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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天一早,昭君一面請上林苑丞親自到長安為她奏報,請求覲見太后,一面不待有何懿旨,便帶著秀春上車了。

這一去到傍晚才回來。雙頰生春,頗有中酒的模樣。問起來,果然,是太后賜宴,命宮眷拿玉觥勸酒,不由自主地多喝了些。

「太后恩准了!」昭君很興奮地說:「大姊,准你伴我一起到雁門。回來論功行賞,另有恩命。大姊,你倒不妨說,你想要什麼?我還有機會跟太后面奏。」

「還有面奏的機會?」林采很注意地問說。

「是的!」昭君毫不含糊地答說:「動身那一天,太后還要在慈壽宮會見,算是送我的行。」

「是的!」林采在想,不知昭君陳奏了什麼,但一定頗中太后的意,是可想而知的。

「大姊,」昭君笑道:「太后很誇獎你呢!」

「喔,」林采自然也綻開了笑容:「太后怎麼說?」

「說你很穩重。這一次伴我從雁門歸來,立刻放你出宮,而且,還要挑選一個英俊有為的郎官,把你許配給他。」

一聽這話,林采又羞又喜,眼前立刻浮起侍從在皇帝左右,那些服飾鮮明,儀表俊偉的郎官——漢朝的制度,大臣的子弟得「納貲為郎」,在御前供職。所以郎官的家世,無不高人一等。蓬門碧玉,托絲蘿於高門,而又出於皇太后的恩命,能有這樣的收緣結果,實在是一無所憾了。

心裡高高興興地這樣在想,口頭上少不得還要做作一番,「二妹,」她薄嗔似地說:「何苦拿我開玩笑。」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趁早自己物色吧!趁我未出關之前,可以替你代奏。」

「越說越得勁了!」林采記在心裡,而亂以他語:「太后還跟你說了些什麼?」

「談得很多!」昭君想了半天,毅然決然地說:「大姊,我給你看樣東西。」

這樣東西是連秀春、逸秋都不能看的。昭君將她們兩人遣走,親自去關了殿門,才將放在手邊的一個錦袱解開,裡面是黃絲繩所紮的一個木簡。

「是敕命!」

「輕點、輕點!」昭君急忙攔住她。

「二妹,你見了皇上了?」

「沒有啊!」昭君詫異地:「大姊,你何出些言?」

「我是說,這敕命——」

「喔!」昭君搶著說:「這是懿旨。太后親筆寫了第一次的懿旨。」

「給誰的?」

「你想呢?」

「我想不出,總不會是給二妹你的吧?」

「雖不是給我的,卻與我相關,是給陳將軍的。寫得很好。可惜已用『封泥』緘識了,不然我可以拿給你看看。」

「你只告訴我好了。」林采問說:「必是不准陳將軍攔阻你出關?」

「意思是這樣的意思,不過說得很婉轉,最後有句話很重。陳將軍大概不能不聽。」

「懿旨雖可抵消皇上的詔令,不過,二妹,你要知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是太后給外臣的懿旨?」

「太后給外臣的懿旨,說來不大合禮,不過事非得已,陳將軍亦不會膠柱鼓瑟。」

「只要二妹有這個自信就可以了。」

「我的自信,出自最後的一句話:『毋貽君以不孝之名、終天之恨!』」

「終天之恨?」林采大吃一驚:「皇上的終天之恨,不就是老太后賓天了嗎?」

「太后的說法,正是如此。如果陳將軍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借口,擅動干戈,太后憂急憤懣,因則成疾,竟致不起。大姊,你倒想想,這是闖的多大的一場禍?」

林采有些心驚肉跳,「這可是太嚴重了!」她說:「陳將軍決不敢再出關了!」

「正是,我想他亦不敢冒這個天下的大不韙。」

「可是!」林采仍有些不放心:「陳將軍的性情剛強。萬一一意孤行,可又怎麼處?」

昭君微笑不語。眼中又充滿了那種難以形容的喜悅,帶著點憧憬、帶著點狡猾,竟不知她是想到了什麼?

