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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平步青雲 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

年初四夜裡「接財神」。胡雪巖因為這一年順利非凡,真像遇見了財神菩薩似地,所以這天夜裡「燒財神紙」,他的心情異常虔誠,照規矩,凡是敬神的儀節,婦女都得迴避,胡雪巖一個人孤零零地上香磕頭,既鮮兄弟,又無兒子,忽然感從中來,覺得身後茫茫,就算財神菩薩垂青,發上幾千萬兩銀子的大財,有何用處。

等把財神「接」回來,全家在後廳「散福飲胙」,胡老太太倒很高興,胡雪巖卻神情憂鬱,勉強吃了兩杯酒、半碗雞湯麵,放下筷子就回臥房去了。「怎麼了?」胡老太太很不安地低聲問兒媳婦:「接財神的日子,而且吃夜飯辰光,還是有說有笑的,忽然變成這副樣子,是不是你又跟他說了啥?」

「沒有!我什麼話也沒有說。」胡太太說,「新年新歲,一家要圖個吉利,我不會跟他淘閒氣的。」

他婆婆的連連點頭,顯得十分欣慰,「我曉得你賢惠,雪巖有今天,也全虧你。」她撫慰著說,「不過,他外面事情多,應酬也是免不了的。你的氣量要放寬來!」

前面的話都好,最後一句說壞了,胡太太對婆婆大起反感,想答一句:「我的氣量已經夠大了!」但話到口邊,到底又嚥了下去。

回到臥房,只見胡雪巖一個人在燈下想心事,胡太太想起婆婆的話,忘掉了那令人不怡的一句,只記著「他外面事多」這句話,心便軟了,也虧他一個赤手空拳,打出這片天下,在家裡,凡事總要讓他。

於是她問:「你好像沒有吃飯,有紅棗蓮子粥在那裡,要不要吃點甜的?」胡雪巖搖搖頭,兩眼依舊望著那盞水晶玻璃的「洋燈」。

「那麼,睡吧!」

「你不要管我!」胡雪巖不耐煩他說,「你睡你的。」

一片熱心換他的冷氣,胡太太心裡很不舒服,「他在想啥?」她暗中自問自答:「自然是想湖州的那個狐狸精!」這一下,只覺得酸味直衝腦門,忍了又忍,噙著眼淚管自己鋪床,而胡雪巖卻發了話。「喂!」他說:「我看你要找個婦產醫生去看看!」

聽這一說,朝太太大為詫異,「為啥?」她問,不敢轉過臉去,怕丈夫發現她的淚痕。

「為啥?」胡雪巖說,「『屁股後頭光塌塌』,你倒不著急?」這是指她未生兒子。胡太太又氣又惱,倏地轉過身來瞪著她丈夫。

「沒有兒子是犯『七出之條』的。」胡太太瞪了一會,爆出這麼句話來。這句話很重,胡雪巖也愣了,「怎麼說得上這話?」他實在有些困惑,

原也知道妻子胸有丘壑,不是等閒的女流,卻想不到說出話來比刀口還鋒利。「我怎麼不要說?」胡太太微微冷笑著:「生兒育女是兩個人的事,莫非天底下有那等人,只會生女兒,不會生兒子?你既然要這樣說,自然是我退讓,你好去另請高明。」

為來為去為的是芙蓉,胡雪巖聽出因頭,不由得笑了,「你也蠻高明的。」他說:「『先開花,後結果』,我的意思是不妨請教請教婦科醫生,配一服『種子調經丸』試試看。」

胡太太實在厲害,不肯無理取鬧,態度也變得平靜了,但話很扎實,掌握機會,談到要緊關頭上:「試得不靈呢?」她問。

胡雪巖已具戒心,不敢逞強,」不靈只好不靈,」他帶點委屈的聲音,「命中注定無子,還說點啥?」

有道是「柔能克剛」,他這兩句彷彿自怨自艾的話,倒把胡太太的嘴堵住了。這一夜夫婦同床異夢,胡太太通前徹後想了一遍,打定了一個主意。於是第二天胡老太太問兒子:「你打算哪一天到上海去?」

「到上燈就走。」

「今天初五,上燈還有八天。」胡老太太說,「也還來得及。」

「娘!」胡雪巖詫異的問道:「什麼來得及來不及?」

胡老太太告訴他,胡太太要回娘家,得要算一算日子,趁胡雪巖未走之前,趕回家來。胡太太娘家在杭州附近的一個水鄉塘棲,往返跋涉,也辛苦得很,如果日子侷促,一去就要回來,便犯不著吃這一趟辛苦了。

「那倒奇怪了,她怎麼不先跟我談?」

「我也問她,說你曉得不曉得?她說先要我答應了,再告訴你。」

話是說得禮與理都佔到了,而其實不是那麼一回事,每一次歸寧都是夫婦倆先商量好了,方始稟告堂上的,何以這一次例外?同時一接了財神,商場上便得請吃春酒,胡雪巖要趁這幾天大請其客,不能沒有人照料,此刻怎抽得出工夫回娘家?

他把這一層意思一說,胡老太太答道:「我也提到了。她說你請客是在店裡,用不著她,她也幫不上忙。請幾家親眷吃春酒,日子也定了,就是明天。」

「豈有此理!」胡雪巖不悅,「怎麼不先告訴我?」

胡老太太因為已經知道芙蓉的事,覺得兒媳婦受了委屈,不免袒護,所以這時候便「攬是非」,說是她的主意,與胡太太無關。

看這樣子,胡雪巖認為以少開口為妙,冷笑一聲答道:「隨便她!反正在家裡是她大!」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做娘的自然聽得出來,「這個家也虧得她撐恃,」

她警告兒子:「你不要以為你在外頭,就沒有人管你,高興怎麼樣就怎麼樣!如果你真的存了這個念頭,將來苦頭有得你吃!」

知子莫若母,一句話說到胡雪巖心裡,他也頗生警惕,不過事情多想一想也不能無怨,「娘!」他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難道你老人家就不想抱孫子?」

「我怎麼不想?」胡老太太平靜他說,「這件事我們婆媳已經商量過了。媳婦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做婆婆的,自然要依從她的打算。」

「她是怎麼樣打算?」

「你先不要問。」胡老太太笑道,「總於你有好處就是了。」

胡雪巖猜不透她們婆媳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也就只好暫且丟開。

第二天在家請過了春酒。胡太太便帶著八歲的小女兒,雇了一隻專船回塘棲,這一去只去了五天,正月十一回杭州。他們夫婦感情本來不壞,雖然略有齟齲,經此小別,似乎各已忘懷,仍舊高高興興地有說有笑。

胡雪巖打算正月十四動身,所以胡太太一到家,使得替丈夫打點行李,他個人的行李不多,多的是帶到松江、上海去送人的土產,「四杭」以外,吃的、用的,樣數很不少,一份一份料理,著實累人。

土產都是憑折子大批取了來的,送禮以外,當然也留坐自用,胡雪巖打開一包桂花豬油麻酥糖,吃了一塊不想再吃,便喊者他的小女兒說:「荷珠,你來吃了它。」

拿起酥糖咬了一口,荷珠直搖頭:「我不要吃!」

「咦!你不是頂喜歡吃酥糖?」

「不好吃!」荷珠說,「沒有湖州的好吃。」

「你在哪裡吃的湖州酥糖?」

這句話其實問得多餘,自然是在外婆家吃的,但「一滴水恰好溶入油瓶裡」,略懂人事的荷珠,忽然有所顧忌,竟答不上來,漲紅了臉望著他父親,彷彿做錯了什麼事伯受責似地。

這一來胡雪巖疑雲大起,看妻子不在旁邊,便拉著荷珠的手,走到窗前,悄悄問道:

