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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回到長安,匡衡行裝剛卸,石顯便來拜訪了。

慰問寒暄,有好一會的周旋。談到此行的結果,匡衡歎口氣,將經過情形,細細說了一遍,石顯臉色大變,聽完,久久不語。

「石公,你覺得很意外吧?」

「唉!」石顯歎口氣:「呼韓邪居然這樣子不通人情!實在想不到。」

「真可謂之為翻臉無情。」匡衡說道:「最令人不解的是,談得好好的,轉個背,馬上就變了!我看其中必定有人搗鬼。」

「有人搗鬼?」

「是,我想是毛延壽。」

石顯也是這麼想的,但在匡衡面前卻不能承認,因為準毛延壽隨呼韓邪而去,是出於石顯的主意。而今毛延壽甘為漢奸,他就得負主要責任,所以否認其事。

「不會,不會!必是史衡之的花樣。」他又叮囑:「匡公,明天見駕,不必提毛延壽的事。」

匡衡點點頭,卻又問道:「如果皇上問起毛延壽,我怎麼說?」

石顯想了一下答說:「果然問起,你只說毛延壽病得快要死了。」

這一夜石顯幾乎通宵不寐。想來想去,用兵一事,畢竟不妥。因為自他代掌少府之後,方始發覺,財用不足,遠征即令能夠成功,亦已大傷元氣,還是以和為貴。

皇帝是在便殿延見匡衡,聽取報告之後,手擊御案,大發雷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斷然決然地說:「只有用兵了!」

「請皇上三思!」匡衡奏諫:「兵凶戰危。」

「臣等又何嘗不想大張撻伐,宣揚國威?無奈,」石顯很吃力地說:「此非用兵之時。」

「為什麼不是用兵之時?」

「戰備不足,財用未充。而況雨雪載途,調兵困難。」

「是的。」匡衡接口說道:「臣亦以為天時、地利、皆於我不利。」

「哼!」皇帝冷笑:「我看最不利的是人和。我告訴你們,我決不能受辱!若說雨雪載途,調兵困難,那就在來年春天發兵好了。」

石顯鬆了一口氣。來年春天還早,到時候再看情形說話。

辭出殿去,石顯立即關照僚屬,大設酒宴,邀請朝貴聚會。這一次,匡衡作了很詳細的報告。除了呼韓邪的態度以外,還有一路的見聞,主要的是呼韓邪在軍事方面的部署。照他的看法,仗是打不起來的,但如不加安撫,逼成僵局,事情就很難說了。

應邀的賓客,有些長於軍事,有些熟悉邊情,這兩類人發言最多,問了匡衡許多話。會中雖然未作結論,但一直在細心傾聽而很少開口的石顯,卻有一個相當精確的估計:至少有一半的人,認為呼韓邪既然只是虛言恫嚇,並無甘冒戰火的決心,則漢朝即不宜輕言發兵。

另外一半,又分成兩派:一派完全站在皇帝的這一面,覺得呼韓邪忘恩負義,驕慢自大,應該興師問罪;一派則以為伸張國威,亦非用兵不可,但要值得一戰。為了一個婦人而以兵戎相見,則師出無名,未戰先就輸了一著。

總結起來,可以說是不主張在此時開戰的,佔了極大多數。當然,果真召集廷議,可能會有人改變了論調。而石顯心裡有數,即令在座的人,在皇帝面前不改口,亦不宜召集廷議,因為那只有逼得皇帝憤懣莫釋,一意孤行。

