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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平步青雲 第十三章

十三

這個不速之客是嘉定的周立春派來的。周立春與劉麗川有聯繫,所以上海一起事,周立春預備在嘉定響應,事先曾經跟尤五接頭,希望「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尤五不願這渾水,但也不便得罪他們,所以一直採取敷衍的態度。但以前可以敷衍,此刻到了真刀真槍要上場的時候,那就敷衍不過去了。

「我來跟他說。」七姑奶奶小聲詛咒著,話又難聽了:「他娘的!只有強xx,沒有逼賭!造反又不是去吃花酒,還有啥硬拉牢了一起走的?」「你又來了!」尤五嫂又氣又急,「求求你,姑奶奶!你要跟他去吵架,還是不要去的好。」

「唉!五嫂,你又看得我那樣子草包了!我不過在這裡發發牢騷,見了面,人家總是客人,我無緣無故得罪他做什麼?」七姑奶奶推著她說:「你先去應酬應酬,要特別客氣,不要冷落人家。」

「不要緊。我開了早飯,請他在吃酒。」尤五嫂說:「人家是連夜趕來的。」

「那麼,你看他吃好了,請他在五哥的那間房子裡見面。」

尤五有間密室,看是孤零零一座院落,四外隔絕,其實有地道與外間相通。七姑奶奶為怕走漏風聲,特意約在那裡相會。

那個人是周立春的本家兄弟,排行第六,七姑奶奶也認識,但談這些事,非另有憑信不可,因而一見面,她先這樣問說:

「週六哥,你要尋我五哥有啥話說呢?」

週六略略躊躇了一下答道:「七姑奶奶,立春有幾句機密話」

「慢點!週六哥,」她攔著他說,「既然是周大哥的機密話,你總曉得規矩?」

「喔,我倒忘記掉了。」週六歉意的笑著,伸手到腰上去掏摸。

他掏摸出來一塊漢玉,送到七姑奶奶手裡,這是信物。周立春因為造反是要殺頭的機密大事,往來接洽,不便形諸筆墨,而派人傳話,卻又口說無憑,便與尤五作了個約定,用這塊漢玉作為憑證。無此信物,守口如瓶,七姑奶奶知道有這樣一個約定,所以首先就要查問。

驗明無誤,她把漢玉交了回去,接著便說:「週六哥,你曉得我們這裡情形的,你有話跟我說也一樣。」

「是,是!我們也曉得七姑奶奶女中丈夫,令兄凡遇大事,都要跟你商量。」週六說到這裡,不放心似的望外面看了一下,然後把聲音放得極低:「上海方面的情形,七姑奶奶想必已有消息?」

「我也是剛剛聽說,詳細情形還不曉得。」

「上海已經成功了。劉大哥事情很順手,以後還要順手。蘇州的綠營兵,湖州人居多,跟劉大哥是同鄉,已經約定,就要起事。」週六頓了一下,很吃力地說:「立春也就要在這兩三夭動手,以前跟尤五哥談過,尤五答應到時候一定幫忙。我今天來,就是來談這件事。」

「喔,」七姑奶奶從從容容地答道:「你們談過這件事,我是曉得的,不過我沒有聽我五哥說過一定幫忙的話。」這一下就談不下去了,週六愣住在那裡,一臉懊喪之色。

「週六哥,我五哥最講義氣,為朋友上刀山、下油鍋,他都肯的。是不是?」

「是啊!」週六連連點頭,「就為此,立春才來請尤五哥幫忙的,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實不相瞞,我五哥眼前就是難關。」七姑奶奶正好接住他的話,「如果是前一兩年,我五哥有啥推辭是孫子王八蛋,眼前真正叫有心無力。為啥呢?為來為去為的是,不曉得哪個贓官想出來的,斷命的『海運』呀!」

