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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1) 燈火樓台 第二章(2)

期限:六年還清。

利率:年息九厘七毫五絲。

付息辦法:每六個月一付,六年共十二期。

還本辦法:第一、第二兩年不還本,第三年起,每年還本一百萬兩。利息照減。

保證辦法:請戶部催飭各省關,將應解新舊協餉,逕交上海采動局,據付息還本。如協餉不至,上海采運局無款可撥,應准洋商憑陝甘總督所出印票,向戶部如期兌取。

這些條件與過去比較,好處有三:一是不需海關及有關各省督撫出票,可免周折;二是年息由一分二厘減至不足一分,合月息只八厘有零;三是頭兩年不還本,俾各省得以清理舊欠,「其力尚紓,並無窘迫之患。」因為如此,「已飭胡光墉、福克、凱密倫即依照定議,應仰懇天恩敕下總理衙門,札飭道員胡光墉及照會英國使巨轉行匯豐銀行,一體遵照,以便陝甘出票提銀。」

出奏那天是四月初一,當天就奉到批復:「該衙門知道。」也就是准予備案的意思,「該衙門」指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這個衙門與軍機處互為表裡,辦事司官,亦稱章京,待遇優厚,亦與軍機章京相同,規制不同的是,軍機章京分為頭班、二班。輪班入值,而所辦之事並無兩樣;總督章京則各有專司,此案歸「英國股」及「德國股」所管,自有徐用儀代為接頭;同時因為有匯豐銀行的凱密倫同來,英國公使館批准匯豐銀行照借的手續,亦很順利,不過三天工夫,一切都齊備了。但賦歸卻還有待。原因很多,第一是南歸決定坐輪船,班期有定,而最近一班船的「大餐間」,已為人定下了胡雪巖認為招待寶森,什麼都是要「最好的」,寧願再等一班,那要在十天以後。

第二天是胡雪巖要定制一批膏藥帶回去。從經管西徵糧台,在上海設轉運局開始,胡雪巖無事不順手,常是一夕之間,獲利巨萬財是怎麼發的,連他自己都不甚清楚。但精神卻漸漸差了,飲食漸減,夜臥不安,人一天比一天瘦了下來,急得胡老太太以下,全家女眷都是到處燒香許願,大做好事,祈求上蒼保佑,然而沒有什麼用處。

有一次在應酬場中,遇見一個在湖北候補,而到上海來出差的捐班知縣,名叫周理堂,善於看相;遍相座客,談言微中,看到胡雪巖,說他往後十年大運,猶勝於今,將來會有「財神」之號。

「不瞞理翁說,我的精神很壞;事情要有精神來做的,沒有精神祇會交墓庫運,哪裡會有什麼大運。」

「這是因為雪翁想不開的緣故,一想開了,包你精神百倍。」

聽得這話,胡雪巖先就精神一振,「理翁,倒要請教,我是怎麼想不開。」他問:「要怎麼樣才想得開?」「此中之理,非倉促之間能談得透徹的。雪翁公館在哪裡,等我勾當了公事,稍微閒一閒,登門拜訪,從容呈教。」胡雪巖心想,官場上專有那種讀了一本「麻衣相法」,信口開河,目的是為了奉承上司,討得歡心,企求謀得一缺半差的候補州縣班子。而看周理堂的談吐,不像是那一流人物當即答說「不敢請理翁勞步。」接著又說:「恕我冒昧,理翁這趟是啥公事?」

「今年皇上大婚,我奉撫憲之命,到上海來採辦貢品;東西都看好了,無奈湖北應該匯來的款子數目弄錯了,連日為此事奔走,總還要四、五天首尾才會清楚。」

「喔!理翁是說公款不夠。」

「是的。」

「差多少?」

「一萬三千多兩。」

「喔,喔,」胡雪巖問說:「總快到了吧?」

「是的。」

「那好。」

第二天上午,胡雪巖到周理堂所住的祥和客棧去拜訪;只聽得有人在他屋子裡大辦交涉,聲音很熟,想不起來是什麼人?及至偶然一照面,認出來了,是方九霞銀樓的檔手老蕭。「胡大先生。」老蕭丟開周理堂奔了出來,笑嘻嘻地打了個千問:「你老怎麼也來了。」

「你這話問得奇怪!」胡雪巖因為看剛才那番光景,老蕭對周理堂不甚禮貌,所以有意板著臉說:「就許你來,不許我來?」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老蕭急忙辯解:「我是有生意來跟周大老爺接頭。」

「接頭生意?莫非你不曉得和氣生財?嘩喇嘩喇啥事體。」

訓斥完了,轉身與周理堂敘禮,客氣而親熱;將個老蕭乾擱在一旁,置之不理。

倒是周理堂有點過意不去,「雪翁,你請稍坐。」他說:「我跟這蕭掌櫃先打個交道。」

「請便。」

有胡雪巖在座,那老蕭不似剛才那樣囂張了,但話仍說得很硬。原來周理堂在方九霞定了一柄玉鑲金如意,工料總計九千銀子,只付了兩千定金。如意制就,來催交貨,周理堂無以為應。就在這時候,廣西巡撫亦派人來採辦貢品,因為時間迫促,頗為焦急;老蕭打聽到這件事,上門兜攬生意。說湖北巡撫訂的玉鑲金如意,願照原價轉讓。如意上所鏨的「天保九如」字樣,以及上款都可不動,下款只改動省名、姓名便能合用,毫不費事。

廣西的差官辦事很乾脆,也很精明,估價九千銀子不貴,願意照價收買,但必須能夠證明,湖北的差官確是放棄了才能成交。

為此,老蕭便來逼周理堂,限期取件,否則沒收定金,作為補償損失。周理堂手頭不硬,口頭上就不能有軟,正在磨得心煩意亂之時,胡雪巖來了。

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胡雪巖便開口了,「老蕭,」他問:「你打算怎麼樣?」

胡雪巖一出頭,老蕭便知如意算盤落空了,「胡大先生曉得的,這兩天金價又漲了。」他說:「打周大老爺的這柄如意,說實話已經虧本了;而且吃本很重,再拖下去,利息上又是損失,我對我們東家不好交代。」

「那末怎麼樣呢?」

「我想,再等三天。」

「不必。」胡雪巖轉臉對周理堂說:「理翁,這是筆小數,你為啥早不跟我講,寧願來受他們的氣!」說著,從馬褂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了過去。