「二妹」林采有些失望:「我也算是會猜心思的,哪知道這會兒竟一點都摸不著邊!」

「大姊,你先納悶些日子,將來會有補償。」

「好吧,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麼,反正不想問了。言歸正傳,說陳將軍吧!」

「你不說他性情剛烈嗎?大姊,我有把握,把他的百煉鋼化作繞指柔。」

「當然!二妹你做得到,可是你也別忘了你的身份!」

聽得這話,昭君陡生不安。林采是誤會了,誤會得很深,必須及早解釋,即時解釋。

「大姊,難怪你誤會,是我不好,話說得曖昧了。」昭君收斂了笑容,但也不是神色凜然,只是很認真地問:「不知道看出來了沒有?陳將軍對三妹頗有仰慕之意。」

「啊,啊!」林采細想一想:「果然,你提醒我了,確有那麼一點點意思。」

「不止一點點,你跟陳將軍見面的時候不多,不知道陳將軍對三妹如何傾倒。」昭君想了一下說:「可以下這麼一個大膽的結論,三妹說什麼,陳將軍都會聽。」

「原來你說的百煉鋼可化繞指柔,把握在此。」林采襟懷開朗地說:「這倒真是我誤會了。二妹,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笑話!」

行期終於定了,是三月初一。由於太后的主張,派定匡衡為送親的專使,毛延壽亦是隨行的執事之一。

這對他來說,是個好機會。送親的專使在未派定以前,毛延壽一直惴惴不安,怕遇到一個難伺候的,一路上處處不便。

如今見派的是匡衡,他的愁懷一寬,因匡衡忠厚無用,加以曾有淵源,不但易於相處,而且易受擺佈。將來見機行事,定要教他言聽計從,則不但性命可保,亦許富貴可期。

為此,他使盡解數,奔走於匡衡的衙署與私邸之間,大獻慇勤,不過兩三天的功夫,便使得大家有了一個印象,毛延壽是匡專使的親信。

啟程的前兩天,石顯設宴為匡衡餞行,請了所有的大臣作陪,是難得的一場盛會。

宴罷,賓客告辭。主賓是匡衡,陪客要等他上車,才能各散。因此,石顯無法獨留匡衡密談。想了個遮人耳目的辦法,喚石敢當告訴與匡衡出入相隨的毛延壽,將蒲輪安車,直駛藏嬌的別墅,另設杯盤,作第二度的款待。

「匡公,」他問:「你可知陳湯此刻在哪裡?」

「不是出鎮吳越了嗎?」

「非也!他此刻在邊關上,匡公此去,必會相遇。」

以陳湯的行跡作個楔子,石顯將整個計劃細細說了一遍。

匡衡大為詫異。直到石顯說完,竟亦還不能信其為真實。

「太不可思議了!這件事竟連太后亦被蒙在鼓裡。可是,」匡衡很認真地說:「太后聖明,頗難測度。亦許已經洞徹其事!」

這下輪到石顯驚疑了,「匡公何出此言?」他俯身問說。

「我受命為專使以後,特蒙太后召見,諄諄叮囑:務必照約行事,將寧長公主王昭君送到呼韓邪國,不可輕易受人蠱惑擺佈。」

「原來是這樣的話!」石顯釋然了:「無非防著皇上捨不下『明妃』,或有覆命,特意叮囑幾句而已。」

「我所見如此,只是提醒石公,不可掉以輕心。」

「是!」石顯丟開這一段,接著自己的話說:「匡公此行,務必為陳湯多作掩護。請格外注意的是,無論如何要拿毛延壽隔離開來。」

「我已經想過了。一入河東地界,我就派他兼程出關,到呼韓邪那裡作報喜信的專差。石公你看,這可使得?」

石顯想了一下點點頭說:「此計甚善,不過,須先知照陳湯。這件事,我來辦。」

「喔!」匡衡突然想起:「若有緊急情況,必要跟陳湯聯絡,怎麼辦?」

這一下將石顯問住了,陳湯的蹤跡是絕對秘密的。同時他也沒有想到會有什麼人需要跟陳湯作緊急通訊,所以這方面的安排,尚付闕如,此刻細想,還真不知道如何安排?

「會有什麼緊急情況呢?」他這樣自語似地問。

「這很難說。」匡衡只是老成持重的想法:「凡事預則立。石公莫以為我此問為多餘。」

「是,是!」石顯發覺自己失言了,趕緊以致歉的聲音說:「應該,應該!絕非多餘。」

「然則請石公作一規定。」

石顯沉吟了一下答說:「只有這樣,請匡公將小介帶去,有事讓他去轉達。」

「他知道陳湯在哪裡?」

「連我也還不知道。」石顯答說:「不過真有緊急情況,要跟陳湯通訊,我會教他,如何去聯絡。」

「很好!這下我可以放心了。」匡衡問道:「石公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就是毛延壽。匡公無論如何,要把他帶回來,明正典刑,以伸國法。」