「海運?」週六問道:「是說漕米改海運?」

「是啊,漕米改了海運,挑沙船幫發財!走關東的沙船,本來一向是裝了壓艙石頭到北邊的,現在改裝漕米,平白裡賺一筆水腳銀子,運到天津不出事,還有啥『保舉』,沙船幫老大也做官了,氣數不氣數!」七姑奶奶嚥了口唾沫,接下去又說:「沙船幫交賊運,我們漕幫要沒飯吃了。松江是疲幫,你也曉得的,我五哥當這個家,真正是黃連當飯,苦頭吃足。轉眼重陽節邊,西北風起,漕幫弟兄的裌衣裳都還在當鋪裡,我五哥不能不想辦法。現在陪了個『空子』到上海去做絲生意了,多少想掏摸幾個,貼補貼補。週六哥你倒想想,我五哥在江湖上的身份,倘不是窮極無奈,怎麼肯去服侍一個空子?這樣子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時候,怎麼幫得上周大哥的忙?」一番話說得週六啞口無言,好半天才說了句:「既然如此,尤五哥為啥又說,到時候一定幫忙。」

「這就是我五哥的為人。你現在跟他去說,他還是會答應幫忙。不過這個忙,照我看,是越幫越忙。」

「噢!」週六深為詫異,「這是啥道理?」

「啥道理?吃飯的道理。」七姑奶奶答得極其爽脆,「漕米為啥改為海運,說運河水淺,有時候漕船不通,這好想辦法,時世一亂,漕船走不過去,那才是死路一條。幫裡的弟兄,對『長毛』都搖頭,現在再要他們跟周大哥一起走,表面不說,心裡另有打算。萬一做出啥對不起人的事來,我五哥一定壓不住。這不是越幫越忙嗎?」

週六聽她這一說,打了個寒噤。果然要松江漕幫協同起事,說不定洋槍到手,槍口朝裡,那豈是兒戲之事?

不過,仔細想一想也不對。俗稱「通草」的「通漕」,週六也見過,上面記著,陸祖命翁、錢、潘三祖下山行道,行的就是「反清復明」的道,陸祖說的兩首偈子,第一首中的「前人世界後人收」,就指的是光復大明江山,第二首中「日月巍巍照玉壺」,日月合成「明」字,「壺」字諧音「胡」,指的是清,也有反清復明的意思在內。那麼,現在起事反清,漕幫弟兄何能倒戈?

他是想到就是,而七姑奶奶報以輕蔑說:」週六哥,這些道理不曉得是啥辰光留下來的?『皇帝不差餓兵』,飯都沒得吃了,現在想大明江山,不好笑?」

再說下去,依然無用。這一趟完全白來。週六想了想,只好這樣說:「那麼,七姑奶奶,我今天這番話,算是沒有說,你也當作不曾聽見過好了。」

這話她懂,「儘管請放心!我哪裡會做這種半吊子的事?如果週六哥,你今天跟我說的話,漏一個字到外面,你儘管來尋我們兄妹說話。」她接下來又極誠懇地說:「週六哥,害你白來一趟,我心裡真正過意不去。不過事情明擺在那裡,實在力不從心。請你回去跟周大哥說,這一次真對不起他,別處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儘管吩咐。話再說回來,我們也有請周大哥照應的時候,『行得春風有夏雨』,只要力量夠得到,幫朋友就是幫自己。」

週六暗暗點頭,都說這位七姑奶奶辦事跟男子漢一樣,果然名不虛傳。這幾句話還有打招呼的意思在內,事情不成,朋友要交,索性買買她的帳。「這就是七姑奶奶的話了!儘管請放心!嘉定過來青浦,青浦過來松江,過幾天到了貴寶地,有『老太爺』在,決不敢驚動的!」