抽出來一看,是一萬四千兩的一張銀票,心裡又甜又酸,幾乎掉淚。

胡雪巖怕他說出什麼過於謙卑的話,當著老蕭面連自己也失面子,所以很快地說道:「老蕭,你快回去,把金如意送來;周大老爺驗收不錯,自然分文不少你的。」「是,是!」老蕭諾諾連聲,「馬上送來,馬上送來。」「慢慢!」胡雪巖將老蕭喚住;轉臉說道:「理翁,我想送了來也不好,一則要擔風險,再則也怕招搖。不如我陪理翁到方九霞驗貨,果然不錯,就把餘款付清了它,叫方九霞出張寄存金如意的條子,動身的時候直接送上船,豈不省事。」

「說得是。不過不敢勞雪翁相陪,我派人去辦這件事就是。」

當下將他隨帶的一名司事找了來,拿胡雪巖的銀票交了給他,——交代清楚。等司事跟老蕭一走,方始開口道謝。「小事,小事!」胡雪巖問道:「理翁還有什麼未了?」「多謝,多謝。沒有了。」周理堂緊接著問:「這筆款子,如何歸還?」

「悉聽尊便。」胡雪巖緊接著說:「倘或理翁沒有急事要辦,我想請理翁指點,指點迷津,我是怎麼想不開?我自己倒不覺得有什麼事老掛在心裡。」

「以雪翁的智慧,自己覺得,就不致於想不開了。正因為那個念頭隱而不顯,所以居恆鬱鬱。」周理堂又說:「看相這件事,本無足奇;不過在臉上看到心裡,也要有些閱歷。雪翁心中有賊,此賊不除,精神就好不起來。」

「喔!」胡雪巖也聽說過「去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這句成語,當即問說:「我心中之賊是指啥?」

「錢,一個錢字。」周理堂問:「雪翁是不是常常想到它?」「我是開錢莊的。」胡雪巖笑道:「我們這一行,稱之為『銅錢眼裡翻斤斗』,不想到錢,想什麼?」

「是不是?我說雪翁心中有賊!雪翁是大英雄,何以亦為孔方兄所困,跳不出來?」

聽得這話,胡雪巖不免慚愧,想了好一會說:「理翁的話,我聽出點味道來了。就不知道怎麼才能跳得出來。要我不想到錢這一個字,只怕不容易;從小學生意就是學的這個,根深柢固,跟本性一樣了,怎麼能不去想它。」

「想也可以。只要不是想賺錢,而是想花錢,就跳出來了。」「這話,還要理翁明示。」

「道理很簡單。」周理堂說:「譬如雪翁想造一座花園,這是花錢;可是所想的是如何起造樓台、如何羅致花木、如何引泉入園、如何請人品題。這些東西想起來是很有趣的,自然而然把個『錢』字忘掉了。當然,這也不是人人辦得到的,力量不夠,要為錢犯愁,反而是自尋煩惱;雪翁根本不必愁錢,當然也就不會有煩惱。」

這使得胡雪巖想起了一個人的話;此人姓雷,江西人,他家從康熙年間開始,世世代代在內務府當差,凡有宮殿營造之事,都先找他家設計,然後按照尺寸比例,用硬紙版燙出樣子來。出了名的「樣子雷」,耳姓名反而不為人所知了。有一年胡雪巖進京,在應酬場中認識了「樣子雷」,聽他談先世的掌故,說他家全盛時代是在乾隆十六年以後,主要的職司是擴建一座圓明園,建成了請皇帝來看,某處不妥,立即拆掉改建,改得不滿意,復又拆去,這樣建了拆,拆了建,不知多少遍,總之終乾隆六十年,圓明園無一日不在大興土木之中。

乾隆年間,國庫充盈,皇帝只要覺得什麼事能夠怡情悅性,盡可以放手去做,不必愁錢,這也許就是他能夠克享天年的道理。聽了周理堂的話,印證乾隆皇帝的作為,胡雪巖的行事大改常度,雖仍然不忘如何賺錢,但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花錢?大起園林,縱情聲色;以前眠食不安,鬱鬱寡歡的毛病倒是消失了,卻另添了一樣病:腎虧。

好得是開設著一家海內第一的大藥鋪;連帶也認識了無數名醫、秘方珍藥,固本培元,差能彌補。補藥中最為胡雪巖所重視的是一種膏藥,名稱很難聽,叫做「狗皮膏」,但效用神妙;有了它,胡雪巖多娶幾房姬妾也不要緊了。

這狗皮膏,只有在北京一家祖傳的藥鋪才有。胡雪巖曾不惜重金,想聘請這家藥鋪的主人南下,到胡慶余堂去專制狗皮膏,卻未能如願;想買他的秘方,便更是妄想了。因此,胡雪巖每逢春天,就得派專人到北京來採辦狗皮膏;這年自己進京,就不必再派人了。一到就關照汪惟賢訂購三百帖狗皮膏,只以一樣重要藥材缺貨,尚未制就,而胡雪巖可堅持要隨身攜藥南歸,這一來就不能不等了。

及至等到了藥,卻因徐用儀帶來的一個消息,胡雪巖決定再在京裡住一陣,要看一個人的神通到底大到如何程度?

「你帶著洋人陪森二爺先走。我倒要看看他一這關過得了,過不了?」胡雪巖說:「他的這套把戲,只有我頂清楚,說不定左大人會問我,也說不定另外還會有機會。」另外會有什麼機會呢?古應春明白,如果「他」倒了,不獨胡雪巖去一個商場上的勁敵,而且也可能接辦招商局。胡雪巖口中的「他」,是個常州人,名叫盛宣懷,字杏蓀。他的父親單名康,字旭人,盛康是道光二十四年的進士,由州縣做起,做到漢口道告老還鄉,在蘇州當紳士,因為盛宣懷需要利用老父的這種身份,在江蘇官場上為他打交道。

盛宣懷是一名秀才,年輕時跟有名的「孟河費家」學過醫;醫家要有割股之心,而盛宣懷只要有機會,就要打人家的主意,自覺不宜入這一行,所以進京捐了個主事,準備入仕。時當同治末年,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大興洋務;盛宣懷在這方面的腦筋特別快,而且記性好,口才更好,鑽頭覓縫,得以見了李鴻章一面;相談之下,大蒙賞識,便加捐了「花樣」,以候補道的身份,為李鴻章奏調到北洋當差,不久被派為招商局的會辦,以直隸的候補道,久駐上海,亦官亦商,花樣百出。

招商局創辦於同治十一年,出於李鴻章的建議,為了抵制外商輪船,「擬准官造商船,由華商雇領,並准其兼運漕糧,俾有專門生意,而不為洋商所排擠。」奉旨准予試辦,即由北洋撥借經費,另招商股,派浙江海運委員候補知府朱其昂籌辦,定名輪船招商局,向英國買了一條輪船,開始營業;由於經營不善,不過半年工夫,老本虧得光光。胡雪巖是股東之一,也送了幾萬銀子在裡頭。