「你告訴爸爸,哪裡來的湖州酥糖?我上海回來,買個洋囡囡給你。」

荷珠不知怎麼回答?想了半天說:「我不曉得!」

做父親的聽這回答,不免生氣,但也不願嚇得她哭,只說:「好!你不肯告訴我,隨便你!等我上海回來,姐姐有新衣裳,洋囡囡,你呢,什麼沒有!」

威脅利誘之下,荷珠到底說了實話:「娘帶回來的。」

「娘到湖州去過了?」

「嗯。」荷珠委屈他說,「我也要去,娘不許!」

「噢!去了幾天?」

「一天去,一天回來。」

「那麼是兩天。」胡雪巖想了想又問,「你娘回來以後,跟外婆說了些什麼?」

「我不曉得。我走過去要聽。娘叫我走開。娘又說,不准我說,娘到湖州去過。」荷珠說到這裡,才感覺事態嚴重,「爸爸,爸爸,你千萬不要跟娘去說,說我告訴你,娘到湖州去過。」

「不會,不會!」胡雪巖把她摟在懷裡,「我買洋囡囡給你。」

安撫了荷珠,胡雪巖大上心事。他妻子的湖州之行,不用說,自然是為了芙蓉,但她幹了些什麼,卻難以揣惻,是去打聽了一番,還是另有什麼作為?照他的瞭解,她做事極有分寸,決不是蠻橫無理的悍潑之婦可比。意識到這一點,他越覺得自己不可魯莽,必須謀定後動,或者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看她是用的什麼辦法,再來設計破她。

只要知道了她的用意和行動,一定有辦法應付,這一點胡雪巖是有信心的。不過他也有警惕,自己所遭遇的「對手」太強,不可造次,同時估量形勢,在家裡他非常不利,上有老母,下有一雙女兒,都站在他妻子這面,自己以一敵四,孤掌難鳴。所以眼前的當務之急,是要爭取優勢,而這個工作只能在暗地裡做,讓妻子知道了,只要稍加安撫,「地盤」就會非常穩固。於是他首先還是找到荷珠,告誡她不可將他所問的話,告訴她母親。然後又找他的大女兒,十五歲的梅玉。

梅玉很懂人事了,雖是她母親的「死黨」,卻很崇拜父親,因而胡雪巖跟她說話,另有一套計算,一開口就說:「梅王,你跟爸爸一起到上海去,好不好?」

這話讓梅玉又驚又喜。能出去開一開眼界,又聽說十里夷場有數不盡的新奇花樣,自然嚮往萬分,但離開母親,又彷彿覺調不能令人安心,所以只骨碌碌地轉著一對黑眼珠,半晌答不出話來。

「你的意思怎麼樣?不願意?」

「哪個說不願意?」梅玉說,「我有點怕。」

「怕?那完了!」胡雪巖說,「爸爸還想靠你,你先怕了!」

「靠我!」梅玉大惑不解,怎麼樣也不能接受這話,「爸爸,你靠我什麼?」

「靠你替我寫寫、算算。」胡雪巖鄭重其事他說,「我在外面的生意做得很大,總要有個幫手,這個幫手一定要自己人,因為有些帳目,是不能讓別人知道的。哪怕劉慶生劉叔叔、陳世尤陳叔叔,都不能讓他們知道。想來想去,只有靠你幫忙。」

這一套鬼話,改變了梅王的心情,原來一直當目己是個文弱的女孩子,在外面百無一用,只有幫著操持家務,現在才知道自己還肯派得上緊要用場的地方,頓覺自己變了一個「大人」,而且也不再想到母親,自覺膽子甚大,出去闖一闖也無所謂。

但是,這只是一鼓作氣,多想一想不免氣餒,「爸爸,」她說,「我怕我算不來帳。」

「那麼,你幫你娘記家用帳,是怎麼記的呢?」

「家用帳是家用帳。爸爸的帳是上千上萬的進出。」

「帳目不管大小,算法是一樣的,家用帳瑣瑣碎碎,我的帳只有幾樣東西,還比家用帳好記。」

梅平接受了鼓勵,「雄心」又起,毅然決然的說:「那我就跟了爸爸去,不過我要把阿綵帶了去。」

阿彩是專門照料她的一個丫頭,胡雪巖當然答應。事情就這樣說定局了。

這一來,全家大小都知道了這回事,而胡太太只當丈夫說笑話。

「你要把梅玉帶到上海去啊?」她問她丈夫。

「對!」胡雪巖說,「女兒大了,帶她出去閱歷閱歷。」

「閱歷!」胡太太詫異之至,「聽說夷場上的風氣不好,有啥好閱歷?學了些壞樣子回來,你害了她!」

胡雪巖笑笑不作聲。

這有何可笑?女孩子學壞學好,有關終身,不是好笑的事,那自然是笑自己的話沒見識!胡太太倒有些不服氣了。

「我的話說鍺了?」她平靜而固執地,「而且聽說路上不平靖,梅玉不要去!」

「路上不平靖,那麼我呢?你倒放心得下?」

「你跟梅玉不同。」胡太太說,「又有尤五爺照應,我自然放心。」

「那就對了,梅王跟我在一起,你還有啥不放心?」

夫婦倆的交談,針鋒相對,而且是「綿裡針」,勁道暗藏著,但畢竟還是胡雪巖佔了上風,胡太太爭不過他,還有一著棋,拿老太太搬了出來。對母親說話,自然不能那樣子一句釘一句,胡雪巖依舊是對梅玉的那套說法,說要有個親信的人替他管帳,不過一套假話,比對梅玉說的還要詳細,他說有些交際應酬的帳目,沒有憑證,如果不是當時記下來,事後就搞不清楚。而這些帳目,無論如何是不能讓外人知道的,所以要把梅王帶去幫忙。說到這裡,他歎口氣:「如果有男孩子,何必要帶梅玉出去?哪怕有個親侄兒也好了!苦的就是沒有。」

這是胡雪巖靈機一動的攻心之計。胡老太太果然在想,梅玉如果是個男孩,十五歲便可以跟他父親出去「學生意」,有五六年下來,足可以成為你父親的一個得力幫手,生意做得發達了,不患後繼無人。如今就算馬上有了孩子,要到十幾年以後,才能成人,緩不濟急,對胡家來說,是吃了虧了,不免有些怨兒媳婦,耽誤了這十幾年的大好時光。

這一下胡太太又落了下風,胡雪巖則甚為得意,但再想進一步打聽他妻子到了湖州的情形,卻是失望,聽梅玉的口氣,她母親根本沒有跟她說過。就在這天晚上,錢莊裡派人來通知,說劉不才已經從湖州回來,請胡雪巖去有話說,可想而知的,必是關於芙蓉的事,否則劉不才也是熟客,何不到家來談?

