,這是我羅四姐出人頭地的一個機會。」

螺螄太太加重了語氣說:「千載難逢的機會。有你在場面上,我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拋頭露面,現在有了機會,這個機會是怎麼來的?是你上千萬銀子的家當,一夜工夫化為灰塵換來的。好難得噢!」

原來她是持著這種想法,胡雪巖悄然大悟,心中立刻想到,從各房姨太太那裡搜集到的「私房」,本要寄頓在烏先生處而為他所反對的,此刻看起來是要重新考慮。

「有機會也要有預備,我是早預備好的。螺螄太太指著那個錫盒說:「這一盒東西至少值五十萬。現在呢,東珠一時未見得能脫手,剩下來的這些寶石,都是蹩腳貨,不過值個一兩萬銀子。機會在眼前,抓不住,你們說,我咽得落咽不落這個氣。」

「機會還是有的。」胡雪巖說:「只要你不認輸,總還有辦法。」

「什麼辦法?」螺螄太太搖搖頭,「無憑無據,你好去告她?」

「不是同她打官司,我另有辦法。」胡雪巖說:「我們回去吧!不要打攪烏先生了。」

「打攪是談不到。」烏先生接口說道:「不過,你們兩位回去,好好兒商量商量看,是不是有啥辦法,可以挽回?只要用得著我的地方,我唯命是聽。」

「多謝,多謝!」胡雪巖加重了語氣說:「一定會有麻煩烏先生的地方,明天我再請你來談。」

「是,是!明天下午我會到府上去。」

於是,螺螄太太將阿雲喚了進來,收拾那個錫盒,告辭回家。一上了百獅樓,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胡雪巖無從解勸,阿雲雖約略知道是怎麼回事,但關係太大,不敢胡亂開口,只是一遍一遍地絞了熱手巾讓她擦眼淚。

終於哭聲漸住,胡雪巖亦終於打定了主意,「我明白你的心裡的意思,你不肯認輸,還想翻身,弄出一個新的局面來,就算規模不大,總是證明了我們不是一蹶不振。既然如此,我倒還有一個辦法,不過,」他停了一下說:「你要有個『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的想法。」

「『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螺螄太太問說:「生路在哪裡?」

「喏!」胡雪巖指著那口存貯各房姨太太私房的箱子說:「如今說不得了,只好照你的主意,寄放在烏先生那裡。你同應春炒地皮也好,開洋行也好,一筆合夥的本錢有了。」

螺螄太太不作聲,心裡卻在激動,「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的覺悟,雖還談不到,而「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的念頭,油然而生,配合她那不認輸的性格,心頭逐漸浮起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憧憬。

「現在也只好這樣子了!」螺螄太太咬咬牙說:「等我們立直了,再來同朱家老婆算帳。」

「好了!睡覺了。身子要緊,」胡雪巖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阿雲!」螺螄太太的聲音,又顯得很有力、很有權威了,「等老爺吃了藥酒,服侍老爺上床,老爺睡樓下。」

「為什麼叫我睡樓下?」胡雪巖問。

「我要理箱子,聲音響動,會吵得你睡不著。」螺螄太太又說:「既然托了烏先生了,不必一番手續兩番做,值得拿出去的東西還多,我要好好兒理一理。」

「理一隻箱子就可以了!」胡雪巖說:「多了太顯眼,傳出風聲去,會有麻煩。」

「我懂,你不必操心。」

第二天下午,烏先生應約而至,剛剛坐定,還未談到正題,門上送進來一封德馨的信,核桃大的九個字:「有要事奉告,乞即命駕。」下面只署了「兩渾」二字,沒有上款也沒有下款,授受之間,心照不宣。

「大概京裡有信息。」胡雪巖神色凝重地說:「你不要走,等我回來再談。」

「是,是。」烏先生答說:「我不走,我不走。」

這時螺螄太太得報趕了來,憂心忡忡地問:「說德藩台請你馬上去,為啥?」

「還不曉得。」胡雪巖盡力放鬆臉上的肌肉,「不會有啥要緊事的,等我回來再說。」

說完,匆匆下樓,坐轎到了藩司衙門,在側門下轎,聽差領人簽押房,德馨正在抽大煙,擺一擺手,示意他在煙榻上躺了下來。

抽完一筒煙,德馨拿起小茶壺,嘴對嘴喝了兩口熱茶,又閉了一會眼睛,方始張目說道:「雪巖,有人跟你過不去。」

「喔。」胡雪巖只答了這麼一個字,等他說下去。

「今兒中午,劉中丞派人來請我去吃飯,告訴我說,你有東西寄放在別處,問我知道不知道?」

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了!是不是朱寶如夫婦在搗鬼?胡雪巖心裡很亂,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雪巖,」德馨又說:「以咱們的交情,沒有什麼話不好說的。」

