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紅頂商人胡雪巖(胡雪巖全傳) > 第三部(1) 燈火樓台 第三章 >

第三部(1) 燈火樓台 第三章

八月初,在西湖上正是「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在上海已略感厭倦於酒綠燈紅,脂香粉膩的寶森,為胡雪巖接到了杭州。

他是由古應春陪著來的。船到望仙橋埠頭上早有一乘綠呢、一乘藍呢的大橋在等候,另外一匹頂馬、兩匹跟馬,四名兵丁,都穿著布政司的號衣,四散排開,擋住了行人,留出一片空地,容寶森登岸。

船家將船泊穩,搭好跳板,船家與岸上胡家的聽差合作,伸出一條粗竹竿,掐穩兩端,高及腰際,寶森以竹竿作扶手,自跳板登上埠頭,立即便有一個穿得極體面的中年人,含笑迎上前來——寶森在上海也見此人,名叫陶敦甫,字厚齋,捐了個候補知縣,作胡雪巖的清客,專職是接待賓客。「森二爺到底到了,胡大先生盼望了好幾天了。森二爺路上還舒服?」

「舒服得很。」寶森舒了口氣遊目四顧,看過往輻輳的行人,不由得讚歎:「都說杭州是洞天福地,真是名不虛傳。」「森二爺只看到今天的熱鬧,哪知道十六、七年前滿目淒涼,慘不忍睹的情形。」

「長毛」兩番破杭州,被災獨重,善後復興之功,推胡雪巖為首。做清客捧賓客以外,亦須不忌捧東主,但以不著痕跡為貴。聽得這話,寶森連連點頭,「雪巖之有今日,實在是積德之報。」他跟胡雪巖的交情已很厚了。所以徑以雪巖相稱。

陶敦甫覷空跟古應春招呼過了,請寶森坐上胡雪巖自用的綠呢大轎;古應春坐藍呢轎,由頂馬引導前行,陶敦甫乘一頂小轎自間道先趕往「元寶街」等候。

「元寶街」滿鋪青石板,足容四馬並行;街中突起,兩頭低下,形似元寶心,因而得名。不過,胡雪巖當初鋪這條街時,卻並未想到這個能配合他的「財神」之號的俗氣的街名,只是為了便於排水;當然,四周的陰溝經過細心修建,暢通無阻,每遇夏日暴雨,他處積雨水三尺,元寶街卻只要雨停,便即水消。

由望仙橋到元寶街,只是一盞茶的工夫,坐在綠呢轎中的寶森,由左右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見五、六丈高的一大圈圍牆牆腳基石,竟有一人多高。大轎抬入可容兩乘轎子進出的大門,穿過門樓,抬入二門歇轎,胡雪巖已站在大廳滴水簷前等候了。

「森二爺,」胡雪巖拱拱手說:「一路好吧?」「很好,很好。」寶森扶著他的手臂,偏著臉細看了一下說:「雪巖,一個多月不見,你又發福了。」

「托福,托福。請裡面坐。」

寶森點點頭,已把臉仰了起來,倒不是他擺架子不理人而是因為胡家的廳堂過於宏敞,必須仰著臉才能看清楚。未看大廳,先回顧天井;天井有七開間大,而且極深,為的是可以搭台唱戲。大廳當然也是七開間,估計可擺三十桌席;由於高敞之故,堂奧雖深,卻很明亮;正中樹一方藍地金底、四周龍紋的大立匾,窠巢大書「積善衍慶」四個黑字,正中上端一顆大方印,一望即知是御璽,上下款卻因相距得遠,看不清楚,不知是慈禧皇太后,還是先帝的御筆。

轉眼看去,東西兩面板壁上,各懸一方五尺高、丈餘寬的紫檀掛屏,西面是一幅青綠山水,東面是貝子奕謨寫的《滕王閣序》,旁有兩扇屏門,料想其中當是家祠;旗人向來重禮節,當即表示,理錄瞻拜。

胡雪巖自然連稱「不敢當。」

只是寶森意思誠敬,當下喚人開了屏門,點燃香燭;寶森向神龕中「胡氏列祖神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胡雪巖一旁陪禮,最後又向寶森磕頭道謝。

「還要見見老太太。」

「改天吧!」胡雪巖說:「家母今天到天竺燒香去了。」「森二爺剛到,先歇一歇。」陶敦甫插嘴說道:「我來引路。笆

於是出了大廳,由西面走廊繞出去,往北一折,一帶粉牆上開著個月洞門,上榜「芝徑」二字,迎門一座玲瓏剔透的假山;陶敦甫由東面繞了過去,豁然開朗,寶森放眼一望,但見樹木掩映,樓閣差,窗子上的五色玻璃,為偏西的日光照耀得光怪陸離,真有目迷五色之感。

「請過橋來!」

寶森跟陶敦甫經過一道三曲的石橋,踏上一座極大的白石露台,中間便是三開間大,正方的楠木「四面廳」,上懸一方黃楊木藍字的匾額,榜書「迎紫」二字。

進門可是一番光景,用紫檀隔板,隔出兩開大小的一個長方形房間,裡面是西式佈置,四周紅色絲絨的安樂椅,配著白色髹金漆的茶几,中間一張與茶几同一質料式樣的大餐檯,上面已擺好好八隻純銀的高腳果盤。

等主客坐定,隨即有兩個面目姣好的丫頭來奉茶敬煙;至此才是開始寒暄的時候。

「森二爺這一晌的酒興怎麼樣?」

「很好哇!」寶森笑道:「從天津上船那天起,酒興就沒有壞過。」

「要這樣才好。」胡雪巖問古應春,「森二爺怎麼沒有把花想容帶來?」

「多謝,多謝!」寶森搶著回答,「我到府上來作客,沒有把她帶來的道理。」

原來花想容是「長三」上的「紅倌人」,為寶森所眷;胡雪巖邀他來一賞西湖秋色,原曾在信上寫明,不妨挾美以俱,而寶森卻認為於禮不合,沒有帶花想容來。

接下來便縱談上海聲色與新奇之事,寶森興味盎然地說他開了多少眼界,看了外國的馬戲、東洋女子「天勝娘」的戲法。一面談,一面不斷有丫頭送點心來;寶森喜歡甜食,最中意又香又糯用冰糖煮的桂花栗子。

「雪巖,」寶森是衷心嚮往,「我看當皇上都沒有你舒服,簡直是神仙嘛!」他指著窗外,聳起於假山上的那座「百獅樓」,忽然想起一句唐詩,便念了出來:「『樓閣玲瓏五雲起』。」

「森二爺談詩,我就接不上話了。」胡雪巖轉臉說道:「厚齋,你看哪一天,把我們杭州城裡那幾位大詩翁請了來,陪森二爺談談。」

「不,不!」寶森急忙搖手,「我哪裡會做詩?千萬不必,免得我受窘。」

看他是真心話,胡雪巖一笑置之,不再多說。陶敦甫怕場面冷落,便即問說:「森二爺,上海消息靈通,不知道劉制台的參案怎麼樣了?」

聽得這話,寶森突然站了起來,「嘿!」他驀地一拍雙掌,聲音極大,加以動作近乎粗魯,倒讓大家都嚇一跳,再看到他險上有掩抑不住的笑容,便越發奇怪了。

「森二爺,」胡雪巖說:「請坐下來,慢慢談起。」「談起劉峴莊的參案,可真是大快人心!」他摩腹說道:「我肚裡的積滯都消了——」

劉峴莊便是兩江總督劉坤一。自從出了盛宣懷的案子,李鴻章便是此人在兩江,對他是一大妨礙;而盛宣懷更是耿耿在心,企圖中傷。但劉坤一的官聲不錯,封疆大吏又不比京官,號稱「都老爺」的監察御史,見聞不足,無法參他;就上折參劾,慈禧太后亦未必見聽。幾經籌劃,認為只有一個人夠資格參他,而且一定見效。

