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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聯畫

2 聯畫

1879年卡米耶逝世後,莫奈依然在畫維特依村,偶爾出遊,尋找別的靈感。比如,1880年的《維特依藝術家花園》,比如1882年的《普瓦西的菩提樹》。1883年,他和艾裡絲·霍捨戴,以及他和卡米耶的兒子讓、米歇爾,一起搬去了吉維尼村。那年他43歲。而這個地方,將承載他餘下的43年人生。

1883年開始,他愛上了去諾曼底海岸的艾特達:那裡有天然生成、鬼斧神工的白堊懸崖,最有名的莫過於水流製造的三個拱孔。容金德、柯羅、庫爾貝、雷諾阿們都來過此地。莫奈1868年在此小住過,但十五年後的1883年,這裡已經不那麼一樣了。

他在這裡描繪著名的馬納博特岩石拱門,有時思想過於集中,1885年11月27日,潮水生了氣,把他衝上懸崖壁,順手捲走了他的畫架、畫布和調色板。莫奈自力更生的靈感又來了:他在懸崖頂上,選擇安營之處,然後坐下來長久作畫。他對峭壁上的陽光、海水、水折射的光線、倒影感興趣。他在《艾特達的馬納博特石拱》一畫裡,在藍色與灰色交疊的天空裡,加入了淺粉和橘黃,藍綠之水裡則有粉色波紋抖動。他的筆觸猶如波濤湧動,從海中憑空生出懸崖來,融於海光裡。一年之後,史上最偉大的短篇小說家之一莫泊桑——恰好也是諾曼底人——為莫奈寫了一篇文章。他如是描述莫奈的工作狀態:

維特依藝術家花園 油畫 1880年

普瓦西的菩提樹 油畫 1882年

艾特達的馬納博特石拱 油畫 1885年

艾特達的懸崖 油畫 1886年

「我經常跟著克勞德·莫奈去尋找印象。他已不再是畫家,而是獵人。他走著,身後跟著一群孩子,他們幫他提著五六幅同一題材但在不同時刻畫的,因而有著不同效果的畫。他隨著天空的變化,輪流拿起它們。這位討厭弄虛作假和墨守成規的畫家,面對著他的畫,等待著、窺伺著太陽和陰影,他幾筆就把灑落的光線和飄過的雲朵採集下來,快速放在畫布上。我曾親眼目睹他這樣抓住一簇落在白色懸崖上的燦爛陽光,把它鎖定在一片金黃色調中,使這難以捕捉的、耀眼的光芒產生令人驚異的效果。」

1886年,這個拖家帶口畫畫的獵人,終於富裕起來,有財力去購置補給,繼續他的不朽狩獵了。那一年,丟朗-呂厄在紐約開了個《巴黎印象派畫家與色粉筆畫》的展覽會。美國評論家遠沒巴黎評論家高傲,巴黎評論家總試圖逃避的事實,美國評論家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我們感到,印象派畫家們是抱著確定的意圖從事創作的,如果說他們不注意創造規則,這是因為他們已經超出了規則之外;如果說他們不理會較小的真實,這是為了更好地研究更重要的東西。」

這話如果放到1874年,是不是會讓嘲諷大師勒魯瓦先生氣到吐血呢?

印象派畫家在國外,出人意料地大受歡迎。莫奈和雷諾阿成了活著的傳奇。牆內開花牆外香,鬧嚷到牆內春色擾擾。1887年,莫奈的畫在巴黎暢銷起來。他手頭寬裕了,就買下吉維尼的一處房子,周圍果樹蔥鬱;找了個棚屋,擺好畫架畫布,椅子擺上泥土,安了個疑似是大門的玩意兒,就又開始作畫。

他47歲了,已經被當作過一個畫派的領袖。然而一直支撐著他前進的創新意念,始終不曾停下。之後的一次問答裡,他對美國畫家利拉·卡波·培裡說道:「我希望生來就是一個瞎子,而後忽然獲得視覺,這樣一來,我就能夠不知道我眼前看到的東西原來是什麼,而開始作畫。」