胡雪巖定一定神,想到劉秉璋手中不知握有什麼證據?話要說得活絡,「曉翁,你曉得的,我決不會做這種事。」他說:「是不是小妾起了什麼糊塗心思,要等我回去問了才明白。」

「也許是羅四姐私下的安排。」德馨躊躇了一下說:「劉中丞為此似乎很不高興,交代下來的辦法,很不妥當。為了敷衍他的面子,我不能不交代杭州府派兩個人去,只當替你看門好了。」

很顯然的,劉秉璋交代的辦法,一定是派人監守,甚至進出家門都要搜查。果然如此,這個台坍不起。到此地步,什麼硬話都說不起,只有拱拱手說:「請曉翁成全,維持我的顏面。」

「當然,當然。你請放心好了。不過,雪巖,請你也要約束家人,特別要請羅四姐看破些。」

「是,是。謹遵台命。」

「你請回吧!吳知府大概就會派人去,接不上頭,引起紛擾,面子上就不好看了。」

胡雪巖諾諾連聲,告辭上轎,只催腳夫快走。趕回元寶街,問清門上,杭州府或者仁和縣尚未派人來過,方始放下心來。

「如果有人來,請在花廳裡坐,馬上進來通報。」

交代完了,仍回百獅樓,螺螄太太正陪著烏先生在樓下閒談,一見了他,都站起身來,以殷切詢問的眼光相迎。

想想是決瞞不過的事,胡雪巖決定將經過情形和盤托出,但就在要開口之際,想到還有機會,因而毫不遲疑地對螺螄太太說:「你趕快尋個皮包,或者帽籠,檢出一批東西來,請烏先生帶走。」

「為啥?」

「沒有工夫細說,越快越好。」

螺螄太太以為抄家的要來了,嚇得手軟心跳,倒是阿雲還鎮靜,一把拉住她說:「我扶你上樓。」

「對!阿雲去幫忙,能拿多少是多少,要快。」

螺螄太太咬一咬牙,挺一挺胸,對阿雲說道:「拿個西洋皮包來。」說完,首先上樓。

「怎麼?」烏先生問:「是不是京裡有消息?」

「不是。十之八九,是朱寶如去告的密,說羅四姐有東西寄放在外面。劉中丞交代德曉峰,要派人來」一句話未完,門上來報,仁和縣的典史林子祥來了。

「有沒有帶人來?」

「四個。」

胡雪巖提示了一個警戒的眼色,隨即由門房引領著,來到接待一般客人的大花廳。林子祥跟胡雪巖極熟,遠遠地迎了上來,撈起衣襟打了個千,口中仍舊是以往見面的稱謂:「胡大人!」

「不敢當,不敢當!四老爺。」縣衙門的官位,典史排列第四,所以通稱「四老爺」。胡雪巖一面拱手還禮,一面說道:「現在我是一品老百姓了,你千萬不要用這個稱呼。」

「胡大人說哪裡話,指日官復原職,仍舊戴紅頂子。我現在改了稱呼,將來還要改回來,改來改去麻煩,倒不如一仍舊慣。」

「四老爺口才,越來越好了。請坐。」

揖客升炕,林子祥不肯上坐,甚至不肯坐炕床,謙讓了好一會,才在下首坐下,胡雪巖坐在炕旁一張紅木太師椅上相陪。

「今天德藩台已經跟我談過了,說會派人來,四老爺有啥吩咐,我好交代他們照辦。」

「不敢,不敢!上命差遣,身不由己,縣大老爺交代,我們仁和縣托胡大人的福,公益事情辦得比錢塘縣來得風光,叫我不可無禮。」林子祥緊接著說:「其實縣大老爺是多交代的,我帶人到府上來,同做客人一樣,怎麼好無禮!」

這話使得胡雪巖深感安慰。每年他捐出去「做好事」的款子不少,仁和縣因為是「本鄉本土」,捐款獨多。如今聽縣官的話,可見好歹還是有人知道的。

「多謝縣大老爺的美意。」胡雪巖說:「今年我出了事,現在所有的一切,等於都是公款,我也不敢隨便再捐,心裡也蠻難過的。」

「其實也無所謂,做好事嘛!」林子樣說:「哪怕撫台曉得了,也不會說話的。」

「是,是!」胡雪巖不知如何回答。

「現在辰光還來得及。」林子祥說:「今年時世不好,又快過年了,縣大老爺想多辦幾個粥廠,經費還沒有著落。」

「好!我捐。」胡雪巖問:「你看要捐多少?」

「隨便胡大人,捐一箱銀子好了。」

胡雪巖只覺得「一箱銀子」這句話說得很怪,同時一心以為縣官索賄,卻沒有想到人家是暗示,可以公然抬一個箱子出去,箱子之中有夾帶,如何轉移,那是出了胡家大門的事。

「現銀怕不多,我來湊幾千兩外國銀行的票子。等一息,請四老爺回去。」

林子祥苦於不便明言,正在思索著如何點醒胡雪巖,只見胡家的聽差進來說道:「仁和縣的差人請四老爺說話。」

差人就在花廳外面,從玻璃窗中望得見。林子祥怕胡雪巖疑心他暗中弄

鬼,為示坦誠,隨即說道:「煩管家叫他進來說。」

這一進來反而壞事,原來烏先生拎著著一個皮包,想從側門出去,不道林子祥帶來的差人,已經守在那裡,烏先生有些心虛,往後一縮,差人攔住盤問,雖知是胡家的客人,但那個皮包卻大有可疑,所以特來請示,是否放行?