此人就是「彭郎奪得小姑回」的彭玉麟,湘軍木師的領袖。洪楊既平、彭玉麟淡於名利,外不願當督撫,內不願當尚書;於是有人建議,長江水師龍蛇混雜,鹽梟勾結,為害地方不淺,彭玉麟清剛正直,疾惡如仇,在長江威望素著,不如仿照旗營「專操大臣」的制度,派他專門巡閱長江水師,得以專折奏事,並頒給「王命旗牌」,遇有不法官吏,得以便宜行事。彭玉麟接受了這個差使,一年一次巡閱長江水師,其餘的日子,便住在西湖上,與他的孫兒女親家俞曲園唱酬盤桓,消閒如鶴。

不過到得彭玉麟出巡時,威名所播,確能使貪官墨吏,相顧斂跡;他所管的事,亦不限於整頓水師紀律,長江沿岸各地他看不順眼的事都要管,職權彷彿明朝「代天巡守」的巡按御史;曾經在武昌請王命旗牌立斬不法的水師總兵譚祖綸;至於地方官經他參劾,革職查辦的,亦頗不乏人。總之,只要彭玉麟參誰,誰就非倒楣不可。

盛宣懷想到了這個人,李鴻章亦認可加利用,於是摭拾浮言,激動了彭玉麟的脾氣,真個以密折嚴劾劉坤一,大致是:第一、鴉片癮大,又好逸樂,精神不濟,無力整頓公事;第二、姨太太很多,稀見賓客,又縱容家丁,收受門包;第三點最厲害,亦是彭玉麟親眼所見,最感不滿而又是他應該管的事:「沿江炮台,多不可用,每一發炮,煙氣迷目,甚或坍毀。」

密折到京,慈禧太后召見軍機,決定振彭玉麟進一步密查;同時內召來京覲見,打算不讓他回任了。據說榮王曾經跟李鴻章商量過這件事,其時陝甘總督改派曾國荃,而曾國荃嫌地方太苦,又怕無法指揮左宗棠的嫡系部隊,一直不願就任,使得朝廷深感為難,不如乘此機會,改派劉坤一當陝甘總督。

至於兩江總督則以清望素著的四川總督丁寶楨調補,遺缺由李鴻章的胞兄李瀚章接任。

這是李鴻章的一把如意算盤,原來清朝的制度,封疆大吏劃疆而治;總督往往亦僅管得一省,不比明朝的總督、巡撫有是流動性的。這種制度之形成,當然有許多原因,其中之一是,皇帝認為各有專責,易於考查,也就是易於駕馭。因此,儘管常有「不分畛域」的上諭,實際上限制甚嚴,不准有越權的行為。及至洪楊亂起,這個相沿兩百年而不替的傳統被打破了。

清朝在道光以前,凡有大征伐,調兵遣將,權皆操之於皇帝;軍餉亦由國庫撥發,統帥功成還朝,繳還兵權,受賞而回本職,並無私有的軍隊。但自曾國藩創立湘軍,而軍餉又須帶兵將帥,就地自籌以後,整個情況大變;變成官不符職守非其地、財難己用、兵為私有。曾國荃進圍金陵時,他的官銜是浙江按察使,一省司法長官,帶兵打仗,豈非「官不符職」?而打仗又非為浙江劃守土之責,這就是「守非其地」。

「財難己用」就更微妙了,本秦人視越,肥瘠漠不相關,但在左宗棠西征時,卻非希望浙江豐收不可,因為浙江按月要交西征協餉十四萬銀子,而本省修理海塘,反須另籌財源。至於「兵為私有」,則以湘、淮兩軍原為子弟兵,父子兄弟叔侄,遞相率領,成為規例;淮軍的這個傳統,更是牢不可破。

因為打破了疆域與職守的限制,李鴻章才能運用手腕,伸張其勢力於兩江——南洋。直督兼北洋大臣;江督兼南洋大臣,李鴻章一直強調,無論籌辦防務或者與外洋通商,南北洋必須聯絡一致,不分彼此。話是如此,卻只有北洋侵南洋之權,南洋的勢力達不到北洋,因為北洋近在畿輔,得地利之便,可直接與各國駐華公使聯絡交涉,這樣,有關南洋的通商事務,自然而然地由北洋代辦了。同時「總理務國事務衙門」,為了在交涉上留有緩衝的餘地,往往先委託北洋從事初步談判,保留著最後的裁決權,這一來使得李鴻章更易於擴張勢力。

如此這般,李鴻章就不能關心兩江總督的人選了。最好是能聽他指揮,其次也要能合作。像劉坤一這樣,李鴻章就覺得有許多不便,因而希望丁寶楨接任江督。丁寶楨是他會試的同年,李鴻章一直很拉攏他;丁寶楨每次奉召述職時,京中上自王邸軍機,下至同鄉京官都要打點,無不是由李鴻章預備了整箱的現銀,這樣的交情,他相信丁寶楨調任江督,一定能跟他合作無間。至於李瀚章,除了貪黷之外,別無他能;而四川經丁寶楨整頓以後,是個可以臥治的省分,李鴻章是想為他老兄找個奉母養老的好地方。

這把算盤打得極精,哪知真如俗語所說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彭玉麟的復奏到京,大出李鴻章的意外,竟是痛劾李鴻章的至親趙繼元。

趙繼元是安徽太湖人,他的祖父叫趙文楷,嘉慶元年的狀元。趙繼元本人也是個翰林,但肚子裡一團茅草,「散館」時考列三等,分到部裡當司官。做官要憑本事、講資格,趙繼元倒有自知之明,自顧當司官既不能「掌印」;而兩榜出身雖可派為考官,卻又須先經考試,這一關又是過不去的;不如當外官為妙。

於是他加捐了一道員,走門路分發兩江。江督正是李鴻章的老師曾國藩;愛屋及烏,所以趙繼元一到江寧「稟到」,立即「掛牌」派人他軍需總局總辦的肥差。

從此趙繼元便把持著兩江軍需總局,歷任總督都看李鴻章的面子,隱忍不言。這一次到底由彭玉麟無情地揭發了他的劣跡,復奏中說:「兩江軍需總局,原系總督札委局員,會同司道主持。自趙繼元入局,恃以庶常散館,捐升道員出身,又系李鴻章之妻兄,賣弄聰明,妄以知兵自許,由是局員營員派往修築炮台者,皆惟趙繼元之言是聽。趙繼元輕前兩江總督李宗羲為不知兵,忠厚和平,事多蔑視,甚至督臣有要務札飭總局,趙繼元竟敢違抗不遵,直行己意。李宗羲旋以病告去,趙繼元更大權獨攬,目空一切。炮台坍塌,守台官屢請查看修補,皆為趙繼元蒙蔽不行。」