「這可是個難題!匡衡不肯應承,到那時候,派他為先遣人員,到呼韓邪那裡,他的行蹤即非我所能掌握。萬一脫逃,我又如何能將他緝捕到手?」

石顯心想,這不妨利用呼韓邪以制毛延壽。不過如何運用,要看情形,此時無法預計。匡衡為人老實,這方面要教他亦教不會,倒不如簡單省事,仍舊交給陳湯處置為妙。

想停當了便即說道:「匡公所言,確是實情,我不能強公之所難。只要求一點,請匡公在到雁門時,設法限制毛延壽的行動。等跟陳湯見了面,把我的意思告訴他,聽他處置。」

「好,好!」匡衡如釋重負:「就這麼辦。」說著起身告辭。

到第二天,石敢當去見匡衡,說是奉石顯之命,聽候差遣。匡衡很客氣地慰勞了一番,讓他作為貼身的侍從。這一來,毛延壽便被疏遠了。當然,他對石敢當忽然會到了匡衡身邊,是存著很深的猜疑的。

這天一大早,匡衡帶著所有的隨從都到了上林苑,排齊了隊伍等候寧胡長公主上車。上林苑外,百姓夾道佇候,名為歡送,其實十之八九是想一睹有國色之稱的昭君的真面目。

朝曦影中,昭君出臨殿外,高髻盛妝,儀態肅穆,一雙眼卻紅腫著,看上去不似想像之美,但確是昭君!毛延壽很仔細地辨清楚了。

在雙眼忍淚凝涕之下,昭君力持鎮靜地穿越了一條長長的甬道,為的是要讓所有見到的人,不管是長安的百姓,胡裡圖與胡人,以及毛延壽等等,都看清楚她是王昭君。

在百官相送的行列中,穿過長安北門,這天只走了十三里,歇宿之處,名為桂宮——這座宮是武帝所造,極其華麗。

正殿叫做明光殿,金玉珠璣為簾,連同七寶床、雜寶案、鑲寶石的屏風,共為四寶,所以俗稱為四寶宮。

昭君初出長安,得以在此住宿,是出於太后的特旨。但不管桂宮有多少睹玩不盡的景致,昭君卻無心欣賞,一則是離情別緒,塞滿心頭;再則是剛一到桂宮,便得到消息,皇帝急召匡衡,不知是何事故?令人放心不下。

三更過後,已解衣歸寢,忽然秀春來報:「匡少府求見!」

「這是什麼時候了?我怎麼好見他?」

「二妹,」林采提醒她說:「必是極緊急之事,不妨從權。」

「那只有隔著殿門相語了!」

於是一個在檻內,一個在檻外,隔著屏門交談。匡衡第一句話就是:「長公主只怕要在桂宮多住幾天了。」

「喔,是何緣故?」昭君吃驚地問。

「皇上的意思,」匡衡無可奈何地說:「是要另謀挽回之計。倘若順利,長公主就不必再往前走了。在這裡住些日子,就為的是等候消息。」

「奇怪!」昭君問說:「所謂另謀挽回之計是指什麼?」

「皇上未曾明諭。」

「照匡少府你猜想呢?」

「或者,」匡衡很吃力地說:「或者是去求皇太后。」

「求皇太后?」昭君越發不解:「求皇太后什麼?」

「是匡衡猜想,未必是真。」

話越來越離奇了,而匡衡已在檻外頓首告辭。

「夜深了!長公主請安置,好在尚有數天耽擱,一切都不妨等到明天再說。」

這話也是,但明知盡有時間,可以打聽詳情,卻怎麼樣也放心不下,與林采兩人談了一夜,無非都是揣測之詞。

第二天睡到近午時分才醒,只見秀春神色緊張,頗有詭秘的神色,便顧不得梳洗,先就問道:「你為什麼這樣子,可是聽見了什麼?」

「不是聽見,是看見。」

秀春低聲說道:「看周祥來到,查看各處通路,似乎……」

「似乎什麼?」

「我是猜測,只怕皇上要來!」

這又讓昭君上了一段心事,不知道皇帝來了,見還是不見。少不得又跟林采商議,結論是:不能不見,但以長公主的身份覲見。

到得黃昏,可以斷定皇帝是不會來了。由於前一夜沒有睡好,這晚上昭君早早歸寢,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驚醒,羅帳昏昏,一燈如豆,彷彿猶在夢寐之中。秀春的聲音,卻是很真實的。

「長公主,長公主!匡少府求見。」

「怎麼又是深夜求見?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昭君有些不高興:「你告訴他,有話明天再說。」