「當然放。」林子祥沒有聽清楚,大聲說道:「胡大人的客人,為啥盤問?」

這官腔打得那差人大起反感,「請四老爺的示,」他問:「是不是帶東西出去,也不必盤查。」

「帶什麼東西?」

「那位烏先生帶了個大皮包,拎都拎不動。」

這一說,胡雪巖面子上掛不住,林子祥也發覺自己在無意中弄成一個僵局,只好繼續打官腔:「你不會問一問是啥東西。」

「我問過了,那位烏先生結結巴巴說不出來。」

見此光景,胡雪巖暗暗歎氣。他知道林子祥的本意是要表明他在他心目中,尊敬絲毫不減,但形禁勢恪,今非昔比,要幫他的忙,只有在暗中調護,林子祥將差人喚進來問話,便是一誤,而開口便打官腔,更是大錯特錯,事到如今,再任令他們爭辯下去,不僅於事無補,而且越來越僵,面子上會弄得很難看。

轉念到此,他以調人的口吻說道:「四老爺,你不要怪他,他也是忠於職守,並沒有錯。那皮包裡是我送我朋友的幾方端硯,不過也不必去說他了,讓我的朋友空手回去好了。」

「不要緊,不要緊!」林子祥說:「幾方端硯算啥,讓令友帶回去。」

胡雪巖心想,如果公然讓烏先生將那未經查看的皮包帶出去,那差人心裡一定不服,風聲傳出去,不僅林子祥會有麻煩,連德馨亦有不便,而劉秉璋說不定採取更嚴厲的措施,面子難看且不說,影響到清理的全局,所失更大。

因此,他斷然地答一聲:「不必!公事公辦,大家不錯。」隨即吩咐聽差:「你去把烏先生的皮包拎進去。」

林子祥老大過意不會,「令友烏先生在哪裡?」他說:「我來替他賠個不是。」

對這一點,胡雪巖倒是不反對,「應該我來賠。」說著,也出了花廳。

林子祥跟在後面,走近側門,不見烏先生的蹤影,問起來才知道已回到百獅樓樓下了。

結果還是將烏先生請了出來,林子祥再三致歉以後,方始辭去。

面子是有了,裡子卻丟掉了。烏先生一再引咎自責,自嘲是「賊膽心虛」。

螺螄太太連番遭受挫折,神情沮喪。胡雪巖看在眼中,痛在心裡,而且還有件事,不能不說,躊躇再四,方始出口。

「還要湊點錢給仁和縣。快過年了,仁和縣還想添設幾座粥廠,林子祥同我說,縣裡要我幫忙,我已經答應他了。」

螺螄太太先不作聲,過了一會才問:「要多少?」

「他要我捐一箱銀子。我想」

「慢點!」螺螄太太打斷他的話問:「他說啥?『一箱銀子』?」

「不錯,他是說一箱銀子。」

「箱子有大有小,一箱是多少呢?」

「是啊!」胡雪巖說:「當時我也覺得他的話很怪。」

「大先生。」一直未曾開口的烏先生說:「請你把當時的情形,說一遍看。」

「我來想想看。」

胡雪巖思索當時交談的經過,將記得起來的情形,都說了出來。一面回想,一面已漸有領悟。

「莫非他在『豁翎子』?」烏先生說。「豁翎子」是杭州俗語,暗示之意。

暗示什麼呢?螺螄太太明白了,「現在也還來得及。」她說:「趁早把林四老爺請了回來,請烏先生同他談,打開天窗說亮話好了。」

烏先生不作聲,只看著胡雪巖,等候他的決定,而胡雪巖卻只是搖頭。

「事情未見得有那麼容易。箱子抬出去,中間要有一個地方能夠耽擱,把東西掉包掉出來,做得不妥當,會闖大禍。」他停了一下,頓一頓足說:「算了!一切都是命。」

這句話等於在瀕臨絕望深淵的螺螄太太身後,重重地推了一把,也彷彿將她微若游絲的一線生機,操刀一割。從那一刻開始,她的神思開始有些恍惚了,但只有一件事,也是對一個人的記憶是清楚的,那就是朱寶如的老婆。

「阿雲,」她說:「佛爭一柱香,人爭一口氣,一口氣嚥不下,艮在喉嚨口,我會發瘋。我只有想到一件事,心裡比較好過些,我要叫起黑心吞沒我活命的東西,還狠得下去,到巡撫衙門去告密的人,一輩子會怕我。」

阿雲愕然,「怕點啥?」她怯怯地問。

「怕我到閻羅大王那裡告狀告准了,無常鬼會來捉她。」

「太太,你,」阿雲急得流眼淚,「你莫非要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