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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多少天的躊躇,皇帝終於下了決心,將周祥喚到面前問道:「明妃安置在哪座宮?」

禁中冷僻荒涼,難得人到,房舍甚多,統名「冷宮」。昭君所居之處,在未央宮西北,樹林之外,高牆之下,有一排矮屋,原是宮女獲咎,或者身染惡疾,方始遣發來此居住。昭君被謫,由太后指定住於此處。孫鎮不敢違旨,只得將東偏的兩間屋子,收拾出來,安置昭君。比起西面所住的那些宮女,境遇自然好得多,但與玉砌雕欄的椒宮相較,自有天淵之別,甚至比掖庭也還差得遠。

這個地方,皇帝怎麼去?周祥隨即跪下諫勸:「請皇上莫問。」

「為什麼?」

「那裡非萬乘所到之處。」

「胡說!」皇帝有些發怒:「普天之下,我哪裡不能去?」

「實在是窒礙甚多。」

周祥列舉皇帝不宜去的理由:第一,太后將昭君打入冷宮,就是為了要將她與皇帝隔絕。此去豈非違忤慈意?第二,從無帝后,到過那裡。體制攸關,大臣知道了,會上表諫勸,又惹麻煩。第三,此去只能步行,而天寒露重,皇帝如果冒風寒而致染患微恙,所關不細。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皇帝到那裡,看到昭君的苦況,定會傷感,而昭君亦必不安,不如不去。

前面三點理由,說得都很好,皇帝不能不重新考慮。但最後一點說壞了,越是如此,皇帝越不放心,堅持非去不可了。

「奴才不敢奉詔。」

「你敢不奉詔!」皇帝大怒:「看我殺了你。」

「殺了奴才,也不敢奉詔。」

如此痞賴,皇帝無計可施了。想一想說:「好,你不去就不要你跟著,我自己找人帶我去!」

周祥拗不過皇帝,唯有伴駕隨行。另外帶四名小黃門,在兩盞絳紗宮燈前導之下,穿過一重重的宮殿,到了木葉盡脫的御苑。一彎涼月,陣陣秋風,滿地飛舞翻滾的黃葉。沙沙作響。那種蕭索的景象,皇帝未見昭君,已覺傷感不勝了。

穿出林子,迎面是一長條矮屋。皇帝站住腳問:「在哪裡?」

「頂東面那兩間。」

「不見燈光,想必已經睡了。」

「是啊!夜太深了,」周祥還不死心,希冀皇帝能夠懸崖勒馬:「不如明日再來!」

「胡說。」皇帝抬腿便走。

越走越近,越近越怯,越怯越慢,終於又停了下來。緊隨在後的周祥便踏上一步,躬身問道:「可要先通報?」

皇帝想了一下答說:「你先去看看,不要嚇了她。」

周祥答應著,急步走到昭君屋外。抬頭一看,不由得在心裡喊一聲:「糟糕!」原來門上有鎖,鑰匙卻不知在何處?