同治十二年夏天,天津海關道陳欽建議李鴻章,派候補同知林槎到上海整理。陳、林都是廣東人,林槎在上海自然亦是找廣東同鄉,一個是怡和銀行的買辦唐廷樞;另外一個是富商徐潤,由他們募集商股四十餘萬兩銀子接辦。但本有官本,且又領官款為運費,所以仍然是官督商辦,由北洋控制;此所以盛宣懷得以由李鴻章派去當會辦。

改組後的招商局,業務日有起色;徐潤又別組保險公司,承保本局船險,假公濟私,大發利市。洋商輪船公司,遇到勁敵,業務大不如前;美商旗昌洋行的股票,本來票面百兩升值已近一倍,結果跌到五十幾兩,且有繼續下跌的趨勢。

於是徐潤起意,收買旗昌,但在盛宣懷的策劃之下,變成了一個騙局。騙誰呢?騙曾當過江西巡撫、福建船政大臣的兩江總督南洋大臣沈葆楨,而實際上是騙公家的錢。

盛宣懷的設計很巧妙。第一步是利用招商局的官款,秘密收買旗昌的股票,到得有相當把握,可以接收旗昌時,盛宣懷偕同唐廷樞、徐潤連袂到了南京,首先是說動藩司梅啟煦。

江蘇有兩個藩司,一個稱為江蘇藩司隨江蘇巡撫駐蘇州;一個稱為江寧藩司,隨兩江總督駐江寧——南京。梅啟煦的關節打通了,方始向總督衙門上了一個呈文,說旗昌洋行甘心歸並,開價二百五十餘萬;倘能收買,獲利之豐,一時難以估計。

沈葆楨亦是勇於任事之人,當時雖在病中,以大利所在,不願廷擱,在病榻召見盛宣懷,徐潤等人,聽取說明。這天是光緒二年十一月十三日。

盛宣懷善於玩弄數字,講得頭頭是道,且有佐證,沈葆楨聽得滿心歡喜。但招商局南洋雖亦管得到,而一向以北洋為主,所以沈葆楨表示,這件事應該會商北洋大臣,共同具奏。

「機不可失!」盛宣懷為沈葆楨解釋,洋人以冬至後十日為歲終,在這年便是四天以後的十一月十七。公司主管三年更換一次現任的主管,任期到那一天為止。過了十一月十七,新任主管一到,重新談判,便撿不到這個便宜。或者新任主管,另集巨資,重整旗鼓,招商局便會遭受威脅,惟有乘機歸並旗昌,招商局始能立於不敗之地,結論是「事有經權,而況招商局在南洋通商的範圍之內,大人不但當仁不讓,且須當機立斷。」

沈葆楨盤算之下,還有顧虛,美商的旗昌固然歸並了,英商的太古、怡和又將如何?

「太古、怡和船少,不足為慮;旗昌歸並以後,招商局的船有二十七號之多,勢力大增,洋人做生意一向以大吃小,太古、怡和只有跟著招商局走。招商局從前吃虧的是,自己沒有碼頭棧房,有時不能不遷就太古、怡和,現在有了旗昌的碼頭、棧房,不必再遷就他人,主客之勢,自然就不同了。還有,船一多了,自己可以辦保險,利權不外溢,就等於另開了一條財源。」

沈葆楨完全被說服了,命盛宣懷當天就回上海,跟旗昌談判,盡量壓低「受盤」的價格,先把交易敲定下來。至於收買旗昌的資本,原呈中提出官商合辦之議,命盛宣懷盡力先招商股,不足之數以「官本」補足,如何籌劃,另作計議。獲得這樣的授權,騙局已必可實現。盛宣懷一到上海,復又調動官款,收買旗昌股票,取得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權以後,一面委託一名外國律師擔文,辦理接管的手續;一面趕到南京,向沈葆楨覆命,事情已經定局了。

據盛宣懷的書面報告,說是「議定碼頭、輪船、棧房、船塢、鐵廠,及一切浮存料物、器皿等項一概在內,現銀二百萬兩。其餘漢口、九江、鎮江、寧波、天津各碼頭、洋樓、棧房,作價二十二萬兩。」總計二百二十二萬兩,較原來的開價,減了三十萬兩之多。

至於付款的辦法,在十一月十九日已先付定銀二十萬兩;約定十二月十八日續付二十萬;明年正月十七再付三十萬,即行交盤。餘數如何分期交付,亦已商定。

至於商股,盛宣懷說已招到一百二十二萬兩;短缺「官本」一百萬兩,盛宣懷亦已借箸代籌,某處可撥多少,一一指明,當然這也是預先跟梅啟煦商量好的。

談停當了,便須出奏,類此案例,倘為北洋主稿,便須南洋會銜;南洋主稿,自然亦須北洋會銜。盛宣懷極力申說,時機迫促,往返磋商,誤了二批交款之期,所付二十萬定洋將遭沒收,勸沈葆楨單銜出奏;又說李鴻章與沈葆楨是同年,遇到這樣的好事,只會贊成,不會反對。沈葆楨想想也不錯,同意單銜出奏;在折尾上聲明:「時值凍阻,不及函商北洋大臣。」

運道冰封,陸路仍可通行,顯然的,這是一個很牽強的理由。沈葆楨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是盛宣懷特設的圈套,先則以「十七之期」對沈葆楨「當仁不讓」;繼而以恐誤二批交銀之期會遭損失,迫使沈葆楨單銜出奏,這種種設計,都是為了要出脫李鴻章,以便將來騙局敗露時,李鴻章得以未與聞共事的局外人身份,易於回護。

果然,四年以後騙局敗露了。發難的是一個湖南籍的名士、國子監祭酒王先謙,上折嚴劾招商局管事道員盛宣懷等蒙蔽把持,營私舞弊。當時言路上很有力量,朝廷對一班「清流」的議論與主張,十分重視,當即飭下兩江總督「痛加整頓,逐一嚴查。」

其時的兩江總督名叫劉坤一,湖南新寧人,對於李鴻章久懷不滿。原來李鴻章自從「用滬平吳」後,一直視兩江是他的地盤,官拜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卻能巧妙地運用洋人,以及實際上辦理洋務的關係,在兩江安插私人,直接指揮;最使劉坤一不能忍受的是,李鴻章的妻舅趙繼元在兩江的胡作非為。

