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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筆紀——雖雲從戎,卻未投筆,軍中黑暗,我來掀底。

我在台大畢業後兩個多月,就南下風山服兵役了。服的兵役是一年半制的預備軍官,距今已是三十九年前,在這種軍官中,我自是老大。我雖以老大自居,可是國民黨政府顯然不承認,因為他們把我「開除軍籍」了。我在1972年以叛亂罪被判十年,1975年又被改判八年半。按「兵役法」第5條:「凡曾判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者禁服兵役,稱為禁役。」從此我就失掉服兵役的「義務」(美國說法)或權利(蘇聯說法)了!對國民黨政府說來,他們在我身上花的代價,顯然全失敗了;可是對我說來,我卻利用這一年半的機會,值回票價式的因「禍」得福。我能把自己鍛煉成男子漢,一年半的軍人生活,對我頗有幫助。寫到這裡,我真要感謝整我整得無微不至的國民黨了!

一年半預官生涯中,頭半年在鳳山陸軍步兵學校受訓。由於我精力過人、從不午睡,所以我利用午睡時間偷偷寫日記,再把日記包在塑膠袋中,放在胸前,跟我寸步不離,不論雨下或汗如雨下,拜塑膠之隔,日記本不受影響。就這樣的有心記錄,我留下了所有預備軍官都做不到的奇跡——足足一年半完整不缺的預官日記。三十多年後,跟我同隊受訓的潘毓剛、楊爾琳、劉耀祖、施珂、陳瑞洲都分別為它寫了序文。在這部六十六萬字的日記裡,看似雞零狗碎,實系片羽吉光,許多軍人時代的李敖生涯,也就躍然紙上。我摘錄一些,以見李敖的軍人時代。

當時我理想中的勇敢文人榜樣是美國文學家海明威。9月17日我寫信給馬戈:

軍中已十日,一直可說積極愉快,目前最心折的人是海明威,我買了一本何欣寫的《海明威創作論》,讀之頗快,我喜歡他那幾次參加戰鬥,追求死的精神與勇邁,因此在軍中生活,我的態度與看法殊迥異於一般人,我覺得這不是虛度日子,這是最好的一種磨煉與生活。因此我在這兒實在可說很愉快。我並非完全忘懷了過去,在休憩和疲憊之餘,我也偶然想起往日的歡樂日子與憂鬱的歲月,可是它們已經不能再給我什麼——那至多只是一層雲翳一般的夢幻,虛無的、黯淡的、不能震撼我的、瞬息就會過去的。

……

9月23日我又有《鳳山雜詩》寫軍中情況:

白天世仇為烈日,晚上情人乃草蓆。

整日耳邊聞何事?立正稍息與看齊。

第二天我又寫:

南台九月很少雨,整日昏昏不得已。

水廠斷水不必愁,每天沐浴以汗洗。

9月29日我寫受訓者的自我介紹:

十四隊自我介紹,一個人說:「將來做總統,先取消軍訓。」

10月20日我寫軍中幹部嘴臉:

隊前吆喝人生畏,台上頤指群俯首,

羔羊圈裡是大蟲,長官到來變走狗。

10月28日在裡港,寫一個難忘的午後:

整日上午六○及八一炮講習試射,面對美濃溪旁,群山遙抱,溪水與砂石相間,午飯後人皆就蔭而臥,我卻攜板凳、望遠鏡、講義夾步於一砂石角上,遠眺二村女浣衣,二童子浮於木上戲水,全身雖受日炙,然以清風澄水微波,亦不覺其苦也。現在我還在該處寫日記,一同學言我如是頗有「詩意」,我心頭有所思,可是充滿了一片茫茫的味兒。往遠處望,山真是高得多,平望過去,鵝卵石、碎石、綠草、黑沙、淺水、長堤、輕煙、微波、淺藍的天、不定的白雲、雲上的山峰,現在我準備來一次水清而濯足了。上面太陽曬著,水不算涼,可是腳放下去卻有一番「不如足下」的感覺,頭上的膠盔還不錯,遮了不少的陽光和熱度,水中的魚比蝌蚪還要小,板凳放在沙上就陷了下去,愈陷愈深。我這樣在水邊隨手隨筆,簡直沒章法,也沒倫次,現在想到的是Thoreau的Walden,又想到Lake Como,想到自然的美、自然的可愛與永恆,上午看炮的射擊,幻想到如果目標是人,那種傷亡是多麼慘的事!我現在要到水深處走走。村民於炮方停,爭涉水至八百碼處搶彈殼。腳一在水中走,黑沙就飛起來了。水中卷綁腿,差點弄濕了。一個黃蝴蝶就水邊飛過,滿可愛的。因為景色太美,故未能讀書,也婆婆媽媽地這樣雜寫了一陣。

10月31日我寫防毒訓練,強迫去毒氣教室聞催淚性毒氣:

個個弄眼又擠眉,醜態百出莫問誰,

任你心腸堅如鐵,也要忻然把淚垂。

鐵石心腸李太歲,忽然多情似小妹,

毒氣室中擠出來,一把鼻涕一把淚。

1960年1月18日我寫指導員與我:

今日為第二次教室值日,指導員當眾為我扣領扣,我昂首作癢之狀,眾一再哄堂不止,下課時指謂我為第九隊偶像,人人都學我,結果畫虎不成反類犬,我說他們根本就是狗,指言我見解頭腦之過人,我說我不敢贊成他的話,恐其心戰也。請其多給我分數。

指導員的使命之一,是要非國民黨的人入黨,並說不入黨會分發到金門前線,在大家都怕得紛紛入黨的時候,我堅定不入,並表示甘願去前線。2月6日我寫道:

晚飯後召雄來談,說我樂天不在乎分發,人言我獨成一格,別有風格。

我自思我之為人,最與這些年輕人不同的,在我是一個最有靈性的英雄人物,並不是一個現實的軀殼的肉食者——這是我最自負的地方,也是這些渾球們最不能及之處。我實在可說是一條硬漢(除了有點怕黑以外),我很有那種南八的精神,張巡說:「死耳!」這是何等氣勢、何等氣魄!在這方面我頗有一種殉道者的精神,小人們得志得利得魚摸之處是當然的事,何足歆羨也耶!個人這區區顛沛,何足道哉!

這天日記所記「不在乎分發」和「區區顛沛,何足道哉!」的事,就是指不入黨要上前線的事。結果我因勇得福,上面不放心派我到前線,反倒留在了台灣本島。

2月16日我寫眾生睡相:

(一)一江春水式——張宏謀,一夜要起來撒尿好幾次。

(二)咬牙切齒式——陳瑞洲,磨牙如鼠,如牛之反芻。

(三)山鳴谷應式——張培熾,打呼之聲震撼全室。

(四)黃河氾濫式——鄭仁蘇,一個人要佔兩個榻榻米。

(五)蘭香四射式——顏學愚,腳臭不可聞。

3月3日我下部隊,分發到陳誠嫡系的十七師四十九團,先在四二炮連做副排長。3月5日,下部隊第三天,我寫信給媽媽:

這個地方在仁武附近,鳳山北面,天氣最熱,蒼蠅最多,今天早上買了五張蒼蠅紙,一抓就是一二百隻——只不過是八席大的一個房子,就有這麼多的蒼蠅!水也極不方便,用老百姓的井水,又遠,又不乾淨。臭蟲多,蚊子多,廁所遠,吃飯要蹲著,交通極不便,都是這個地方的缺點,不過這也是個讀書的好機會,我懶得動,懶得往外跑,倒也可多讀一些書。

3月7日我寫下我第一次參觀「軍中樂園」的情況:

參觀「仁武特約茶室」,即所謂「軍中樂園」者,排長所謂的「動物園」。外面彈子房,照片與號碼,規則須知,喧嘩,空氣極劣,紅燈,一半裸倚門無表情,一與兵談,一摟兵,室中花床單,化妝台,乳罩相見,大腿外露。四十分鐘(因為營妓連番接客,每次四十分鐘,所以無暇穿衣服,每次完畢,出來打水時,只穿乳罩與內褲。1984年10月4日,李敖附識)。炮術語:「空炸、瞬發、延期、雙用」(軍中稱性交曰打炮;未觸即射精者曰「空炸」;早洩者曰「瞬發」;可持久者曰「延期」;至於「雙用」何所指,今已忘記。1984年7月4日,李敖附識)。

在這次參觀後,我用心搜集資料,在二十六年後(1986年)發表四萬多字的長文——《「軍中樂園」的血與淚》,李敖為有心人,由此可見!

在四二炮連一周,3月10日,我被調到團部連做搜索排排長,即赴「搜索集訓隊」報到,下午上校師長汪敬煦來點名,稱我「李排長」,此公後來官拜上將,做了安全局局長,對我日後的反國民黨行動,頗多打壓,人間孽緣,有如是者!搜索排排長做了五十二天。其間兼做地雷課教官,極受歡迎。

3月16日我看到軍中如何處理暴行事件:

早晨師朝會後集體去參觀四二炮連,第三排之上士韓乾忠被槍決,去時人已死,眾大罵:「人死了還看個鳥!」頭兩節基本教練後又跑去看,已下坑,距我宿處不過一百公尺。香火鞭炮正起,只看到兩雙球鞋。此人去年6月4日因打百分輸香煙,上士大胖子總是好牌,被激,以槍擊上士,因救治不得法,血流入而死,俯放之反倒不致死。今早仍言:「我不過嚇唬嚇唬他,想不到槍就響了!」浙江人。甚矣,衝動之可畏也!

敬贈

軍中暴行基本原因是老兵苦悶,往往暴行之時,拿槍掃射,所以傷亡甚多。我退伍後不久,第六連連長等都被老兵打死了。

4月27日消息傳來,我又被分發到第四連做兵器排排長。5月2日我離搜索排:

今早夾道歡送的場面甚動人,也真是大場面!有的戰士叫著說:「你的故事還有好多沒有講哪!」梓華要送我,我卻之,端紀以車來,九仙、開雲為我背物,皆滿頭大汗,心甚不忍,發薪後當表示一點小意思。

夜與副連長等在草地上談天,王佐來,竟送來「金龍牌」熱水瓶,上寫:

歡送

李排長臨別留念

友誼永固

胡正卿丁忠

曾繼美王佐

我在第四連,從連長俞克勤以下,都很另眼相看,5月4日:

連長好意,下令為我架一克難桌,桌面是王排長的箱子……又把副座的燈架給我,又送我一水杯。前晚副連長把內衣褲借我,昨天連長又要如法炮製,吾謝之。

午後編隊,兵器排如斯組成,在施珂處借三十元,買雙喜兩包及花生米牛肉乾糖等,於四時半召集排中十員幹部座談,我主持得頗好,老兵們執禮甚恭,最大者四十歲,最小者亦長吾七歲,他們甚執禮,可是散會時卻收拾遺物,彼等真窮而可憐。

兵器排裡有七五炮和六○炮,各由組長一名帶班,5月7日我寫道:

今日起大忙,開始講課,想不到這些人如此之Stupidness,累得我滿身大汗,親為之伏地示範,花了三小時才算懂了一個「米位」,組長甚至不知六八四十八,真要命。

到了第四連後十三天,就開始了移駐大行軍,從高雄縣仁武鄉走到台南縣新化拔林:

5月16日

晨3時後即被吵醒,急整行裝(抓周排長及永亭的公差),團長訓話後,5時20分即出發,一口氣走過楠梓方有點小休息,過岡山,營長與小談,政工小姐甚美,午在嘉興裡大休息,永亭為我找來一盆熱水洗腳,徐菊生為我找來鹽置其中,連長讚我帶兵之成功也。……在相當疲憊下至阿蓮國校,夜宿教室中,四個高低不平的桌子,把我的背分成了四瓣,在民家大便,甚臭,今日行約三十七里!