「石公,」匡衡悄悄問道:「今日之會,公意具見,是不是該奏聞皇上?」

「不是!」石顯以同樣低的聲音答說:「應該奏聞皇太后。」

仍然是經由馮婕妤這條路子,將這件大事傳入太后耳中。

附帶還有一個請求,希望太后婉言勸導皇帝,避免用命令的語氣。

太后接納了請求,所以採取比較緩和的手段。先派人偵察皇帝的動靜,得到的報告是,皇帝終夜徘徊,口中唸唸有詞,對和戰大計,頗難決斷。

既然如此,正宜及時勸阻。於是等皇帝照例朝見省視之時,以慈愛的口吻問道:「聽說你這兩天,晚上總睡不好,中夜還起身徘徊,到底是甚事讓你為難?」

「呼韓邪無禮,想來母后已經知道了?」

「是啊!這件事該有個處置。」

「正是如此。兒臣就為了考慮和戰,所以晚上睡不好。」

「那麼考慮定了沒有呢?」

「大計難決。」皇帝答說:「還要召集廷議。」

「你看文武群臣是主戰的多,還是主和的多。」

「這,這很難說。」

「我勸你還是不要召集廷議的好。」太后問說:「其中的道理你明白不明白?」

太后有一番解釋。照她的估計,臣下主和的多,不必召集延議,便可斷定。皇帝如果尊重公意,則無須經過廷議,逕自照大家的意思去做,豈不更顯得英明。

聽完這幾句話,皇帝好半晌作聲不得。他心裡也明白,太后勸他不必召集廷議,是為了廷議如果主和,他必不肯聽從。

那一來就會引起極大的波瀾,決非國家之福。

當然,如果主戰的人多,則經過廷議,師出有名,自己在此刻可以很響亮地說一句:「請放心,一定照延議辦!」無奈,這一層並無把握,就說不起硬話了。

「人生在世,不管什麼身份,都會有不如意的事,全靠自己善於譬解,才能消除煩惱。皇帝,」太后語重心長地說:「你要想想你的責任!」

「是。」皇帝低頭答應著。欲言又止地,始終沒有一個確實的答覆。

於是太后催問:「你覺得我的話怎麼樣?」

「母后的訓示自當遵從。不過,」皇帝很吃力地說:「和也很難。」

「怎麼難法?」

「講和不是投降?」

「誰要你投降?」太后說道:「呼韓邪再無禮,也不至如此狂妄。」

「即非投降,受辱是一樣的。」

「這,我就不明白了!和親怎麼說是受辱?如以為門不當,戶不對,漢家的長公主下嫁匈奴是失了面子,那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

「是!」皇帝忽然想到一個說法,理直氣壯了:「昭君已受了明妃的封號,豈可再遣出塞外?以漢宮的妃嬪,而為單于的閼氏,有辱國體。」

這話說得太后一愕。「我們沒有想到這一層。」她沉吟了好一會,突然問道:「皇帝,你是說,你之不願送昭君出塞,是為了保全國家的體面,而不是你自己捨不得昭君?」

「是!」皇帝很響亮地答應著。

「好!」太后沉著地點點頭:「我總想得出法子。」

皇帝不知道太后有何善策?設身處地去想了又想,認為太后不會想出什麼好法,昭君是一定可以留下來了!如今之計,只是如何安撫呼韓邪而已。

「除了割地,什麼都好辦!」他自語著。立即宣石顯和匡衡,說了自己的決定,讓他們去籌劃,如何再去跟呼韓邪講和。

誰知到了第二天,建章宮中起了極大的變化。

所得到的報告,王昭君已經不在建章宮中。來報的是一名太監。由於昭君不喜太監執役,除了一天一次灑掃殿廷,以及粗重工作為宮女力弱所不勝,方始傳喚太監入內以外,平時只能在殿門以外待命。所以這名太監只見到箱籠移出宮外,昭君眼淚汪汪地上了車,此外,即無所知。

皇帝自然著急,不知昭君因何移居,移到何處,來接的車輛又是奉何人所派?這一切疑團,派周祥去一問,自然立即就可明白。而皇帝仍覺得一來一往,多費周折,不如直截了當,親自去查問。

「命駕建章宮!」皇帝囑咐:「要快。」

要快就不能傳集應有的隨從。周祥知道皇帝的心境,弄來一輛安車,讓皇帝坐上以後,親自執轡,很快地趕到了。

建章宮平靜如常,但一進了殿門,立刻就感覺到了。因為有一架鸚鵡,調教得極其伶俐,平時一見皇帝駕到,就會一聲聲呼喚:「明妃接駕!」此時聲息不聞。而且抬眼搜索,也看不到彩羽朱喙了。

來接駕的是秀春。她行禮未畢時,皇帝便即開口問了:「明妃呢?」

「奉懿旨,遷回掖庭了。」

「遷回掖庭?」皇帝越發驚詫:「你沒有聽錯吧?莫非遷到上林苑?」

「回皇上的話,是掖庭。」

「誰來傳的旨?掖庭令?」

「不!是馮婕妤。」秀春又說:「不過隨後,掖庭令就來照料了。」

何以派馮婕妤來傳懿旨?皇帝深為不解。不過送掖庭而非送上林苑,卻不一定是壞事。因為這至少表示,太后並沒有將韓文換回來,仍舊以昭君為寧胡長公主的打算。

「我再問你,馮婕妤可還說了些什麼?」

問到這話,秀春便想起馮婕妤冷峻的臉色,遂即答道:「除了傳懿旨以外,一個字也沒多說。」

「明妃呢?有什麼話?」

「除了謝恩以外,另外沒有說話。」

「也不問問,皇太后為什麼讓她遷回掖庭?」

「沒有!」秀春又加了一句:「明妃不肯問的。」

「為什麼?」

皇帝脫口問了這一句,隨即覺得自己的話多餘。那樣一問,明明是覺得遷回掖庭是受了委屈的表示。以昭君的性情,是不會有此一問的。

既然問不出所以然來,惟有派人去查詢。當時吩咐周祥即刻趕往掖庭,問明究竟,迅速回奏。

不想周祥未回,又另有一報,說是太后已下懿旨:昭君賜死,照長公主的凶儀殯殮。這如晴天一個霹靂,倉猝之間,無法查證。亦不敢費功夫等查明白再作處置,唯一可做之事便是一面派人到掖庭傳旨:太后的懿旨,暫緩遵行;一面趕到慈壽宮去救昭君。