「週六哥,你這句話值錢了。我替松江老百姓,謝謝你!」說著,她學男人的樣子,抱拳作了個揖。

總算不傷和氣,把週六送出後門,七姑奶奶心裡不免得意,笑嘻嘻地回到後面,尤五嫂迎著她問道:「怎麼說法?」

「沒事了!」她守著給週六的諾言,「詳細情形也不必說,總而言之一句話,五哥的麻煩,我統統把它掃乾淨了!」

「真正虧得你!」尤五嫂極欣慰他,「實在也要謝謝胡老闆,不是他來,你五哥不會到上海去。叫他自己來應付,還不如你出面來得好。」

「這話倒是真的。」七姑奶奶想了想說,「五嫂,我今天要到上海去一趟。」

「應該去一趟。」尤五嫂說,「就怕路上不好走。」

「怕什麼?」七姑奶奶毫不在乎的,「他們鬧事是在陸路上,我們坐船去,根本就碰不見,碰見也不要緊,憑我還會怕他們?」

「那好,你就趕快去一趟,叫你五哥在那裡躲一躲,省得那班『神道』又來找麻煩。」

「我曉得。我去收拾東西,五嫂,你關照他們,馬上替我備船。」

於是七姑奶奶回到自己臥室,匆匆收拾隨身衣物,正在手忙腳亂的當兒,阿珠悄悄的走了進來,有所央告。

「七姐!」她用耍賴的神態說道:「我不管,你一定要帶我一起走。」

「咦!」七姑奶奶有些詫異:「我又不是去玩兒。」

「我也不是去玩兒。我要去看我爹,不然不放心。」

「話是不錯,走起來有難處,路上不平靖。」七姑奶奶鄭重其事地說,「你想想看,造反的人,哪個不是無法無天?遇見了,不是好玩兒的。」

「我不怕!」阿珠豁出去了,「大不了一條命。」

「他不要你的命,要你的身子。」

聽這句話,阿珠不能不怕,愣了一會說:「那麼你呢?」

「我不要緊,跟他們『滾釘板』,滾過明白。」七姑奶奶又說,「我再告訴你,我學過拳頭,像阿龍這樣的,三、五個人,我一樣把他們『擺平』!」說完,她拿起牆角的一枝青皮甘蔗,右掌平平的削過去,也不見她如何用力,甘蔗卻已斷成兩截。

這一說一試,效用恰好相反,阿珠對她本就信賴,現在看她「露了一手」,益發放心,輕鬆地笑道:「我有個女鏢客保鏢,還伯什麼?我跟你走定了!我也會收拾東西。」

「慢點,慢點。」七姑奶奶一把拖住她,想了又想,無奈點頭:「你一定要去,我就依你。不過,說實話,像你這樣人又漂亮,年紀又輕的人,我帶了你走,責任很重。你要聽我的話做,不然」

「聽,聽!」阿珠搶著表示態度:「不管你怎麼說,我都聽。」

「那麼,」七姑奶奶說,「你也不是沒有在江湖上走過的,總曉得女人有女人的笨法子。你有沒有粗布襯褲?」

阿珠也聽人說過這種「笨法子」,很願意試一試,但是,「精布褲子倒沒有。」她說。

「那就多穿兩條。」

阿珠依言而行,穿了三條襯褲,兩件緊身小馬甲,到了七姑奶奶那裡,關緊房門,拿針線把褲腰褲腳和小馬甲的前襟,縫得死死地。這樣子,遭到強暴,對方就很難得逞了。

到了飯後,正預備下船,突然來了個意想不到的人,是陳世龍,一身泥濘、十分狼狽,但精神抖擻,臉上充滿了經歷艱險,安然到達目標的快慰。這一到,立刻為尤家的人所包圍,都要聽他從上海帶來的消息。七姑奶奶和阿珠也就停了下來,先聽他了,再定行止。