李宗羲字雨亭,四川開縣人,道光二十七年進士,是李鴻章的同年。同治十二年曾國藩歿於兩江總督任上,由於李鴻章的推薦,李宗羲竟能繼任此一要缺。其人才具平常,李鴻章可以遙制;兩江諸般設施,每聽北洋指揮。盛宣懷以直隸候補道得以派到招商局去當會辦,便是李宗羲任內之事。這樣的一個人,趙繼元自然不會將他放在眼裡。

至於對劉坤一,據彭玉麟在復奏中說:「臣恐劉坤一為其所誤,力言其人不可用。劉坤一札調出局,改派總理營務,亦可謂優待之矣,而趙繼元敢於公庭大眾向該督力爭,仍舊幫理局務,本不知兵,亦無遠識,嗜好復深,徒恃勢攬權,妄自尊大,始則炫其長,後則自護其短,專以節省軍費為口實,惑眾而阻群言。」

彭玉麟說,在趙繼元看,跟洋人如果發生了糾紛,到頭來無非歸之於「和」之一字。既然如此「江防」也好,「海防」也好,都是白費心血,不過朝廷這樣交代,不能不敷衍而已。

但是真的節省經費、粉飾表面,也還罷了。實際上浪費甚多,只是當用不用而已。彭玉麟認為趙繼元持這種論調,是件極危險的事,防務廢弛,盡屬虛文,一旦有警,無可倚恃,必至貽誤大計。最後又說:「黜陟之柄,操自朝廷;差委之權,歸於總督,臣不敢擅便,惟既有見聞,不認瞻徇緘默,恐終掣實心辦事者之肘,而無以儆局員肆妄之心。」這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他有權,即時會將趙繼元撤差革職。

此奏一上,慈禧太后震怒;初攬大權,正想整飭綱紀立威之時,當即批了個「劣跡昭著,即行革職」再一次為彭玉麟顯一顯威風。

這一來,李鴻章自亦大傷面子;不便對兩江總督的人選,再表示意見,那把如意算盤,竟完全落空了。

聽寶森談完這段剛出爐的新聞;胡雪巖便即問道:「這麼說,劉峴帥還會回任。」

「回任大概不會了。」

「那末是誰來呢?」

「當然是曾九帥。」

「曾九帥」便是曾國荃。江寧是他在同治三年攻下來的,加以湘軍舊部,遍佈兩江——上江安徽、下江江蘇,所以每逢江督出缺,總有人把他列入繼任人選。這一回,看起來真的要輪到「曾九帥」了。

「曾九不相宜。」寶均金說道:「他嫌陝甘太苦不肯去;最後拿富庶的兩江給他,且不說人心不服,而且開挾持這漸,朝廷以後用人就難了。」

寶均金是恭王的智囊,聽他說得不錯,便即問道:「那末,你看是讓誰去呢?」

「現成有一個在那裡:左季高。」

「啊,啊!好。」恭王深深點頭。

原來左宗棠在軍機處,主意太多,而又往往言大而誇,不切實際;寶均金一直在排擠他。左宗棠一氣之下,上折告病,請開缺回籍養痾;朝廷賞了他兩個月的假。恭王畢竟忠厚,雖也討厭左宗棠喋喋不休,但擠得他不安於位,也不免內疚神明,如今有兩江這個「善地」讓他去養老,可以略補疚歉,因而深為贊成。

於是九月初六那天,由恭王面奏,說海防之議方興,勢在必行,主其事者是北洋、南洋兩大臣,北洋有李鴻章在,可以放心;南洋需要有威望素著的重臣主持,幾經考慮,認為以左宗棠為最適且。而且,江南政風疲軟,亦順象左宗棠那樣有魄力的人去錄總督,才能大事整頓。

慈禧太后亦很討厭左宗棠的口沒遮攔,什麼事想到就說,毫無顧忌,不過她很念舊,總想到左宗棠是艱難百戰、立過大功勞的人,既然不宜於在朝,應該給他一個好地方讓他去養老,所以同意了軍機的建議。外放左宗棠為兩江總督。

這個消息傳到時,恰好胡雪巖陪著暢遊了西湖上六橋三竺之勝的寶森回到上海。對他來說,這自然是個喜訊,不由得又在心裡激起了好些雄圖壯志。

照例的,胡雪巖每一趟到上海,起碼有半個月工夫,要應付為他接風而日夜排滿了的飯局,第一是官場,第二是商場,最後才輪到至親好友。古應春和七姑奶奶夫婦是「自己人」,挨到他們做主人請客,已經是十月初,將近慈禧太后萬壽的日子了。

這天請了兩桌客,陪客也都是「自己人」,其中有劉不才——他如今管著胡慶余堂藥店,這一回到上海是要轉道北方去採辦明年要用的藥材;有宓本常,他是阜康雪記銀號上海總號的「大伙。」

此外也都是胡雪巖私人資本開設的絲號、典當的檔手。

酒闌人散,為時尚早,胡雪巖想趁此機會跟古應春夫婦好好談一談自己這幾天的見聞與想法,所以決定留宿在古家。古家原替他預備得有宿處,是二樓後房極大的一個套間,一切現成,便將他的轎珅與跟班都打發了回去,只留下一貼身的小跟班,名叫阿成的,隨他住在古家。

「應春,這回湘陰放兩江,等於合肥摜了一大跤;你看,我們有點啥事情好做?」

「小爺叔,」古應春答說:「我看你現在先不必打什麼主意,不妨看看再說。」

「為啥?」

「事情明擺在那裡,合肥、湘陰一向是對頭,湘陰這趟放兩江,第一,他不會像以前的幾位制台那樣,讓北洋來管南洋的事;其次,湘陰跟劉峴帥是湖南同鄉,劉峴帥吃了合肥的虧,湘陰只要有機會,自然要替他報復,這是湘陰這方面;再說合肥那方面,當然也要防備。論手段是合肥厲害,說不定先發制人,我們要防到『吃夾檔』。」

「『吃夾檔』?」胡雪巖愕然,他想不通左李相爭,何以他會受池魚之殃?

「兩方面勾心鬥角,不外乎兩條計策,一種是有靠山的,擒賊擒王;一種是有幫手的,翦除羽翼湘陰是後面一種,小爺叔,合肥要動湘陰,先要翦除羽翼,只怕你是首當其衝。」胡雪巖悚然動容,但亦不免困惑,「莫非你要叫我朝合肥遞降表?」他問,「我要這樣做,怎麼對得起湘陰?」「遞降表當然說怎麼樣也不行的。我看,小爺叔要聯絡聯絡邵小村。」

邵小村名友濂,浙江余姚人,也算是洋務人村,一向跟李鴻章接近;新近放的上海道——上海道本來是李鴻章的親信劉瑞芬,另為劉坤一參盛宣懷一案,劉瑞芬秉公辦理,因而得罪了李鴻章,設法將他調為江西藩司。劉去邵來,足以看出上海道這個管著江海關的肥缺,等於是由李鴻章在管轄。「聯絡邵小村,不就是要吊合肥的膀子?莫非真的要磕了頭才算遞降表?」

