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陸根紀——漂洋過海,乃懷陸根,我雖不往,一往情深。 >

陸根紀——漂洋過海,乃懷陸根,我雖不往,一往情深。

「光宗耀祖」是中國人嚮往的主題思想,它有點封建,但在追遠尋根的意義上,卻又不無可取,至少有這種思想的人,它不忘本,也很念舊,自己發達了,不忘記使祖宗也跟著發達一下。糟糕的是,很多人在使祖宗發達時卻為了體面,硬替自己換了祖宗,例如竊國大盜蔣介石,高攀自己是周公之後,但其手下何應欽卻技高一籌,高攀自己是周武王之後,而周武王是周公的哥哥,是老大、是嫡系,光耀起來,顯然我比你大。其實周武王、周公絕不會跟國民黨這兩個癟三沾親帶故,只是他們死後倒霉,被癟三抓住不放而已。

至於我李敖,對祖宗問題卻正常得多,不但正常,並且涉嫌低攀,且有扶弱抑強的味道,因為我把祖宗鎖定在少數民族及被壓迫民族身上。我首先根據我家藏的《李氏宗譜》,聲言我是苗族之後;接著根據學理,又聲言我跟高山族同源。關於我是苗族之後,已獲大陸學術界的認同,從苗學研究的書刊上,已經一再把我作為樣板。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伍新福、龍伯亞著的《苗族史·苗族遠祖蚩尤》等書已開苗族與蚩尤歷史的先河;而貴州民族出版社出版龍伯亞寫序、田玉隆編注的《蚩尤研究資料選》,更是光揚此道不絕。1997年3月29日,在貴州大學執教的田玉隆(苗族)還托台灣的黃筱薌、楊爾琳教授間接轉苗蚩之書來,認同之情,不可掩也。事緣我在大陸出版的《李敖文集》扉頁上,早題反詩如下:

落落何人報大仇?明珠豈肯做暗投?

信手翻盡千古案,我以我血薦蚩尤。

大陸本來是一片魯迅「我以我血薦軒轅」天下的,忽然台灣傳來薦軒轅死對頭的妙詩,自然足為少數民族及被壓迫民族張目。而在海峽這邊,我也沒閒著,我排斥了高山族絕對南來的說法,而採取了高山族是苗族論的新說。在台灣大學教過我考古人類學導論的凌純聲教授,曾綜合日本學者金關丈夫、國分直一、鹿野忠雄等教授的見解,益以己說,發表《古代閩越人與台灣土著族》論文。他的結論是:高山族「在古人與原來廣義的苗族為同一民族,居於中國大陸長江以南……遠在紀元以前……移居台灣,海上早有往來,自秦皇漢武三次遷沿海越民於內地,徹底實行海禁以後,台灣孤懸海外,乃與大陸隔絕」。凌純聲此說,是本諸日本學者鳥居龍藏教授的發現。鳥居龍藏在1903年到中國西南各省調查苗族,發現高山族中的曹族與布農族,與苗族酷似,所以提出此說。凌純聲研究苗族多年,到台灣後,「入山工作,所至之處,見土著之民情風俗,與大陸上西南民族相若,大有舊地重遊之感」。這一印證,最引起我的注意。根據《李氏宗譜》,我的遠籍是雲南烏撒。五百年來,我的祖先由苗族人一變為山東人,再變為東北人,變得與我們苗族老鄉高山族愈分愈遠,相逢不如相識。如今我東渡台灣,重來認同,大家自屬真台灣人無疑。那些假台灣人想搞小圈子嗎?那我就告訴你,台灣是屬於苗族的,而不是屬於漢族的,你們這些來自閩粵的假貨,不管來了幾代或十幾代,不管是小蕃薯或大芋頭,都他媽的差得遠哪!

我這苗蚩之後,遠祖由雲南遷山東、祖父由山東遷東北、爸爸由東北遷北京,最後遷到台灣,我們這一支,除了大姐、二姐外,最後全都落籍台灣了。

我在十三歲(1948年)離開北京,南下天津和上海,那時大姐、二姐留在北京。大姐大我六歲,正念大一;二姐大我五歲,正念高三。這一分別,一別就是四十四年!1992年我請她們來台灣,那時我已五十七歲,大姐、二姐已經六十三歲、六十二歲了。三年後(1995年),二姐再來台灣,我請她書面回憶吾家舊事,不期她心靈手敏,憑她的好記憶,一寫就是六萬字。杜甫詩說「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我在台灣因「世亂」迄今未能「生還」大陸,但二姐卻能生臨台灣,為我寫下這六萬字,正可補充我回憶的不足,部分段落雖不全然寫的是我,但那一時代背景、家庭背景,卻正是我族類,正可襯出我在其中。二姐的六萬字最驚人的,是她那細膩的記憶。這種細膩,縱使跟你的記憶不合,你也難以駁倒她。首先,她在我生日上翻了案。我的生日舊說法是乙亥年三月二十三日辰時,就是1935年4月25日上午7至9點,但二姐卻獨持異議。二姐回憶:

從頭談起,我首先就懷疑敖弟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媽媽健在,當然輪不到我說大話,是非招罵不可的。可我又拗不過自己想將話說出來,因為從小我就有一個疑團,以為我們姐妹的生日都是陰曆二十幾,唯有敖弟和小八弟是初幾,因而他們兩個才是男孩。我一直記得敖弟的生日是三月初三。在這個問題上,我哪裡敢跟媽媽爭?但又無法解釋自己的概念是哪裡來的。可惜算命瞎子都只會胡謅,但凡有個真能掐會算的證明一下:1935年陰曆三月初三或三月二十三辰時生的男丁,到底哪一個命中注定有兩次牢獄之災,不就真相大白了嗎?

照二姐回憶,我的生日是1935年4月5日,兩種說法相差二十天,但都在4月。如二姐記憶屬實,則市井報刊描寫李敖的「金牛座」性格,就全部崩盤,我反而是「白羊座」的。我是不信什麼星座的,但我的例子可以拆穿星座謬說,亦一快事。

我雖生在哈爾濱,但籍貫上卻是吉林省扶余縣。扶余老宅我沒去過,但二姐去過:

在我四歲前後,媽媽曾帶著大姐和我回過一次吉林老宅,一大堆人坐在門檻上拍照,包括兩位姑姑和大伯父家的子女,大概因為我們住在哈爾濱,相比之下,我們的穿著打扮沒有其他人那麼土氣。至少證明我們那時家境還不錯。據說大伯母也生過很多孩子,有一段時間她和奶奶婆媳二人爭著生,只是大伯母生孩子存活率不太高,多數死於四六瘋,最後很理想地剩下一兒一女。

那個時代醫藥不發達,幾乎每家都有生兒夭折比例,而媽媽一人生八個,至今人人健在,確屬少見;而六個女兒中,至今人人控制老公,使老公一生不得情變婚變,御夫有術如此,亦屬罕見也。李家姑奶奶們的道行,此為一端。

從哈爾濱遷到北京後,二姐的回憶更完整了。

從住內務部街甲44號開始,年齡允許我有了完整的記憶。我們住在靠近東口。出東口的橫馬路是南小街。東口拐角是個醬油店,兼賣菜和日常調味品。外祖母常差我去買蔥姜、打醬油之類。醬油店對面有個南貨店。我從小愛吃零食,南貨店將鐵蠶豆、杏板兒、花生仁、瓜子、蘋果乾等,用普通白紙包成立體三角形,真不知賺去我多少零用錢和壓歲錢!當然我的壓歲錢還是有一部分輸給外祖母。外祖母對打麻將十分著迷……她平時有牌友輪不到我們上場。打麻將絕大多數是她贏。逢到過年她的牌友忙於其他應酬,碰上她手癢而我們的壓歲錢又在口袋裡叮噹響的時候,也就湊合著讓我們給她解悶兒了。……偶然在三缺一的時候,李敖也湊數,最恨坐在李敖下家,他只會對對和,不停地碰。

二姐對外祖母的描述,尤其在老太太的偏心上,落墨尤多:

我們每天晚上吃的水果都是由外祖母分給,給多少是多少。但外祖母很偏心,大姐和三妹回家(指外祖母的房間)後,還會分到額外的。敖弟佔了是男孩的便宜,有時外祖母會暗暗塞水果到他的被窩裡。

老太太們的偏心性格是很普遍的。我看到外祖母一邊做活兒(用針線納鞋底做布鞋)一邊聽收音機,收音機中說相聲的挖苦老太太,說:「老太太動胸腔手術,可是開刀後找不到心,找了半天,原來心在胳肢窩(腋下)裡!」其心之偏也可想。外祖母一邊聽收音機一邊笑,但是笑歸笑,偏習難改也。

二姐又回憶到我的一件做偷竊共犯的故事:

外祖母在世的時候,始終是我們李家的當家人。外祖母不識字,但聰明過人,當年住在哈爾濱就發生過這樣一個故事:曾有一次組織哈爾濱的中學校長到日本參觀,爸爸是其中之一。但臨走前爸爸的旅費突然在家裡失蹤。家裡的人怪來怪去未免心境不佳。外祖母找個算命先生問卜,算命先生說:「是一男一女所為,錢藏在家裡某處縫裡還沒轉走。」外祖母最懷疑是個女傭人幹的,但同夥男的是誰弄不清楚。於是外祖母安排大家晚上去看戲,同時讓六中一位校工監視家中動靜。散戲回家後校工報告說,透過一面鏡子看見女傭人在廁所裡鬼鬼祟祟幹點什麼。外祖母胸有成竹宣佈要搜查每一個人,裝模作樣最後搜到那個女傭人,她做賊心虛慌裡慌張,又遲遲不肯脫掉襪子,最後媽媽一把將她的襪子揪下來露出贓款。因為錢曾貼住她的腳底,媽媽拋掉外面一張扔給她,並趕她捲鋪蓋走路。外祖母成功地定計偵破疑案,事後分析案情還是都認為算命先生算得準。因為女傭人在作案過程中,始終抱著完全不懂事的敖弟做掩護。只是算命先生好糊塗!只算準作案人的性別,可男性「嫌疑犯」的年齡誤差未免太大點兒了。