趙繼元是安徽太湖人,他的祖父名叫趙文楷,是嘉慶元年丙辰科的狀元,趙繼元本人亦點了翰林,但肚子裡一團茅草,如何僥倖而得列清班,一直是個謎。不過,他本人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憑他的那枝筆,做京官決無出頭之日,因而以翰林捐班為道員,在吏部走了門路,分發江南候補。那時的兩江總督是曾國藩,當洪楊初年時,怕功高震主,決定急流勇退,遣散湘軍,撫植李鴻章的淮軍來替代;所以趙繼元一到江寧「稟到」,便派了他一個極重要極肥的差使:兩江軍需總局坐辦。趙繼元凡事自作聰明,恃有妹夫李鴻章作靠山,在曾國藩以後的歷任兩江總督馬新貽、李宗羲、沈葆楨,都不大能指揮得動他;沈葆楨病歿,繼任的劉坤一,資格比較淺,就更不在他眼裡了。

除了趙繼元對身在南洋而惟北洋之命是從的盛宣懷等人,劉坤一亦耿耿於懷,久已想動手了。因此,一奉朝旨,立刻派上海道劉瑞芬及上海製造局總辦李興銳,「調看該局帳目,逐款嚴查。」

劉瑞芬是安徽貴池人,出身是個秀才,同治元年從李鴻章援滬,主管軍械的採購與轉運,以軍功保到道員,曾經督辦淞滬釐金,署理過兩淮鹽運使,是淮軍系統中一名很重要的文官。

劉瑞芬跟李鴻章的關係很密切,但奉命查辦此案,卻很認真,因為他為人比較正派,看不起盛宣懷那種奸詐取巧的小人行徑;加以劉坤一為人精明,在授命之前將他找了去,率直警告:如果查得不確實,他會另外派人再查,「那時老兄面子上不好看,可別怪我。」

其實盛宣懷搞的那套把戲,知道的人很多,劉瑞芬即令想為他掩飾也辦不到;及至調出帳目來一看,疑問到處都是。劉瑞芬為了慎重起見,特為找了幾個內行朋友來研究,其中之一就是古應春。

「帳本說商股只有四萬多銀人,可是盛杏蓀當時具稟兩江,說『已於十一月十八日公商定議,即於十九日付給定銀二十萬兩』,這二十萬兩銀子是哪裡來的?」

「根本沒有這回事。」古應春說,「只要算一算日子,就知道他是假話。」

光緒二年十一月十七日,照西曆算是公元一八七七年元旦,盛宣懷當初跟沈葆楨說:「若逾十七之期,則受代人來,即無從更議。」即指新的年度開始而言。然則中歷的十一月十八、十九,即是西曆的正月初一、初二,洋人猶在新年假期之中,旗昌公司固然無人辦事,外商銀行亦一律封關,所謂「定議」,所謂「付給定銀二十萬兩」,全屬子虛烏有。

其次是各省所撥的官款,總計一百萬兩,照數轉付旗昌銀行,銀數固然分毫不短,但古應春深知內幕,指出這一筆百萬銀子中,盛宣懷等人中飽了四十四萬兩。

「證據呢?」各省官款是實數,都由阜康匯來,招商局派人來提走了白花花的現銀,轉存外國銀行。可是,付給旗昌的,不是現款,是旗昌的股票。」古應春有《申報》為憑,載明當時旗昌股票的行情是,票面一百兩,實值五十六兩。

這就是說,盛宣懷只須花五十六萬兩銀子買進旗昌的股票,便可抵一百萬銀子的帳,豈非中飽了四十四萬兩。光是這兩點,舞弊的證據便很確實了。

徹查的結果,掀開了整個內幕,盛宣懷與徐潤等人所玩的花樣是:

第一,以定銀二萬五千兩,與旗昌訂定收買的草約。

第二,挪用招商局的官款,收購每一百已貶值至五十六兩的旗昌股票。

第三,以對抗洋商輪船公司,挽回利權的理由,捏詞已集商股一百二十二萬,說動沈葆楨撥給官本。

第四,捏稱已付定銀二十萬兩,造成既成事實,並以運道凍阻,無須咨商北洋為借口,迫使沈葆楨單獨負責。

第五,取得旗昌百分之五十一以上的股權,委託英籍律師擔文,依法接收旗昌。

第六,官本一百萬兩匯到招商局後,盛宣懷等以旗昌股票,照面額十足抵換現銀。

第七,應付旗昌餘款,先由招商局官款中墊付四十餘萬兩,尚短六十九萬,由「官本緩息」、商股存息」,以及保險費盈餘等陸續給付。事實上現銀與股票之間,仍有很大的一個差額,飽入私囊。

所謂「官本緩息」是江南各省撥交招商局的官款一百九十餘萬兩,應付利息,暫時停止「商股存息」是商股利息暫付一半,所餘一半改為股本。這樣陸陸續續,東挪西湊牽扯不清,根本是一盤糊塗帳。

哪知劉坤一尚未出奏,盛宣懷等人先發制人,列舉了十八條申辯的理由,具稟北洋,由李鴻章搶先出奏,希望造成朝廷的先入之見,發生排拒劉坤一的意見的作用。加以盛宣懷的大肆活動,劉坤一的復奏,果然「留中」了。

李鴻章的復奏,照例要抄送南洋;劉坤一一看,真正是「歪理十八條」。他的筆下很來得,當下親自草擬奏稿,駁斥李鴻章。首先說明:李鴻章認為劉瑞芬等,查案不無錯誤,為盛宣懷極力剖辯,奏請免議;此則朝廷自有權衡,非臣下所能置議。不過,劉瑞芬等所稟盛宣懷的貪詐情形,頗為明確,「有不敢不再陳於聖主之前者。」

首先要駁的是,李鴻章所陳,當初收買旗昌,請撥官本銀一百萬,並飭兩准鹽運使勸鹽商就「鹽引」派搭股份,預計可得銀八十萬兩,再通飭南洋各省藩司、各海關道,隨時勸諭富商搭股,並無已集商股一百二十二萬兩之說。劉坤一先引沈葆楨當年所奏,「臣於病榻傳見盛宣懷等,續據稟稱,各商盡力攢湊,只能集成銀一百二十二萬兩,所短之數,擬請南洋各省,盡力籌撥一百萬兩」的原文,向李鴻章提出質問:「如盛宣懷無此湊集一百二十一萬兩之說,則沈葆楨何所據而云然?如謂此一百二十二萬兩即系原稟請飭藩運海關勸商搭股之項,則事既經官,沈葆楨何以不於折內明晰聲敘;又何以不札飭各司道查照辦理?」

李鴻章又說,藩司、運使、關道並未「幫同勸諭,各商亦未即附本,僅集股銀四萬餘兩」。雖有「官本緩息」等項,可以彌補此一百二十二萬兩的一部分,所短尚多,因而盛宣懷等不得不暫向錢莊借款來付旗昌,這也就是招商局利息負擔甚重的由來。

對這一點,劉坤一分兩方面來駁,一是由沈葆楨方面來看,倘如盛宣懷不是表明已集有商股一百二十二萬兩,而要動用官方力量勸諭商人附本,如此渺茫之事;沈葆楨能「輕擲百萬庫款」嗎?