「弔膀子」是市井俚語;語雖粗俗,但說得卻很透徹。古應春默然半晌,突然提出一個驚人的建議。

「小爺叔,一不做,二不休,你索性花上二、三十萬銀子,把邵小村攻掉!」

這一下,胡雪巖更覺錯愕莫名;「你是說,要我去當上海道?」他問。

「是啊!」

胡雪巖無從置答,站起來踱著方步盤算了好一會,突然喊道:「七姐,七姐!」

七姑奶奶正在剝蟹粉預備宵夜點心,聽得招呼,匆匆忙忙出來問道:「小爺叔叫我?」

「應春要我去做上海道。你看他這個主意,行得通,行不通?」

七姑奶奶楞一下,「怎麼一樁事情,我還弄不清楚呢?」她看著她丈夫問:「上海道不是新換的人嗎?」

這一下倒提醒了古應春,自覺慮事不周;邵友濂到任未幾,倘非有重大過失,決無開缺之理,因而點點頭答說:「看起來不大行得通。」

「而且,我也不是做官的人。」胡雪巖問:「你看我是起得來早去站班的人嗎?」

胡雪巖雖戴「紅頂」畢竟是「商人」。如今發了大財,起居豪奢,過於王候;分內該當可擺的官派,也不過是他排場的一部分。倘說補了實缺,做此官,行此禮,且不說象候補道那樣,巴結長官,遇到督撫公出,早早趕到地萬去站班伺候,冀盼一邀;至少大員過境,上海道以地方官的身份,送往迎來,就是他視力畏途的差使。

七姑奶奶有些弄明白了,她也是聽古應春說過,邵友濂是李鴻章的人,跟胡雪巖是左宗棠的人,算是敵對的。現在古應春建議胡雪巖去當上海道,取邵而代之,不是上海道對胡雪巖有何好處,只是要攻掉邵友濂而已。

「不管行得通,行不通;也不管小爺叔舒服慣,吃不吃得來做官的苦頭,根本上就不該動這個念頭!」

七姑奶奶說話向來爽直而深刻;因此何以不該動這個念頭,在古應春與胡雪巖都要求她提出解釋。

「我倒先請問你,」七姑奶奶問她丈夫:「上海道是不是天下第一肥缺?」

「這還用你問?」

七姑奶奶不理他,仍舊管自己問:「小爺叔是不是天下第一首富?」

這就更不用問了,「不然怎麼叫『財神』呢?」古應春答說:「你不要亂扯了。」

「不是我亂扯。如果小爺叔當了上海道,就有人會亂扯。小爺叔是做生意發的財,偏偏有人說他是做官發的財;而偏偏上海道又是有名的肥缺,你說,對敲竹槓的『都老爺』,如果應酬得不到,硬說小爺叔的錢是做貪官來的,那一下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這一說,嚇出古應春一身冷汗;如果胡雪巖當了上海道,真的說不定會替他惹來抄家之禍。

「應春,你聽聽。」胡雪巖說:「這就是為啥我要請教七姐的道理。」

小爺叔,你不要替我戴高帽子!倒是有句話,我——」七姑奶奶突然頓住,停了一會才說:「慢慢再談吧!」說完,轉身走了。

胡雪巖並不曾留意於她那欲言又止的態度,重拾話題說道:「對邵小村,敷衍我不肯;要攻掉他,大可不必,那末,應春,你說,如何是好?」

「當然只有不即不離。」

「也就是一切照常?」

「是的。」

「那好。我們回頭再來談湘陰來了以後的做法。」胡雪巖說,「我想湘陰來我可以對怡和下殺手了。」

怡和是指英商怡和洋行。這家洋行的在華貿易,發展得很快;跟胡雪巖的關係是亦友亦敵。胡雪巖為左宗棠採辦軍需,特別是西洋新式的軍火,頗得力於怡和的供應;但在從事絲的出口方面,怡和是胡雪巖的第一勁敵。

本來胡雪巖做絲生意,「動洋莊」是以怡和為對象。但怡和認為通過胡雪巖來買絲,價格上太吃虧,不如自己派人下鄉收購,出價比胡雪巖高,養蠶人家自然樂意賣出,而在怡和,仍舊比向胡雪巖買絲來得划算。換句話說,養蠶人家跟怡和直接交易,彼此分享了胡雪巖的中間利益。不過,這一點胡雪巖倒不大在乎,因為他講究公平交易,而且口頭上常掛一句話:「有飯大家吃」。養蠶人家的新絲能買得好價錢,於他有益無損——青黃不接,或者急景凋年辰光放出去的帳,能夠順利收回,豈非一件好事。

只是眼前有一樣情況,非速謀對策不可,光緒五年怡和洋行在蘇州河邊,設了一家繅絲廠;今年——光緒七年,有個湖州人黃佐卿也開了一家,字號名為公和永:還有一家公平繅絲廠,由英商公平洋行投資,亦在密鑼緊鼓地籌備之中。

怡和與公和永這兩家繅絲廠,都還沒有開工,主要的原因是,反對的人太多。一部機器抵得上三十個人,換句話說,機器開工一日的產量,用人工要一個月。這一來,浙北農村中,多少絲戶的生計,有斷絕之虞。因此絲業公所發起抵制,實際上是胡雪巖發起抵制。絲業公所的管事,都惟他馬首是瞻的。

但這三家新式繅絲廠,勢成騎慮,尤其是怡和、公平兩家;倘或不辦新式繅絲廠,他們在歐州的客戶,都會轉向日本去買高品質的絲。

因為如此,三家新式繅絲廠,居然聯成一起,共同聘請意大利人麥登斯為總工程師,指導三廠的技師,操作購自意大利或法國的機器;同時派人下鄉,預付價款,買明年的新絲。這一下,可以說與胡雪巖發起的抵制,進入短兵相接的局面了。

胡雪巖手下的謀士,對這件事分成兩派,大多數贊成抵制;少部分主張順應潮流,古應春就曾很剴切地勸過他。「小爺叔,如今不是天朝大國的日子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再狠也不能不看看潮流。機器繅絲,不斷不毛,雪白髮亮,跟發黃的土絲擺在一起看,真像大小姐跟燒火丫頭站在一起,不能比了。這是沒法子的事,當年英國發明蒸汽機,還不是多少人反對,可是到後來呢?」

「你說的道理不錯,不過鄉下那許多絲戶,手裡沒有『生活』做,叫他們吃什麼?」胡雪巖說:「我盡我的心,能保護住他們一天,我盡一天的心。真的潮流沖得他們立腳不住,我良心上也過得去了。」

這不是講良心的事!古應春心裡在想,如果真的能將三廠打倒,關門拍賣機器,那時不妨找幾個人合夥接手,撿個現成的大便宜。當然,胡雪巖如果願意,讓他佔大股,不過此時還不宜說破。

於是古應春一變而為很熱心地策劃抵制的步驟,最緊要的一著是,控制原料,胡雪巖以同的樣價錢買絲,憑過去的關係,當然比工廠有利。無奈怡和、公平兩廠,財力雄厚,後又提高收購價格;胡雪巖一看情勢不妙,靈機一動,大早出貨;及至怡和、公平兩行高價購入,行情轉平,胡雪巖搶先補進,一出一進很賺了一筆。

這第一回合,怡和、公平吃了虧,手中雖有存貨,初期開工,不愁沒有原料,但以後勢必難乎為繼,而就在這時候,胡雪巖又有機會了。

機會就是左宗棠來當兩江總督,「應春,」他說:「我們現在講公平交易。怡和、公平用機器,我們用手,你說公平不公平?」

「這不公平是沒法子的事。」

「怎麼會沒有法子?當然有,只看當道肯不肯做,如果是合肥只想跟洋人拉交清,不肯做,湘陰就肯做了。等我來說動他。」

「小爺叔,」古應春笑了,「說了半天,到底什麼事肯做不肯做?」

「加繭捐。要教他們成本上漲,無利可圖,那就一定要關門大吉了。」

這繭捐當然是有差別的,否則同樣增加,還是競爭不過人家。古應春覺得用這一著對付洋商,確是很厲害;但須防洋商策動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經由李鴻章的關係,向總理衙門提出交涉。