「匡少府說了,他也知道這時候求見不適當,不過今夜的急事,比昨夜還要急。他只請長公主隔門接談,說一句話就行。」

「也罷!」昭君無奈地說:「取我的衣服來!」

到得殿門口,門外匡衡說道:「深夜求見長公主,而且又是第二次,咎歉之情,非言可喻。不過車駕已快到了,不能不來通報。」

「什麼?」昭君大吃一驚:「皇上要來?」

「是!快到了。」

「這,這怕不行。我已經卸妝,何能朝見天子?而況又是如此深夜!」

「事出非常,請長公主從權。」

「實在為難。」

「長公主!」匡衡的話中,有著詰責的意味了:「皇上深夜親臨,竟不得一視長公主話別,這件事傳出去,只怕諸多未便。」

這是故意找頂大帽子扣下來,昭君倒並不在乎,什麼「諸多未便」?與她全不相干。她心裡在想:如此深夜,應避嫌疑,不然讓皇太后知道了,只怕皇帝要受責備。但堅拒不見,卻又於心何忍?春寒惻惻,從長安到此。這番辛苦不小!

轉念到此,不由得便說:「好吧!等我略略準備,請聖駕少待。」

「是!還來得及。」

於是,秀春喚起所有的宮女。林采當然也驚醒了,分頭去辦接駕應有之事。而最要緊的,自然是替昭君梳妝。

不一會,燈火輝煌,几案整齊。昭君梳一個便髻,不塗脂,不敷粉。但換了朝見天子的禮服。然後大開殿門,率領宮女在殿外接駕。

皇帝是由匡衡親自引領著來的。昭君俯伏低頭,朗聲報名:「賜封寧胡長公主王昭君接駕。」

「起來,起來!」

皇帝站定了腳,想看一看昭君的臉,但她的頭一直低著,直到入殿坐定,昭君平視,皇帝才發現她臉上隱隱有憂色,不免關切,但卻不願率直相問。

「你沒有想到我會來吧?」

「是。」

「白天想來,怕鬧得大家都知道,想想算了,可是不行,想你想得很厲害,非看一看你不可,所以就這麼悄悄兒地來了。」

皇帝的聲音中,充滿了渴慕之情。昭君十分感動,但也有同樣的憂懼,怕自己的計劃,無法實現。

「你怎麼不說話?」皇帝的聲音有點焦急了:「我也知道,你心事重重。不要煩,一切都會好的。」

「是,昭君也知道,一切都會好的。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請皇上把昭君忘掉。」

「辦不到!」皇帝脫口答說:「我試過,不成功,真的,昭君,我不騙你,我不相信什麼解語花、忘憂草。只覺得跟你在一起,我就什麼煩惱都沒有了。不,不是沒有煩惱,是可以把煩惱丟開,雄心勃勃地去考慮解除煩惱的辦法。昭君,我要把天下治理好,實在少不了你!」

那種激動的詞色,將昭君一顆近乎灰冷的心,又燃得熾熱了。但亦不免奇怪,疑惑。奇怪的是自己竟有這麼大的影響力;疑惑的是,自己真的有那麼大的影響力?

「昭君不相信,」她說:「對皇上有那麼重要。」

「說實話,我先也不相信你對我會有那麼重要,等你一離開長安才知道。昭君,」皇帝執著她的手,很吃力地說:「這一陣子我的心情,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手足無措!」

昭君一驚,怕自己是聽錯了,求證地問:「手足無措?」

「是的,手足無措!做什麼事都打不起興致,也不知道怎麼去做。」

昭君感覺神態嚴重了,不自覺地說:「照此看來,昭君可真罪孽深重!」

「不,不!」皇帝急忙分辯:「你這麼想,可是大錯而特錯了!」

「那麼,昭君該怎麼想呢?」

看她是真的困惑不解,皇帝便很起勁地教導,實在是提出他自己的希望:「你應該這麼想:『有我陪伴,對皇帝就是很大的鼓勵,能夠激起他的雄心壯志,把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這是最值得誇耀,最值得安慰的事。』」