再是從盛宣懷方面來看,如果商股是照他所說的方法來湊集,那末「鹽引」上派搭股份之事如何?各藩司關道勸諭富商附股,已有多少?理當具呈催問,而竟無一字之稟,甘願以重息在外稱貸,這是合理的嗎?

由此分析,劉坤一作一論斷:「是盛宣懷先有湊集百二十二萬兩之言,故不敢復有所請;而沈葆楨信以為實,無俟他謀也。」又說:「此等重大事件,往往反覆籌商,至於數目,必須斟酌盡善,而後上聞,似不得執盛宣懷等飾詞而抹煞沈葆楨奏案,以劉瑞芬等為未查原卷也。沈葆楨於光緒三年陳奏餉事,論及提撥招商局之款,自悔孟浪,固有難言之隱矣。」接下來又說:「臣之所以奏參盛宣懷者,原不獨此兩端,」而是因為另有更不堪容忍的弊端,旗昌公司當時已瀕臨倒閉邊緣,即欲收買,應照西洋「折舊」之例,為何照原價承受。劉坤一最有力的指責是:「盛宣懷等收買旗昌輪船,原謂去一勁敵,可以收回利權,乃局面愈寬,而虛靡更巨,去年系第五屆,竟虧至二十四萬六千有奇,國帑高資,勢將付之烏有。隨經候選道員葉廷春入局經理,是為第六屆,遂余銀至二十九萬有奇,短長並計,實多出銀五十三萬二千兩,其收效如是之巨而且速,悉由力求節省而來,則盛宣懷等之濫用濫支,一年之內數十萬兩,豈不駭人聽聞,即將盛宣懷查抄,於法亦不為過,僅請予以革職,已屬格外從寬。」

原來此騙局成功後,局本大增,利息日重,而舊船、碼頭、倉庫的管理,亦須大筆費用,成了個無法收拾的爛攤子。

盛宣懷、唐廷樞計議,不如找個人來接辦,以便脫身。多方物色,找到一個江蘇的候補道葉廷春,同意接手,其時為光緒四年夏天;依照西洋會計年度跨年的算法,稱之為「一屆」,這年是第六屆。

葉廷春接辦後,實事求是,辦求節流,至年底盈餘二十九萬兩;到第二年會計年度屆滿,實盈五十三萬餘兩,即是劉坤一所說的「短長並計」。

盛宣懷等人的原意是,金蟬脫殼,將葉廷春當作「替死鬼」,不過葉廷春居然能將這個爛攤子經理得有聲有色,貪念一動,便又設計排擠;葉廷春一看不是路,知道盛宣懷心狠手辣,又有北洋的奧援,說不定會惹禍上身,因而急流勇通,招商局便又歸盛宣懷等人把持了。

劉坤一此奏,事實俱在,理由充足,盛宣懷本萬無可免,哪知奏報到京,適逢慈安太后暴崩,這件案子便壓了下來,胡雪巖原以為慈安的「大事」一過,會有結果,盛宣懷等人撤職,招商局或者會派他接辦。可是他沒有想到,盛宣懷另外走了一條路子;同時李鴻章亦正有用他之處,兩人一湊,竟得化險為夷。

盛宣懷新走的一條路子,便是慈禧太后的親信、長春宮的總管太監李蓮英。此人本學的皮毛行生意,京師稱之為「毛毛匠」;又以制皮需用硝,所以李蓮英的外號叫做「皮硝李」。他是二十幾時賭輸了為債主所逼,無可奈何,「淨身入宮」。作為逃避。原是「半路出家」,早先的許多同行、朋友,仍有往來,所以盛宣懷得以找到關係,大事結納。

至於李鴻章有重用盛宣懷之處是,正在開辦電報。早在同治三年,俄國要求自恰克圖鋪設陸線,直達北京,朝廷斷然拒絕,俄國改變計劃,採取迂迴的辦法,先將西伯利亞陸線延伸至海參崴,然後與丹麥大北公司合作,先在公海上敷設單心水線三條,一條是海參崴至長崎,一條是長崎至吳淞口外的大戢山島,又一條是香港至大戢山島。先後在同治十年完工。大戢山島已在中國領海之內,但朝廷認為無足輕重,置之不問。

於是大北公司得寸進尺,由大戢山島沿長江伸一條水線進來,直通上海,在黃浦灘登陸,而且公然設局營業。這一來,俄國經海參崴、長崎而達上海;對於中國的政情、商務、瞬息之間便能傳到聖彼得堡。當然歐洲各國,也能經由聖彼得堡的轉運,獲得同樣的便利。

這條名為北錢。大北公司另有一條南錢,由大戢山島經廈門鼓浪嶼而達香港,長九百五十海里,再由香港通新加坡、檳榔嶼以達歐洲。南北兩線的電報最初只用洋文,後來發明四個阿拉伯字編組的中文嗎,一共七千字,印刷成書,普遍發售,於是,不識洋文的中國人,也能分享電報的便利了。

其次英國亦不甘讓大北公司獨擅利藪,同治九年由英國公使威妥瑪策動英商東方電報公司,自英國設海線經大西洋、紅海及印度洋而達印度;再另組大東電報公司,由印度南境,延伸這條海線經新加坡、越南西貢等處至香港」及至正式向中國申請自香港鋪錢經汕頭、廈門、福州、寧波至上海時,卻一直未獲成議。到同治十二年大北公司既在黃埔設局營業,大東公司毫不客氣地自香港經福州,設海線至上海寶山,再轉接至英租界,開張營業。