在二姐的回憶裡,包含了許多養生送死故事,最可看出我們那一時代的舊時信仰與風光。不論是燒紙還是拜祖宗牌位等,都屬於養生以外的送死範圍,中國的送死是大學問,二姐在這方面的描寫真是精彩絕倫。我們對祖父祖母叫爺爺奶奶,奶奶一個人生了十二個小孩,六男六女,成雙成對。其中四叔、大姑、二姑、三姑、五姑雖都「壽祿不永」,但是還剩下十二分之七,剩下五男二女。十二個小孩中,爸爸在男孩中排行老二。爺爺奶奶老了後,一直跟老二和二媳婦一起住,但奶奶卻說老二以外的兒子和媳婦最好。奶奶會對整年養她的老二和二媳婦有微詞,卻對平時聊拔幾毛、只在年節生日送點小禮的其他兒子媳婦大加稱讚,這種是非不明,是舊時代老太太的一個特色。爸爸媽媽身受委屈多年,想不到媽媽老了以後,也有這種傾向,也變得抱怨「養生派」而偏心「送禮派」,誰說歷史不重演!按中國舊式家庭有三大戰:婆媳之戰、姑嫂之戰、妯娌之戰。這三大戰,都跟媳婦有關。媽媽是我們李家媳婦,當然無役不與。李家正趕上中國大家庭的解體時代,所以大戰的程度極輕,只限於背後的一些女人是非而已。作為一個媳婦,媽媽對奶奶不錯,奶奶臨死前,纏綿病榻,每天給她擦身體的,就是這位二媳婦。奶奶去世前後,二姐有回憶如下:

奶奶婚後幾十年一直在懷孕生孩子。最年長的大爺和最年幼的老姑相差三十二歲。差了整整一代人。奶奶生了六兒六女之後還是沒空手,帶著個子宮癌去世。患病期間奶奶雖能忍痛沉默不語,但顯而易見是在活受罪。不但臥床不起骨瘦如柴,而且生褥瘡,自己也沒有能力排便。老姑每天戴上口罩為奶奶解決便秘的痛苦,人人都說奶奶的老姑娘很孝順。難熬的日子拖了很長時間。爺爺也常拄著拐棍兒走到奶奶房間門口問一句:「你中不中?」終於有一天奶奶不再能說話,左邊面頰不斷地抽動,後來嘴也歪了,半邊臉愈腫愈大,眼睛痛苦地直視著直到嚥氣。從奶奶病情惡化開始,我差不多一直陪在她身邊。一方面我很喜歡和善的奶奶,另一方面也想陪陪老姑。老姑對我說:「不用害怕,只要是親人,無論生病或去世看了都不會怕。」本來除去奶奶最後面部抽搐留給我的印象很揪心之外,對於奶奶死去我並不害怕,問題是喪事的發展讓我嚇破了膽。

奶奶去世是在晚上,爸爸讓我到隔兩條馬路的乾麵胡同通知五叔。等我回家之後看到奶奶已被穿戴就緒,停屍在爺爺房間的走廊裡。那是個挺可怕的鏡頭,身材瘦小的奶奶上身穿九件長長短短的袍子,下身套七條褲子,數字是規定的並有什麼講究吧!腳下穿一雙嶄新的方頭繡有花紋圖案的鞋,頭被卡在一個硬枕頭裡。壽衣壽材都是早已準備好的;最外面一件壽衣是個大紅長袍,好大好大,至少能裝進去五六個奶奶。上面繡滿了色彩反差極大的花卉,下擺部分則是太陽、雲層、海水之類的彩色刺繡。相信那件繡袍一定十分昂貴。奶奶的臉用一塊白色方布蓋著。頭頂有一個容器,當中插三根筷子粗細的棒頭,頂部粘一大團棉花球,大概算是引路燈。我開始感到恐怖,停在那裡的是具僵硬的屍體,與和藹的奶奶完全聯繫不起來。隨後全家都穿上孝袍,在忙亂中接待前來祭弔的親眷與朋友。然後將奶奶入殮送到廟裡準備辦佛事,我眼前看不到令人生畏的場面,恐懼的心也就逐漸安定下來。萬沒想到奶奶過世的第七天,不知道誰出餿主意說:「死人七天要回望鄉台。」於是在奶奶的床上放一張小矮桌子,上面放盆洗臉水、梳子、鏡子、愛吃的點心。臥房門口還撒些沙子想留下奶奶的腳印。當晚將奶奶房間的窗門大開,我整夜睜圓雙眼不敢睡眠,一直困擾地想:奶奶是如何從棺材裡爬出來呢?是走進門還是飄進窗?是平時的樣子還是半邊臉腫著?是否穿那件可怕的紅袍子?會不會也來看看我?奶奶是人還是鬼?小時候看京戲《濟公傳》,其中關於陰陽兩界、關於無常鬼魂、關於死而復生等可怕的傳說,都忽真忽假湧現在我眼前,總之,我完了。事後幾個月,我路走到一半會突然下決心仗膽子,回頭看看有沒有鬼影子跟著;常為自己規定若是靠左邊走,晚上就不會怕做夢。走兩步想想不對會退回去重走,整天神魂顛倒。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上海人另有說法叫「運來推不開,倒霉一齊來」,看來都有幾分道理。

從二姐的回憶裡,十足看到中國喪禮中的恐怖面。喪禮開始,在世的活人變成死人,去世的死人變成鬼,生死線外,一片恐怖。嚇破膽的在世活人——二姐——繼續寫道:

奶奶過世整整一百天,爺爺突然一反常態,不再大聲哎喲喊疼了,而且清醒地宣佈他快要死了。為了判斷爺爺預言將死是真有先見之明,還是詐死嚇唬人,特別從北房請來經歷豐富的外祖母前去看望爺爺。外祖母有把握地說:「不行了,抬頭紋都開了!」但爺爺保持冷靜清醒,親自指揮爸爸媽媽在哪裡能找到他的壽衣,還聲明箱子沒有上鎖。那天晚上我和小六妹睡在正房西南角,也就是外祖母過去常住的那間住房。睡夢中被爸爸媽媽搬動箱子找東西的聲音吵醒。我聽到媽媽說:「好像不能用帶子,會帶兒帶女。」等爸爸走出房間,我問媽媽發生了什麼事,媽媽只簡單地說:「你爺爺要死了!」然後匆匆出房門。這一驚可非同小可,頭馬上漲得好大,我想:「倒霉事又來了?」並且嚇得立即跳起來穿衣服,同時拚命搖動身邊的小六。我問小六:「爺爺要死了,你害不害怕?」她糊里糊塗地說「不害怕」,打算接著睡,我不由分說將她拎起來,幫她穿衣服,一邊說:「不害怕也得起來!」小六還是個孩子,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小六醒著能給我壯膽。

媽媽看到我魂兒又沒了,就派傭人小孟媽陪我去幹面胡同給五叔送信兒,媽媽是為了不想讓我看到爺爺臨終的場面再受刺激。街上靜悄悄的,小孟媽走在我身旁。她個子十分矮小才被以「小孟」稱呼,實際上是位梳髻的小腳老太婆。我看著我們兩個人地上的影子,月亮從頭頂照下來,她地上的影子變得更加矮小,又是小腳,走起路來影子一躥一跳的;而昏暗的路燈又給她照個影子又長又大,上上下下一伸一展的,我不敢側過頭看她,心裡打鼓認為她準是鬼!好不容易盼到五叔家,本以為五叔能和我一起回內務部街,誰知五叔隔著大門說:「你先回去吧!我就來。」我只好硬著頭皮伴著鬼怪影子往回走。拐進內務部街東口就聽見哭聲。爺爺已經死了。

最瞭解我的媽媽讓我不要去看已過世的爺爺,分給我一個任務就是在北房看著貓和狗。當時住北房的外祖母正忙於幫助料理爺爺的後事。貓和狗所以被關起來,是因為傳說這些小動物若是從死人身上跳過,死人會「詐屍」。貓狗都習慣於夜間安靜,安然被關起來還不算,門外面哭聲驚天動地,小動物如何不慌?陪著我的狗大聲狂叫,貓則抓窗撓門想衝出去。居然有渾人說死人遇上小動物跳過,會產生靜電而跳起來!居然我笨得信以為真!我真慌了手腳,真怕爺爺會穿著壽衣蹦來蹦去!