估量到這一層,他首先就要注意他妻子的態度;「奇怪!」他試探著說:「劉不才怎麼不來?反要我去看他。」

「你管他呢!」胡太太夷然不以為意,「你去了再說。」

胡太太的沉著實在厲害了!等跟劉不才見了面,才知道她跟芙蓉已經見過面,只說她是跟胡雪巖共患難的糟糠之妻,然後留下一張五千兩銀票,就告辭了。

「有這樣的事!」胡雪巖說,「我實在想不到。」

「誰也沒有想到。」劉不才很尷尬的說:「芙蓉要我來問你的意思,才好作去留之計。」

於是胡雪巖又改回原來的稱呼:「三叔!」他說,「請你仍舊回湖州,叫芙蓉不必著急。我自有辦法。」

「是什麼辦法呢?」

「這一時說不清楚。」胡雪巖這樣答道:「三叔,反正我一定對得起芙蓉就是了。」

這話恰好是劉不才聽不進去的,照他的私心打算,最好胡雪巖再給個三兩萬銀子,讓芙蓉下堂,別求歸宿,省得自己沾上這點不十分光彩的裙帶親。而現在聽他的口氣,適得其反,劉不才雖然失望,卻不便多說什麼。

「你新年裡的手氣如何?」胡雪巖故作閒豫地問。

這一問,劉不才又高興了,「實在不錯!」他笑得合不攏口,「所向披靡,斬獲甚豐。」

大概是贏得不少。胡雪巖心想,趁這時候得要規勸幾句。「三叔!」他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你見過哪個是在賭上發跡的,現在你手上很有幾文了,應該做點正事。」

「我的帳都還清了。」劉不才說,「還贏進一張田契,我已經托郁四去替我過戶營業。」說到這裡,他又感慨他說,「一個人真是窮不得!手頭有幾個錢,別人馬上不同,就在這幾天,有好幾個人來替我做媒,勸我續絃。」

「那是好事啊!」

「不忙!」劉不才搖搖頭,「讓我瀟瀟灑灑,先過幾年清閒日子再說。」

「這就不對了!未曾發財,先想納福,吃苦在後頭。」胡雪巖說:「三叔,我勸你把世德堂恢復起來。」

「咦!」劉不才詫異,「你不是要我幫你開慶余堂嗎?」

這件事幾乎連胡雪巖自己都已忘記了,「自己人我說實話,這要慢慢再說了。就是開起來,我也要另外請人,三叔,」他說,「你的長處不在這上面。」

一聽是這樣的答話,劉不才不免有些傷心,「雪巖,」他怨艾他說:「你看看我只會賭錢?」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胡雪巖倒覺歉然,極力安慰他說,「你的長處我都知道,將來我有大大仰仗你的地方。」

「那麼眼前呢?」

「眼前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你的志向是把祖傳的基業恢復起來,所以我那樣勸你,而且可以幫你的忙。」

「我的想法變過了,世德堂就算恢復了,也沒有啥意思,叫我守在店裡,更加辦不到。我想想,還是跟你一起去闖一闖的好。」「那好!」胡雪巖說,「你先回湖州,叫芙蓉放心,關起門來過日子,什麼事也不必管,等我上海回來,自有安排。這話說到了,請你跟世龍一起趕到上海來。」

這樣說定了,各自分手。胡雪巖已出錢莊,靈機一動,開了張五千兩的銀票,帶在身上,一到家,正好在書房裡遇著他妻子,便把那張銀票遞了過去。

胡太太裝作不解地問道:「這是啥?」

「你白送了五千銀子!我貼還你的私房。」胡雪巖又說,「有私房錢,放到錢莊裡去生息倒不好?壓在箱子底下,大錢不會生小錢的。」

看他是這種態度,胡太太倒有些莫測高深了。

夫婦倆暗中較勁,到了這樣的地步,至矣盡矣,胡太太自然有些不安,心想既然西洋鏡已經折穿,就不如敞開來談了。

於是她先表示歉意,「雪巖,你不要怪我事先沒有跟你商量!我也是萬般無奈,為了一家大小,我們苦了這麼多年,你剛剛轉運,千萬沾染不得『桃花』,我這樣做,是為你好。十幾年夫妻,你總曉得我的心。」她停了一下又說,「當然,我另外有打算的,跟娘也講過,將來你就可以曉得了,我不是不講道理,亂吃醋的人。」

最後這幾句話,讓胡雪巖看穿了她妻子的用心。只要是小康之家,三十一過,尚乏子息,堂上老親。便會動替兒子置妾的念頭,再過五六年,依然有「後顧之憂」,則鄉黨宗親都會出來「說公話」,再悍潑的大婦,也得屈服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道理」之下,忍氣吞聲讓丈夫另辟偏房。因此,會吃醋的人便作未雨綢繆之計,表面絕不露溫色,而且為丈夫置妾之念,表現得非常熱切,三天兩頭找媒婆上門,裡外串通,托詞宜男之相,找來個粗腳大手,其蠢如牛的女孩子,作為丈夫金屋中的阿嬌。同時一進門便立下許多規矩,閫令大如軍令,偏房有如敵國,戒備森嚴,把丈夫擺佈得動彈不得。胡雪巖認為他妻子就是這類厲害的角色,所以立刻表示「敬謝不敏」!

「你不必瞎打算,我也不會領你的情。」他接著提到芙蓉:「你這趟到湖州去,做錯了,大錯特錯!我跟你說過,是逢場作戲,認不得真,以後我自有擺脫的辦法。現在你這一來,倒叫我為難了,如果照你的想頭,給個幾千銀子,讓人家走路,說出去是我胡雪巖怕老婆!不要說我面子上下不來,而且人家要想,胡雪巖凡事自己做不得主,你倒說人家還信任不信任我?」

這番道理把胡太太說得愣住了!她雖精明,到底世面見得少,商場中的習慣和顧忌,哪裡懂得透?只好這樣辯解:「我一個人去,一個人來,一共只見了一面,談不到一盞茶的工夫,真正是人不知鬼不覺,哪個會曉得?」

「是不是『鬼不覺』,我不曉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說別的,就說我,先就曉得了。」胡雪巖故意跌足嗟歎:「現在湖州已經在笑話我了!你曉得龐二怎麼說?他說,做大生意就像皇帝治天下一樣,該殺的殺,該放的放,全靠當機立斷,所以切忌女人軋腳。胡雪巖原來要聽太太的話!如果說有筆生意來了,發大財或者本錢蝕光,都在當時一句話上,而胡某人說要回去跟太太商量一下看。你們說,這樣子怎麼合得攏淘來做大生意?」

這番編出來的話,把胡太太說得青一陣,紅一陣,心裡又急又悔,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也不要急!」胡雪巖倒過來安慰她,「事情已經做錯了,懊悔也無用,眼前只有讓他們去笑我,等我上海回來再說。」

越是如此,越不能讓胡太太安心。夫婦之間為了妾侍,沒有不吵得天翻地覆的,即令丈夫脾氣好,也不能這樣絲毫不帶慍色。其中一定有什麼花樣!同時芙蓉到底怎麼樣了呢,是知難而退,還是戀戀不捨,也得從丈夫口中討出一個確實信息來,才好處置。

總而言之,事情到此地步,由暗而明,使得乾乾淨淨有個了結,如果聽任丈夫從上海回來再辦,且不說夜長夢多,光是這許多日子他心中懷著不滿,就足以使夫婦的感情起變化。

想到這裡,胡太太認為丈夫的生意雖然要緊,但這件事更顯得緊迫,說不得只好留了下來。

「你晚幾天走好不好?」她問。

真是俗語說的「開口見喉嚨」,一聽這話,胡雪巖便看透底蘊,卻明知故問他說:「為啥?」

「梅玉第一趟出遠門,總要替她多做點衣服。」胡太太這樣托詞,「晚個兩三天走,也不礙吧?」

「你說不礙就不礙。」胡雪巖隱約提出警告:「不過這幾天當中,你不要替我惹什麼麻煩,弄得我走不成,那就要了我半條命鑼。」

「有啥麻煩?」胡太太想到自己處處落下風,不免怨恨,便發牢騷似他說,「啥麻煩也難不倒你!反正各憑天良就是了。」

說著,眼圈便有些紅了。性格剛毅的女子,有此軟弱的表示,最易感人,胡雪巖倒覺得心裡酸酸地,一伸手扶著她的肩頭說:「十幾年夫妻,你難道還不曉得我?你有良心,我也有良心,不然我們不會有今天這樣的日子。」