「你是怎麼來的?」尤五嫂急急問道,「我們的人都好的吧?」

「都好,都好!」陳世龍大聲答道:「都住在夷場,安穩得很。」

有這句話,大家都放心了,「那麼,上海縣城呢?」尤五嫂又問。

「縣城失守了。」陳世龍所瞭解的情形,相當完整,於是從頭細說,「小刀會要起事,早有謠言了,壞在吳道台手裡」

吳道台是指蘇松太兵備道吳健彰。他跟劉麗川是同鄉舊識,而上海縣的團練又多是廣東、福建人,因此,吳健彰對於小刀會利用團練起事的流言,不以為意,在他的想法,小刀會起事,就是跟他過不去,有彼此的交情在,劉麗川不會做出什麼對不起人的事來。

誰知劉麗川已經跟太平天國的丞相羅大綱有聯絡,同時與英國領事溫那治有所聯繫,決定於「丁祭」那天起事,先攻縣衙門。

上海縣知縣名叫袁祖德,是袁子才的孫子,由捐班的寶山縣丞,升任上海知縣。這天一早整肅衣冠,預備坐轎到文廟去上祭,人剛走出大堂,擁進來一群紅巾裹頭的人,為頭的叫小金子,曾經為袁祖德把他當流氓抓來辦過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雪亮一把刀立刻遞到胸前。袁祖德倒也是個硬漢,破口大罵,不屈而死,吳健彰得到消息,溜到了英國領事署,總算逃出一條命。

於是道署、縣署、海關,相繼被襲。小刀會佔據了小南門喬家濱、沙船幫巨擘郁馥山新起的大宅作據點。城內亂得很厲害,但「紅巾」不敢入夷場一步,因此難民紛紛趨避,十里夷場反倒格外熱鬧了。

「官兵呢?」七姑奶奶問道,「難道不打一打?」

「官兵少得很,根本不敢打,帶兵官是個守備,姓李,上吊死了。」

「鴨屎臭!」七姑奶奶不屑地,「有得上吊,為啥不拚?」

「不去管這些閒事了。」尤五嫂問,「你是怎麼來的?」

「我特地來送信,口信。」陳世龍看了看說,「可以不可以到裡面去說?」這自是機密信息,引入內廳,陳世龍告訴尤五嫂說,尤五特地囑咐,如果嘉定有人來,好好敷衍,千萬不可得罪。

「原來是這麼一句話!」七姑奶奶問道,「怎麼會叫你來的呢?」

這話問得有理,尤五手下多的是人,傳這樣的信息,理當派自己人,何至於勞動來作客的陳世龍?

「其中有個道理,」陳世龍道,「胡先生叫我把珠小姐送回湖州,順便就要我帶個口信。」

「這」七姑奶奶深感意外,「這是為啥?」

「胡先生說兵荒馬亂,還是回去的好。張老闆也是這麼說。」

「這要問問她自己。」七姑奶奶忽然又說,「這樣吧,我們已經約好一起到上海,船都備好了,你跟我們一起走,有啥話到上海再說。」

「好的。啥時候走?」陳世龍看著身上說,「我一身爛污,總得先洗個澡。」

等陳世龍到「混堂」裡去洗澡的工夫,七姑奶奶才去找到因為他們要傳機密口信而迴避的阿珠,說了陳世龍此來的本意,以及她的決定,阿珠自然表示同意,但也不免奇怪,胡雪巖此刻正當用人之際,何以肯放陳世龍專程送她回湖州?

這就是七姑奶奶厲害了,一下子就看出是胡雪巖替陳世龍安排機會,漫漫長途,寡女孤男,而又當一個此身無托,一個愛慕不已,彼此都有了意思的時候,只怕如乾柴烈火,生米很快可以煮成熟飯。但是,七姑奶奶自己覺得對他們倆的瞭解,比胡雪巖更深,有把握促成好事,所以自作主張,改變了胡雪巖的安排。

舟入吳淞江,順風順水,一夜工夫就到了上海。船不敢再泊小東門,在洋涇濱上岸,直接坐轎到了裕記絲棧。絲棧裡亂得一團糟,連走廊上都打著地鋪,全是縣城裡和浦東一帶逃難來的,沾親帶故,半央求、半強佔地住了下來。