庸人自擾的麻煩事並未到此結束。爺爺死後大約是七期在廟裡放焰口。和尚們穿戴很正規,像唐僧的服裝差不多的「禮服」,排著隊邊走邊唱,領唱是位職位高的大和尚,其餘人只是伴唱。其中有個儀式是大和尚將撕成小塊的饅頭扔上揚下地撒了滿地,說是餵給路邊的餓鬼,以便超度亡人。我們什麼都看不見,可是和尚慧眼四面八方一定看到不少餓鬼,否則也用不著浪費那麼多糧食。我當時就想,那麼多餓鬼,說不定我也撞到幾個。當天晚上回家,忘記又是誰發表謬論,說是人死前靈魂漂泊不定,不知該何去何從,一定要有人開開大門,死人的魂兒才會跟著出去。大家回憶分析了半天,一致認為:「爺爺和奶奶的魂兒是在我給五叔送信兒的時候,跟著我溜出大門的!」不知道今天的法律是否進步到可以制裁捏造聳人聽聞妖言惑眾的人,我認為該判他們重罪!為了那些混賬廢話,我所付出的精神折磨代價是無法衡量的。什麼叫兩個「魂兒」跟著我?我自己都魂不附體了,還顧得上別人的魂兒何去何從?天一黑我就緊緊跟在媽媽背後寸步不敢離開。已有眾多弟妹的我,晚上要和媽媽睡在一張床上,不能關燈,偏偏日偽時期經常停電,半夜只要一斷電,我馬上會像彈簧一樣跳起來點蠟燭。我眼前的世界在短短幾個月變得光怪陸離,荊天棘地。只要單獨一個在黑暗中,哪怕只有幾秒鐘,也會毛骨悚然魂飛魄散。有害怕經歷的人才懂得那是一種精神煎熬。我徹底垮了!

在驚魂動魄及失魂落魄後,最後改用離家住校的方式來救這鬼迷心竅的二姐了:

後來爸爸說:「讓安琪去住校吧!換個環境也許能好,不然這個孩子會被嚇死!」即使住校也得有人陪著,這次輪到大姐陪我住進貝滿女中高中部宿舍。我的怕鬼症漸漸有好轉,只是我又離不開大姐了,晚上她到哪裡我跟到哪裡。住校的伙食是比較差的。實際上住校生多數是來自北京靠近郊區或農村的女孩兒,有錢人家的小姐們多半兒住得近,靠自行車走讀上學。我們吃不慣學校的伙食,每週回家要大吃幾頓。星期一再返校的時候,外祖母總是給我們炒很多愛吃的菜帶著。每趟都有大頭菜炒雞蛋肉絲。裡面放大量葷的,為了擺得起不得不炒鹹一些。有一次大姐吃得過鹹咳嗽不止,要請假回家住幾天治病。住校生不是週末是不准隨便回家住的,大姐被舍監批准後我也要求一同回去,理由當然是「我害怕」。舍監問我:「你怕什麼?」我直言不諱「怕鬼」。她又問我:「怕不怕死?」我否定。舍監風趣地教我說:「那好辦?鬼來了你就跟他打,頂多他把你打死,死了你也變成鬼就不害怕了。」爸爸的辦法非常有效,我疑神疑鬼的毛病終於治好了。但是直到今天,我還是不敢參加追悼會,怕看見死人,也怕棺材。我從小就下決心死後絕不睡棺材,總擔心睡在裡面若是活過來可怎麼辦?

在奶奶、爺爺走後,下一個輪到外祖母了:

爺爺奶奶過世後,我們的祖輩只剩下外祖母。外祖母身高一米五七左右,而體重七十五公斤,非常非常胖,有一張照片我們幾個孩子圍在外祖母大肚皮的四周,就像圍一棵千年古樹一樣,坐在洋車裡真是將車填得撲撲滿!有時候拉洋車的會抱怨她太富態,說她一個頂兩個,要求給雙倍的錢。最意想不到的是外祖母死於肝硬化,死前因腹水人更「胖」得邪乎。若不是當初在爺爺去世的時候,不知道哪個有預見性的人建議將爺爺和外祖母的壽材調個包,外祖母真可能到死也無法在棺材裡瞑目了。

外祖母重病期間曾一度單獨住在客廳東頭套間。套間內有一隻大衣櫃,是媽媽結婚時的陪嫁。木材質料非常好,櫃門上有個洞,是在吉林老宅的時候土匪搶劫時用槍打的彈孔。大櫃由吉林千里迢迢運到北京。櫃子右半邊是穿衣鏡。有一天我在客廳做功課,忽然看到鏡子裡的外祖母緊張而吃力地向我招手。我趕快進套間攙扶她起來,外祖母說她「上不來氣」,還說我「救了她一命」。從那個時候開始直到她去世,對我特別好,反而冷淡三妹。想是因為她心疼三妹年紀尚小,怕她經不起死別的思念和痛苦吧!大約1948年年中,外祖母病危。我們很多人在北房守在她的病床旁邊。我忽然觸到外祖母的腳冰冷,立即問三姨是怎麼回事,三姨感到異常不妙,就連喊兩聲「媽」。神志恍惚的外祖母也忽然喊兩聲「媽」,就好像她去世前看到自己的母親。

又是死人!又是棺材!後兩年內務部街甲44號竟變成風流雲散、風水失靈的住處。外祖母的壽材停在北房與正房之間的院子裡,除去放進去一些金銀首飾之外,棺材裡還放兩副外祖母生前喜歡並且常使用的麻將牌。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入殮,其他所有有空缺的地方都塞進去很多小包。塞得非常扎實,以便將外祖母擠住不致晃動。想必其中包的是防腐劑或乾燥劑吧?最後蓋上棺蓋釘入木楔子,同時讓我們大聲喊:「姥姥躲釘,向東躲;姥姥躲釘,向西躲!」其實往哪裡躲啊?棺材裡擠得水洩不通,即使是位活著的小伙子也動彈不得,何況是位死去的胖老太太!

外祖母的喪事辦得比爺爺奶奶都風光。出殯的時候用了一百二十八人抬槓。就連棺材罩都是專門訂繡的。外祖母只生三個女兒,照理該由長女生的長子李敖在靈柩前打幡兒。但是大爺大娘教唆敖弟別管,理由是:「你姓李,又不姓張!」敖弟不知該聽誰的。大姐生氣地說:「臭小子!有什麼了不起?」於是大姐為外祖母打幡兒完成出殯大禮。外祖母死於熱天,沒過幾天屍體腐爛腹水從棺材的一角微微往下滲漏,很臭很臭。因為做佛事我們都守在棺材旁邊。敖弟不知道怎麼想起來,用手蘸一點點臭水,再用舌頭舔嘗一下什麼味道!可怕可怕好噁心,難怪大姐要罵他:「臭小子!」

外祖母的喪事辦得鋪張還不僅僅反映在出殯的陣勢上。在廟裡做佛事的時候,還紮了很多適用於陰間的紙人、紙馬陪葬。因為外祖母實在愛打牌,居然還別出心裁紮了一個麻將桌,尺寸和真的一樣大小,上面擺著全副紙麻將。每張都活靈活現印上中發白、餅條萬,一點兒都不含糊。桌旁有三把椅子,坐著三位紙太太。第四把椅子無疑是外祖母的寶座。那天三嬸到廟裡參加弔唁,剛進廟門就碰見五叔,五叔一本正經地對她說:「三嫂,快點兒,三缺一!」三嬸目瞪口呆,驚疑為什麼在廟裡開起牌局來了,足見五叔多麼沒大沒小沒正經!更稀奇的是外祖母有座陰宅,門牌是地府十號。陰宅的大小雖然不是按真比例,但至少活人能進進出出。陰宅實在太罕見,引人注目,招來不少人看熱鬧。甚至有一個美國人也聞風趕至,估計那個美國人是個記者,背個大相機前來採訪難得一見的場面。他拍了陰宅、紙人、麻將桌以及花花綠綠的車轎之類,並讓我們這些穿孝袍的小輩們站一大排拍照。幾天後,他帶著印好的照片如約來訪問我家,附帶送一個節拍器。那批珍貴的照片本來在大姐手中,「文革」期間作為四舊銷毀了。

二姐在紙上送死後,結論說:

我用大量篇幅描述三位祖輩過世,是因為那個年代,那種荒唐事,真的絕跡了。事實上,我也只寫下梗概而已。三位老人死後都葬在盛產水蜜桃的東北義園,而且都是鄰居,解放後曾通知我們遷墳,往哪裡遷?誰有錢去遷?死人也同樣不知去向了。

二姐清楚回憶的養生送死,也就是我依稀記得的養生送死,清楚與依稀之間,我和她同此記憶,她的行文,就是我的落筆。我們內務部街的家,自此也就發生了大變化:

隨著外祖母去世,家裡就好像樹倒猢猻散般地逐漸散開了。倒不是因為外祖母的死起那麼大作用,而是受局勢變化的影響。開始爸爸媽媽帶著大姐和敖弟以下的弟妹們搬到西城麻狀元胡同……時間並不太久,形勢又急轉直下,國民黨節節撤退到了南京,全家決定遷居上海。爸爸錯誤地估計了形勢,以為有長江一江之隔,退到上海也就保險了……那年大姐剛剛考進輔仁大學醫預系,考大學在當年很不容易,大姐又是個既能自立又有主見的人,她不願放棄學業去上海。我正讀高中三年級,爸爸媽媽替我權衡輕重,認為我應當跟著大姐留在北京,等高中畢業後再去上海不遲。但作為我本人根本不想留在北京,更具體說我很依戀媽媽。雖然也知道決定的事我無能力更改,但還是抱著僥倖的心理向媽媽提了我想走的願望。媽媽非常不滿意我,她說:「你一定要走也隨便你,到上海高中畢不了業我可不管!」明顯媽媽不同意。我哭紅了眼睛回到學校,碰到教物理的孫念台先生,他注意到一向嘻嘻哈哈的我心事重重,就關心地問明情況。孫先生笑笑說:「這有什麼可傷心的,到哪裡不一樣聽炮聲啊?」我就這樣被留在了北京。

留在北京、留在大陸,這一留,就是四十四年!1949年4月,自三姐以下,我們來了台灣,二姐寫道:

我們與家斷了聯繫。從1949年年底到1977年年中杳無消息二十九年。「生死離別」四個字不是形容詞,而是嚴酷的事實!二十九年後見到從美國去大陸尋親的三妹,當時我正因工燒傷,死裡逃生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三十三年後見到去北京訪問的四妹。三十六年後與媽媽在香港重逢。……四十三年後在美國見到六妹和七妹。四十四年後與敖弟、八弟在台灣重聚。那也是在各奔東西四十四年之後,媽媽與八個兒女外加兩位女婿的第一次大團圓。

至於北京的內務部街老宅:

我們家在那裡住了約十年。那裡充滿了我一生最美好的回憶:童年的歡笑、青春的驕傲和未來的幻夢。那裡是我真正的家,離開那裡開始我就失去了家,失去了讓我無限留戀和思念的家。你有過突然與家斷絕音信的經歷嗎?有過一斷絕就是三四十年的遭遇嗎?只有失去家的人才懂得家的溫馨可愛,突然失去家才嘗到「生離」的真正滋味。

離開內務部街三十四年後,二姐舊地重遊了一次,她留下動人的描述:

1981年四妹第一次回北京的時候,我們曾懷著無限滋味在心頭重回內務部街甲44號。還是那兩扇套著一個小門的大紅門,只是已經嚴重褪色,估計從來沒有再漆過。門牌號已換成新的,可仍然看得到舊門牌甲44號的痕跡。因為住戶不止一家,一扇小門開著,我們也就徑直闖入。每走一步都那麼親切熟悉,但又那麼生疏遙遠。好像處處都比記憶中陳舊而且縮小了許多。大門洞的西南角地上那塊鐵板還在,下面應當蓋的是水表。我們小時候經常在鐵板上chuǎ子兒。我不知道這個字怎麼寫,連個聲音相同的字也找不到。我們幾個姐妹都喜歡玩兒,而且chuǎ得很棒。而李敖是小子,只會彈球兒。因為玻璃球兒在那塊鐵皮上彈跳得特別高,我們經常在上面摩擦,鐵板總是光溜溜的十分乾淨。而幾十年後重新看到的鐵板上,生滿了鐵銹。我們走到正房門口,自我介紹曾是三四十年前的老住戶,有根有據地講客廳裡那堵木板隔牆是我們住的時候修過的;裡面小間的地板可以掀開,可以下到地下室;對於我們的深知底細,能慧眼看穿密層結構,使主人驚疑之餘,無法抗拒地接待了我們。據介紹當時已住了七戶人家。就連原來的飯廳、浴室都被東砌一塊、西擋一塊地分割成各家的廚房,更顯得地方變窄小了。院子的利用率也特別高,南家占塊地盤堆點什麼,北家搭個小篷放點什麼,幾乎沒留多少空地。有的人家亂糟糟的連被子都不疊起來。唯有爺爺住的一間顯得格外整潔。那位住戶年紀稍長,也是最老的住戶,據他講那所房子由原來的房東沈三爺賣給緒太太。緒太太是德國人,在緒先生早年德國留學的時候得了博士學位,並帶這位洋太太回國。緒太太也是外祖母的麻將牌友,幾乎每次玩兒都輸錢。本來嘛,德國女人認識東西南北風就不容易了,還想贏精明的外祖母?那位老住戶搬進甲44號的時候,房東還是緒太太。後來緒先生到了台灣,緒太太賣掉房子,以外國人的身份來台灣找緒先生。那位老先生將爺爺的小院兒整理得舒適乾淨,主人種了很多花卉。四妹馬上聯想到:「在那位老先生刨土種花兒的時候,會不會挖到爺爺的灌腸用具?」

天旋地轉多年後,媽媽在陳平景陪同下,也重返北京,一個人回到內務部街老宅。過去是一家十口離開,現在是一人舊地重遊,卻住進近十戶人家,睹物思情,為之淚下。二姐說得對,內務部街老宅「充滿了我一生最美好的回憶」,不單是二姐,每一個離開它的人,都會如此。我從二姐的回憶裡,無異故國神遊、舊宅重歸,但以我的睿智,我真的不認為我此生會再做二姐四姐乃至媽媽她們做的事。——「重溫舊夢就是破壞舊夢」,這是我的名言,我當然深信不疑。1998年正是我離開北京足足五十年之日,我懷疑我會再舊夢重溫。我的一個朋友,在一別半世紀後重返浙江,電約五十年前的青梅竹馬老情人在當年相聚的青青河畔一晤,他先到達,遠遠地看到一龍鍾老婦,滿面風霜,彳亍而來,不是別人,來的正是秋水伊人也!這位朋友回來告訴我,他當時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拔腳想逃!我笑說:「你真自找苦吃,舊夢是那麼好重溫的!看來羅曼蒂克,其實胃口倒光,尤其是老情人,只宜來生再見,切忌白頭重逢啊。」——山水舊宅雖然比老情人禁得住折騰,但畢竟不看也罷,有道是「近鄉情怯」,怯心一起,就是提醒你不近為宜。我如今在台灣一住五十年,五十年間,一天也沒離開,原因之一,就是智足以知怯。「故國夢重歸」比真重歸好得多,故鄉重返、故人再見,夢中的也比玩真的好得多,此中至理,惜多情如二姐四姐乃至媽媽者不知也!

前面夾敘夾議二姐的回憶,大都是寫吾家舊事——一般的舊事,二姐還有專寫我個人的部分,自然更值得敘議,以為光寵。其中最驚心動魄的是我小時候,不但有同女傭人一起偷竊的共犯記錄,並且還有同爸媽二姐大妹一同被抓到日本憲兵隊的被捕記錄。看二姐回憶:

1941年爸爸開始任太原禁煙局局長。正式任命前有一天晚上,我已躺在床上準備睡覺,媽媽坐在火爐邊烤火,爸爸在地上踱來踱去地對媽媽提起要去山西的事,還提到北京總局局長是劉六爺。一邊說一邊指指我,暗示媽媽別讓我知道。我不懂為何如此神秘。真正防範的也絕對不是我,只是怕我洩露出去。我裝睡著了,但事後也確實沒敢說出去,直到爸爸去上任。正因為爸爸的神秘引起我的好奇,這件事我倒記住了。日本帝國主義統治下的禁煙局據說和販賣毒品有勾結,又聽說爸爸實際上是為國民黨從事地下抗日工作。我不確切,也談不出所以然來,只能單純回憶我所記得和理解的事實。十分肯定一件事:抗戰勝利後,有一天爸爸媽媽在古書裡尋找一張證明,說是有關爸爸參加地下工作的證明。古書是用大小不等的木盒裝著,十分整齊地排列放在內務部街甲44號當中正房的走廊裡,木盒外面有各個朝代的名字。其中的書是用古書的線裝方法裝訂,紙張是雙頁壘起來的,證明就放在某雙頁的夾層裡,要對著光線逐頁尋找,我也參加尋找,因而印象很深。

二姐所指的大小木盒裝著的古書,就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百衲本二十四史》,當時我也參加尋找過。最後找出來的是大約十公分見方的一塊絲布,上面用毛筆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大意是證明李季恆(璣衡)同志的抗日地下工作身份,下面由東北義勇軍領袖馬占山將軍簽發。多年以後在台灣,在爸爸死後,垂老的前興安省政府主席吳煥章留下這樣的文件給我:

吳煥章

吳主席煥章致中央調統局郭副局長紫峻原函

逕啟者:查李季恆同志,字璣衡,於九一八事變後,即與煥章商定潛在哈爾濱策動抗敵工作,組織黑龍江省青年抗敵會,並利用吉大同學數十人,散在各地中學,做抗敵工作。二十五年春,敵人對東北知識階級大事殘殺,李同志逃來北平,初在中山中學教書,繼去南京,由煥章與吉林省黨委劉守光(劉黨委曾在哈與李同志共同工作)同志商定,仍請李同志在平負責工作。七七事變後,又商得煥章等同意,由李同志參加敵偽組織內,做掩護與策動各工作,繼由東北四省抗敵協會付以委員名義,負責平津區抗敵工作,招致東北青年至後方求學,並掩護敵後工作人員活動,與後方工作人員在平眷屬贍護等。李同志初在偽組織內充任法部科員,後以平津工作被敵人嚴密監視,而後方之經濟上補給又時感不足,李同志遂轉任太原禁煙分局長,局面即將擴大,抗敵工作自易進行,被掩護之同志亦較多(河北省工作人員尹金壽、王敬之、王馨閣等數部工作人員,均在掩護之列)。當時李同志一面完成煥章付與之工作,一面利用職務上之便利,做禁煙禁毒之宣傳工作。後敵人偵知李同志行為可疑,遂假貪污為名,舉行二百餘人之大檢舉,幸李同志事前有所聞,將抗敵工作痕跡完全毀滅,使敵人無由發現。至所誣之貪污,雖經敵人半載之詳密調查,與酷烈刑訊,竟未發現絲毫污濁之處,即當時偽華北組織亦認李同志為潔白。故此冤獄,雖經半載之久,而對偽太原禁煙分局長之職,終未派人。李同志出獄後,認為太原抗敵工作不能進行,遂托病辭職,輾轉傳遞消息,擬去後方服務,煥章以抗戰日亟,勉使仍在華北相機做抗敵工作,李同志遂閒居北平(二年),但仍繼續推動抗敵工作,直至敵人投降時為止。煥章除將李同志十數年來抗敵工作,逐項詳報中央外,相應將李同志在華北工作概況。

