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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輕舟直下,到了江陵作短暫的逗留,等各地採選的良家女子集中之後,方始轉由陸路北上。自襄陽折往西北,出紫荊經藍田,入長安。

長安城高三丈五尺,周圍六十五里,南北形狀不同,城南是南鬥,城北為北斗形,所以有人叫長安城為斗城。

斗城中經緯各長三十二里十八斗,八街九陌、三宮、九府、三廟十二門、九市、十六橋,帝都繁華,甲於天下。但昭君未能細細領略。安車自長安東面的青城門駛入。一直便趨掖庭。

掖庭在未央宮,是漢初所建的三宮之一。周圍有二十八里之廣,內有殿閣三十二處,金鋪玉戶、青瑣丹墀,富麗非凡。妃嬪所住的後宮。名為椒房殿,以花椒和泥塗壁,取其芬香溫燥。其中共分八區,或稱殿、或稱捨,最有名的是第一區昭陽殿與第三區增成捨,玉砌朱欄黃金檻,處處與眾不同。

掖庭就在後宮的兩翼,分東西兩處,秭歸四美,分配在東掖庭,入門之初,照例登錄,首先上前的是韓文。

「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管登錄的宦官問。

「我叫韓文,荊襄秭歸人。」

「長得倒還文靜。」那宦官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問:「有什麼特長?」

「我會刺繡。」

「那很好。深宮寂寞,不愁日子不能打發了!」宦官提高了聲音叫:「下一個。」

下一個便是趙美,自己報了姓名籍貫。不知怎麼,那宦官對她的印象不好,話就不好聽了。

「名美而已!」

雖只四個字,卻讓趙美如箭穿心般難受。林采見她滿臉通紅,淚光閃現,知道她聽懂了那宦官的刻薄話,說她「名美人不美」,急忙握住她的手,投以撫慰的眼色。

「你呢?」宦官不理趙美,看著林采問:「是何名字?」

「林采。雙木林,風采的采。」

「風采不壞!那裡人?」

「我們四個,都是秭歸來的。」林采一面回答,一面回頭看著昭君。

這一下,使得原本為眾所矚目的昭君,越發吸引了所有的視線。那宦官將她從頭看到腳,不斷地點著頭。

為了掩飾羞窘,昭君索性自己報名,「我叫王嬙。」

「哪個祥?吉祥的祥?」

「是女字旁,一個吝嗇的嗇字。」

「這個字倒少見。」

「她又叫昭君。」林采接口,「昭彰的昭,君王的君。」

「這個名字好!冊籍上就登記王昭君好了。」

突如其來地插嘴,兼以聲音陰冷,昭君與林采都微一吃驚。抬眼看去,方始發現宦官身後,高大宮門所遮蔽的陰影中站著一個又乾又瘦的中年人,臉如削瓜,鷹鼻鼠眼,看上去不似善類。但看他的服飾,聽他發號施令的口氣。便知他的身份不低。林采比較世故。便即報以一笑,那人卻毫無表情,一雙眼睛只盯著昭君。

那宦官登錄了名字,便又問道:「你有什麼特長?」

「一無所長?」

「不,不!」林采趕緊又說:「她多才多藝,能歌善舞,精於女紅,是我們秭歸的第一美人。」

「名不虛傳。」宦官指著昭君所提的布囊問:「那是什麼?」

「琵琶。」

「琵琶!好極了,好極了。恭喜你!聖上最喜愛的樂器,就是琵琶。」

昭君誠然多才多藝,但灑掃鋪設這些收拾屋子的瑣事。在家絕少自己動手。所以一到了被指定的住處,望著蕭然四壁,與地上雜置的箱籠,領有茫然之感。

「昭君,」出現在門口的林采,詫異地問:「你在發什麼愣?」

「我不知道從何措手?」

「喔,」林采笑道:「你從沒有自己做過,難怪你!來,我來幫你。」

於是反客為主,一切都是林采安排,昭君反而只是聽指揮、供奔走而已。

一面做事一面說閒話。林采的行李不多。老早佈置好了,還去各處串門,打聽到好些有關掖庭的情形,此時一一說與昭君。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掖庭令孫鎮調職了。

「怪不得!我老在納悶,怎麼到了掖庭,是他自己所管的地方,反倒不見他的蹤影。」昭君接著問說:「那麼,新任的掖庭令是誰呢?」

「就是站在大門口,陰惻惻,臉上沒有四兩肉的那個人,名叫史衡之。這個人,」林采向窗外張望了一下,雖無人偷聽,還恐隔牆有耳,特意走近昭君身邊,低聲說道:「這史衡之陰險無比,可得當心他!」