七姑奶奶也是第一次到這裡來,一看這情形就喊了起來:「這裡怎麼住法?五哥他們住哪裡?」不要吵,不要吵!有地方。」

陳世龍引著她和阿珠,逕自走到最後,另有道黑漆石庫門,虛虛掩著,推開一看,別有天地,三開間一樓一底,堆滿了絲包。

「咦!阿珠。」阿珠抬頭一看,是她父親正開了樓窗在喊。

「樓下堆絲,樓上住人。」陳世龍告訴七姑奶奶說:「上樓再說。」

老張下樓把他們接到樓上,父女相見,因為有了一番變亂的緣故,所以多少有恍如隔世之感。坐定下來,七姑奶奶問道:「他們呢?」

這是指尤五和胡雪巖。「洋人請他們吃番菜,談生意,大概快要回來了。」

老張又問她女兒,「我跟雪巖商量,叫世龍送你回湖州,你怎麼跑到上海來了。」

「是我的主意。」七姑奶奶搶著答道,「好在也方便得很,閒話少說,張老闆,對不起你,請你樓下坐一坐,我們要房間用一用。」

這話真說到了阿珠心裡,自從用了那個「笨法子」,大不「方便」,她連茶都不敢多吃一口,急於解除束縛,輕鬆一下,所以幫著七姑奶奶催:「爹,你先請下去,快,快!」

老張莫名其妙,但女人的事也不必多問,提著旱煙袋就走,陳世龍自然也要下樓,指一指左右說:「兩間房都開著,隨便你們用哪一間。」

「阿龍,」七姑奶奶喊住了他,從來不曉得什麼叫難為情的人,這時也不免有些忸怩,窘笑著說:「拜託你一件事,也不曉得他們這裡有沒有娘姨,大廚房在哪裡?替我們提一桶熱水來,好不好?」

「怎麼不好?」陳世龍也很機警,「胡先生房間有個新買的腳盆,你們用好了。」說著,「登、登、登」一直下樓。

「你看,」七姑奶奶低聲對阿珠笑道:「阿龍替你提洗腳水去了!」

阿珠無心理她的戲謔,匆匆奔進房去。七姑奶奶自然也跟著行動,兩個人的手腳都很快,關緊門窗,相互幫忙,在黑頭裡摸索著,解除了束縛。不久,樓梯聲響,是陳世龍提了水上樓,一壺熱水、一桶涼水,交代明白,便待下樓。

「阿龍慢一點!」七姑奶奶喊道:「黑咕隆咚的怎麼辦?要替我們拿盞燈來。」

那間房正就是他跟老張的臥室,因而答道:「我桌上有洋蠟燭,還有包紅頭洋火,在我枕頭下面。」

「哪張床是你的?」

「靠壁的那張。」陳世龍說「紅頭洋火,隨便哪裡一劃就著,當心燒著手。」

「曉得了!你不要走,我還有事情要你做。」

七姑奶奶摸著洋火,取一根在地板上一劃,出現小小一團火,向阿珠那裡一照,只見一身細皮白肉,她正拿件布衫在胸前擋著,剛想開句玩笑,只見阿珠一張口把火柴吹滅,低聲說道:「當心他在外面偷看。」

轉臉一望,果然壁間漏光,有縫隙可以偷窺,七姑奶奶便問:「阿龍,你在外頭做啥?」

「我坐在這裡,等你有啥事情吩咐。」

「你不是在『聽壁腳』?」七姑奶奶格格笑著:「你要守規矩,不准在外頭偷看。」

陳世龍笑笑不響,阿珠便低聲埋怨她:「你不是在提醒他?洋蠟燭不要點了!」

這句話讓外面的陳世龍聽到了,心裡不知道是怎麼一股滋味?想想還是「守規矩」要緊,便大聲說道:「沒有事我就下樓去了。」

七姑奶奶這時也覺得讓他避開的好,「那謝謝你了。」她說,「你在樓梯口替我們把守,不要讓人闖上來。」

有陳世龍把守樓梯,大可放心。七姑奶奶到外面胡雪巖房間裡,找著腳盆,提水進來,兩個人大洗大抹了一番,然後取出梳頭盒子,重新塗脂抹粉,打扮得頭光面滑,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才開了房門出來。