函達,敬希

查照為荷。此致

中央調查統計局副局長郭

前東北四省抗敵協會常務理事

現任興安省政府主席

查李季恆字璣衡(學名鼎彝),本人當年任東北四省抗敵協會常務理事,為李同志在敵後工作便利起見,故未用其本名委派。此一抄件,確為本人專函中央調查統計局郭副局長紫峻之原稿,特予證明。

吳煥章

我插播這一文件,先來印證爸爸去太原的原委,再看二姐說的:

連著兩個暑假,媽媽帶著我、敖弟和六妹去太原。太原禁煙分局辦公地點在柳巷,我們住在帽兒巷禁煙所內,確切說是禁煙所外面一個單獨跨院,由一個圓形門洞進去是院子,右手有兩間房是傭人居住的地方,正面上幾階台階就是臥室和客廳了。禁煙所的大門由警察把守著,以防止吸毒者因熬不住煙癮而逃出大門,有一天我親眼看到一個面色灰白得可怕的人被揪回禁煙所。敖弟每天由男僕溫茂林陪著,溫茂林是山西人,性格耿直,眼中只有小少爺李敖,對別人不大合群。我整天享受不讀書的快樂,捉蝴蝶蜻蜓、在人行道上騎四輪童車、和看門的警察一起捉麻雀等。……

山西風光是二姐同我共同的回憶:

在太原的兩個暑假有幾件事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太原有座不太高的城門,看慣了北京的城門,太原的城門當然很不夠氣派了。可惡的是城門邊上有日本鬼子兵站崗。中國小百姓走過城門要向鬼子兵鞠躬行禮,有一天我們乘汽車走過城門,看見一個中國人正被鬼子兵打嘴巴,司機懂日文,說是因為那個人不肯向日本兵行禮才被打。

山西省的火車車軌比其他省份都窄小,相應火車也小些,因為閻錫山當山西的土皇帝,怕別人乘火車進山西搶他的地盤,索性讓鐵路與外界不接軌。在山西省境內,有時就須乘小火車。

有一次看到禁煙所門口的警察蹲在地上吃麵條,放了好多好多醋,我好奇怪為什麼他將醋當湯喝,而且醋是白色的,後來才知道愛吃醋是山西人的習慣。

在太原的公園裡看到過兩件怪事:一是一隻母雞長著比公雞還高的雞冠,也會叫鳴,只是聲音完全不像公雞,而是一種說不出的怪調,旁邊還放著它下的幾隻雞蛋。二是公園裡有一頭牛生著五條腿,其中四條和正常牛一樣,能走動,第五條腿則長在脖子下面,偏向前方,粗細和其他腿差不多,很挺直並且照樣有蹄子,不過第五條腿稍短些不能著地。

我看過一次山西梆子,演員出台的地方掛著張很大的鑼,不時敲打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演員的唱腔也尖得要命,讓人受不了。還看過一次京戲,只是道白的時候像說大白話似的,唱詞中還不時哼出「哎哎噯噯喲」代替唱詞譁眾取寵,記得那齣戲叫《木頭人招親》,看戲後爸爸說唱的是「走江湖的野妓戲」。

在太原期間我曾隨於松濤秘書去看日本相撲表演。據說相撲是日本的國粹,可給我的印象壞透了。首先觀看時要盤腿坐在榻榻米上,日本人會跪著,我們則坐得屁股疼腿發麻。加上那些胖得沒邊兒的國粹們路都走不動,每個運動員進場都要磨蹭好半天,才挪到中間賽場。除去丁字帶他們什麼都不穿,頭上梳個髻兒,看上去又蠢又野蠻。加上我對摔跤規則一竅不通,只看見有個拿小扇子的裁判或者助興的人,在場內跳來跳去,口中唸唸有詞,與那些摔跤壯士相比,顯得瘦小可憐,我看若是給塊頭很大的運動員抓住,一下子就能捏死。實際上最後兩個超級塊頭根本不摔跤。手上打著幡兒,費九牛二慮之力將兩腳拖到中央,手臂往上舉起就掌聲不斷。真不懂那算什麼表演!

另一次也是看日本的什麼劇,演員臉上塗得粉白,五官都是畫出來的,不成比例,奇醜無比,唱法讓人感到不在人世間,或拖長音調無病呻吟或拉著女人頭髮怪腔喊叫,看得我毛骨悚然。為了那次倒霉的演出我不知做過多少噩夢。但真正的噩夢會變成現實,發生在我初一升初二的那個暑假。

噩夢就是爸爸的被捕:

1943年暑假過去了,開學前爸爸媽媽原打算送我、敖弟和六妹回北京。我非常興奮又有機會和爸爸一同乘火車,因為爸爸知識豐富,會談古說今,會講成語故事而且講得生動有趣。順便提一句,爸爸教書時有個綽號叫「李大下巴」,指他下巴大,也指他講課有吸引力。隨身帶的小包中有許多是我愛吃的,像山西無核小葡萄、花色餅乾、葡萄乾和糖果等,我準備在臥車裡好好享受一番。但離開太原之前就好像要發生什麼事,爸爸與前來送行的下屬嚴肅地商量著什麼,但畢竟當時我只有十二歲,沒料到會有災難發生。火車離開太原後不久,就有個日本穿軍裝的人帶著幾個憲兵和翻譯與爸爸不斷交談,爸爸臉上沒有絲毫笑容,但卻非常冷靜。記得爸爸還問:「能否先將家眷送回北京?」看樣子是遭到拒絕。爸爸終於對媽媽說:「我們要在下一站榆次下車。」外面正下大雨,我當時以為火車要出軌才讓大家下車。沒想到在滂沱的大雨中下車的,除兩個日本憲兵外,只有我們一家人。我一下子長大了似的明白不是好事。我們在泥濘昏暗的街道上艱難地向前走著。走在最前面的日本兵一隻手拿著個紙燈籠,另一隻牽著我的手;媽媽抱著六妹走在當中;另一個日本兵抱著敖弟走在爸爸旁邊,他們走在最後。途中爸爸對媽媽說:「我做的事自己清楚,不必擔心……」但日本兵馬上哇裡哇啦喊了幾句,意思明顯是不讓爸爸媽媽交談。因為雨太大,不久燈籠也熄滅了,忽然拉著我的日本兵沒看清掉在水溝裡。媽媽聽到落水聲驚惶地喊:「哎呀,安琪!」我回答說:「不是我!」只不知為什麼眼淚隨著落下來,心中無限委屈。我當時的心境也像外界一樣漆黑一片。最後總算是走到榆次日本憲兵隊。爸爸被安排一個人單獨住,媽媽帶我們三個孩子睡另一間,爸爸媽媽之間相互不許交談,實際上根本見不到面。敖弟和六妹那個時候都小,依在媽媽身邊倒也不哭不鬧。第二天清早我走進院子裡,只不過是孩子,日本兵對我並不防範。幾個鬼子看守兵都不懂中文,爸爸媽媽對日文更是一竅不通,結果用上我這個「大翻譯」了。我學到的日文只是片語隻字,還會唱半支日文歌,逗得幾個鬼子兵讚聲不絕。爸爸看到機會喊我進他的房間,教我背誦六件事,說等有機會的時候轉告徐偉森叔叔。我也懂得事態嚴重不敢偷懶,努力默記在腦子裡。在我數次出入爸爸那間房間的時候,爸爸讓我反覆背誦給他聽直到無誤,記得六件事中有一條是「局長做的事自己有底,不會有問題,更不會牽連別人」。從鬼子兵口中我不知道怎麼聽明白當天下午會離開榆次,爸爸媽媽知道這一消息都稱讚我能幹。果然那天下午我們又被解送回太原。又進了太原的日本憲兵隊,聽說隊長叫長谷川,一個翻譯對媽媽說:「太太可以帶小姐、少爺回家,沒有我們通知先不能回北京。局長有些事要留下來!」爸爸對媽媽說:「你放心回去吧,我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家。」接著爸爸被帶走。堅強的媽媽眼圈紅紅的但不落淚,帶著我們三個沒成年的孩子走出日本憲兵隊,背後沒有人跟隨我們。媽媽喊來兩部洋車,但在緊要關頭敖弟和六妹都要跟媽媽,而不肯跟我坐一輛洋車。沒辦法只好四個人坐在一輛車裡回到禁煙所。徐偉森叔叔以深沉而冷靜的態度,聽我背誦了爸爸的幾點囑托,並且邊聽邊點頭。事後媽媽多次誇獎我「真懂事」。接著就知道與爸爸同時被捕的還有鍾科長、信科長和於松濤秘書。以後的幾天,每天早上醒來都看見媽媽坐在床上發呆,紅腫的眼睛說明她痛苦悲傷無法安枕。不太久,媽媽被允許帶著我們三個孩子回北京。爸爸並沒有被判刑坐牢,而是囚禁在日本憲兵隊。

約半年以後:

終於有一天雨過天晴,北京總局局長劉六爺的太太派人送來一封封住的信,上面寫著「李太太親啟」。溫茂林看到信像捧到聖旨一樣。馬上「教育」我們說:「親啟的信就是密信,只能自己看,誰也不能拆。」媽媽當時不在家,等得人好心焦。劉太太也曾是爸爸的學生,最終媽媽回家謎底揭曉。信上只有幾個字:

據聞老師不日歸京。

寥寥幾個字使全家樂開了鍋。接著是期盼、期盼,再期盼,總算盼到爸爸回家了。他消瘦了很多很多,頭髮是被剃光後新長出來的短茬兒,面色蒼白,看上去格外讓人心酸。能從日本憲兵隊活著出來,等於通過了鬼門關死裡逃生。……