盛宣懷是早已看出電報這項萬里一瞬,恍同晤對的通信利器,必有前途;但在內地架設陸線,頗為不易,最大的障礙是,破壞了人家的風水,一定會發生衝突,即令勉強架設好了,亦會遭人拔桿剪線,所以對此事的進行,一直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樣到了光緒五年,機會終於來了。當時因為伊犁交涉,中俄關係大為緊張,除西北以外,東北及朝鮮的情勢亦頗為不穩。李鴻章統籌軍務全局,看人家有電報之利,掌握軍情,佔盡先機,未戰已先輸一著,因而接納盛宣懷的建議,延聘大北公司的技術人員,架設自大沽口北塘海口炮台起,到天津北洋公所的陸線,試辦軍報,效果良好。這一來,盛宣懷自然要進一步建議,創設由天津至上海的陸線電報。光緒六年七月,李鴻章上奏:「用兵之道,必以神速為貴,是以泰西各國於講求槍炮之外,水路則有快輪,陸路則有火輪車,飛行絕跡數萬里。海洋欲通軍信,則又有電報之法,於是和則玉帛相親,戰則兵戎相見,海圍如戶庭焉。近來俄羅斯、日本均效而行之,故由各國以至上海,莫不設立電報,瞬息之間,可以互相問答,獨中國文書尚恃驛遞,雖日行六百里加緊,亦以遲速懸殊,望塵莫及。」

最明顯的實例是,曾紀澤從俄國打回來的電報,到上海只須一天;而上海至北京,由輪船傳遞,要六、七天,如果海道不通,由陸路驛遞,最快也得十天,「是上海至京僅二千數百里,較之俄國至上海數萬里反遲十倍。」電報的靈捷,真令人夢想不到。

至於軍務上的用途,李鴻章舉大沽北塘海口炮台至天津的軍報為例,說是「號如各營,頃刻響應」。這兩句話對醇親王來說,真有莫大的魅力,全力支持李鴻章的要求,亦即是接納了盛宣懷的策劃,決定建設天津至上海的陸路電線,當然是委任盛宣懷負責籌備。

其時他在招商局舞弊的案子,已將發作,盛宣懷看得很清楚,籌辦內陸電報一事辦成功,可以將功折罪;但必須從速進行,而且要諸端並舉,頭緒搞得非常複雜,非由他一手經理,換『個人就無從措手不可,因為那一來即令有了處分,亦不能馬上執行。只要一拖下來,等大功告成,李鴻章奏請獎敘,自然可以抵消原有的處分。

因此,盛宣懷首先在天津設立電報總局,奉到總辦的差委外,立刻到上海聘請丹麥教習,在天津開辦電報學堂;同時向外洋採買機器,三天一個稟帖;五天一個條陳,把場面搞得非常熱鬧,至於最要緊的勘察線路,卻不妨慢慢進行,他知道這件事很麻煩,不願一上來便遭遇一片反對的聲浪,且等機器買到了,人也訓練好了,諸事就緒,就差架線,那時用一道上諭,責成沿路各省督撫實力奉行,自然暢能無阻。

胡雪巖料事,一向總有七八分把握;在他以為盛宣懷這一關就算能過得去,「電報總局總辦」這個差使,一定不保。哪知這一回的預料,完全落空。

依然是徐用儀那裡來的消息,劉坤一的奏折,讓慈禧太后塞在抽斗裡了。凡是外省的奏折,由各省駐京的「提塘官。,直接送交內奏事處,用黃匣呈送御前——目前是送到長春宮由慈禧太后先看,在軟而厚的折子上,用指甲掐出記號,內奏事處的太監看掐痕用硃筆代批,不外乎「知道了」、「該部知道」、「交議」,以及請安折子上批一個「安」字之類。凡是重要事件,一定「交議」亦就是交軍機,名為處議奏;在第二天一清早發交值班的軍機章京,名為「早事」,奏折留中,「早事」不下,軍機處根本不知有此一折,自然也就無從催問,當然也可以假作不知,故意不問;盛宣懷在軍機都打點到了,所以絕無人談論劉坤一有這麼一個復奏。

能使得慈禧太后作此釜底抽薪的措施,有人說是李蓮英的功勞;但據徐用儀說,卻得力於醇王的庇護;而醇王的肯出大力,主要還是盛宣懷那三寸不爛之舌厲害。

由於李蓮英的保薦,醇王特地在宣武門內太平湖的府邸接見盛宣懷,原來從光緒皇帝接位以後,醇王是「皇帝本生父」的身份,大家怕他以「太上皇」自居,所以近支親貴及朝中重臣,都認為他不宜過問政務,投閒置散,只管著神機營,六七年下來,不免靜極思動;如今慈安太后駕崩,慈禧太后大權獨攬,而恭王當政二十年,已有倦勤的模樣,看樣子起而代之的日子已不會遠。一旦接了軍機處,必定同時也接總理衙門,當今政事,最要緊的是洋務,聽說盛宣懷在這方面是個難得的人才;又聽說電報是最得力的「耳目」,究竟如何得力?卻還茫然不解,因而聽得李鴻章談起盛宣懷的能幹,以及籌辦電報總局如何盡心盡力,當即欣然表示:「我很想找他來談一談。」

盛宣懷以前雖沒有見過醇王,但醇王信任的一個門客「張師爺」,卻早為盛宣懷所結納,逢年過節,必有禮物;不一定貴重,但樣數很多,而且常常有新奇之物,顯得情意慇勤,張師爺對盛宣懷頗有好感,所以在他未見醇王以前,特別關照兩點:第一、醇王跟恭王不同,恭王認為中國要跟西洋學,醇王不以為中國人不如洋人。第二、醇王雖然好武,但自己覺得書也讀得很好,詩文都不差,所以說話時要當心,千萬不能讓他覺得人家以為他但明武略,並無文采。

盛宣懷心領神會,想起素有往來的工部尚書翁同齸,身為帝師,與醇王走得很近,常常吟詩唱和,便去抄了些醇王的詩稿來,念熟了好幾首,以備「不時之需」。

在府中撫松草堂大禮謁見了醇王,自然是站著回話;略略報了履歷,靜聽醇王發問。

「那電報到底是怎麼回事?」

「回王爺的話,電報本身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全靠活用;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如此而已。」

醇王聽他能引用岳武穆的話,不免另眼相看,便即問說:「你也讀過兵書?」

「在王爺面前,怎麼敢說讀過兵書?不過英法內犯,文宗顯皇帝西狩,憂國憂民,竟致於駕崩。那時如果不是王爺神武,力擒三凶,大局真不堪設想了。」盛宣懷略停一下又說:「那時有血氣的人,誰不想湔雪國恥;宣懷也就是在那時候,自不量力,看過一兩部兵書。」

所謂「力擒三凶」,是指「辛酉政變」時,醇王受密命在熱河迴鑾途中,夜擒肅順;到京以後,又主持逮捕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那是醇王早年很得意的事,聽盛宣懷提到,不由得就面露笑容了。