想到眼前的日子,胡太太又生警惕,也越覺得留住丈夫是個一點不錯的做法,她的做法是預備請嵇鶴齡出面來談判,能讓步一定讓步。

胡雪巖只知道她一定會有動作,卻不知道她是打的這個主意。冷靜地想一想,發覺到這重糾紛,主客已經易勢,原來是自己懷著個鬼胎,深怕妻子進一步追究,此刻變成她急自己不急,以逸待勞,看她使出什麼招數,再來設法破它,也還不遲。

有此閒豫的心情,而且有了多出來的兩三天工夫,他忽發雅興,特地約嵇鶴齡和裘豐言,白天逛湖,晚上吃「皇飯兒」,吃完上城隍山去看燈。

裘豐言一諾無辭,嵇鶴齡則辭了逛湖之約,來赴飯局。酒到半酣,話題落到芙蓉身上,一個是異姓手足,一個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有了幾分酒意的胡雪巖想起對付他妻子的手腕,自覺得意,忍不住大談特談。

就是這天上午,嵇鶴齡已受了胡太太之托,要來調停此事,便落得聽他「自供。裘豐言卻不知就裡,附和著胡雪巖說:「胡大嫂果然精明,只怕是讀過『妒律』的。」

胡雪巖沒有聽懂,追問一句:「你說啥?」

「『妒律』,妒忌之妒,律例之律!」

「吃了酒又來信口開河,杜撰故事了。」嵇鶴齡笑道:「從未聽說過有此一部律例。」

「自然是遊戲筆墨,但也不無道理。把大婦的妒心,刻畫得無微不至。」裘豐言笑道:「天下凡想納寵的男子,都當一讀。」

「那麼,」胡雪巖很感興趣的說,「你倒講講這部妒律,是怎麼回事?」

「分吏、戶、禮、兵、刑、工,另加『各例』、『督捕律』等,一共八章。有引有判,是絕妙好詞。」

「我念幾條來聽聽!」

裘豐言點點頭,喝了口酒,來了一個「響鈴兒」在嘴裡咀嚼得「嘎吱、嘎吱」的響,唸唸有詞的默誦了一會,忽然笑道:「想起來了,你念兩條你聽,是兵部的軍律:『凡婦見夫人妾房言語,即假借公事,突入衝散,擬坐以擅闖轅門律。如止揮擾,不作嗔狀,引例未減,笞五十,免供。判曰:翡翠床前,方調鸚鵡之舌,水晶簾外,忽來獅吼之聲。不徒花上曬衣,未免腹中藏劍!有心心術不端,無心見識不到。』」

這幾句四六是胡雪巖聽得懂的,「判得好!『花上曬衣』,大煞風景,」他說:「真個該打手心!」

「再有一種罪名,就不輕了!」裘豐言又拉長了聲調念:「凡婦度與夫正值綢纓之際,忽喚妾起,囑以他事,擬坐以『擅調官軍』律」

一句話未完;胡雪巖大笑:「好個『擅調官軍』,應得何罪?」

「杖一百,發邊遠充軍。」

「這未免太重。」嵇鶴齡也笑了。

「你說太重,人家以為『宥以生命,猶為寬曲』。」襄豐言接著念判詞:「酣戰方深,浪子春風一度,金牌忽召,夫人號令三申,既撤白登之圍,詎有黃龍之望?」

「想想也是。」胡雪巖問道:「像內人那樣,不曉得犯什麼『律』?」

裘豐言想了想說:「有這麼一條,『凡婦蓄妾,原非得已,乃自誇賢德,冀人讚美。擬坐現任官輒自立碑律,杖一百。徒三年』。此由『事因情近,名與實違』,『盜名有禁,功令宜遵』!」

「你不要瞎說!」嵇鶴齡覺得裘豐言的玩笑之談,有礙他的調停之職,所以阻止他再說下去,「我那位弟婦,決不是那種人,要替雪巖置妾,既非『名與實違』,更不是『盜各』。你說的妒律,全不適用。」

裘豐言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極其見機,「原是不經之談,」他說,「胡大嫂的賢德,不必自誇,親友無不深知。」

「家家有本難唸經」

「雪巖!」嵇鶴齡搶著問道:「你那位新寵,如今怎麼樣了?」

胡雪巖當然沒有騙他的道理,老實答道:「好好在湖州。」

「還頂著你的姓?」

「當然。」胡雪巖忽然發覺嵇鶴齡的態度,與自己不盡符合,便問了一句:「大哥,你說我該怎麼辦?」

「千言並一句,不可因此在家庭中生出意見,否則就是大不幸。」

「對,對!」裘豐言又在旁邊幫腔,「家和萬事興!雪巖兄鴻運當頭,方興未艾,此時最要得內助的力。」

胡雪巖把他們兩人一看,笑著說道:「雙拳難敵四手,看樣子我今天說不過你們了。」

「老裘不是外人。我說老實話,我受托調停,即此可以看出弟婦的賢德。」

嵇鶴齡又說:「今天上午,我也拜見了伯母,面奉慈諭,要我以長兄的資格,料理這件『風流官司』。」

「高堂之命、賢妻之托、長兄之尊,」裘豐言拍掌笑道:「雪巖兄,你可真要唯命是從了。」

嵇鶴齡趕緊搖手阻止,「不是這話,不是這話!大家都是為雪巖。我先問你的意思,弟婦有句話給我,只要在情理上,一定可以如你的願。」

說到這後,胡雪巖覺得不必再玩弄什麼手腕,便很率直他說道:「我不是什麼荒唐的人,而且也還沒有到可以荒唐的時候。沒有兒子是一層,各地來去,要有個歇腳的地方,又是一層。所以我不覺得在湖州立個門戶,就是對不起內人。我是尊重她,所以不讓她知道,她偏偏要戳穿西洋鏡,這齣戲就很難唱得下去了。」

「唱總要唱下去,頂了石臼也要唱。」嵇鶴齡說:「家庭之間和為貴,要和就得忍。弟婦算是忍耐了,你呢?」

「我不是也在忍嗎?凡事將就,不跟她吵,也算對得起她了。」

「是的。我也知道。不過芙蓉呢?總得有個著落才好。」

「目前的情形,就是著落。」

「這就談不下去了。」

照此看來,胡太太提得有條件,胡雪巖心想,莫非他妻子還是堅持要遣走芙蓉?果然如此,可真的是談不下去了。

就在這顯現僵局之際,裘豐言說了句很公平的話:「彼此都要讓步。雪巖兄如果堅持目前的情形,似乎不對!」

「對了!我也是這話。」

「不堅持目前的情形又如何?莫非真的叫大家笑話我胡某人怕老婆?」

「當然不是這樣子。」嵇鶴齡說,「我已經聽出意思來了,弟婦的想法是,你討小納妾都可以,不過一定要住在一起。」

「這就不錯了!」裘豐言說,「胡大嫂這個意思在情理上。」

「情理固然說得過去,無奈還有法——妒律!」

這是沒有理由的理由,照理一時倒還不容易解釋說服,除非嵇鶴齡能提出保證!天下事什麼都可保證,只有共一座江山、共一個丈夫不能保證相安無事。嵇鶴齡為難而生煩惱,因而有點遷怒到裘豐言身上。

「都是你!信口開河,講什麼妒律,以至於授人以柄!」

裘豐言脾氣好,受此責備不以為忤,反自引咎,自斟自飲乾了一杯酒說:「罰我,罰我!」

「我敬一杯!」胡雪巖笑道:「都虧你提醒了我。」

「不敢,不敢!」裘豐言這時才覺察到「授人以柄」這句話,不是笑談,所以不願再提,連連搖手說道:「雪巖兄,再莫談妒律!不然我就變成罪魁禍首了。」

胡雪巖笑一笑不答,神態閒豫。嵇鶴齡覺得事有蹊蹺,異姓手足,責無旁貸,胡家的家務,也就像自己的煩惱,因而一連乾了兩杯酒。

「大哥!」胡雪巖極其機警,看出他有不悅之色,「你不必煩心,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唉!你不曉得我的處境。」嵇鶴齡說,「如果你們夫妻反目,你想我以後怎麼還有臉見老伯母?」