5月17日

3時後又起,孫起祥助我理背包,把背包挖空,另成一小包置營長車中,披星而行,伴月而走,路有上下坡,更好行,過深坑,抵關廟,廟甚大,然未得參觀,赴新化午飯,此段最苦,腳痛甚,左腳筋亦生毛病。一小充員邊走邊哭,幾乎每個人皆生了泡,我只是皮鞋太不便,幸未生泡。我用盡了一切方法來支撐下去,唱歌、哼詩、拿出小冊邊走邊讀英文……老兵們還是有辦法,充員多不支,槍炮多為老兵所分荷,值星官扛三槍,金海獨負一炮,皆可大書者也。苦撐之下,終達新化,不好去搶開水,老兵送我,另吃四支冰棒及汽水四瓶,其狼狽可想,臥地不欲起,行政官替我準備車,營長亦來問,我拒坐車,連長極贊成,謂營長舉拇指找我,亦如昨日。小睡數分鐘即出發,充員們及老兵們甚贊排長之堅決不餒,一口氣由新化抵拔林,歇都未歇一下,十三里一下子走完了。兩日九十二里!

我一輩子也沒快速走過這麼遠的路,要不是做了預備軍官,哪能有如此磨煉啊!

日記中,我記下的民間疾苦頗多,5月29日有一則如下:

一女孩(十六)雙親亡,有債,老太婆賣之,索傭四百,女賣二萬,今早在變電所,圍觀人甚多。

我又記下民間言論不少,6月2日有記廁所文學者:

在仁武擬彙集廁所文學,未竟其功,只錄出一則最佳者,出自五人手筆,步岳告我時,兩人笑不可抑;又憶仁武廁所中曾有數則,志之於後,聊見一斑云爾:

1.人在軍中心在家

家中留下一枝花

此二句流傳甚廣,曾數見不鮮。

2.當兵如牛馬

當官如流水

此二句造詣頗不惡。

3.官長都是王八蛋

寫這話到死都是不要臉,你沒本領做官長就這樣寫。

此出自兩人之手筆。

4.阿花啊!我真想你呀!

沒出息!

此亦出自兩人之手筆(阿花是彈子房中的女記分員),一為多情之士,一為有道之人,相得益彰。

析廁所文學,其成厥有數端:

(一)多成於冬天,天涼穿上衣,鋼筆在焉,夏天穿背心,很少帶鋼筆。

(二)有一肚子鳥氣,必洩之於臭門板而後快。

(三)必大便乾燥,致「『便』有餘力,則以學文」。

(四)必傷風——鼻子不通,不怕臭,靈感不致為臭氣所擾。

(五)必知識水準僅及於W.C.文學程度或稍過之。

(六)必有創作欲而又不得於凡夫,故作題壁之舉以期藏之名山。

(七)必有予豈好辯或予不得已也的亞聖心懷。

(八)必為精神上善將人阿Q式「擦擦」者流。

7月6日我記周排長的故事:

加薪事公佈,我淨得316.5元。為阿兵哥們抄一份布之。瑞芝說:「這回又加了六『炮』!」

「六『炮』」是指打了六「炮」,就是加薪的錢正好可以夠他到軍中樂園玩六次。他的換算單位發人深省:軍人生活簡單,性交變成唯一的大事。至於我,我的軍人時代全無性關係,全靠手淫自我解決。

做了陸軍,又下了部隊,下了野戰部隊,就不能閒著,整天折騰訓練,殊少寧日。我屬於「前瞻師」,是美援配備最好的部隊,花樣也最多,回看那時的日記,猶心有餘「記」:

8月2日

一、陰雨中醒來,黑暗中集合,出營門大風雨,冒風雨行軍甚速,過新化轉雙興裡,北過西勢村、新竹村、大彎、媽祖廟,抵歸仁時已中午,疲勞不堪,腳痛而落伍,躺在教室的講台上,喝了一口周排長送來的酒。下午改坐四分之三炮車,雨中渾身裡外皆濕。為了等部隊,車邊走邊停,我感到很冷,用毛巾圍在脖子上稍御寒,甚苦惱。傍晚抵阿蓮,又看到我所喜歡的大崗山。今日我行三十八里,夜在阿蓮教室外擰乾衣服,阿兵讓出水泥講台給我睡,被也濕了,勉強架起蚊帳,天黑即眠。二三小時後,吳照把講台一撞,頭頂架蚊帳的抬七五炮大竹槓掉下來,打了頭一記。

二、半夜醒來,一片漆黑,渾身酸痛,水泥台愈睡愈涼,張永亭臭腳伸過來,一夜蹬我好幾次。

8月3日

……軍復北進,次深坑村,途中賣菠蘿者過,兩行隊伍一直望之。在深坑村集結,坐在竹上,把綁腿鞋襪窮曬一陣,看小女孩編草帽,其熟練程度甚驚人,我也編一陣,畫虎矣。小女孩大花頭髮,極富表情,美麗,憨態十足,很少看到這樣可愛的女孩子,而草帽一個只賣七角,實在可憐可憐,民間疾苦只有如此深入觀察,方可得之。逗小女孩吃午飯及男孩們。

8月4日

一、晨睡起腰酸背痛。黑暗中行抵關廟北邊,大罵高興記一次,可算是當官以來第一次大吵,解散炮一班為其背三○○,晨霧中拂曉攻擊,我身兼排副及六○組長,過許縣溪,菊生欲負我,我卻之,毅然下水,水深及膝,連過三河,在爛泥中摔一跤,槍端撞我右下顎,痛不可言。在菠蘿地中行進,刺腿之至。看四二射擊及戰車衝鋒,攻下虎山(0.78)後東轉直達埤子頭,在埤子頭警所吃中午飯,看阿兵們買菠蘿實在很想吃,可是身上一文不名(僅餘六十三元於前晚請客了),又以不願身蹈軍紀故也。阿兵送菠蘿給我,我亦拒之。午飯後鞋襪尚未曬乾,正邊曬邊讀書之際,又復出發!轉赴雙興裡,途中小憩,吳信忠言其當兵十八年,今年已四十,日覺體力不支。在雙興裡小憩,再曬鞋襪,未幾又上車去新化農職接受命令。大便仍少,在校中洗頭手,寫日記,躺在水泥台上小眠,蚊子甚多,又苦牙病,顎痛。

二、夜間攻擊一四○,以守六○炮,少走一些,窮坐一陣,左耳聽三○○,右耳聽五三六,由於孫起祥通訊錯誤,連長又第三次「找炮排」,今日誤會尚小,解釋清楚,晚私放高興記及張源益歸。

三、返拔林途中甚艱苦,我雖已練習得相當能走路,可是仍累得很。十二時抵家,喝甜稀飯一碗,無水,只好把沒洗的舊褲來換濕衣褲,躺在床上大舒服,洗澡真奢侈也。

四、今日行至少兩萬一千米,中經山路及植物叢,許多路本屬汽車「機動」,可是為與九三師比賽「誰的汽油省得多」,故用足下「機動」了。副團長說「如散步一般,很輕鬆」——哈哈。

由此可見,「前瞻師」雖為美式配備,但為了打小算盤,又美個屁呀!