太后剛剛召見過掖庭令,問了昭君迂迴掖庭的情形,又問可曾接到昭君賜死的懿旨?答奏是:「剛剛接到,正在遵辦。」

所謂「正在遵辦」,是必須有所處置,而以秘密安靜為主,務須避免引起驚擾。所以通常都在深夜執行,或飲鴆,或自縊,任人自擇。如果自己下不了手,或者戀生不肯遵旨,才不得已用弓弦扣喉,與絞殺無異的手段。

太后瞭解這些習例,召見掖庭令亦就因為有此習例,必須格外叮嚀,限於正午覆命。這就是說:在正午以前,必須處決昭君。

就是在掖庭令剛從邊門退出之時,皇帝步履倉皇地趕到了。

「母后!」皇帝一見面便跪倒:「請開恩!」

太后見皇帝一到,便知來意,心裡好不自在!此時故意問說:「開什麼恩?」

「請恕王昭君一死。」

原以為皇帝只知道昭君遷回掖庭,誰知竟連賜死的懿旨,他也知道了!太后大為生氣,看著左右大聲問道:「是誰多嘴,告訴了皇上?」

隨侍在側的皇后急忙回答,斬釘截鐵地說:「沒有人敢多嘴!消息絕非在這裡洩漏。」

「是兒臣到了建章宮才知道的。」皇帝答說:「隨後又聽說昭君已蒙賜死。請母后開恩,王昭君沒有錯。」

真可謂口不擇言,其實最後那句話不說也不要緊,說了更壞。

「她沒有錯,是我錯了?」

這一下,皇帝才知道話說得欠考慮,急忙爭辯:「兒臣絕不是這個意思,敢於找個借口,忤逆母后。」

「是!母親請息怒。」皇后也幫著求情:「皇上絕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意思,是什麼意思?事情擺在那裡很明白,非黑即白,昭君沒有錯處而賜死,當然是我不該下這道旨意羅!」

「兒臣決不敢忤逆母后,不過王昭君實在可憐。」

太后又何嘗不知道昭君可憐,不過事到如今,唯有硬起心腸,作個一了百了之計,因而冷冷答道:「可憐的人多著呢!」

這樣滴水潑不進去的情勢,迫得皇帝又只好向皇后求援了。看在夫婦的分上,皇后明知太后意志堅決,而且已碰過一回釘子,說不得也只好硬著頭皮,再討一場沒趣。

「請皇太后恕王昭君一死——」

一語未畢,引起太后的震怒,鐵青著臉打斷她的話:「慢著!怎麼你也這麼說!你不是有許多委屈,都是由王昭君身上來的嗎?你太懦弱,沒法兒整肅宮闈,來跟我哭訴,如今,我替你出面料理了,你倒又在那裡裝好人,這是怎麼說?」

這番責備不輕,皇后又羞、又愧、又委屈,不由得聲音就哽咽了,「臣妾死罪!」她跪了下來:「皇太后回護,臣妾感激得不知怎麼報答,也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你不會說,就別說了!」

這是暗示皇后不必過問。皇帝想到昭君命如游絲,焦急莫名。深藏心底,怎麼樣也不願說的一句話,終於被逼了出來:「請母后開恩!」他說:「只要王昭君不死,怎麼樣都可以!」

太后心想,早肯撤手,不是什麼風波都沒有?沉吟半晌,覺得不能不准,但還得問個清楚。

「是送到塞外?」

皇帝心如刀絞,好半晌答不出來。不過表情上是看得出來的,真個無奈,唯有割捨。見此光景,太后卻真有些惱恨王昭君了。

「哼!今天才知道,王昭君真的長過凶痣。」

「那——」皇帝忍不住分辯:「那是毛延壽瞎說。」

這句話恰如火上加油,「你怎麼知道毛延壽瞎說?」太后沉下臉來:「我看他一點都沒有說錯。這一陣子,六宮不安,都是她一個人起的禍。如今索性大動干戈了!我告訴你,我賜死是為了大漢朝的國體。」

皇帝無語,皇后看太后意思有些活動了,心想反正釘子已碰得頭破血流了,不如再碰一下。否則,為德不卒,釘子就是白碰了。

「皇太后為國家百姓操心,皇上也是知道的,總請皇太后開恩,先放寬一步。等臣妾去勸皇上,果然到了王昭君非死不可的時候,臣妾一定奏請皇太后再降懿旨。」

這話說得相當委婉。而皇后站在皇帝一邊,又不免使太后勢孤之感,非趁勢收篷不可。

怒氣不息而無可奈何,「好吧!」太后將置在玉座旁的拄杖拿起,頓一頓說:「我不管了,也管不了!看你非把大漢朝的天下斷送了不可!」說著,霍地站起身來,扭頭就走。

「母后!母后!」皇帝跪了下來,拉住太后的衣服。

皇后卻又拉住皇帝的衣服。等他轉臉來看時,她使個眼色,向外呶一呶嘴。皇帝恍然大悟。救人要緊,母后面前請罪,不必急在此一刻。

於是皇帝鬆了手,而太后亦就毫無顧視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