「決不會!」胡雪巖的語氣很堅定,「決不會有什麼反目之事。事緩則圓,不必急在一時,等我從上海回來再說,如何?」

「叫我有什麼話說?」嵇鶴齡報以苦笑,「但望你心口如一,不要對弟婦生什麼意見,聽她的勸。」

「能聽一定聽,不能聽我也不會讓她嚥不下氣去。」

話說到這裡,至矣盡矣,彼此都不再談,飯罷看燈,深夜歸去。胡雪巖只當沒事人似地,依然有說有笑地,跟他妻子大談這一天的遊蹤。

到了第二天,瑞雲來看胡太太,她是受了嵇鶴齡的委託來傳話的,說胡雪巖的態度很好,事情一定有圓滿結局,請胡太太放心好了。這是寬慰的話,胡太太不明就裡,只是看丈夫毫無芥蒂的神情,自然相信中間人的傳言。

到了動身那天,胡雪巖帶著一女一婢上路,當夜在北新關前泊舟,父女倆燈下吃閒食說閒活,做父親的刻意籠絡女兒,把個梅玉寵得依依不捨,一直不肯上床。

「梅王」,胡雪巖認為時機已至,這樣問道:「你曉不曉得爸爸的苦處?」

梅玉點點頭:「爸爸一年到頭在外頭,自然辛苦的。」

「辛苦在其次,每到一處地方,沒有人照應,是最苦的事。不過,這一趟不會苦了,有你陪我在一起,情形不同。」

「那」梅玉答道,「以後爸爸出門,我陪你好了。」

「好倒是好,只怕辦不到。」胡雪巖說,「梅玉,我說句話,你會不會動氣?」

「不會的,爸爸,你儘管說。」

「我是說老實話,在家是女兒好;出門是兒子好。如果你是男的,我走東走西,一定帶著你走。可惜不是。就算我捨不得你,你捨不得我,也不能趟趟帶著你走,第一,奶奶跟娘不放心,第二,別人會說閒話,哪有個女孩子走江湖的?第三,你也不方便,吃不起這個辛苦。所以只好偶爾一次。」

梅玉不作聲,只拿憂愁的眼光,看著她父親。

「我倒問你看,假使到一處地方,有人能代替你來服侍我,你覺得怎麼樣?」

梅玉不明他的意思,只直覺的答道:「那自然好羅!」

「乖!」胡雪巖愉悅的拍拍她的肩,「真正是我的好女兒。」

於是第二天胡雪巖吩咐船家,先到湖州去彎一彎,再直放鬆江。

「咦,爸爸,」梅玉不解而問,「怎麼忽然想到湖州去,為啥?」

「為了你,我要到湖州去一趟。」

這話越發令人困惑,「為我?」十五歲的梅玉,情竇初開,忽然想到,是不是要把自己「許人家」,所以到湖州去彎一彎?

這樣一想,頓覺忸怩萬狀,臉也紅了,心也跳,話也說不清楚!這一下輪到做父親的感覺詫異,回想一想自己說過的話,才知道梅玉起了誤會。這是個令人好笑的誤會,但他不敢笑出來,然而此時也不便深談,因為梅王心神不定,不能去細想他的話,就得不到他想到的效果。

於是,他說:「是為我的事,我要你替我去拿個主意。」

原來是這樣!自己完全弄錯了,想想有些慚愧,又有些爽然若失,心裡說不出是什麼味道?只有一點是她能抓得住的,就是深怕她父親發覺她的誤會。

還好!她看不出她父親有何異樣的表情,一顆心放了下來,定定神問道:「爸爸,什麼事要我拿主意。」

「說來話長。等吃過飯,我慢慢跟你細談。」

飯罷睡了一個午覺,起來天倒又快黑了,彤雲密佈,大有雪意,胡雪巖叫早早泊了船,命船家到岸上去買了一尾鮮魚,一大塊羊肉,恰好有人獵獲野味經過,胡雪巖買了一隻雉雞、一隻野鴨。這頓晚飯就非常豐盛了。

「今天還不錯!」胡雪巖舉杯在手,慢慢說道:「你不要以為出門都是這樣子舒服!今天是因為有你,我的興致比較好,有時候要趕路,錯過地方,荒村野岸,什麼也沒有,就只好沖碗醬油湯吃冷飯了。」

父親出門是如此苦法!梅玉心裡好生疼憐,雖未說話,手中那雙筷子的動作就慢了,一筷一筷撥著飯粒,卻不送進口去。

「你吃嘛!」胡雪巖夾了一塊紅燒羊肉放在她碗裡,「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你娘不曉得我在外頭的苦楚,你該曉得了?」

梅玉點點頭,她並不覺得苦,只是她父親說苦,她也就隱隱然覺得行路難了。

「梅玉!」胡雪巖急轉直下他說,「你是我的大女兒,但我當你兒子看待。現在我湖州有個人,要你去看看,你說好,我就留下來,你說不好,我叫她走!」

梅王一時不解所謂,轉一轉念頭才知道所說的「有個人」是什麼人?她也隱隱約約聽說過,父親在湖州娶了個人,問她母親,母親反叱斥她「少管閒事」,如今聽父親是這樣子說,倒有些不大相信。

「真的?」

是問那人「人」的去留,真的憑自己一言而決?胡雪巖懂她的意思,正色答道,「當然是真的!我跟你娘說不清楚。只有跟你商量。」

「我」梅玉不知道怎麼說了,心裡只想幫父親的忙,卻苦於無從表達,愣了一會才問:「是怎麼個人?」

「她叫芙蓉。」

接著,胡雪巖便大談芙蓉人如何好,命如何苦!使得梅玉除卻芙蓉,就不會想別的念頭了。

談到最後,胡雪巖問道:「梅王,你說這個人怎麼樣?」

「這個人,」梅玉答說,「爸爸,你怎麼跟她認識的?」

這其中的曲折,做父親的就不肯細說了,「也是人家做的媒。說我每次到湖州,沒有個歇腳的地方,沒有個照料起居的人,應該立個門戶,做大生意的人,都是這樣子的,不足為奇。」胡雪巖又說,「我看她人還不錯,而且人家講的話,也是實在情形,就接了她來住。不過講明在先,要等我跟我女兒談過,等你答應了,才能算數。」

再一次提到這話,使梅玉有受寵若驚以及感懼不勝之感,「怎麼說要我答應?」她搖搖頭,「我哪裡敢來管爸爸的事?」

「你不敢管,我還非要你管不可。為啥呢?」胡雪巖喝口酒,一層層往下說,「第一當然要告訴奶奶,奶奶答應了,還要你娘答應。你娘答應了,我還要問你,我不願意家裡有哪個跟她不和。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懂。」梅王答道,「面和心不和,大家都難過。」

「就是這話羅!我為啥非要你管不可呢?因為奶奶最聽你的話,你娘也不能不問你的意思。所以將來要你從中說話,事情才會順利。」

梅玉從來沒有為人這麼重視過,自覺責無旁貸,當時答道:「爸爸這麼說,我回去就先跟奶奶講。」

「你預備怎麼講法?」

梅玉想了想答道:「我說她是好人,蠻可憐的。」

「怎麼好法呢?奶奶問你,你見過沒有,你怎麼說?所以我一定要帶你去看了她再談。」

到此光景,胡雪巖已有把握,女兒是自己的不叛之臣,只是父女之情是一回事,梅玉看芙蓉怎麼樣,又是一回事。所以此時他的心思,拋開了梅玉,在思索著應該怎麼安排,才能讓芙蓉跟梅玉一見投緣?