8月11日傍晚,部隊又行動了:

天黑下雨,我輕裝,只穿雨衣戴膠盔,急行於泥濘,轉赴馬路,在橋邊被團長拉了一把,真渾球!軍行甚速,間跑步,唱了一段歌以解之。至小新營,東向走入土路中,小休息一會兒,又在泥中亂走,過仁德、明和、南洲,終抵山上,已累得不成樣子,幸周忠明自動代拿雨衣及送水來,稍好。我渾身汗濕,拉出上衣,在冷風中吹吹,吹了一路,反倒涼快。自山上小休後,再行即漸不支,終落伍,獨行山中,夜色甚美,但有一點恐懼,遠村燈火,望之極美、極誘人。黑路摸索多時,宜其嚮往夜間之光明也。自山上「拖死狗」拖到豐德村,在變電所小休息,在新橋上小休息,阿兵哥叫問口令,拖到陣地(甲乙丙)時,人家已防禦許久了,至少已半小時,仍一一撐旗桿視察,然後臥於雨衣上方,欲睡時,情況解除。歸來洗浴後,已2時矣。夜行四十六里,我今日行約五十里。

躺在床上,這是多少個小時以來一直嚮往的、渴望的,不忍睡去,因為要好好享受一下這種難得的休息,現在兩腿已非我所有,那是「死人」的,腳上的黑,洗也洗不下去。

軍中的艱苦生涯更凝固了我的悍氣與鬥志,在9月9日早上,我寫信給馬戈、景新漢,特別指出未來的方向:

在這「水深波浪闊」的時代裡,我們是多麼渺小!多麼無力!又多麼短暫!如果我們能在環境允許的「極限」下,伺機蠕動一番,說說我們想說的、做做我們想做的,搗一下小亂、冒一下小險,使老頑固們高一高血壓,大概這就是我們最大的「能耐」了!我們還能怎樣呢?我們豈配做「殺頭生意」嗎?

因此我說,在環境的「極限」下,我們少做一分懦夫,我們就該多充一分勇士;能表白一下真我,就少戴一次假面。如果我們能高飛,我們希望飛得像只多謀的九頭鳥;如果我們與覆巢同下,我們希望不是一個太狼狽的壞蛋;如果我們在斧底,我們希望不做俎肉,而是一條活生生的遊魂!

本著這點可憐的持身觀點,我忍不住罵你們兩位不脫「鄉願」之氣,你們在血氣方剛之年就垂垂「穩健」起來了,就帶著老成持重的口吻主張「多少融合一些」(老馬)和「何必日『絕」』(老景)了!你們也居然澆我涼水、扯我後腿了!

路是那麼長,我們隨時會倒下,死就死了,又何必「正首丘」呢?青山多得很,到處都可埋我們這副不算重的骨頭,在重歸塵土的剎那,願我們都能刻上幾行帶有色彩的里程碑!

這種指向,證之我和好朋友們日後的殊途而不同歸,可看出我蓄謀之早、獨進之勇,都伏機在我軍中受苦之時。我的肉體,雖奔波於日曬雨淋凡夫俗子,但我的精神卻獨與天地往來,神馳他方,沒有人知道我這樣肉體與精神交錯地生活著,可是我顯然日復一日這樣生活著。幾乎所有的預備軍官都在鬼混、「數饅頭」、數退伍的日子,可是我卻這樣充實地利用肉體訓練的機會加工給我精神訓練,我真的自豪呢!

在十六周的「師教練」以後,我又走回高雄縣仁武鄉。10月8日日記:

2時50分起床,4時後戴月出發,未幾即渾身是汗。過新化天始亮,午在阿蓮郊外竹林下吃油餅。睡不著、熱、蚊蟻三要命。

5時出發,抵岡山天黑,抵橋頭時已累得不堪,昏倦欲眠,或唱或背詩或敲打鼓勵阿兵哥們,最後掙扎抵楠梓,很餓很渴。菊生送蛋一枚,邊際效用甚大。赴仁武途中月再出——再度見月,10時後抵達,本日行百餘里。

10月24日起被派參加「三民主義講習班」,聽八股、考八股後,又被派去參加演講比賽。11月3日,我寫信給王尚義、馬宏祥、陳彥增報告趣聞如下:

「三民主義講習班」被抓公差,參加講演比賽,本人先諷第一營營長不誠實(此人常打一預官朋友官腔,故趁機諷之),繼說師長對「班訓」解釋之錯誤,然後軍中樂園、打炮、女人大腿、anti論、高跟鞋等全部出籠,眾大哄堂,我的營長笑得抬不起頭,眾大笑後繼大駭異,蓋彼等當兵以來從未見如此莊嚴場合竟有如此狂人也。事後中隊長(第一營營長)以「頭髮蓬亂,儀容不整,沒禮貌」反擊我,並囑「勿放肆」。我演說時另一組回頭聽者有之;罵我神經病者亦有之;譽我者亦多,而我態度之自然,則任何與賽者所不能望項背也。此次最後一名當然又依步校舊例——仍舊由本人獲得。

「歷史人物評介」比賽又把我推出來,本擬講武曌或玉環,因為已受好幾個笑臉警告,謂在那種神聖場合安可再及於女人?於是我被硬指定講關公,在十三四分鐘的演說裡;在副師長瞪眼睛裡;在四五百軍官大笑歡呼嗟歎聲裡;在十幾次掌聲打斷的情況裡,我以嚴肅的臉孔;以台大歷史系的金牌子;以嬉笑諷刺的口吻,輕而易舉地拆穿了關老爺那張偶像的臉,順便拆穿了花木蘭、包龍圖、鄭成功等人的真面目,下台後副師長趕忙上去一再強調關公是民族英雄,忠肝義膽,阿兵哥們則人人以一種驚奇而忍俊不禁的鬼臉看我,一位預官說:「我們很久沒聽你講演了,你又來了!」另一位說:「你的演說使三民主義講習班光芒萬丈!使預官班光芒萬丈!」有的說:「你把關公根本否定了,在你嘴裡,關公一個錢都不值了!」一位少校說:「李敖啊!你真有一套,你的歷史背得真有一套!」有的歎我遊戲人間;有的欲挽我長談,與我為友,指導員說:「為了討好聽眾,你的效果達到了;為了爭取第一,你就失敗了。我們內心佩服你,可是場合不同,所以你得了最末一名!」頗有人為我得倒數第一不平者,哀哉!

最有趣的,那位第一營營長——神經營長,在12月19日還跟我有一段後話:

在操場冷風中寫此日記,值團長及劉蘊富來,相談甚久。團長言及錢穆及胡適皆為治史的,又雜談家世及出路,神經營長笑握我手,左手又握上來,我也握過去,四手握在一起。他連說我們是三民主義講習班同學,我說不敢當不敢當。後來他問我是不是受過什麼刺激,看我好像有點神經病。我心裡想:問這話的人心裡就有神經病!他勸我入世後小心講話。

11月18日,我又記錄了軍中的雞姦問題:

連長夜歸來,言跳傘事,並為我抄得屏東軍中樂園的史料,甚感其意,其兩肩傷痕甚多。聚談中,副座言及連中雞姦事件,想不到黃吳照班上只有兩人倖免,真駭人聽聞者也,充員多秘不敢報。我力主從速解決此類事,不可再姑息。副座以難以啟口當面指責,只囑充員於其逼進時趕緊來報告。

11月23日,我又有機會接近屏東三地門的高山族:

午後突來電話,立即撤往振興,在日光與塵土的昏黃裡,靜默地走過了這一程。在振興溝中洗腳,沼中大便,未及晚飯忽有特殊情況,竟得馳赴三地門,路甚直,二又二分之一飛馳,群山在望,右面叢山下層成一形,甚直長,抵堤邊後即入市區——所謂市區者,一條土街耳!見到很多高山族,一男人在買煙袋,我和他講日本話,他笑了,他們多用日本語或部分高山土語交談,很少會台語的。一店員說在這兒開店要會五種話,即國、日、台、客、高山。高山族女人多又穿裙又穿長黑褲(下開口),好包頭,族民皆髒而窩囊,好喝酒、吸煙吃檳榔,男女皆如此。好友則相抱貼臉同飲一杯酒,女郎最懼伊兄,以前一破衣可易一雞,彼多挑大擔柴下山來,賣十元,煙酒檳榔一陣而後返,樂在其中,政府對彼有特殊待遇,唸書者皆公費。