二姐提到的「男僕溫茂林」是中國民間耿直、倔戇而又忠誠人物的代表,當然也是某些方面愚昧的代表,這由我六歲時得闌尾炎開刀那一次可概其餘。二姐回憶:

四姑嫁人後,南房的大間大部分時間空著,我們放學後自行車放在裡面。一度溫茂林住過。茂林眼中只有敖弟,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憨直到不講理的程度。兩眼瞪得老大,自以為是地指責別人或亂髮謬論。最可恨的是清早他要睡懶覺,門從裡面鎖著。我們上學怕遲到敲門的時候,從窗戶玻璃看到他有心慢騰騰地起來,將襪子正面甩了又甩,反過來再用力甩,然後像慢鏡頭一樣一點點地往腳上套,愈急得敲門,他就愈拖時間,令人哭笑不得。對小少爺李敖那可是忠心耿耿。當名醫關頌韜診斷敖弟患闌尾炎需動手術治療的時候,溫茂林向爸爸苦諫不能開刀。他說:「動刀開膛還了得?」等爸爸信任關大夫的診治方案,同意手術切除敖弟的闌尾時,茂林蹲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比任何人都動真情。說也奇怪,聽到開刀的李敖忽然說他肚子不痛了,就連診斷闌尾炎重要手段壓痛症狀也突然消失了。專家關頌韜當然不會上小小的李敖的當。手術是在南池子東華醫院進行的,症狀已轉成腹膜炎,傷口不能馬上縫合,而是每天換紗布引出膿水,李敖很堅強,任憑換藥一聲不響,受到醫生不少稱讚。有一天我睡在李敖病床邊的一個小床上陪他,熟睡了一整夜。第二天李敖抱怨說:「二姐說來陪我,可一直睡覺。」可見他痛得睡不著。我回家後溫茂林說若是他陪,他要瞪著眼看小少爺一個晚上。實際上,這話他是瞪著眼對我說的。不過有一次溫茂林說對了。

二姐因為大我五歲,很多我小時候的逸聞其實她比我記得清楚,並且是權威無疑,例如她回憶「李敖」名字的由來,竟是這樣的:

李敖有個正式小名叫安辰。大概因為是男孩對出生時辰也重視起來,並起在名字裡面。實際上並沒有人叫他安辰,大人用「噢,噢」的聲音逗他,被四妹誤解,於是四妹喊他「小噢」,變成了李敖大名的來源典故。

一個有趣的雷同是,在我家家譜——《李氏宗譜》中,居然有一代祖宗名字也叫「李敖」!中國歷史中《湖南省博物館藏古璽印集》有漢朝「李敖」銅印、魏晉南北朝史也有「李敖」之名,可見古人先得嘉名,李敖兩字並非首見。只是在發音上,我倒由第四聲的「傲」音,慢慢傾向喜歡第二聲的「熬」音,一來憂患使然,二來第二聲聽到響亮一點。有人甚至純用第一聲為名呢!孔丘、曹操是也。

二姐回憶我的童年:

敖弟小時候皮膚較黑,有點兒封齒,發音的時候舌頭也不那麼利落,還有幾分瞇縫眼,說話的時候喜歡嬉皮笑臉地盯住人看。那種神態直到今天我看他笑還能捕捉到他童年時的影子。

她又寫道:

其實只是大人們寶貝敖弟,在我們四個姐姐眼裡並沒有當他一回事。敖弟除去在長輩那裡到處吃香之外,姐姐們面前也撈不到便宜。我們家思想較開放,男尊女卑的觀念並不嚴重,敖弟只是「物以稀為貴」罷了!更何況李敖的四個姐姐哪個是好惹的?眾多姐妹兄弟中,我認為有兩個是出類拔萃的:一個是了不起的大姐。大姐從小聰明能幹,讀書成績又好,在家裡的權勢地位連媽媽也得讓她三分,媽媽管不了弟妹會嚇唬說:「我告訴你大姐去!」另一個就是了不起的敖弟了。敖弟從一開始唸書成績就十分優秀,在班裡總能數一數二。我從小最恨算術裡的四則題,到底是幾隻雞幾隻兔子那麼容易數清偏不數,非關在一個籠子裡挖空心思刁難人計算有多少只腳,真是好無聊!敖弟考初中之前運算四則題的本事,真讓我羨慕佩服得不得了。記得有本升學指南,上面的題目敖弟算起來像吃豆腐那麼容易,他考北京男一中,以第四名被錄取,差一名就能考中榜眼,而考男四中敖弟名列前茅,揭榜那天爸爸回家那個得意呀!爸爸興高采烈地說,他從榜尾開始找李敖的名字,一直找不到,愈往前走愈擔心沒考中,沒想到「窩樂錯」,(這是爸爸一句口語,大概就是不得了的意思吧!)原來李敖的名字高掛榜首,兒子中了「狀元」,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爸爸為敖弟驕傲絕不僅因為他是男孩兒,而是這個兒子真爭氣!爸爸覺得臉上光彩。

敖弟從小有點兒古怪脾氣,北京的夏天還是挺熱的,我們女孩兒都穿短短的連衣裙,而敖弟穿著長褲,還像大兵似的綁上裹腿,他說穿短褲露著大腿「有傷風化」,敖弟不肯報考育英中學而只考國立中學,也是他與我們想法不同的標誌之一。孩子們都去買新鞋,他會挑選式樣八股價錢便宜的鞋,爸爸看了固然高興,但四妹罵他是「偽君子」,敖弟最要好的同學叫詹永傑,兩個孩子有八拜之交,敖弟屈居老二,過年的時候小兄弟倆都穿上緞子長袍黑馬褂,拜年的樣子四平八穩的,就像又回到巴金寫的《家》《春》《秋》的年代似的。與我們讀教會中學,習慣洋打扮的姐姐們,在穿戴方面顯得格格不入。

二姐又特寫我和詹永傑,說:

兩人判若兄弟常形影不離。我家曾在市場買來一隻獅子毛小巴狗,我們叫它「伯兒」。「伯兒」像馬戲團的小狗一樣會許多表演,後來「伯兒」有個體態龐大的男友,生下一條雜種大長毛狗並送給詹永傑。過舊歷年的時候,詹永傑牽著「伯兒」的後代來我家拜年。詹永傑白白胖胖、儀表不俗、舉止大方、彬彬有禮,十分討人喜愛。就連磕頭的樣子都四平八穩,一看就知道是受過正規訓練。他和李敖是拜把子兄弟,兩個人學習成績也都數一數二。過年一樣穿上長袍馬褂,人人見了都誇讚這一對小哥倆。

詹永傑這名字現已簡化成詹永傑,分別四十年後跟我再度聯絡上,他送我「墨寶文房用品」一盒,內附手書:

李敖學兄把兄如晤

契闊四十五載

常思念

但願有朝一日

重相見

弟永傑1993年3月21日於北京

二姐又回憶到我的娛樂。她說:「敖弟小時候也不像我們女孩喜歡跳繩、拍皮球、玩『chuǎ』子兒,而他最愛耍京戲裡的刀槍劍戟」,她說我:

從小在姐妹堆中長大,可絲毫沒有娘娘腔。喜歡舞京劇的道具大刀、扎槍之類,尤其喜歡和親戚一個叫大連的孩子相互對打亂砍。李敖口中發出鑼聲「喋匡匡匡」,大連不斷用鼻子發出「得兒哼哼哼」的梆點聲應戰。有一天半夜裡,我矇矇矓矓聽到「得兒哼哼哼」戰鬥聲,奇怪地想為什麼半夜三更敖弟和大連武打開場啦?好一會兒才清醒是外祖母在睡覺打呼嚕呢!

二姐又說:

敖弟比我膽子大很多,記得有一天客廳裡飛進一隻馬蜂,我嚇得亂叫,敖弟正赤腳坐在沙發上,他一聲沒響跳下來先用手掌打在窗戶上的馬蜂,當馬蜂被拍落在地上他又用腳丫踩,我好驚訝他膽子那麼大,到底是男孩子!

我家西面是男二中的操場,我們學騎自行車也多半是在那個操場上由敖弟的男傭人溫茂林教的,操場東頭是個土坡,坡上長著雜草,熱天我很喜歡在草堆裡捉螞蚱,捉到就放在一個硬紙盒子裡,盒子上面紮好多洞給螞蚱透空氣用。有一天媽媽嫌我整天瘋在草堆裡不好好唸書,罵了我一頓讓我將螞蚱全放掉,我將盒蓋打開一條縫兒,看到裡面密密麻麻都是螞蚱,相互踩來踩去東咬西嚼的樣子,忽然手麻害怕起來不敢捉了,結果是敖弟自告奮勇將盒子拿到院子裡東驅西趕,好不容易將螞蚱撥走,剩下飛不動的便宜了貓。

敖弟不太喜歡大喊大叫,常是悶聲不響地調皮。有一天他將兩個小青杏兒塞進自己的兩個鼻孔裡拿不出來,跑來找我幫忙,我真費了好大勁兒,在他鼻子上又是推又是捏的,才好不容易將青杏弄出來。另有一天我們捉迷藏,敖弟藏好後無論如何真的找不到他了,最後驚動得大人們慌了手腳,原來他躺在蓋著絲絨檯布的麻將桌下兩把椅子上,任憑大家聲嘶力竭地喊「小敖」,他就是不吭聲。誰也沒想到他藏到那麼刁鑽的地方。還有一次大人們在北海公園茶座喝茶,我們幾個孩子爬上一個小土坡,看到很多非常大的螞蟻,敖弟抓一隻放在自己手臂上看它爬,結果手臂腫起好大一片紅疙瘩。