想一想只有先窺探一番再說。移步窗下,藉著月色從窗紗破洞中望進去,只見地上孤零零一領蓆子,一床布衾,微微隆起。細看時,有一頭黑髮露出衾外,昭君正在睡夢中。

她的封號,早已撤消,但皇帝仍稱她「妃子」。所以周祥亦如前稱呼,輕輕喊道:「明妃,明妃!」

喊到第五聲,昭君才醒。她倏地坐了起來,雙眼睜得好大地側耳靜聽。

「明妃!」

這下不錯了!她問:「窗外是誰?」

「周祥。」

「周祥!」昭君急急起身,將一條布裙在胸下束住,走到窗前問道:「深夜到此何事?」

「皇上來了。」

他是輕輕的四個字,在昭君卻如當頭打下來一個焦雷。她目瞪口呆,心裡如打翻了五味瓶似地,不辨是何感覺。

「明妃,請你把窗開開。」

昭君神智突然清醒了,「不,不!」她急促地說:「請奏知皇上,趕快回駕!這裡不是皇上該來的地方,我也不敢面駕!」

「來都來了!不見不行。」周祥答說:「我勸過,勸不住。唯有見個面,才好勸皇上早早回宮。」

「不!」昭君的聲音像鐵那麼冷、那麼硬:「如果皇上來了,我就碰死在牆上!」

周祥愣住了,沒有想到昭君會如此堅拒,同時也想不明白,她何以要如此堅拒。就這彼此僵持之際,只聽更樓上已鼓打四更了。

「你看看,」昭君又說:「這是什麼時候了?再一個更次,便該上朝,不見皇上,四處會找。」

這話用不著她說,周祥亦顧慮得到。他一言不發地疾趨到皇帝面前,跪著說道:「請回駕吧!時候太晚了,馬上就有打掃的人來,諸多不便。」

唯有這話才能勸阻皇帝。當朝接見群臣,在他人視為大事,而皇帝並不在乎。果然,周祥深知皇上心理——多情天子惘惘不甘地走了。

到得第二天夜裡,無風有月,宛如春夜。皇帝徘徊花間,不由得歎口氣:「唉!辜負了如此良宵,辜負了絕世佳人!」接著喊一聲:「周祥!」

原來皇帝思念昭君之心,又勃然萌發,不可抑制了。周祥到此時不能不說實話,昭君是如何以死要挾,不願見駕。而皇帝不信。

「你在胡說八道!」皇帝又罵:「死沒良心的東西!明明看我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你竟無動於衷,早知你這樣子喪盡天良,倒不如當初讓他們一頓大杖,打殺了你!」

這話,在周祥可當不起了。原來四年以前,周祥調戲宮女,罪當杖斃。不想命中得救,正將行刑時,偶然間為皇帝發現,一念惻隱,赦免了他。看他聰明伶俐,收在身邊,日漸得寵。如今這樣指責,周祥又惶恐,又委屈,跪下來答奏:「奴才決不敢有一字虛假!也不敢再諫勸皇上!奴才陪侍皇上到了那裡,請先不要露面,聽奴才面報明妃,皇上就知道了,若是明妃願見皇上,請皇上即時將奴才處死,毫無怨尤。」

是這樣言之鑿鑿,皇帝不能不重新考慮。以昭君的性情,這也是可能的。然則,倒不便造次了。

「也罷,」皇帝說道:「你就陪我悄悄去探望一番。今夜月色甚佳,連燈都不要了。」

「是!」周祥又說:「還有件事,奏知皇上,明妃住屋是下了鎖的。」

「鑰匙呢?」

「不知在誰那裡?」周祥答道:「要問自然問得出來,只是該不該去索討鑰匙,請旨!」

「這,我想想!」

要,就會讓太后知道,皇帝正在躊躇時,周祥又補了一句:「其實也不要緊,橫豎皇上是絕不忍讓明妃撞壁身亡的。」

這樣旁敲側擊的說法,比正面道破,易於入心。皇帝不但不想要鑰匙,而且深深警惕,不可讓昭君發現自己,當然也不讓她發現周祥。

於是君臣二人,避人潛行。穿過林子,正好一陣西風,傳送樂聲。皇帝不由得站住腳,略一分辨,便聽出是琵琶。不言可知,是昭君苦中作樂。

漸行漸近,不須風送,亦可聽見樂聲。嘈嘈切切,似泣似訴,一片無告的幽怨,連周祥都聽得心酸。皇帝舉袂拭一拭眼角,向東繞了過去。避開窗戶也就避開了昭君的視線,悄悄立在牆外靜聽。

戛然一聲,弦音頓歇,隨即聽得昭君在自語:「不想我會落得這般光景,要見皇上,除非是在夢中。」

一聽這話,皇帝心中冒火,聽這口氣,昭君是渴盼能夠相會。周祥明明撒謊,可惡之至。

一念未畢,聽昭君在歎息:「唉!不見也罷!夢中相見,醒來時一場空,無非濕透了枕頭而已。」

「一場空」三字入耳,皇帝深受刺激,不由得激動了!說什麼富有四海,一個心愛的女子,亦竟不能長相廝守,任令怨歎,真不知所貴乎為天子的是什麼?