「宣懷在想,當年英法內犯時,如果也像去年那樣,由大沽口到天津架設了電線,大局就完全不同了。」

「喔,」醇王很注意地問:「你倒說說其中的道理。」「有了電報,就是敵暗我明瞭。兵貴神速;制勝的要訣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洋人剛剛上岸,兩眼漆黑,全靠他的器械精良,往前硬闖。可是他的耳目不靈,就可以智取;譬如他們有多少人?槍炮有多少?打算往哪一路進攻?我們打聽好了,發電報過來,就可以在險要之處,部署埋伏,殺他個片甲不回。」

「啊,啊!」醇王不斷握拳,彷彿不勝扼腕似的。「僧忠親王的神武,天上聞名,八里橋那一仗,非戰之罪;當時如果有電報,洋人決不能僥倖。」

「我想想。」醇王閉上眼,過了好一會才睜開來,「照你的說法,洋人的兵輪來了,如果炮台擋不住,一上了岸,行蹤就完全在我掌握之中,簡直是寸步難行了?」

「是!王爺真是明見萬里。有了電報,不但洋人內犯,寸步難行,就是海口的炮台也擋得住。譬如說,登州到大沽口,沿線如果有電報,就可以把洋人兵輪的方向、大小,還有天氣好壞,逐段報了過來,以逸待勞,有備無患,哪裡會有擋不住的道理?」

「嗯,嗯。這道理也通。」醇王問道:「電報還有什麼用處?」「用處要自己想,中國人的腦筋比洋人好,所以想得到的用處比洋人多,不過利用電報也可以做壞事,所以請王爺千萬記住,將來管電報的人,一定要是王爺信得過的親信。」

「喔,」醇王問道:「怎麼能用電報做壞事?。「要防到捏造消息。」盛宣懷說,「打仗的時候,謊報軍情,是件不得了的事?」

「說得不錯,這一層倒真要當心。」醇王又問:「用電報還能做什麼壞事?」

「有。」盛宣懷想了一下,「我說個笑話給王爺聽。」

在他人看是笑話,身歷其境的人卻是欲哭無淚——數年前有個姓候補道,被派到外國去當參贊,無意間得罪了同僚;一個姓呂的庶務,在使館經手採買,營私舞弊,為胡參贊在不經意中所揭發,於是公使以此人「水土不服」為理由,奏請調遣回國,仍回原省候補。京中照準的公事一到,呂庶務方知其事,私下打聽,才知道是吃了胡參贊的虧,自然恨之入骨。

這姓呂的城府極深,表面聲色不動,對胡參贊的態度,一如平時,彷彿根本就不知道他之回國,是由於胡參贊多嘴的緣故,臨行之時,問胡參贊是否要帶家信?萬里重洋,難得有便人回國,使館同事都托他帶家信、帶物品;胡參贊如果獨成例外,顯得彼此倒像有什麼芥蒂似的,所以也寫了家信,另外還買了兩個表,托他順便帶回國去轉寄。

姓呂的是捐班知縣,原在江蘇候補;胡參贊家住吳江,密邇蘇州,因此,信上雖寫了吳江的地址,並且關照只順托民信局轉遞即可,而姓呂的情意慇勤,特為跑了一趟吳江,拜見胡參贊的封翁,大談異國風光。胡封翁心繫遠人,得到這些親切珍貴的信息,自然很高興,也很感激,寫給胡參贊的家信中,對這位「呂公」盛讚不已。姓呂的得暇便去看胡封翁,走動得很勤。胡參贊也常跟姓呂的通信,竟結成了至好。

此人之謀報復,是一開頭就打定了主意的,但採取什麼手段,卻順看情況,視機會而定。不過他也深知情況愈瞭解,機會就愈容易找的道理;認為只要常去胡家,熟悉了全家上下,就一定會有機會。果然,機會來了。

這機會其實也就是利用他所瞭解的情況,胡封翁在家具有絕對的權威地位,全家亦無不重視「老太爺」的一言一動,有一次胡封翁「發痧」,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已鬧得天翻地覆。姓呂的看在眼裡,不由得在肚子裡做功夫。幾經考慮,定下了一計,只是要等,等胡封翁生病。

兩年前的夏天,天時不正,疫癘流行,胡家病倒了好幾個人,胡封翁並未感染時疫,只是年紀大了,看家有病人,且不只一個,內心不免抑鬱,因而眠食不安精神大不如前。姓呂的便寫了一封極懇切的信給胡參贊,細述胡封翁的頹唐老境,卻又勸慰胡參贊,「為國宣勞,自有天助」;全家孝順,對老人照顧得極周到,何況還有朋友在,緩急之濟,必當全力相助;胡參贊大可放心。

估量這封信已寄到了胡參贊手裡,同時判斷胡參贊亦已接到家信,所述胡封翁的情形,跟他的話絕無矛盾時,他發了一個電報,只有八個字:「老伯病故,速定行止。」胡參贊自然深信不疑,所謂「速定行止」,意思是催他回來奔喪。胡參贊便向公使陳明;公使電奏:參贊丁憂,請予開缺;並聲明派何人代理參贊的職務。哪知電奏到達上海之日,姓呂的又發了一個電報,更正前電。

可是已經奏了丁憂開缺,卻無法更正。胡參贊吃了一個啞巴虧,只有請公使備文呈報總理衙門,轉咨吏部備案,否則將來到了胡封翁壽終正寢時,胡參贊連發喪守制都不能,那才真的成了空前絕後的笑話。

醇王由於這個笑話的啟發,想到了許多事該敬惕,「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電報亦是如此,非得托付給很妥當的人不可;否則機密容易外洩。」他說:「疆臣窺探朝廷意旨,尚且不可,何況廷寄未到,已先有所知,得以事先彌縫,那一來朝廷的號令不行,國將不國,太可怕了。」

聽得這話,盛宣懷以言多必失自警;同時覺得有消除醇王的恐懼,只讓他想到電報的好處的必要。

於是他略想一想答說:「王爺想得深、想得透,不是我們知識淺薄的人所能及。不過由王爺的開示,宣懷倒想起西洋的一個法子,不知道有用沒有用?」

「什麼法子?」

「就是密碼。」盛宣懷答說:「現在漢字的電報,每個字四碼,有現成的書,照碼澤字,那是明碼,如果事先約定,碼子怎麼拿它變化一下,譬如加多少碼,或者減多少碼,只有彼此知道,機密就不容易外洩了。」