昭君更為困惑了:「真的沒有想到!」她說:「昭君對皇上有那麼重要。可是……」

她沒有再說下去,皇帝不忍催她,憐愛地輕撫著她的手,讓她想停當了再說。

好久,昭君仍是不開口。這就表示她有礙口的話。皇帝認為應該有所鼓勵,才能讓她說出來,便溫柔地說:「不要緊,昭君,在我面前,什麼話都可以說,不必忌諱。」

「我是在想,世事不測,禍福無門,人生總有一死——」

「嗨!」皇帝不以為然地:「好端端地提這些話幹什麼?」

「請皇上賜諒,昭君不能不提。皇上福祚綿綿,昭君是一定死在皇上前面的,那時候,皇上又怎麼辦?」

這一下將皇帝問住了。「我從來沒有想過!」他搖搖頭。

「是的,昭君料想皇上亦不曾想過,如今請皇上試想一想。」

「我不敢想!」皇帝搖搖頭:「太可怕了!」

昭君非常失望,不由得用質問的口氣說:「皇上一再垂示,有治國平天下的雄心壯志,不道這麼一件事都放不下!」

皇帝慚愧地低下頭去。自己覺得是遭遇了無情的考驗,想了好一會,歎口氣說:「真的有那麼不幸的一天,我亦只好自怨福薄。」

「是!」昭君面容肅穆地說:「皇上亦只好善自排遣。」

皇帝無話可答,交談形成中斷。沉默中回想說過的話,忽然發覺昭君的態度有異。她所說的一切,似乎都出於彼此不再見面這個假定,這是何緣故?

這樣一想,皇帝大為不安。同時也想到了一件事,毫不考慮問了出來。

「昭君,你那天進宮見皇太后去了?」

「是的。」昭君答說:「是向皇太后謝恩辭行。」

「你怎麼說?」

不問皇太后有什麼話,而問她怎麼說?昭君知道皇帝動了疑心,答得不妥,立刻便是一場大風波,所以話要想一想才出口。

「昭君當然不能奏上皇太后,說是到得雁門,便即折回。

只照就此出塞,怕難再見的情況,叩謝皇太后的恩寵。」

「這才是,」皇帝放心了:「皇太后怎麼說?」

「話很多。」昭君一面想,一面說:「皇太后一再叮囑,沿路自己小心,又訓誡了許多做人做事的道理。關切之情,感戴不盡。」

「皇太后對你,可有戀戀不捨之意?」

「那自然有的。」

「這就是了!」皇帝興奮地說:「等你重返長安,皇太后不知道會怎麼樣的高興。」

「重返長安!」昭君在心中默念。突然悲從中來,落下兩行清淚。

昭君心想,皇帝的看法,只怕與事實適得其反,而亦由此可見皇帝對太后全不瞭解,自己是無論如何沒有辦法使得太后與皇帝兩皆滿意的。唯一的自處之道,只是不動感情,冷靜思考,求其心安而已。

因此,她改變了態度,不再說那些隱含規勸譬解的話,甚至也很少開口,只靜靜地傾聽皇帝在談近些日子來,如何百無聊賴,如何只以七弦寫憂?諸如此類的身邊瑣事而已。

由七絃琴談到琵琶,皇帝感歎地說:「此一別至少亦須三個月,你的琵琶一時聽不到了。可能為我奏一曲?」

出於皇帝的要求,依禮本不得拒絕,而昭君卻又另有想法。她的琵琶豈止三月,只怕今生今世再也不入漢家天子之耳了!就為了這一點,她毫不猶豫地答說:「昭君遵旨!」

不巧的是,煞風景的更鼓忽響,夜闌人靜,風向又順,聽得格外清楚。是四更天了。

「辰光過得好快!」皇帝驚訝地說。

昭君正要答話,只見簾幙微動,知道是秀春在外面,便提高了聲音問:「有事嗎?」

「是!」人隨聲入,秀春跪下說道:「啟奏皇上,匡少府命春代奏:鼓打四更,皇上應該啟駕回宮了。」

「知道了!」皇帝很快地答說:「你告訴匡少府,一會兒就走。」

「是!」秀春答應著,卻仍跪在那裡不起身,只拿眼望著昭君。

「皇上請回宮。」

「不!昭君!」皇帝的聲音怯怯地,有著求情的意味:「你就讓我多坐一會吧!」

昭君真不忍心再說了。但殿外卻有一個蒼勁的聲音響起:「臣匡衡有要事面奏。」

皇帝遲疑了一下,向秀春做個手勢,示意傳召匡衡入內,但卻是一臉的無可奈何。

「奏皇上,天一亮,職駕回城,諸多不便,而況今天是皇上朝慈壽宮的日子。」

皇帝一驚:「是今天?」

「是今天。」昭君也記起來了,為匡衡代答。

皇帝每逢三、六、九朝慈壽宮,是太后很看重的一件事。

倘或愆期,必會查詢,那可真是「諸多不便」了。皇帝無奈,只得起身。

皇帝黯然地歎口無聲的氣,一步重似一步地踱了出去。昭君心裡當然很難過,但強制克制著自己,保持漠然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