「喔,林姐姐,你必是聽到什麼了?」

「是啊!不然我亦不好隨便冤枉一個人。據說,他原是孫鎮提拔起來的。這一次孫鎮出使,由他代理,居然秘密地奏了一本,說孫鎮的措施如何乖方?是告到皇太后那裡,皇太后便吩咐皇上,拿孫鎮調出去管離宮。史衡之就順理成章地當上了掖庭令。」

「這麼說,掖庭是歸皇太后管?」

「皇太后要拿權,也沒有她的辦法。」林采的興趣在談史衡之,把話題又拉了回來:

「史衡之這個人,心很黑,死要紅包。」

「這。我爹已經替我準備了,是十兩銀子的見面禮。」

「你送十兩,我也送十兩。還有,」林采問道:「照料我們起居的傅婆婆,也該給個紅包。你看送多少?」

「至少也得五兩吧?」

「好!我去通知韓文、趙美,大家送一樣的數目。」

林采一走,傅婆婆正好也來了。名為「婆婆」,實在是個中年婦人,肥大白胖,風韻猶存,只是舉止言語,裝成老祖母的樣子,所以成了「傅婆婆」。

傅婆婆是掖庭中許多女執事之一。掖庭的房舍,千篇一律,一排一排,鱗次櫛比。每一排中間是一條南北向的甬道,稱為「永巷」。東掖庭共有四十二條永巷。便有四十二個像傅婆婆這樣的女執事。她們的身份不上不下,類似大戶人家的「管家婆」,權威要看主人信任的程度而定。傅婆婆很能幹,一直都受掖庭令的看重,所以在東掖庭中,是個有頭有臉的女執事。

她的能幹,當然包括知人之明在內。第一眼看到昭君,便知她在掖庭。不過如逆旅的過客。因而特獻慇勤,來看看有什麼可以爭取昭君好感的機會。

傅婆婆問長問短。慇勤得很。卻又不是沒話找話瞎敷衍。

所問的話。不是人家擔心的,便是人家有興趣的。在昭君看,世上從未有像傅婆婆這樣善體人情的人,因而一下子就全心傾服了。

看看敷衍得夠了,傅婆婆起身說道:「王姑娘,我就住在北頭小屋。不拘時候,有事儘管招呼我,不要怕不好意思,臉皮薄,自己吃虧。」

不說她自己願意日夜照料。卻提出忠告,說「臉皮薄,自己吃虧」。這話在昭君聽來,親切無比,不由得便說:「傅婆婆,你請慢走!」她把本預備等林採來,一起交出去的紅包取了出來,遞到傅婆婆手上,「這十兩銀子,煩你送給史長官。」

傅婆婆想了一下說:「好!先存在我這裡。等多幾個人托我,一起送上去。」

「對了!托付了你,了我一件事。這五兩銀子,送你買件襖穿!」

「這可是受之有愧了!我如果不收,你心裡一定咕嚕。以為我嫌少。」傅婆婆很懇切地說:「說實話,王姑娘,我指望你的,不是這麼五兩銀子。這話——暫時也不必說它!反正我領你的盛情就是。」

傅婆婆倒真的是一片好心,巴望昭君即日就能上承恩寵,很想替她在史衡之面前,重托一托。但初想如此,再想不妥,這個新任的掖庭令,疑心病特重,必以為自己是受了昭君的多大的好處,所以力薦,那就弄巧成拙了。