原來還有這個法子,醇王問道:「這個加碼、減碼的法子,是不是跟『套格』差不多了?」

「比『套格』方便得多了。」

所謂「套格」是挖出若干空格的一張厚紙。使用的方法是,通信雙方預先約定,用多大的紙、每頁幾行、每行幾字;其次是看用那種套格,挖空的位置在何處?然後就要花心思了,猶如科場考試的「關節」那樣,把要說的一兩句話,嵌在一大篇不相干的廢話之中。收信的人,將套格在原信上一覆,空格中露出來的字,連綴成文,就是對方要說的話。「套格」確有保密的功效,但用起來很不方便,第一,必得肚裡有墨水,嵌字貴乎嵌得很自然,不用套格絕不知其中的奧妙;第二,是不能暢所欲言,數百言的一封長函中,也許只說得五六句話。

「比較起來,加碼、減嗎就方便得太多了。」盛宣懷又說「還有一層,套格一定要預先做知好,送交對方;加碼減碼,只要先有一句話的約定,可以做成好多密碼本,當然頭兩個字要用明碼,不然對方就不知道要用哪一個密碼本了。」

「這話我不大懂。」盛宣懷字杏蓀,醇王很客氣地稱他「杏翁,請你說清楚一點兒。」

「是,譬如說吧,王爺交代我『天地玄黃』四個密碼本——實際上是交代一句話,『天』字減一百二;『地』字減三百三;到得王爺給我密碼時,頭兩個明碼是『地密』,我就知道,下面所有的數碼都要減三百三十,原碼一千五百八十九。其實是一千二百五十九;找到這個碼字的字,才是王爺要用的字。」「那麼,旁人只要知道了加減多少,密碼不就不密了嗎?」「是,是!王爺一語破的。」盛宣懷答說:「所以最保密的辦法,就是自己編一本密碼本;不按部首,隨意亂編。這個密碼本一樣也可以加減數碼,密上加密,就更保險了。

接著盛宣懷又講了許多使用電報的方法與訣竅,譬如象「洪狀元」——洪鈞發明的韻目代日,配合十二地支,用兩個字來表明月日,如「寅東」就是正月初一,正月建寅,東為「一東」;當然也可以再加上時辰,「寅東寅」為正月初一寅時,第二個寅字與第一個寅字的用法不同,一望而知,不會弄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醇王完全為電報著迷了,「杏翁,」他說:「你能不能把電報怎麼發、怎麼收,演練給我看看?」

王爺怎麼說『能不能』」王爺吩咐,宣懷自然遵辦,不過先得預備預備。」

「要預備多少日子?」

看他迫不及待的模樣,盛宣懷計算了一下,允以五日為期。辭出王府,立即遣派專人到天津,調了兩名電報學堂的教習,帶同得力學生及工匠,運用收發報機、發電機之類,在醇王府中,臨時架線,佈置妥當,恰好是第五天自設的限期。

醇王府的範圍很廣,花園題名「適園「,正廳名為「頤壽堂」,是恭王所題;內懸同治皇帝御筆「宣德七德」的匾額。這是極嚴肅的所在,堂前立有「神杵」,不便再設電桿;所以在頤壽堂後拉線,一端通往堂東的風月雙清樓,一端通往撫松草堂。醇王自己在風月雙清樓寫了一通很長的電碼交發;盛宣懷親自在撫松草堂照料,收到電碼,交由兩名學生分譯。

這兩個學生程度很不壞,電碼更是熟得不須翻書,便能識字,一個念、一個寫;盛宣懷站在他們身後細看,只見寫的是:「京華盛冠蓋,車馬紛長衢,十日黃塵中,女足女足意不舒,何期朝事繁,忽見林壑疏,朱邸開名園,別在城西隅,東風二三月,雜花千萬株,俯簷弄嘉禽,出沼窺文魚,追陪竟日夕暫欲忘簪裾,此少荃相國春日游適園詩也。即錄送風月雙清樓。九思堂主人。」

「少荃相國」指李鴻章,「九思堂主人」是醇王的別署,都容易明白,然而「女足女足意不舒」這句詩竟不成話說了。盛宣懷便指著字面問:「這是不是錯了?」

「不錯。」

「可是意思不通。」

筆錄的那學生想了一下,將「女足女足」四字塗去,另寫了「S*S*」二字,盛宣懷恍然大悟,六千八百九十九字的「電報新書」中,並無「S*」字;所以醇王用測字法,寫成「女足」。

這是不得已,但也是情理中的一個小小變通辦法。醇王對於自己初次使用電報,遇到難題,而能應變,且為人所接受,證明他的變通辦法是行得通的這一點,非常得意。同時電報在他的感覺中,不僅是可靠的,也是可親的了。

這使他記起許多往事,有些得自傳聞,有些則是親身的經歷。清宮中對秘密通訊的方法,一向重視,尤其是在得失榮辱,甚至生死存亡,決於俄頃的緊要關頭,能夠運用獨特的秘密通信方法,或者知患未然,或者求得外援,那出入是太大了。

在他的記憶中,早年聽說過康熙末年奪嫡的許多故事,有的使用「礬書」;有的用羅馬字代替滿州話的「字頭」來拼音,「九阿哥」胤的門客中,有一個是「東正教」的教士,因而發明了用俄文拼音來表達滿州話,傳遞反抗雍正的信息,雖為雍正截獲了,卻不知說些什麼?因而胤所部署的「造反」的策略,始終是個謎。

醇王親身所經歷的是「辛酉政變」。那時肅順等人將兩宮太后與諸王隔離開來,尤其是對恭王,監視更嚴;以致於不得已用太監安德海使一條苦肉計,偽裝他犯了嚴重的過失,痛責一頓板子,打發回京,實際上是攜帶兩宮太后的密旨,面交恭王。如果當時有電報,能用密碼通信,調遣神機營到熱河「勤王」,可以堂而皇之地逮捕「三凶」,根本就不必他半夜裡帶人到旅舍,將肅順從他的姨太太身邊拉起來那種有欠光明磊落的手段。

就這樣,由於醇王直接向慈禧太后進言,說盛宣懷目前總辦電報局的差使,極其要緊,且亦無人替代,不宜對他有所處分。而況就算他有過失,能將電報辦好了。亦足以將功折罪。同時李蓮英亦一再說盛宣懷如何有良心,一定會感恩圖報;如何能幹,可資以為耳目,終於使得慈禧太后決定將劉坤一的奏折「留中不發」,只是由總理衙門給了北洋一道咨文,飭令盛宣懷不得干預招商局局務。

獲知了這些內幕,胡雪巖在內心中激起了很大的波瀾。數年以來,他雖看出盛宣懷機詐百出,不是個好惹的人,但總覺得此人還不成氣候,無需過慮,而此刻他覺得遇到了一個勁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