「不會的。」胡雪巖另有一套看法:「合肥碰了兩個釘子,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多管閒事了。再說,我們江浙的絲業,跟他北洋風馬牛不相及,他就要想管閒事,你想,湘陰會買他的帳嗎?」

正談到這裡,七姑奶奶來招呼吃宵夜。古家是很洋派的。飯廳正中擺一張桃花心木的長餐的桌,六把法國宮廷式的椅子;不過坐位還是照中國規矩,拿長餐桌兩端的主位當作上座;古應春夫婦分坐他的左右首作陪,弄成個反客為主的局面。

宵夜粥菜是火腿、皮蛋、肉鬆、蝦子乳腐,糟油蘿蔔之類的醬菜,在水晶吊燈照耀之下,色彩鮮艷,破頗能逗人食慾,「我想吃點酒。」胡雪巖說:「這兩天筋骨有點發酸。」筋骨發酸便得喝「虎骨木瓜燒」,這是胡慶余堂所產馳名南北的藥酒。胡雪巖的酒量很淺,所以七姑奶奶只替他在高腳玻璃杯中倒了半杯。

「七姐,」胡雪巖銜杯問道:「你啥辰光到杭州去?老太太一直在牽記你。」

「我也牽記老太太。」七姑奶奶答說,「年裡恐怕抽不出工夫,開了春一定去。」

「喔,有件事我要跟你們商量。明年老太太六十九,後年整七十;我想趁湘陰在這裡,九也要做,十也要做。」胡雪巖的門客與屬下,早就在談論,胡老太太七十整壽,要大大熱鬧一番;如今胡雪巖要借左宗棠兩江總督的風光,明年就為胡老太太大做生日,這一點七姑奶奶倒不反對,不過俗語有「做九不做十」之說,如果「九也要做,十也要做」就不免過分了。

心裡是這樣想,可是不論如何,總是胡雪巖的一番孝心,不便說什麼煞風景的話,只是這樣答說:「九也好,十也好,只要老太太高興就好。」

「場面撐起來不容易,收起來也很難。」胡雪巖說,「這幾年洋務發達,洋人帶來的東西不少,有好的,也有壞的;學好的少,學壞的多,如果本來就壞,再學了洋人那套我們中國人不懂的花樣,耍起壞來,真是讓他賣到金山去當豬仔,都還不知道是怎麼樣到了外國的。七姐,你說可怕不可怕?」

七姑奶奶不明他的用意,含含糊糊答一聲:「嗯。」「前一晌有個人來跟我告幫。」胡雪巖又說:「告幫就告幫好了,這個人的說法,另有一套,他說:『胡大先生,你該當做的不做,外頭就會說你的閒話,你犯不著。』我說:『人生在世,忠孝為本;除此以外,有啥是該當做的事?我只要五倫上不虧,不管做啥,沒有人好批評我。』他說:『不然,五倫之外,有一件事是你胡大先生該當做的事。』我問:『是啥?』你們道他怎麼說?他說:『花錢。』」

此人的說法是:胡雪巖以豪奢出名,所以遇到花錢的事,就是他該做的事。否則就不成其為胡雪巖了,接下來便要借五百兩銀子;問他作何用途,卻無以為答。

「我也曉得他要去還賭帳,如果老實跟我說,小數目也無所謂。哪曉得他說:『胡大先生,你不要問我啥用途,跟你借錢,是用不著要理由的。大家都說你一生慷慨,冤枉錢也不知道花了多少。你現在為五百兩銀子要問我的用途,傳出去就顯得你胡大先生「一鈿不落虛實地」,不是肯花冤枉錢的人。』你們想,我要不要光火?」

「當然要光火。」古應春答說:「明明是要挾;意思不借給他,他就要到處去說壞話。可惡!」

「可惡之極!」胡雪巖接著往下談:「我心裡在想,不借給他,用不著說,當然沒有好話;借給他呢?此人說話向來刻薄,一定得便宜賣乖,說是『你們看,我當面罵他冤大頭,他還是不敢不借給我。他就是這樣子「不點不亮的蠟燭脾氣」』你們倒替我想想,我應該怎麼辦?」

「叫我啊!」七姑奶奶氣鼓鼓地說:「五百兩銀子照出,不過,他不要想用,我用他的名字捐了給善堂。」胡雪巖歎口氣,「七姐,」他說:「我當時要有你這點聰明就好了。」

「怎麼?」古應春問:「小爺叔,你是怎麼做錯了呢?」「我當時冷笑一聲說:『不錯,我胡某人一生冤枉錢不曉得花了多少,不過獨獨在你身上是例外。』我身上正好有一張北京『四大恆』的銀票,數目是一千兩;我說:『今天注定要破財,也說不得了。』。我點根洋火,當著他的面,把那張銀票燒掉了。」

「他怎麼樣呢?氣壞了?」

「他倒沒有氣壞;說出一句話來,把我氣壞了。」「他怎麼說?」

「他說:『胡大先生,你不要來這套騙小伢兒的把戲:你們阜康跟四大恆是同行,銀票燒掉可以掛失的。』」古應春夫婦默然。然後七姑奶奶說道:「小爺叔,你吃了啞巴虧了。」

確是個啞巴虧。胡雪巖根本沒有想到可以「掛失」;及至此人一說破,卻又決不能去掛失,否則正好坐實了此人的說法,是「騙小伢兒的把戲」。

「後來有人問我,我說有這樁事情;問我有沒有掛失?我只好笑笑,答他一句:『你說呢?』」

「能有人問,還是好的,至少還有個讓人家看看你小爺叔態度的機會。就怕人家不問,一聽說有這件事,馬上就想到一定已經掛失了,問都不用問的。」古應春說:「阿七說得不錯,小爺叔,你這個啞巴虧吃得很大。」

「吃了虧要學乖。」胡雪巖接口說道:「我後來想想,這位仁兄的確是有道理,花錢的事,就是我該當做的事,根本就不應去問他的用途。如果說我花得冤枉了,那麼我掙來的錢呢?在我這面說,掙錢靠眼光、靠手腕、靠精神力氣,不過我也要想想虧本的人,他那面蝕本蝕得冤枉,我這面掙的就是冤枉錢。」

「小爺叔的論調,越來越玄妙了。」古應春笑道:「掙錢也有冤枉的?」

「掙了錢不會用,掙的就是冤枉錢。」胡雪巖問道:「淮揚一帶有種『磬響錢』,你們有沒有聽說過?」

古應春初聞此「磬響錢」三字,七姑奶奶倒聽說過,有那一班錙銖必較,積資千萬,而惡衣惡食,一錢如命的富商,偏偏生個敗家子,無奈做老子的錢管得緊,就只好到處借債了。利息當然比向「老西兒」借印子錢還要凶,卻有一樣好處,在敗家子還不起錢的時候,決不會來催討。「那末要到什麼時候還呢?」七姑奶奶自問自答地為古應春解釋:「要到他老子死的那天。人一嚥氣,頭一件事是請個尚來念『倒頭經』;和尚手裡的磬一響,債主就上門了,所以叫做磬響錢。」