這一奇遇使我親眼看到真正台灣人(高山族)不講「台語」,原來閩南人的「台語」根本是假台灣話。

11月28日我寫信給媽媽,請支援買個手錶:

因我已一年四五個月沒有表,極感不便與誤事,決心下月(12月)買一隻Titoni,是最低級的空中霸王表,不算好,但是還可用,約六百五至七百,我想動用稿費、狐朋狗友的樂捐,及你的一部分美援買它下來,你願意美援多少?不援不好意思。

談到手錶,我正好有一寫。我在二十歲以前從來沒戴過手錶,二十歲生日後第二天,爸爸死了,火葬前他的手錶留下來,由我戴上,後來遺失了,從此又沒有表。我做預備軍官排長,沒表極不方便,可是一直沒錢買,只好老是向別人問時間,這次由媽媽以下集資買表時,排長生涯已近尾聲了。不過,在尾聲日近時,我卻有了一次離開台灣本島的機會,十七師調往澎湖。我在澎湖共住了十天。到了2月1日,五十七師那邊忽然傳來提前退伍的消息,不久證實2月6日退伍。有日記如下:

2月5日

……8時後參加排中歡宴,大吃小喝,敬酒送照片一類,排附即席亮出送我之鋼筆。散席後我一一囑別,德武、永亭等皆惜我之去,難過溢於言表。與他們談至夜深,收拾東西,忠明強送我「川資」,我強拒之,1時後始睡。

2月6日

4時三刻鳳中鳴叫醒我,永亭、德武及陶、鄭班長皆來送行。車站候車時,菊生又持早飯來,排附也來,江濤又來送我裝飾兔子一對,王宇送王八一對(外包以紅紙,上寫:「不可洩露天機,至家後再拆!小心放置,不可擠壓,王宇贈」字樣),陳儀賢送珊瑚領帶夾一對。早上在卡車中享受空氣——那是一種脫羈的自由的空氣,在碼頭領到退伍證,一紙文書,令人無限感慨。……

退伍以後,施珂寫詩送我,其中一首是:

小功一個又一個,還有一個也允諾,

幸有李敖小子在,預備軍官增顏色。

我想施珂真說對了,我的確為預備軍官增了顏色,自有預備軍官以來,我想從來沒有像我這樣認真地從這一年半的軍人生涯中汲取經驗,留下記錄,在磨煉中加工、在困境中周旋,不消極、不退縮、不屈服、不鬼混,最後得其正果。國民黨政府以預備軍官制度牢籠人,可是我卻能衝破網羅,趁勢加強了我日後打擊它們的本領與本錢!國民黨號召做「革命軍人」,最後冒出了李敖這種革它們命的軍人,可真有趣極了。

在軍中一年半時間,我心之所繫,在Rosa身上。她是外文系的漂亮女生,我單戀而已。我在軍中,用英文寫了一篇文章給她,她回信說:「你的文筆是美的,頗動人的,讀了你這篇抒情散文,我甚佩服你的想像力及羨慕你的靈感。既然寫作是你的癖好,替我寫一篇散文如何?作何用?恕不奉告,讓我提議一個你很感興趣的題目——紅玫瑰。我相信你定能寫出令人廢寢忘餐之傑作來。」我為她寫了,她用「黎思」筆名,發表在《台大四十八年外文系同學通訊》裡了。Rosa一直是我軍人時代「性幻想」的主要對象,當我收到她信的時候,一連高興了好幾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