敖弟和我有一段時間睡在一張大床上,一天不記得為什麼我們兩個人吵了一架,於是規定第幾根欄杆為界,誰也不許睡過界線,半夜睡夢中我發現有人踢我的腳,睜眼一看原來是敖弟,他說我的腳睡過了界。

清朝北京的雍和宮,本來是雍正沒當皇帝以前的住所,當時他是雍親王。他做皇帝後,把這地方賜給活佛章嘉呼土克圖,作為西藏喇嘛的廟,在這廟的溫度孫殿的樓上,赫然在焉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歡喜佛。二姐回憶:

有一年爸爸媽媽帶著我和敖弟去參觀雍和宮。……雍和宮裡有個七丈二尺高的佛像,這還不算埋在地下的部分,是由一根整木材雕成的。因為佛像太高,在室內即使退到牆根兒也看不全它的臉。另外每逢過年,寺院裡的僧侶用各種顏色的細粉,耐心灑成寺院的立體結構模型,我已忘記是派什麼用處,只記得工程浩大而且細膩。那天給我印象最深的事是去看歡喜佛。本來歡喜佛是不對外開放的,除非額外付錢,導遊僧帶我們到樓梯口,上樓之前忽然小聲問爸爸:「小姐是不是也上去?」爸爸看我一眼回答說:「沒關係。」我當時真好好奇。為什麼要懷疑我不能看?為什麼不懷疑更小的敖弟?正因為好奇,上樓後我反而仔仔細細多看幾眼,令我失望的是,什麼破綻也沒看出來。試想封建保守色彩濃厚的中國,又是寺院中的佛像,即使內容露骨一些又會到什麼程度呢?與很多現代藝術、雕像、畫報、照片內容相比,那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說不定也只是化緣的辦法之一而已。

這些歡喜佛和導遊的妖僧絕沒想到在四十年後,我竟寫《歡喜佛》一文研究他們,並且進而對既不智慧也不慈悲的文物,大加撻伐。

二姐又記得當時年紀小,大家一起演戲的盛況。在內務部街南房那個大間,我們合組了一個「索羅門劇團」。在劇團中,我還單獨演出過,一次是演明末遺恨,演崇禎皇帝被李自成圍城後,大將跑去救他,而我就是那大將。此劇底本大概跟北京景山「明思宗殉國處」那棵樹有關。明思宗是17世紀的明朝亡國之君崇禎。國家危難時,他雖然有台灣,可是他沒臉去逃了,他終於為亡國之君的最後殉國,做了一次好榜樣。這個渾人皇帝雖然誤國失國,但他的從容一死,卻多少引起人們的同情與懷念——比起只會亡國不會殉國的蔣介石來,他真有帝王氣象了!

二姐回憶中,又透露了我的一件軼事:

我小學畢業的時候有一本紀念冊,裡面有許多同學在分手前畫的圖畫或寫的文字留作紀念。不記得為什麼李敖會湊熱鬧用鉛筆在一頁上畫了條船,船上單槍匹馬地一個人撐著篙,船下還有波浪,另外還題了字,內容是:

二姐:

偉大驚人

愚弟小敖6月2日

有人看到李敖的落款感興趣地認為:現在的李敖好像從來不用謙虛的「愚弟」這種字眼兒,更何況紀念冊是我的珍藏品之一,相信是李敖最早的筆跡吧!

後來二姐把這本紀念冊寄給我,我看了這歪七扭八的四個大字,完全不記得了。「偉大驚人」,想是與二姐共勉的話,也許二姐從不敢以「偉大驚人」自居,那就全是愚弟自道了。二姐說得沒錯,那的確是殘留下來的李敖最早筆跡,那時我大概八九歲。二姐回憶:

兩岸消息封鎖的三十多年中,只偶然能在《參考消息》上透露點台灣的情況,曾有一條消息內容大意是「台灣當局迫害進步師生,李敖等被捕」,根據敖弟的古怪性格,我們也想到會不會指我們的弟弟?但敖弟去台灣的時候畢竟還小,只感到他怪僻的一面,看不到他鋒芒的一面,因而也無法肯定,直到1976年年中,三妹首次從美國到大陸尋找兩位姐姐,大姐和我才得知家中每個人的下落,也聽說了敖弟在風浪中爭鬥成長的事跡。……

這些事跡,也許正是「偉大驚人」的發軔了。

二姐回憶大有白頭宮女談天寶的情致,但天寶一談,總離不開繁華舊事和苦難前塵。談苦難,最動人的一段是寫媽媽的小妹——老姨:

老姨父李子卓解放前曾做過縣長,無論時間多短,反正他做過,肅反運動老姨父被劃為歷史反革命,被剝奪公民權,送往內蒙古勞動改造。老姨則在水電部設計院圖書館當管理員。老姨在哈爾濱讀書並住過多年,俄文有些底子,加上聰明能幹,工作還是蠻不錯的。老姨父前妻生的兒子李景生從小就不愛讀書,剛解放他就參了軍,在空軍某部隊從事軍事攝影。老姨一結婚,我們就認識景生二哥,他那個時候還是個毛頭小子,十分調皮。忘了哪一年二哥弄來一批子彈,有手槍彈和步槍彈,還送過我幾顆。二哥還說:「上面有紅點兒的是炸子兒,打進身體會自動爆炸。」有一天,二哥和他的堂哥李景森一起玩兒危險遊戲。一個用鉗子鑷住子彈殼,另一個用釘子頂住彈頭平的一端,拿鎯頭往釘子上砸。結果真將彈頭砸出來響了。老姨嚇得要命,兄弟倆卻說:「好響啊!」我想說的是二哥有槍彈由來已久。另外,老姨花費不少精神照看和教育二哥,為二哥的婚事也絞盡了腦汁。老姨寫給我的一封信中風趣地說,她花了多大力氣幫二哥找對象,親相來相去,設法安排約會,結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折騰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吹」了。總之,老姨這位繼母與前房兒子相處還挺融洽。有時候甚至說景生對她比親兒子庚辰對她還好些。庚辰在天津南開大學畢業後,分配到第一機械工業部工作。他個子像老姨一樣很高,外表神氣五官端正,在工作單位很吃香。有一回在一機部選十名小姐、一名男士參加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舞會,主要參加的是中央首腦人物,像周恩來也出席舞會,庚辰居然能以唯一的一名男士入選,說明他在單位相當紅。

老姨父改造期滿之後已經年邁,特別經過批准允許他回北京。但老姨父沒有選舉權、沒有醫療保險,也有沒退休工資,其實他根本就不是退休,只是刑滿釋放而已。老姨因為身體很差,不能繼續工作,但是開始水電部只同意她退職,退職拿一筆固定的退職金,然後包干一切,不能享受公費醫療。看病自己付錢,對年老多病的人當然是嚴重的問題,老姨一度心情很壞。沒多久以後,老姨因患婦科疾病需手術治療。醫生得知她沒有醫療保障,又確實體弱多病,好心的醫生願意給她證明,讓她由退職改退休。這樣一來,老夫婦的晚年總算有一份退休金能維持基本生活。

我從北京轉天津到上海時,已是1948年歲暮。我在上海念初一上,學校當時叫緝規中學,今已改名市東中學,老友陳平景、陳兆基都代我舊地重遊過、拍照過。緝規是聶緝規,他是曾國藩女兒曾紀芬的丈夫,曾國藩兒子曾紀澤在日記中罵他「紈褲習氣太重,除應酬外,乃無一長」,吳沃堯《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九十回也如此罵他,不過左宗棠卻提拔他,最後自江蘇巡撫做到浙江巡撫。我對緝規中學感情最淡。一來前後只三個月;二來上海是個市儈氣極重的地方,給我印象不佳。但有一個例外,就是書店。