不過,她本心也真的喜愛昭君,入晚無事,又來探望。對燈獨坐,鄉思飛越的昭君,遣愁無計。當然也歡迎有這樣一個人來閒談破悶,所以急忙起身讓坐,態度上表現得很熱烈。

「一個人在想家?」

昭君笑了,然後點點頭問:「傅婆婆怎麼知道?」

「這我看得多了。我也不來勸你,勸亦無用,過些日子,自然而然就好了。」

「但願『這些日子』快快過去。」

「別人不敢說,像你,這不過短短的幾天。」傅婆婆說:「一出了頭。花團錦簇的日子,即使想家也不要緊!」

「怎麼呢?」

「那時候,你要——」傅婆婆突然問說:「王姑娘,府上還有那些人?」

「爹、娘,兩個哥哥!」

「都好福氣。」傅婆婆脫口稱讚。

這意思是說。父母兩兄都可因她的承寵而貴盛。果能如此,自然得極大的安慰。昭君不由得綻開了笑容。

「唉!」傅婆婆突然歎口氣,「今天我才懂了。」

昭君愕然,「傅婆婆,」她問:「何故忽發感慨?」

「今天我才懂了,說什麼美人一笑,能夠忘憂。果然有這樣的事。」

原來是極大的恭維!昭君又笑了:「謝謝你,傅婆婆!」

「好了!我該走了,在你這裡,越談越不想走,明天還有好多事呢!」

就因為傅婆婆來閒談了這片刻。激起昭君無限憧憬,很容易掩沒了鄉愁,熄燈歸寢,居然一夜安眠。

御苑秋光,大有可觀。丹楓黃菊,疏柳高槐,說不盡的傑閣嵯峨,曲徑通幽。所苦的是過於遼闊,從一早逛到近午,只不過經歷了三分之一。韓文比較纖弱,首先告饒了。

「三位姊姊,歇一歇吧!」

「喏,」,昭君指著前面說:「那面有個亭子。」

是一座石亭,建在魚池東岸,昭君領頭到了那裡。卻還余勇可賈,只在亭子外面,用根竹枝擺弄水面,不時有受驚的五色鯉魚躍出水面。金鱗映日,一現即沒。

「昭君,」林采在喊:「請過來,我們有話說。」

昭君丟下竹枝,回到亭中。先開口的卻是韓文,「昭君姊姊,」她說:「我有個提議。我們四個,千里迢迢到了這裡,深宮寂寞,舉目無親,不如結為異姓姊妹,彼此也有個照應。她們兩位都同意了,不知道你的意思怎麼樣?」

「我贊成,我贊成!」昭君笑逐顏開地,「這可是太有趣了。」

「既然大家都同意,我們先來敘一敘長幼。」韓文自陳:「我今年十八。」

「我也是十八。」昭君說。

「巧了!已經三個十八了!」林采問趙美:「你呢?」

「十七。」

「那你最小。」韓文笑道:「未有大姊,先有小妹。」

「大姊恐怕是我了。」林采說:「我的生日大,是人日。」

「人日是正月初七。」韓文說:「我是重陽生日。」

「次序都定了。」昭君指著林采說:「大姊!」然後手指自己,「我與百花同日生,二月十二,居次。」

於是趙美起身,盈盈下拜:「大姊、二姊、三姊,小妹拜見。」

「小妹,慢慢!」林采以大姊的身份阻攔,「稱呼雖定了,總還得在神前盟個誓,結義是件很鄭重的事。」

這卻是個難題,宮中何來神祠?面面相覷,都有些發楞。

畢竟還是昭君有主意:「大姊,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千金一諾,生死以之,原不在表面儀文。」她指亭外挺立的蒼松說:「三位姊妹看那株老松,經年長青,就如我們姊妹四個的情誼,始終不改。不如撮土為香,各表心期,就請『十八公』作我們異姓姊妹,禍福同當的一個見證。」