昭君的聲音,掩蓋了他的起伏心潮,「不知道皇上還會不會來?周祥有沒有把我的話轉奏?」他聽見她說:「想想周祥的話也不錯!昨天倒不如見皇上一面,切切實實勸一勸,看樣子,皇上一定不死心,還會悄悄來探望。倘或讓老太后知道了,母子之間,又生閒氣。唉,真是叫人放心不下!」

聽到這裡,皇帝再也無法自制了,一閃身出來,望著窗口喊道:「昭君!」

昭君一驚,目瞪口呆地望皇帝。兩行熱淚,如斷線珍珠似地,滾滾而下。突然間掩臉回身踉踉蹌蹌地跌了進去。

這一下,驚壞了皇帝,以為她要撞壁求死,不由得大喊:「昭君!昭君!」

周祥亦發覺不妙,情急之下,不顧一切地使出全力,用肩頭向門撞去。這一排無人理會的矮房,年久失修,門窗朽腐,周祥連撞兩下,終於撞開了。

進去一看,昭君是伏在衾上痛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見雙肩抽搐不停。周祥既不便扶持,也不知如何勸解?正在發愣之際,聽得身後足步聲,是皇帝進來了。

周祥很乖覺,此時此地是個完全多餘的人,因而很快地退了出去。

「昭君,你別哭,我的心都亂了!」

皇帝一面說,一面將她的肩頭扳了過來。那種梨花帶雨的神情,心腸再硬的人,也會覺得她可憐,何況多情天子,自是忍不住泫然欲涕。

昭君卻自激動中清醒,不過現實的一切,仍使她茫然。只見她突然從皇帝臂彎中掙脫出來,張大了眼問:「是不是在夢裡?」

「不是,不是夢中。」皇帝拉起她的手去摸他的臉:「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果然!不是在夢中。可是——」昭君反有美夢已醒的悵惘。

「昭君,你的話我都聽見了!眼前只不過一時的災難,我如今要替你做幾件事——」

「不!」昭君搶著說道:「謝謝皇上,不要再惹皇太后生氣了。」

「皇太后已經同意,凡事讓我作主。」

皇帝是在撒謊,但一本正經地說出口來,當然使昭君信以為真。淚眼晶瑩之中綻開極甜的笑容,有種無可形容的韻致。

「第一件事,我要把你移到別的地方,這兒哪裡能住?」

「可是,這得皇太后赦免才行。」

「一定會赦免,你不用擔心。」皇帝接著又問:「你想不想父母?」

「自然想。」

「我吩咐地方官把你的父母接進門來,讓你們會面。」

「那可是太好了!」昭君肅然下拜:「叩謝恩典。」

「起來,起來!你何用如此!」皇帝又說:「昭君,你放心,這就像一場惡夢,很快地就會過去。」

昭君自是深感安慰,臉上的表情大不相同了,偎依在皇帝的胸前,越顯得溫柔了。

「從此刻,」她自語似地說:「從此刻見到了皇上開始,惡夢已成好夢。」

「好夢!不,」皇帝糾正她:「好夢由來最易醒!我倆不是夢,是長相廝守,永不分離的好姻緣。」

「真的?」昭君仰著臉問。

「當然是真的。」皇帝正色答道:「別忘了,我是大漢天子,君無戲言。」

這下提醒了昭君該守禮法,再一次脫出皇帝懷抱,規規矩矩地答一聲:「是!」

「昭君!」皇帝將手伸了出去:「你過來,讓我看看你。」

昭君馴順地膝行而前,皇帝一把攬在懷中。月色斜照,經過淚水潤澤的一張臉,更顯得白裡透紅,光潤無比。皇帝忍不住伸手去撫摸——極輕,極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