我從小愛書,在北京念小學時候,最吸引我的有兩個畫面,一個是史家胡同一家商店的櫥窗,窗內有蒸汽火車模型,這是真正用蒸汽開動的玩具,我愛死它了。另一個是學校音樂教室後面的一個書櫥,櫥內是一排排整齊的叢書——商務印書館出版、王雲五主編的「小學生文庫」。在日本鬼子統治北京時期,這些書是比照禁書鎖起來的,抗戰勝利後,不但櫥門打開了,我還做了圖書館長。從此「利用職權」,對這套「小學生文庫」,更為熟悉。這套書有五百本,約一千萬字,插圖達七千多張,作者達一百二十人,是我欣賞的第一套叢書。由於對這套書的好感,從而對出版它的商務印書館也心嚮往之。北京琉璃廠本有商務印書館的分館,可是上海的總館,才是更吸引人的。由於老姨父做過上海附近嘉興縣的縣長,對上海熟悉,每在我問到上海的總館的時候,他就詳為解答,並且打趣說:「看你這樣問東問西,我看你有一天得做商務印書館總經理才過癮呢。」說這話後半個世紀,我沒做成它的總經理,但它的總經理郝明義卻到我家來拜碼頭了。不過,台灣的商務印書館由於名稱上面被國民黨偽政府硬加上「台灣」兩字,倒有點像偽組織,比起真正的商務,可就遜色多了。走進上海商務印書館,是我生平最欣喜的經驗之一。另一欣喜的經驗是我十七歲在台中一中時,當年商務的正牌總經理王雲五寫了一幅字送我,字寫得又破又熟練,但他不是別人,就是「小學生文庫」的主編者啊!我三十一歲被國民黨迫害時,印「李敖告別文壇十書」,王雲五也親筆預約了一套,後來聽人說王雲五極力稱道李敖才幹,可是「不敢用他」,足見李敖之悍,真是人所共寒呢!除了「小學生文庫」以外,開明書店的出版品,影響我最大。「開明青年叢書」、「開明文學新刊」、「開明文史叢刊」、《中學生》月刊、《開明少年》月刊等,都是我最喜歡的。由於喜歡它的出版品,連帶也喜歡上那家書店。在北京,我去過它在琉璃廠的分店;在上海,我去過它在福州路390號的總店。北京的分店比較大,上海的總店就小多了,但不論大小,比起附近的老字號書店像河南中路211號的商務印書館,或是河南中路福州路口的中華書局來,都寒酸得不成樣子。雖然如此,開明書店卻給青年人一股朝氣,它是左派的書店,比起它來,任何老字號的書店都顯得屍居餘氣了。開明書店不單在北京有分店,在南京、重慶、成都、漢口、廣州、長沙、杭州、南昌、昆明也都有分店,最後一個分店,設到了台北,在台灣光復後,它把觸鬚延伸過台灣海峽,使在台灣的中國人一同感染它的朝氣。不過,這股朝氣還沒感染多久,國民黨偽政府就撤退到台灣來。這個偽政府既跟大陸斷掉了鎖鏈,在它狹窄的視野下,凡是大陸書店在台灣的分店,都要被迫剪斷了鏈鎖。商務印書館改名叫「台灣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改名叫「台灣中華書局」,開明書店也未能倖免,改名叫「台灣開明書店」。比別人更慘的是,由於它是左派書店,它的出版品,大量的被查禁了。縱使內容不涉及政治的書,也因作者沒有來台,變得只敢印該書,作者名字卻不敢印出了。於是,葉紹鈞編的《十三經索引》,變成了「本店編」;夏丏尊、劉薰宇編的《文章作法》,變成了「本店編」;呂叔湘的《文言虛字》,變成了「本店編」;張沛霖的《英語發音》,變成了「本店編」;王峻岑的《數字列車》、黃幼雄編的《電動機》、陳岳生編譯的《原子能與原子彈》,等等,也都變成了「本店編」。只要「人陷」大陸,哪怕是你編的談數學的、談電動機的、談原子能與原子彈的書,也都不能把作者拋頭露面!「本店」代替了大陸的一切,令人有點哭笑不得。上面這種表態、這種小心翼翼,其實還是不夠的。於是,台灣開明書店啊,開始明目張膽地印出劉清波的《三民主義綱要》了、印出芮和泰的《三民主義總複習》了、印出李華柱的《國父革命之學》了。——一個左派的開明的書店降格到出版這種右派的不開明的黨八股,它的無奈,也就可想而知了。跟大陸上的開明書店不同的是,台灣的開明書店,坐落在台北中山北路,距坐落重慶南路的老字號的書店很遠。它孤零零地在中山北路一段77號開起店來,店面開得極不景氣,推門進去,書架分格未掃、書本塵封未除,冷冷清清、疏疏落落,一眼望去,令人倍感淒涼。因為去中山路太不方便,我在大學時候,每年會去上一次,有點似曾相識之感的,是我看到那位衰老的店員索非先生。索非先生編有《世界語入門》,開明書店出版,算是唯一跟大陸發生連鎖的老作者。他不曉得我知道他就是索非。他的《世界語入門》,書如其人,也早就落伍了,但他在那兒,多少還流露出一股味道。不過,似曾相識之感很快就被滄海桑田之感取代,索非先生人如其書、書如其店,他象徵了一個書店的沒落。——政府可以流亡,書店不能流亡。一朝變成了流亡書店,它的精神就中斷了。1992年的一天,我忽然心血來潮,要去看看它了。我到了中山北路、到了一段77號,卻連那家極不景氣的店面都找不到了。門牌一段77號的,卻分明是一家氣派堂皇的「馬可孛羅麵包公司」,營業項目包括「西點麵包/葡萄美酒/香醇咖啡/西式冷食自助餐」等,全然一片口腹之慾,沒有絲毫精神食糧。我呆了。開明書店呢?開明書店哪裡去了?難道連那麼一家極不景氣的店面,也開不成了嗎?我不死心,向麵包店的櫃檯小姐打聽打聽。小姐頭都沒抬,把手向上一指,又向後一指,聲音平直地說:「搬到三樓去了!它沒有門,你就從後面上樓梯。」我頓覺起死回生,謝謝她,遵命做了。走到後面,滿屋滿地都是麵包工廠狼藉,滿樓梯也是。我左閃右躲、九轉十繞,總算上了三樓。迎面的是一間小房,左邊有一點鐵櫃式書架,右邊就是四張辦公桌。要找的書,寥寥可數,就在書架上。辦事的是一位女孩子,她很親切地幫我包了書。我跟她談了幾句,她對開明書店卻很陌生。這時,一位老先生進來了,坐在朝窗的辦公桌旁。我想這位老先生一定知道得多些,我首先打聽索非先生的下落,他望著我,為之一怔。然後說:「索非在本店,已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下落早已不明。」我向他說:「四十多年前,我去過上海開明書店總店。」看他反應。他盯住我好一陣,慢慢地說:「你這位先生啊,你看到最風光時代的開明書店了。可是,這回開放探親後,我去了上海,上海的總店卻早就沒有了。所以,開明書店啊,全中國只剩下台北這一家。我們這一家也撐不下去了,只好把一樓房子租給麵包房,自己搬到三樓來。這就是開明書店。沒有人認識它了,連我也不認識它了。」

抱著新買的一包書,我原路走下樓來,走出了「馬可孛羅麵包公司」。站在門口,我轉身仰望,在古老的建築沿線外,是一片蒼穹。像是死掉一個老朋友,我黯然而別。

在上海,除了對書店的深刻記憶外,跟王家楨吃飯那天,也使我記憶猶新。王家楨是我姨父李子卓的小舅子,他本是替張學良主持外交的。張學良垮後,他的宦途也今非昔比。抗戰期間,他做國民參政員、做外交部顧問,已是閒職。抗戰勝利後,出任東北行轅政治委員兼東北生產管理局局長。抗戰時他在重慶,他的家人都留在北京。抗戰勝利後,他回到北京,坐著新式福特汽車,國民黨大員也。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後方秘密討了個姨太太,而這姨太太卻是共產黨。他的最後投共,聽說跟這位姨太太有關。當時共產黨革命,多少女孩子,為了獻身國家與理想,甘心把自己青春與肉體犧牲者,比比皆是。這位王府姨太太下場還算好的,王曉波的母親,實是下場淒慘的一例:她嫁給憲兵高幹,最後被查出,伏屍法場。當然我被國民黨特務軟禁時,特務們看到王曉波來看我,就閒聊起他們見過王曉波的母親,說那位女士年輕漂亮,可惜為共產黨犧牲了。

我在上海住了半年,除了對書店的好印象外,其他乏善可陳,所見所聞,一片大難將至味道。早在抗戰勝利之後,我家的情況,在二姐筆下是這樣的:

勝利後家裡陸續來過爸爸一些老朋友。他們是曾去重慶內地「抗戰」榮歸的接收大員們。我記得的有興安省主席吳煥章、撫順煤礦張莘夫、外祖母的娘家堂弟孫棣坡及老姨父的妹夫、後來任中共政協委員的王家楨等。爸爸參加地下工作的一段經歷,就是由吳煥章出具證明的。很明顯爸爸思想上難以平衡。過去有些人學歷、資歷、能力不如爸爸,但有「內地抗戰」做雄厚的本錢,榮回故里,個個都是耀武揚威的功臣。爸爸苦笑著。受一家十多口人的拖累,爸爸又能做何選擇?曾有一度爸爸準備隨吳煥章去興安省任個職員。興安省是國民黨當時新劃分的東北九省之一。可那個時候是共產黨的勢力範圍,吳主席空有頭銜無法上任。張莘夫在去撫順上任後遭殘害,國共兩黨相互推卸責任。最後爸爸靠舅老爺孫棣坡介紹,到東北營城子煤礦當總務處處長,總算勉強撐住過重的家庭負擔。因為只是個僱員,倒也過了段安定省心的日子。

爸爸在營城煤礦的時候,認識了台灣人翁鎮,並且對他有所幫助。翁鎮感念爸爸,曾告訴他時局不好,可考慮去台灣,後來翁鎮返台,留下「台北市新起前街一段11號六桂行」(後改為「台北市漢中街139號六桂行」)的地址,這是爸爸最早想來台灣的張本。可是一想到二二八時台灣人大殺外省人,就心有餘悸。所以從北京出來,沒有直來台灣,反倒先落腳上海。這一錯誤,大傷家中積蓄的元氣,最後倉促決定來台灣,積蓄所剩無幾了。

我們全家是1949年5月11日早上離開上海的,搭的是中興輪。中興輪本來還算豪華,可是現在已淪為難民船,有立腳處,就是難民。我們把行李堆在甲板上,我就躺在行李上漂洋過海。5月12日傍晚到了基隆,自此一住五十年!我們全家八口逃到台灣後,爸爸死了,枯骨一壇;媽媽九十高壽,與我同在。當年的孩子們,如今只有我一人在台灣。「與台灣共存亡」?沒有那麼嚴重;「歸骨於崑崙之西」?實在有夠麻煩。我曾以粗話自嘲:「我來台灣時,雞巴還沒長毛;如今雞巴毛都快白了,人還活在台灣。」其實,何止活在台灣,我終將化為白毛老怪,死在台灣。陳寅恪「生為帝國之民,死為共產之鬼」,我則生為白山黑水之民,死為草山(陽明山)濁水(濁水溪)之鬼。大陸雖是我的根,但是我已是台灣人(我六歲兒子、四歲女兒)的爸爸,難民不復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