話還未畢,其餘三姊妹已紛紛撫掌稱善。於是由林采領頭,出了亭子,對著那株夭矯的老松,面北依序排成一排,便待下拜。

「二妹,」林采說道:「索性再費你的心,擬幾句盟話,等大家祝禱時,念一念。」

「大姊吩咐,勉力從命,只怕詞不達意。」

「原是一片心。」韓接口說道:「二姊只把我們大家的誠意,代為祝告上蒼就可以了。」

昭君點點頭,打了個腹稿。等四姊妹一起跪下,依序自己報名以後,朗朗念道:「少同鄉里,長入深宮;願結姊妹,言出由衷;自今以後,禍福相共;若違盟誓,不得善終!」

念罷,四人一起頓首。然後到亭子裡,又按長幼分別行禮。林采少不得還有幾句勉勵的話,她說一句,大家應一句。

各人都覺得就此片刻之間,對另外三人平添了好些關切之情。

入夜,傅婆婆來訪昭君,見林采、韓文、趙美都在,便即笑道:「恭喜,恭喜!聽說你們四位結拜成姊妹,那位是大姊啊?」

「你看呢?」趙美反問。

傅婆婆一個個看過來,指著林采說:「想來林姑娘居長!」

大家都笑了。笑停了,林采問道:「傅婆婆,你看我像做大姊的樣子?」

「像!像!」傅婆婆靈機一動,有件事正愁無法向昭君啟齒,難得她有個「大姊」,便即說道:「林姑娘,既然你是大姊,我有件事想私下跟你談一談。」

聽她話中有「私下」二字,林采便點點頭,向傅婆婆使個眼色,領她到自己屋中去談。

「林姑娘,有件事,我很為難,只好跟你商量。」

「好,你說!」

「掖庭令史長官看中了昭君姑娘那雙玉鐲,叫我來要,我實在說不出口。林姑娘,」傅婆婆央求著:「這件事拜託了你,行不行?」

林采頗感意外,沉吟了一會答說:「行是行,不過人家肯不肯可不敢說。」

「最好、最好昭君姑娘肯答應。」

「我且跟她談了再說,」「那,」傅婆婆歉然地說:「史長官等著回話,能不能麻煩林姑娘就去一趟?我在外面等信。」

林採點點頭,掉身而去。一路走,一路思索,重回昭君屋裡。三個妹妹一齊望著她,眼中都是詢問的神色。

林采立即有所警覺,自己做大姊的應該開誠佈公,爽朗坦率。如今雖是昭君個人的事,都無須私下談論,否則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於是她說:「二妹,傅婆婆來說,掖庭令史長官很中意你腕上的那只鐲子,希望你能割愛。」

昭君還未回答,性情爽直的韓文先就罵了:「這個人怎麼這麼不要臉!」

「輕點、輕點!」林采急忙喝阻。接著又向昭君說道:「二妹,這隻玉鐲很珍貴,不過,總是身外之物,不如就割愛了吧!我想,你將來不知道會有多少珍貴首飾。」

「是啊!」趙美接口:「二姊,你就慷慨點兒吧!」

「大姊、四妹,」昭君立即回答:「我不是小氣的人,不過,要我別樣首飾,可以奉送。這隻玉鐲,實有不便,一則是家傳之物,二則家母再三囑咐,見了這只鐲子,如同見她老人家的面。大家請想,這,我怎麼能割得下這份愛?」

「原來有這些道理在內,」林采立即改變了態度,毫無猶豫地說:「那自然要保留。」

趙美為人懦弱怕事,怯怯地說:「找樣別的東西送他吧!」

「好!」昭君慨然答應:「我來找。」

「現成就有。」趙美指著昭君腰帶上的玉珮說:「這塊玉也不壞,送他也不算薄了。」

「那怎麼行!」韓文表示反對,「環珮隨身之物,怎麼可以隨便送給臭男人?」

「那,」趙美問:「怎麼辦呢?公然拒絕不大好吧?」

「不如再送他十兩銀子算了。」

「大姊,」昭君取決於林采:「你看呢!」

「也只好這樣了。」

於是昭君又包了十兩銀子,托林采交給傅婆婆。轉送史衡之。

林采攜著銀子走出門外,便是一條長長的永巷。所謂「穿堂風」格外厲害,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不過頭腦卻反清醒了,心想:昭君腕上的那只鐲子,是上好的綠玉,通體晶瑩,十分珍貴。史衡之祈求是如此之奢,十兩銀子怎麼搪塞得過去?

這樣想著,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但不容她多作考慮,傅婆婆已經迎了上來,只能陪著先回自己屋中再說。

「不成功?」傅婆婆看著她的臉色問。

「是的!」林采答說:「人家有人家的難處。」

聽完林采所轉述的,昭君不能割愛的緣故,傅婆婆亦覺得不便強人所難。不過,她與林采的想法相同,認為十兩銀子搪塞不過去。

「林姑娘。」她說:「我倒不是怕在史長官面前不好交差,我是為昭君設想。來日方長,不要一上來就得罪了長官。」

「我也是這個意思,如今只有另想辦法。」林采想了一下說:「我倒有兩樣首飾,替她送了吧!」

林采開箱取出一個錦盒,打開來看,裡面一支「金步搖」,一雙碧玉耳環。玉色比昭君的鐲子淡得多,又是小件,價值當然無法相提並論,但亦算是珍飾了。

「林姑娘,你這又何必?替人家送了,你自己戴什麼?」

「那就不管它了!誰叫我是大姊呢?」

「林姑娘,你倒真夠義氣。」傅婆婆想了一下說:「好吧!

等有機會我告訴昭君,好讓她將來補報你。」

「不必,不必!傅婆婆,」林采亂搖著手,「多謝你的好意,說穿了就不值錢了!還有句話,在史長官面前,千萬不能說破,這兩樣東西是我的。」

「我懂,你不必管,我不會魯莽的。」

說完,傅婆婆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