一夜過去,第二天午前就可抵達湖州,事先他把在湖州的朋友和關係,如何稱呼,都細細告訴了梅玉。等船泊下,先把梅玉帶到郁四家暫時安頓,見了面,梅玉叫郁四為「四伯伯」,阿七是「七阿姨」。七阿姨對這些事上最聰明,一看胡雪巖把他女兒帶到她家,便知道應有顧忌,所以絕口不提芙蓉,只是極慇勤地招待梅玉。她的心熱,又會說話,加以胡雪巖的交情深厚,因而把梅玉看得嬌貴無比,刻意取悅。梅玉當然知道,人家是看誰的面子?心裡使越覺得她父親了不起了。

「你坐一下,在七阿姨家就跟自己家一樣,不用拘束。我先到知府衙門去一趟,馬上來接你。」

胡雪巖哪裡是到知府衙門去看王有齡,一徑來得芙蓉那裡,敲門相見,芙蓉自然高興,但眉宇間掩抑不住幽怨之色。迎入客廳,先問行李在哪裡?

「在船上。」胡雪巖說,「我住一天就走,特為帶個人來看你。是我大

女兒。」

「喔!」芙蓉雙目灼灼地看著他問:「大小姐在哪裡?」

「在郁家,回頭我就帶她來。小孩子,你騙騙她!」

這句話芙蓉懂得,「騙騙她」就是好好敷衍籠絡一番,這沒有什麼不可以,「我會對付。」她說,「這是小事情。」

什麼是大事呢?她認為胡雪巖的態度和打算,一定先要弄清楚。她三叔所轉達的話,語焉不詳,只說「放心」,卻不知如何才能叫人放得下心?她首先問的就是這一點。

這話不是三言兩語所談得完的,兩人攜手並坐在床沿上,胡雪巖先問到他妻子尋上門來的經過。

「那天我在家做年糕,說有個胡太太來了!」芙蓉用委委屈屈的聲音說,「一見面就說:『我家老爺叫胡雪巖。』我一聽心裡就發慌。這樣不明不白的身份,實在不是味道。唉!」她歎口氣,眼圈便有些紅了。

胡雪巖見此光景,頗為著急,這時不是拉拉扯扯訴苦講感情的時候,辰光不多,要扎扎實實談辦法,但其勢又不能不安慰安慰她,只好耐著心說:「你不要難過,不要難過,一切都看在我面上。你放心,我一定會安排妥貼。你先講給我聽,當時她怎麼說?」

眨了兩下眼,芙蓉又抽出一塊手絹,醒了醒鼻子,抑制著自己的情緒談她所遭遇的窘境:「你大太說:『上門冒昧,實在叫沒法子!我也曉得你是好人家的女兒,受了他的騙。如今明人不必細說,只求你可憐可憐我!』我看她的話厲害,態度倒還好,就這樣回答她:『胡太太你到底啥意思,請你實說!』她聽我的話,不響,從手中包裡拿出一個紅封套來,放在我面前,『這是我多年積下來的一點私房,你收了下來,我就感激不盡了。』我自然不肯收,她硬塞在我手裡,又說:『雪巖一時不會來了。他有沒有啥帳簿、契約之類的東西放在這裡?我順便帶了回去。』我說:『沒有!』她有點不大相信的樣子,愣了一楞說道,『我跟雪巖是患難夫妻,無話不談的。千言並一句:大家都是女人,總要你體諒我的處境,可憐可憐我!你年紀還輕,又是這樣的人才,實在犯不著做低服小。』」芙蓉說到這裡,略停一下,扭轉臉去說:「我想想她的話也不錯。」

察言觀色,胡雪巖知道這句話,縱非言不由衷,也是一半牢騷,便不覺得如何嚴重,扳過她的肩來,輕輕點著她的鼻尖笑道:「你真老實無用!不是嫁著我這樣一個人,有得苦頭吃。你說她的話不錯,我倒問你,她說我不會回來了,怎麼我又來了呢?不但來了,我還帶了女兒來。你說,她的話是不是大錯特錯?」

「總也有些話不錯的。」芙蓉答道:「我實在好難,你們是患難夫妻,我算啥?」

這樣扯下去,交涉辦不清楚了!胡雪巖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法,「那麼你倒說一句,」他問,「你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我不是說過,我好難!」

這樣就不必再問了,「你為難,我來替你出個主意。」胡雪巖故意這樣問:「你看好不好?」

「你說!」

「我說啊,」他這次是點點她的額頭:「你仍舊跟我姓胡!」

「也要姓得成才行呀!」

「怎麼姓不成?胡是我的姓,我自己作主,哪個敢說一句話?」

話說到這樣,芙蓉縱有千言萬語,也設法再開口了。胡雪巖卻還有句話,想問她一下,如果必須回杭州,與大婦合住,她的意思怎麼樣?但話到口邊,發覺不妥,此時不宜節外生枝,先取得她的合作,一起「收服」了梅玉,才是當務之急,其他都可以留待以後再談。

於是他把梅玉的性情、癖好都告訴了芙蓉。她一一依從,只是提出一個條件,梅玉必須認了名分,否則她不招待。

「這你放心,包在我身上。」說完就走了。

回到郁四那裡,只見阿珠的娘也在,她是來串門子偶爾遇上的。梅玉跟她見過,即無陌生之感,所以反跟她談得很起勁。

跟胡雪巖見了,自有一番寒暄。阿珠的娘要請他們父女到絲行去住,胡雪巖不肯,「這就不必了!」他說:「倒是有件事要麻煩你。你做兩樣拿手菜請我女兒吃。」

「容易,容易!大小姐喜歡吃啥,點出來,我馬上動手。」

梅玉給大家一捧,樂不可支,但畢竟是十五歲的女孩子,怎麼樣也不肯點菜,最後是做父親的揀女兒喜愛的,點了兩樣。兩樣都是炒菜,並不費事,阿珠的娘欣然應聲,又即問道:「在啥地方吃?」

「在芙蓉那裡。」

「炒菜要一出鍋就上桌,我帶材料到那裡去下鍋。」

「那就多謝。我們也好走了。」胡雪巖把梅平拉到僻處悄聲問道:「你見了姨娘怎麼叫?」

這一問把梅玉弄糊塗了,明明已說了是「姨娘」,還怎麼叫?「不叫姨

娘叫啥?」她問。

胡雪巖原是暗示的手法,聽得梅玉這麼說,便即笑道:「我當你不肯叫她姨娘呢!」

「肯叫的!」梅玉重重地點頭。

「你姨娘脾氣最好。在湖州,我都靠她服侍,這也就等於代替我服侍我,所以你見了面,最好謝謝她。這是做人的道理。」

「好的。」梅玉想了想,又說一句:「好的。」

於是胡雪巖放心大膽地帶了女兒到芙蓉那裡。兩乘轎子到門,就聽芙蓉在喊:「抬進來,抬進來!」

轎子抬進大門,廳前放下,她走到第二乘前面,親自揭開轎簾,梅玉已經在轎中張望過了,覺得這位新姨娘就是皮膚黑了些,論相貌實在不壞,恍然意會,怪不得父親這麼「捨不得她」!