「與其不孝子孫來花,不如自己花,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本來也無所謂。不過,小爺叔,你說花錢的事,就是該當你做的事,這話。」古應春很含蓄地說:「只怕也還有斟酌的餘地。」

「我想過好幾遍了,既然人家叫我『財神』,我就是應該散財的,不然就有煩惱。」胡雪巖急轉直下地回入本題,「譬如說明年老太太六十九,我一定要做。不做,忌我的人就有話說了,怎麼說呢?說胡某人一向好面子,如今兩江總督是左大人,正好借他的威風來耍一耍排場;不做不是他不想做,是左大人對他不比從前了,胡老太太做生日,禮是當然要送的,不過普普通通一份壽禮,想要如何替他做面子,是不會有的事。倒不如自己識相為妙。七姐,你說,如何我不做,是不是會有這種情形。」

七姑奶奶不能不承認,卻換了一種說法:「做九原是好做的。」

「明年做了九,後年還要做。」胡雪巖又說:「如何不做,又有人說閒話了,說胡老太太做七十歲是早已定規了的。只為想借左大人招搖,所以提前一年。做過了也就算了;他這兩年的境況不比從前,能省就省了。七姐,你要曉得,這比明年不做還要壞!」

「為什麼呢?」

「這點你還不明白?」古應春接口:「這句話一傳開來,阜康的存款就要打折扣了。」

「豈止打折扣?」胡雪巖掉了句文:「牽一髮而動全身,馬上就是一個大風浪。」

七姑奶奶無法想勝,會是怎樣的一種「大風浪」?只是看他臉上有難得一見的警惕之色,忍不住將她藏之心中已久的一句話說了出來。

「小爺叔,我也要勸你,好收收了。不過,我這句話,跟老太太說的,意思稍為有點不同,老太太是說排場能收則收,不必再擺開來;我說的收一收是能不做的生意不做;該做的生意要好好兒做。」

此言一出,首先古應春覺得十分刺耳,不免責備:「你這話是怎麼說的?小爺叔做生意,還要你來批評?」「應春!」胡雪巖伸手按著他擺在桌上的手,攔住他的話說:「現在肯同我說真話的,只有七姐了。我要聽!」說著還重重地點一點頭。

古應春原是覺和胡雪巖的性情,跟以前不大一樣了,怕七姑奶奶言語過於率直,惹他心中不快;即或不言,總是件掃興的事。既然他樂聞逆耳之言,他當然沒有再阻撓的必要;不過仍舊向妻子拋了個眼色,示意她措詞要婉轉。「有些話我擺在肚皮裡好久了,想說沒有機會。既然小爺叔要聽,我就實話直說了,得罪人我也不怕;只要小爺叔有一句兩句聽進去,就算人家記我的恨,我也是犯得著的。」

由這一段開場白,胡雪巖便知她要批評他所用的人,對這一點,他很在意;也很自負,他認為他之有今日立下這番乾嘉年間,揚州鹽商全盛時期都及不上的局面,得力於他能識人,更能用人,這當然要明查暗訪,才能知道一個人的長處何在,毛病在哪裡?不過,他聽人月旦人物,胸中卻自有丘壑,首先要看批評人的人,自己有沒有可批評之處?然後才來衡量那些批評,哪一句是可以聽的、哪一句是對方希望他能聽的。七姑奶奶是極少數他認為應該佩服的人之一,她對人的批評,不但要聽,而且惟恐她言之不盡,因而覺得有鼓勵她的必要。

「七姐,沒有人會記你的恨,因為沒有人會曉得你同我說的話。你有見到的地方,儘管說;就是我有錯處,你亦不必客氣,你說了實話,我只有感激,決不會怪你。」

有這樣誠懇的表示,反使得七姑奶奶覺得光是批評某些人,猶不足以盡其忠悃,要批評就要從根本上去批評毛病的由來。

「小爺叔,說實話,跟前個十來年比起來,我對你的敬重打折扣了;不過小爺叔,對你的關心,是有增無減。思前想後,有時候為你想得一夜困不著。」

這話說得胡雪巖聳然動容,「七姐,」他說:「我們是患難之交,我最佩服你是女中丈夫。我自己也知道,做人處世,沒有十幾年前那樣,處處為人著想,不過,總還不算對不起人。場面雖然扯得大,用的人是得力的,裡裡外外都繃得牢,不曉得七姐是為啥為我愁得一夜困不著。」

「我愁的是樹大招風。小爺叔,你是丈八燈台,多少人沾你的光,照出一條路來,走得又快又穩,可惜你照不見自己。」「丈八燈台」這句俗語,是如此用法,胡雪巖覺得格外貼切,因而也就更重視她的下文了。

「七姐,虧得還有你看得清楚。今天沒有外人,請你老實說,我有哪些毛病要改?」七姑奶奶沉吟不語。她本想著:「你認為你用的人都得力,裡外都能繃得住,這一點就要改。不過這好像一概抹煞,會惹胡雪巖起反感,而況事實上也有困難,如果他這樣說一句:照你說起來,我用的人通通要換過;請問,一時之刻哪裡去找這麼多人?找來的人是不是個個靠得住。這就無辭以答了。

古應春多少看出她的心思,怕她說得過分徒亂人意,無裨實際,便暗示她說:「阿七,你談一兩件小事,小爺叔心裡自然有數。」

「好!」七姑奶奶接受了這個建議,略想一想說道:「小爺叔,我講兩件你自己不知道,人家替你得罪了人,都記在你帳上的事。」

第一件花園落成以後,胡雪巖對其中的假山不滿意,決心改造。請了幾個專工此道的人來看,畫了圖樣,亦不見得有何出色之處,最後打聽到京中有個大名家,姓應單名一個崇字,河南人,咸豐初年是怡親王載垣門下的清客。辛酉政變;載垣家破人亡,應崇眼看起高樓,眼看他樓坍了,感慨甚深;因而遁入西山,閉門課子,不聞外事。好在當年載垣炙手可熱時,應崇曾獲厚贈,粗茶淡飯的生計,維持個幾年,還不至於拮据。

這應崇本來不想出山,經不起胡雪巖卑詞厚幣,加以派去延請的劉不才,能言善道,終於將他請到了杭州。實地看了已造好的假山,又看了好些繪而未用的圖樣,應崇覺得也不算太壞,只須修改,不必重造。但胡雪巖不以為然,堅持全盤更新;應崇心想,這是錢太多的緣故,不過,這話不便說破;交淺言深,會使得胡雪巖誤會他胸中本無丘壑,所以不敢拆了重造。

也就是這好強爭勝的一念,應崇關起門來,一個月不下樓,畫成了一幅草圖,卻還不肯出以示人,每天在六橋三竺到之間,策杖徜徉,或者深入南北高峰,探幽搜奇,回來挑燈展圖,細細修改。到得三個月後,終於殺青了。

這一套圖一共十七張,一幅總圖、十六幅分圖,奇巖怪壑,百折千回,方丈之地,以小見大,令人拍案叫絕。胡雪巖大喜過望,設盛筵款待,當面約請監工,應崇也答應了。造假山當然要選奇石。杭州是南宋的都城,名園甚多,也有廢棄了的;應崇一一看過,卻都不甚當意。這天到了貢院西橋,一處廢園,據說原是嚴嵩的乾兒子趙文華的祠堂,其中有塊臥倒在地的石頭,卻大有可觀論石之美,有個三字訣,叫做「瘦、皺、透」,應崇看這塊石頭雖一半埋在土中,但露出地面的部分,足以當此三字,判斷另一半亦復如是。