巧得很,正好裕記絲棧的老闆娘,聽說有「堂客」到了,帶了一個粗做娘姨和一個丫頭趕來。七姑奶奶是認得她的,招呼一聲「陳太太」,接著便替阿珠引見。

等娘姨在樓上替她們收拾了殘局,賓主坐定寒暄,問了問路上的情形,陳太太邀她們到家去住。

七姑奶奶怕拘束不肯去,轉身跟阿珠商量,她也不願住陳太太家,便以見了她父親,馬上就要回湖州,不必費事作推托。七姑奶奶也就設詞力辭,陳太太只得由她們。坐了一會,邀客到她家吃晚飯,七姑奶奶答應等他們兄妹見過面,談完正事再赴約。

於是等陳太太一走,陳世龍動手替她們設榻,老張和他搬到樓下,在絲包旁邊安設床位。原來的房間裡一張大床,一張小床,七姑奶奶佔大床,阿珠用小床,而這張小床,正就是陳世龍原來所睡的。

剛剛安置停當,胡雪巖和尤五回到了裕記絲棧。時地相異,感覺不同,胡雪巖固然神態自若,阿珠也還顯得從容。七姑奶奶略略道了決定到上海來的緣由,隨即向尤五使個眼色,示意避人密談,尤五因為跟胡雪巖已到了共機密的程序,所以順手把他一拉,一起來聽七姑奶奶的報告。

「嘉定的人,昨天早晨來過了」她把經過情形,細說了一遍。

「這樣應付也好!」尤五欣慰的。

默默在一旁聽著的胡雪巖,不曾想到七姑奶奶,如此能幹,不免刮目相看。她發覺了他的眼色,心裡覺得很舒服,便笑著問了句:「小爺叔,你看我說錯了話沒有?」

「當然不錯!」胡雪巖轉臉對尤五說:「這下了掉一件心事,我們在上海可以好好動一動腦筋。」

尤五先不答他的話,向他妹子低聲叮囑:「阿七,我一時不能回去,家裡實在放不下心,趁這一兩天,路上還不要緊,你趕緊回去吧!」

七姑奶奶點點頭,問起他們在上海的情形:「生意怎麼樣?」

這活在尤五就無從置答了,只是微微歎口氣,見得不甚順手。

「生意蠻好!」胡雪巖卻持樂觀的態度,「正在談,就要談出結果來了。」

事實上不容易談得出結果,胡雪巖扳持不賣,洋行方面因為小刀會起事的關係,是在觀望之中,所以最大的兩項「洋莊」貨色,茶和絲都變成有行無市,混沌一團。尤五因為生意方面不大在行,而局勢甚亂,自不免悲觀,因而才歎氣不答。

「阿七,」尤五又說,「你明天就回去吧!」

「曉得了!」七姑奶奶不悅,「我會走的。不過張家妹子是我帶到上海來的,總要把她作個交代。」

「交代她爹就是了。」

話是不錯,但七姑奶奶一心要牽那條紅線,巴不得當時就有個著落,這話又似乎不宜出口,因而沉默著。

「七姐!」胡雪巖看出她的熱心,安慰她說,「事情是一定會有個好好交代的,急也急不得。我想把她先送回湖州,叫世龍送了去,那也就算是有交代了。」

「嗯,嗯。」七姑奶奶不置可否地,然後又說:「裕記老闆娘,今天請我們一起去吃夜飯,也該走了。」

「不行!」尤五搖頭,「我們今天夜裡約好一個要緊人在那裡。你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