「大小姐!」芙蓉含笑說道,「沒有想到你來。」

梅玉自然有些靦腆,報以羞澀的一笑,跨出轎門,才低低叫了聲:「姨娘!」

聽得這一聲,芙蓉也不好意思老實答應,攙著她的手說:「來,來!到裡面坐。你冷不冷?」說著便又去捏她的肩臂,「穿得少了!看我新做的一件絲綿襖能不能穿!」

「謝謝姨娘!」梅玉趁機把父親教的那句話,說了出來:「平常多虧姨娘照應!」

話說得不夠清楚,但意思可以明白,既說「平常多號姨娘照應」,則照應的一定是胡雪巖,不是此時照應梅玉。芙蓉聽得她這話,自然安慰,但也有感想,由女及母,認為梅玉有這樣的教養,可以想見胡太太治家是一把好手。

因為有此想法,更不敢把梅玉當個孩子看待,領入她自己臥室,很客氣地招呼,左一個「大小姐」,右一個「大小姐」,連梅玉自己都覺得有點刺耳。

「姨娘,你叫我梅玉好了。」

芙蓉還待謙虛,剛剛跟了進來的胡雪巖恰好聽見,難得梅玉自己鬆口,認為機不可失,因而接口說道:「對了!自己親人,『小姐、小姐』的倒叫得生疏了。」

芙蓉接受了暗示,點點頭說:「那麼,我就老實了。梅玉,你來,試試這件絲綿襖看!」

拉開衣櫥,芙蓉的衣服不少,取下一件蔥綠緞子的新絲綿襖,往梅玉身上一披,看來長了些,袖口也嫌太大,不合穿,倒是有件玫瑰紫寧綢面子的灰鼠皮背心,恰恰合身,芙蓉等她穿了上去,就不肯讓她脫下來了。

「姨娘的好衣服,」梅玉非常高興,但有些過意不去,望著她父親說:「我不要!」

「一樣的。」胡雪巖很快的說:「你姨娘比你娘還要疼你!」

就這一句話,把梅玉跟芙蓉拴得緊緊的,兩個人形影不離,像一雙友愛的姊妹花。

胡雪巖寬心大放,覺得自己不必再操心了,時貴如金,不肯虛耗,隨即到知府衙門去看王有齡。

「你有幾天耽擱?」王有齡問。

「想明天就走。」

「何以如此匆忙?」王有齡說,「能不能多住幾天?」

不來倒也罷了,來了自然有許多話談,估量一夜也談不完,胡雪巖便說:「我多住一天吧!」接著,他把此行的目的和他的家務,細細說了一遍。

「你真厲害!」王有齡笑道:「內人最佩服尊夫人,在你手裡就如孫行者遇著了如來佛。」

「還未可樂觀。」胡雪巖搖搖頭:「孫行者還有一招,連如來佛怕也招架不住。」

「哪一招?」

「她要將芙蓉接回去一起往。」

「那麼,你的意思呢?」

「我想,還是照現在這樣子最好。」

「走著看吧!」王有齡勸他:「真的非一起住不可的時候,你也只好將就。」

「我不是怕別的,芙蓉太老實,決不是內人的對手,我又常年在外,怕她吃虧。」

王有齡想了想說:「如果只是為了這一層,我倒有個計較,眼前且不必說,我問你,你跟龔家父子是怎麼回事?」

「喔,我正要跟你說。」胡雪巖先反問一句:「你必是聽到了什麼話!」

「很多。不過大致都還好。」王有齡說,「龔家父子雖是同鄉,我並不袒護他們,說實話也不甚投緣。這父子倆手段甚辣,因此他們這一趟吃了你的虧,頗有人為之稱快。」

胡雪巖聽了這話,頗為不安。他的宗旨是不得罪人,進一步能幫人的忙一定幫。做生意脫不了與官場打交道,尤其是做大生意,只要小小一點留難,就可以影響全局,因而更不願得罪官場。在這方面他頗下過潛察默會的功夫,深知人言可畏,甲與乙原無芥蒂,但如有人傳說,乙如何如何與甲不睦,結果連甲自己都糊里糊塗,真的當乙不夠朋友了。這就叫「疑心生暗鬼」。他自己雖常引以為警惕,遇到有人在背後道人是非.不願輕聽,可是他無法期望別人也像他這樣明智,所以這時不能不作辯白。

「那麼,雪公,你倒說,龔家父子是不是吃了我的虧?」

「我想,你不是那樣的人!」

「知我者雪公!」胡雪巖略感欣慰,「龔家父子不但不曾吃虧。而且我還幫了他的忙。」接著胡雪巖把買洋槍一案的來龍去脈,都講了給王有齡聽。

王有齡一面聽,一面不斷的點頭,認為胡雪巖這件事,做得面面俱到,相當采貼。接著由洋槍談到湖州的團練,盛讚趙景賢了不起。提到這上頭,他相當欣慰,因為各地辦團練,官紳的意見,常有扦格,唯獨湖州是個例外,彼此合作無間,處事相當痛快。

「我曾細想過,這有兩個原因,第一,趙景緊本人的功名有限,倘或他是帶過紅頂子的在籍紳士,還忘不了在『馬上』的威風,隱隱然以為我必得像伺候現任一、二品大員那樣去仰他的鼻息,那就談不攏了。其次,要歸功於你,雪巖,不是我捧場、」王有齡很懇切地說:「做生意能幹的也有,未見得懂公事。瞭解做官的苦衷和想法,只有你,無不精通。這又要說到洋滄了,趙景賢看我能留意於此,頗為佩服,其實,他不知道是你的功勞。」

「既無功,又無勞。像這些事,在雪公面前,我不敢說假話,無非順帶公文一角。這趟我到上海,如果有事,我還可以代辦。」

「我想留你多住兩天,正就是為此。湖州地方富庶,大家也熱心,團練的經費相當充足。我想托你辦一批軍裝,明天交單于給你,請你先訪一訪價。」

「這容易。我一到上海就可以辦好。」

「還有件事,這件事比較麻煩。」王有齡放低了聲音說:「『江夏』有動的消息,我得要早自為計。」

「江夏?」胡雪巖弄不明白。

「江夏黃!」

這一說胡雪巖才知道是指黃宗漢。官場中好用隱語,尤其是指到大人物,或者用地名,或者用郡名,或者用一個古人來代替,說破了不希奇,但肚子裡墨水不多,還真不知人家說的是啥?這一點是自己的一短。看起來雖不能「八十歲學吹鼓手」再去好好念兩天書,至少也得常跟嵇鶴齡這樣的人請教請教。

這是附帶引起的感想,暫且拋開,為王有齡的前程打算,是跟自己切身利害有關的大事,胡雪巖不敢輕忽,很用了些心思。

「怎麼?」看他久久不語,王有齡便問:「你另有想法?」

「我想先請問雪公,『江夏』到底待你怎麼樣?」

「總算不錯。」

「那麼是希望他留任了?」

「這也不然。」王有齡答道:「此人甚難伺候。如果換個人來,於我無礙,我倒巴不得他早早動身。」

「我懂了!」胡雪巖點點頭說:「最妙不過,何學使能調到浙江來。」

何學使是指何桂清,聽他這一說,王有齡猛然一拍大腿。「真的!」他極興奮地說:「真正是『一言驚醒夢中人』!倒不妨問問他看。」

「不是問,是勸!」胡雪巖說,「勸何學使趁早活動。自然要一筆花費,我們替他想辦法。」

這下是王有齡凝神不語了。一面想,一面又微笑,又點頭,一副欣然有得的神情,使得胡雪巖暗暗得意,能使人顛倒如此!