正在反覆觀賞之時,只見有個鬚眉全白老者,短衣草鞋,手裡捏一枝湘妃竹的旱煙袋,意態蕭閒地踱了過來。應崇看他打扮不似縉紳先生,那氣度卻似退歸林下的大老,頓時肅然起敬地問訊。

「老先生尊姓?」

「不敢當。我姓趙。足下貴姓?」

「敝姓應。」應崇問道:「請問趙老先生,這廢園可有人管?」「怎麼沒有?我就是。」

「喔!失敬,失敬。」應崇連連拱手。

趙老者一面擎著旱煙袋還禮,一面問道:「足下要找管園的,有何見教。」

「想請教請教這塊石頭。」

趙老者點點頭,將應崇自上而下端詳了一番問道:「足下想來亦有米顛之癖。既承下問,不敢不告;提起這塊石頭,大有來歷,原是從大梁艮岳運來的,原來是宋徽宗艮岳的舊物,千里迢迢,從開封運來,亙歷六、七百年之久,名貴可知。

「足下恐怕還不知道這塊石頭真正的妙處。」趙老者回頭喊道:「小四兒,拿根『浪竿』來!」

晾衣服用的竹竿,杭州叫做「浪竿」。小四知道要「浪竿」作何用途,取了來一言不發,從石頭的一端伸進竹竿去——這時應崇才發現石頭中間有個碗大的孔,貫通兩頭,竹竿很容易地從另一面冒出頭來。

「這才是真正的『一線天』。」應崇很快地想到這塊石頭疊在假山上,到得正午,陽光直射入山洞,圓圓的一道光柱,豈非很別緻的一景。

「趙老,」應崇率直問道:「這塊石頭能不能割愛?」趙老者又細看了幾眼,開口說道:「足下是自己起造園林,還是為人物色材料。」

「實不相瞞,我是應胡財神之邀,替他來改造花園,得此奇石,我的圖樣又要修改了。

「原來是他!」趙老者搖搖頭說:「我不造這個孽。」應崇愕然,「趙老,」他問:「這話怎麼說?」「說起來,這位胡大先生倒是值得佩服的,好事也做得不少。可惜,這幾年來驕奢淫逸,大改本性,都是他手下那班卑鄙小人奉承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從來勤儉興家,驕奢必敗;只看這塊石頭,當年道君皇帝,如果不是要起艮岳,弄出什麼『花石綱』來,金兵哪裡到得了汴梁?足下既以此為業,想來平生也替達官貴人造過不少花園,不知道這幾家的主人,有哪幾家是有賢子孫的?至於這位胡大先生,尾大不掉,真是他的好朋友要勸勸他,趁早收山;倘或依舊攛掇他揮霍無度,遲早有受良心責備之一日。」

這番侃侃而談,使得應崇汗流浹背,深悔出山之非計。但事已如此,總不能說退還聘金,收回圖樣;只好托詞家鄉有急事,堅辭監工的職務。

胡雪巖再三挽留留不住,只好請他薦賢自代。應崇卻不過情,而且畢竟是一番心血所寄,也怕為俗手埋沒;看胡家的清客中,有個名叫曾笑蘇的,對此道不算外行,有進談起來頗有創見,因而說了句:「曾笑蘇堪當此任。」

胡雪巖用人,一定要先摸清此人的本事;隨即將曾笑請了來,當著應崇的面,要他細看圖樣,然後問道:「照應先生的圖樣,不曉得要多少日子,才能完工?」

「這,」曾笑蘇笑道:「當著大行家在這裡,哪有我置喙的餘地。」

「不敢,不敢!」應崇接口,同時拋了個眼色給他:「笑蘇兄,請你估計。」

曾笑蘇會意,監工這個有油水的好差使,多半可以撈得到手了;當下聚精會神地盤算了好一會,方始問道:「大先生想多少日子完工?」

「五十天如何?」

「五十天就得要用一百二十個人。」曾笑蘇屈著手指計算,「照圖施工,四處山洞,每洞工匠二十天;下余四十名,專運石料。春漿五天,施工二十天,預備改作十天,結頂十天。如果一切順利,四十五天可以完工。大先生要大宴賓客,日子挑在五十天以後好了。

胡雪巖不置可否,轉臉問道:「應先生看怎麼樣?」「算得很精明。不過稍微緊了一點,施工的時候,稍一放鬆,五十天就不夠用了。」

「原有五天的餘裕打在裡面,」曾笑蘇答說:「應先生,你老有所不知,倘或是在別處施工,也許石料不齊、人手不足,我不敢說哪天一定可以完工;在我們胡大先生府上,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料有料,五十天完工,是有把握的。」「說得是。」

有應崇這句話,就像朝廷逢到子午卯酉大比之年,放各省鄉試主考,先欽派兩榜出身的大員,將夠資格派充考官的京官,集合起來,考上一考,合格了方能放出去當正副主考那樣,曾笑蘇能充任監工之職,已由慶崇認可,胡雪巖自是信任不疑。

於是擇吉開工,一百二十名工匠,在早已將原有假山拆掉的的空地上,分做十二圈,開始舂漿;事先有總管胡雲關照:「舂漿不能出聲,老太太討厭那種聲音。」

原來其中有個講究。所謂舂漿的漿,杭州人稱之為「裊漿」,專有一種樹葉子,用水一泡,稠稠地象婦女梳頭用的刨花水;然後用石灰、黃泥摻合,加入這種稠汁,就可以開始舂了。

舂將的法子是,幾個人繞著石灰、黃泥圍成一圈,每人手裡一把齊腰的丁字鐘,鍾身是飯碗粗的一根栗木柱,柱底鑲半圓形的鐵鍾;柱頂有條兩尺長鑲得很牢固的橫木,以便把握。

到得圍攏站齊,為頭的一聲訊號,往後退步,腰身挺起,順勢將丁字鍾往上一翻,翻到朝天往下落,同時進步彎腰,鐘頭重重舂在石灰、黃泥上——另有人不斷地用木杓舀著稠汁往上澆。起始是白灰、黃泥灼然可見,後來渾然融合,舂得愈久,韌性愈佳。杭州人修造墳墓,棺木四周,必實以裊,乾燥以後,堅硬異常,真正是「刀槍不入」,杭州盜暮之風不熾,即因得力於裊漿。至於有那要遷葬的,另有一個破裊漿之法;法子是打開墳頭,遍澆烈性燒酒,用火點燃,等酒盡火熄,泥質發脆,自能下鋤。

從前明太祖造南京城,責成元末巨富沈萬三施工,城牆用巨石堆砌,接縫用糯米熬漿粘合,所以能歷數百年不壞。裊漿居然亦有此功用,最要緊的是,舂得勻、舂得久;所以為頭的訊號,關係不淺,而訊號無非「邪許」之聲,從宣匯勞苦的「力笨之歌」中,音節上自然有指揮下錘輕重徐疾,計算錘數,以及移動步伐「尺寸」的作用在內——舂裊漿的人,一面舂,一面慢慢向右轉,為的是求均勻,同時亦為計算工夫的一種方法,大致總要轉到十二至十六圈,那裊漿的功用,才能發揮到頂點。

除了修造墳墓以外,裊漿另外的用途,就是起造假山,石料與石料的接合,非用裊漿,不能堅固。但這一有特殊音節的「邪許」之聲,春秋每聞於定山;自然而然地使人意識到,附近又有一座新墳在造。

胡老太太年紀大了,惡聞此聲,所以由胡雲福交代下來,不准出聲。

這一來便如軍隊失去號令,自然混亂不齊,手腳慢了。曾笑蘇求功心切,不免責罵叱聽;工匠敢怒不敢言,到得散工出門,言論紛紛,不說曾笑蘇不體恤人,卻說胡家刻薄。

刻薄之事,不是沒有,只是胡雪巖根本不知。從來大戶人家有所興作,包工或者工頭,總難免偷工減料;起造假山,料無可減,工卻可偷,只以曾笑蘇頗為精明,不敢虛報人數,只以學徒下手混充熟練的工匠。頭兩天還好,到第三天情形就不大對了;曾笑蘇挖空心思,定了個規矩,工錢不許先支,當日發給。散工時,園門口置特製的八尺多高條凳一張,每班十二人,上置十二份工錢,各人自取,不得接手代遞;手不夠長拿不到的,就算白做。不但未成年的學徒,只好眼淚汪汪,空手出門;就是身矮的,也是徒呼奈何。曾笑蘇還得意洋洋地表功,道是「身長力不虧。矮子縱有氣力也有限;試問堆假山沒有力氣,有何用處?這是存優汰劣的不二法門。」

可是外頭的輿論就不堪聞問了,傳來傳去,說是胡雪巖仗勢欺人,叫人做了工,不發工錢。有人不信,說「胡大先生做好事出名的,哪裡會有這樣刻薄?」無奈人證俱在,想替他說好話的人,也開不得口了。

還有件事,理為荒唐。一年胡雪巖為亡你冥壽作佛事,時逢初冬,施衣施食,只要自己捨得下臉的,都可以排隊來領,每人藍布棉襖一件,飯碗大約白面饅頭四個。棉襖、饅頭都經胡雪巖自己看過、嘗過,毫不馬虎;這場好事,應該做得很好,不道有人咬牙切齒在痛罵。

說來說去,還是胡雪巖用人不當;主事的膽大妄為。原來有那貪小的,排了一次隊,第二次再來,多領一份。這往寬處說,他也是花了工夫氣力,多換得一份施捨,不算白撿便宜;就算從嚴,訓斥幾句,亦就至矣盡矣,誰知主事者別出心裁,等人頭一次來領了棉襖、饅頭,到出口處有一班「待詔」在等著——剃頭匠別稱「待詔」,每人一把剃刀,頭髮剃去一塊,作為已領施捨的記號;倘或不願,除非不領。「小爺叔,」七姑奶奶談到這件事,猶有餘憤,「你倒想想,有的天不亮去排隊,輪到日中才輪到,料有這麼一個規矩,要不領呢,白吃一場辛苦,於心不甘:要領呢,頭髮缺一塊,掛了塊穿捨衣的招牌在那裡,真叫進退兩難,有個不咬牙切齒的嗎?」

這幾句話說得胡雪巖臉上紅一陣、青一陣,深秋天氣,背上卻濕漉漉地冒汗,「七姐,」他說:「你說的情形,我一點都不知道。我回去要查,查出來我要狗血噴頭,罵他一頓。」「你也不必去查。這個人已經不在小爺叔你那裡了,我才說的。」

「這樣說,還有這樣子的人在那裡?」

七姑奶奶默然,也就是默認。古應春覺昨話既說到如此,就索性再勸一勸他。

古應春追隨胡雪巖多年,當初創業維艱的經過大多熟悉,所以勸他的話不但很多,而且有深刻,「小爺叔,」他說:「你的事業當中,典當在你看,完全是為了方便窮人,不想賺錢。話是這樣說,天下哪有不賺錢的典當?不過,國為你有這番意思在那裡,明明應該賺的也不賺了。小爺叔,這一層,不知道你想過沒有?」

「我想過。我同他們說:錢莊是有錢人的當鋪,當鋪是窮人的錢莊。有錢的人,我來對付,他『當信用』、『當交情』,能不能當,能當多少,我大致有數。窮人太多,我照顧不到,都托你們了,大家要憑天良。我想,那班『徽州朋友』我待他們不壞,應該不至於沒良心。」

當鋪朝奉都出在徽州;所以胡雪巖稱之為「徽州朋友」。古應春聽他這一番話,便知他對自己的典當的積弊,一無所知;同時也覺得自己的看法,對胡雪巖確這有用。

「小爺叔,你有多少爿典當,你自己知道不知道?」胡雪巖一楞,搔搔頭說:「二十家總有吧?」「小爺叔,」七姑奶奶慫恿著說:「你倒算算看!從杭州算起。」

從杭州算起,首先便是公濟,這是胡雪巖所設的第一家當鋪,然後是廣順;武林門外拱宸橋,運河起點,專為方便漕幫的泰安——浙江的杭州、湖州、嘉興、海寧、金華、衢州;江蘇的蘇州、鎮江;還有湖北、湖南,一共二十三家。當鋪的資本,稱為「架本」,向例不用銀數,而以錢數計算;一千文准銀一兩,一萬銀子便稱為一萬千文。典當有大有小,架本少則五萬千文;大則二十萬千文,通扯以十萬計,二十三家典當的架本,便是兩百三十萬銀子;如果以「架貨」折價,至少要加一倍。

「小爺叔,架本總共算它四百五十萬銀子好了,做生意打他一分息,算低了吧,一個月就是四萬五千銀子;怎麼樣用也用不完。小爺叔叫我別樣生意都不必做,光是經營這二十三家典當好了。」

胡雪巖心想一個月四萬五,一年就是五十四萬,在他記憶中,每年年底結總帳,典當部分的盈餘,從未超過二十萬;照此說來,每年有三十多萬銀子,為「徽州朋友」吞掉了。「我一個月的開銷,連應酬通通算在內,也不過四五萬銀子。典當弄好了,我可以立於不敗之地。」胡雪巖問道:「應春,你看我應該從哪裡下手來整頓?」

「自然是從盤查著手。」

「查了一家再查一家呢?還是一聲號令一起查?」「自然是一起查。」

「你是不是在信口開河?」七姑奶奶插嘴說道:「二十三家典當一起查,人手呢?不光是查帳,還要查架子上的貨,不是外行做得了的。」

「七姐,」胡雪巖攔住她的話說:「應春出這個主意,當然有他的訣竅。」

「小爺叔說得對!」古應春得意地說:「我有個訣竅,不但快,而且切實,兼且還不會得罪人。這話怎麼說呢?譬如一家一家查,當然就要從靠不住的那幾家先下手,為的是叫他措手不及;但這一來,查出毛病來不必說,倘或倒是乾乾淨淨的,人家心裡就會不舒服,以後就不容易得力了。」「閒話少說。」七姑奶奶性急,「你既然有訣竅,趕快說啊」!」

「這個訣竅,不著痕跡。小爺叔,我勸你來個大扳位,二十三家的『管總』、『管包』,通通調動;調動要辦移交,接手的有責任,自然不敢馬虎,這一來帳目、架貨的虛實,不就都盤查清楚了?」

「這個法子倒真巧妙。不過以小調大,沒有話說。以大調小,難免會有閒話。」

「這也有個法子。典當大小,拿它分成三等,同等的抽籤互換,好壞相差有限,各憑運氣,大家也就沒話說了。」「再說,」七姑奶奶有補充的意見:「真正幾個得力、做得好的,小爺叔不妨私下安慰獎賞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