「你的主意真不壞!我想何根雲一定樂從。第一,學政雖也是二品官兒,到底不及巡撫是方面大員,第二,江蘇到底是危疆,浙江雖不及江蘇大,畢竟兵火未及,而況軍務部署,已有基礎,只要『保境安民』四個字能夠做到,前程大有可觀。何樂不為。」

「那一來,」胡雪巖笑著揭破他心裡的話,「雪公知府『過班』,就輕而易舉了。」

「當然!調首府也在意中。」王有齡說、「這件事,最好是我自己去,不過越省為人代謀,風聲太大,『江夏』的氣量狹,在定大不高興,此外,只有雪巖,你替我去走一趟如何?」

胡雪巖有些躊躇,因為時間上實在抽不出空,上海的生意急待料理,而何桂清還不知在何處,江蘇學政原駐江陰,自從太平天國一出現,江陰存身不住,流徙不定,同時因為道路艱難,要去找他,怕要費好些周折。

看他面有難色,王有齡自然體諒,便改變了一個主意:「這樣吧,我親筆寫封信,請你帶到上海,雇專人投遞如何?」

「這當然遵辦。」胡雪巖問道:「就不知道何學使此刻駐節在哪裡?」

「想來應該在蘇州。你到上海再打聽吧!」

這樣說定了,又談了與彼此利益有關的事,等胡雪巖告辭時,已經深夜,王有齡用他自己的轎子,派四名親兵,持著官銜燈籠,送他回去。到家一看,芙蓉和梅玉都還未睡。

「怎麼樣?」胡雪巖笑著問道,「你們在家做些什麼?」

「姨娘跟我在描花樣,要做一雙鞋子,孝敬奶奶。」

「哪個做?」他問,「是你還是你姨娘?」

「我倒想跟姨娘學了做,哪裡有工夫呢?」

這句話觸動了胡雪巖的靈機,偷空把芙蓉找到一邊,叮囑她把梅玉留了下來,胡雪巖原就覺得帶著梅玉,是個累贅,只是另有作用,不能不編一套正大光明的理由,如今看梅玉與芙蓉投緣,便樂得改變主意。

「就怕她不肯,徒然碰個釘子。」

「碰就碰。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胡雪巖說。「你眼光要放遠來!預備在胡家過日子,就得先拿梅玉收服,她是老大,將來幫著你說兩句話,很有用的。」

想想不錯!姑老爺姑太太是「公親」,分家之類的家務,總是請「公親」到場,主持公道。娘家人是「私親」,不能出場的,為將來著想,這時候值得在梅玉身上下番功夫。

於是這一夜胡雪巖孤眠獨宿,芙蓉找了梅玉一起同床,刻意籠絡,把梅玉說動了心,只要父親答應,她願意在芙蓉這裡住些日子。

明明是做父親的出的主意,而提到這話,卻還猶豫作態。最後算是允許了,答應從上海回來時,先到湖州來把她帶回杭州。倘或上海逗留的日子過久,而梅玉思歸時,便由陳世龍護送回去。

芙蓉的事,在胡雪巖彷彿下棋,擺了下梅玉這粒子。勝券可操,不妨暫時丟開,自己計算了一下,為這樁家務,耽誤的工夫已多,便不肯多作勾留。

這一天跟郁四匆匆一晤,到錢莊裡看了一下,連絲行的事都無暇過問,當天便拿了王有齡的信。和採辦軍裝的單子下了船,吩咐多雇水手,連夜趕路,直放鬆江。

「你來到正巧!」尤五一見面,就這樣說,「絲茶兩項,這幾天行情大漲,機會好極!」

「怎麼?」胡雪巖問:「是不是有什麼禁運的消息?」

「對呀!你看。」

尤五從抽斗裡取出一張紙來,上面抄著一通「折底」,是兩江總督抬良的原奏,大意是說小刀會「通洋」有據,唯有將福建、浙江、江西的絲茶,暫行停運到上海,使洋商夫自然之利,急望克復,方能停止對小刀會的接濟。「這兩大都在傳說,除此以外,還有嚴厲的處置。」尤五又說,「官軍已經決定,非把上海克復不可。」

接著,尤五又談了最近的戰局。從胡雪巖離開上海以後,江蘇的紳士,便捐款募了一千「川勇」,由四川榮縣籍的派赴「江南大營」效力的刑部主事劉存厚率領,隸屬於江蘇按察使吉爾杭阿部下。同時太倉的舉人錢鼎銘與嘉定的舉人吳林,又辦團練,配合官軍反攻,所以嘉定、青浦,首先克復,寶山、南匯、川沙,也次第落入官軍手中,目前是由吉爾杭阿與劉存厚,合圍上海縣城。不過劉麗川是不是馬上會失敗?卻在未定之天,因為洋商的接濟,相當有效,劉麗川有糧食、有軍械彈藥,守個年把,也是很可能的事。

「這得要好好籌劃一下。」胡雪巖問,「應春兄呢?」

「在上海。」談到這裡,尤五歎口氣,欲言又止。

「五哥,怎麼回事?」

「唉!家醜。跟你自然不必瞞,不過這話真不知從何談起。」

尤五是極外場的人物,說話爽利乾脆,有時需要婉轉陳詞的,也是娓娓言來,從來沒有什麼吞吐其詞、難以出口的。只有這時候是例外,胡雪巖凝神細聽,費了好半天,才算弄明白,原來是七姑奶奶私奔,在上海跟古應春住了在一起。

這種情形,俗語叫「軋姘頭」,是極醜之事,衣冠縉紳之家,甚至連這句俗語都不上口的,那就無怪乎提到此事,忸怩萬狀了。胡雪巖甚為詫異,詫異的不是七姑奶奶有此大膽舉動,而是古應春何以如此不顧朋友的交情和自己的體面,而更為不解的是,古應春信中連一句口風都沒有露過。照道理說,至交好友,而且他還是替他們拉攏,將來要做大媒的,古應春有什麼理由,瞞著不說?

這樣轉著念頭,他不由得說了句:「老古太不對了!」

事情已經揭明,就比較不覺得礙口,尤五答道,「江湖上要說公話,這件事其實怪不得老古。總而言之,家門不幸,出了這麼個寶貝妹子!」

「喔,」胡雪巖追問著,「怎麼說是怪不得老古?」

於是尤五又為難了,語焉不詳地透露了經過。胡雪巖一半聽,一半猜,彷彿是七姑奶奶到了上海,鍥而不捨地釘住了古應春,然後有一天在她所租的寓所中,留古應春喝酒,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古應春頹然大醉,糊里糊塗成就了「好事。」

「事後老古跪在我面前賠罪。小爺叔。做事情要憑良心,哪怕是聖人,到了那步田地,只怕也要落水。我只好這樣問他:『你打算怎麼辦呢?』他說,他要專誠到杭州來請你出面做媒。這樣也算是歪打正著,倒也罷了。哪知道橫途裡岔出個程咬金,三斧頭把古應春劈得招架不住。」

「怪了!」胡雪巖疑雲大起,「是不是老古另有原配?從前跟我說的話不實在。果真如此,我倒要好好問他一問。」

「不是,不是!」尤五答道:「是他們古家門裡的族長,七十多歲的白鬍子老頭,剛好到上海來看孫子,壞在老古太守道理,跟他去稟告這件事,哪知不講還好,一講了,白鬍子老頭大為反對,說他們古家門裡,從無再醮之婦,不准!老古再三央求,托了人去說情,一句回話:要娶可以,他要開祠堂出他的族!這件事,現在成了僵局。」

「這些話是老古自己跟你說的?」

「是的。不過,」尤五又說,「我托人去打聽過,話不假。」

「那麼,七姐呢?」

「唉!女心外向。」尤五歎口氣說,「一個月在家裡住不到十天,一直在上海,跟老古已經做了人家。不過阿七自己說,老古從來沒有住在她那裡過。就這樣子,也夠我受的了!」

「五哥」,胡雪巖便勸他,「哪個不曉得七姐是女中丈夫。她做的事,不好拿看一般婦道人家的眼光去看她的。我相信人家不會笑話你,你何必郁在心裡?」

「話是不錯,這件事總要有個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