一般認為,在19世紀80年代,莫奈的眼睛已經出了些問題。這問題嚴重影響他的視力,要到20世紀,但多多少少,他對顏色的使用上開始變化。

莫奈從來在用色上至為謹慎:1886年之前,他用褐色和土黃色極少;1886年之後,黑色也幾乎消失了。多年後,1905年,他會說:「關鍵在於瞭解如何使用顏色。到最後,無非是習慣。我喜歡用白色、鎘黃、朱紅、深茜草色、鈷藍和翡翠綠,就這些。」實際上,後世的研究發現,莫奈鍾愛的顏色是這十種:

鉛白、鉻黃、鎘黃、鉻綠、翡翠綠、法國群青、鈷藍、茜草紅、朱紅、象牙黑。

47歲了,他還是在拒絕一切「這玩意兒應該是什麼樣」的陳規俗套,而試圖在無疑處有疑。1888年收割之後,他有了一個新想法:

在此之前,如莫泊桑所說,莫奈總是帶著一群孩子、五六幅畫,四處狩獵光線與色彩。但1888年秋天,他想到了一個法子,以獲得自然的、獨一無二的印象。他癡了一般畫麥垛,一連畫了幾十幅。這成了他之後的標誌性保留節目:聯畫。在這堆麥垛畫裡,你可以看到同一個角度下不同季節、天氣、光照之下,一個麥垛的無數形象。秋天的麥垛灰黃泛綠,夏末的麥垛橙紅透紫。在麥垛尖與陽光交接的所在,紫、黃、黑、紅、綠以極細短的筆觸交替出現。而在麥垛腳邊,橙紅色的陽光、青綠色的陰影、麥垛邊緣被照到泛白的亮處,又在交替玩捉迷藏。1889年,他和與他同歲的羅丹聯手,在喬治·帕蒂陳列館裡,組織了個單獨展覽。他把25年來所畫的一切都展了出來,包括已經開始創作的聯畫,令公眾大為傾倒。1891年,丟朗-呂厄畫廊裡展出了15幅聯畫,大受歡迎,價格都數以千法郎計。

草垛 油畫 1888—1889年

現在,莫奈是個有銷路的畫家了。

從麥垛處得來的靈感,被莫奈灑遍各地。他的眼睛轉向了吉維尼村附近,艾泊特河的白楊樹。修長秀雅的白楊與矮胖結實的麥垛顯然不同,而且白楊臨水,水中倒影、雲與天空,又是莫奈最喜歡描繪的東西。很多年後,這些白楊所代表的「抽像印象」,被學者認為是20世紀抽像主義的先聲。

真正讓莫奈的聯畫成為傳奇的,是他的魯昂教堂大聯畫。1892年,莫奈去魯昂處理一件家事,見了魯昂大教堂——12世紀始建,13世紀遇火重建,16世紀累次加工終於完成,18世紀又修復過的著名哥特式教堂。此前,透納、柯羅、布丹、容金德、畢沙羅,都畫過此教堂,但著眼點相去不遠:巍峨高聳的教堂,那色彩單一的中央大門、門左的聖羅曼塔樓、門右的波爾塔樓、三角楣、拱廊、拱肋、精細美妙的長廊,與週遭景色一起,鮮明清晰地屹立著。

可是在莫奈那雙獨一無二的眼睛裡看來,不是這麼回事。他看不到色彩單調的石頭,而是諾曼底變幻天空之下,陽光與雨霧落在石頭上,營造的那些微妙的色彩。他決定以魯昂教堂為模特,開始作聯畫。

當然,如你所知:魯昂教堂比麥垛和白楊,難畫得多。

先是1892年2月至4月,隨後是1893年,莫奈分兩次,為魯昂大教堂繪製了三十多幅畫。他是從三個不同的位置畫的。首先,他在教堂正對面一家襯衫店裡畫,商店裡工人來往,他沒法工作,於是又去了一家時裝店二樓試衣間。顧客抱怨不休,莫奈也只好找了扇屏風,讓屏風兩邊可以各安其所,你試衣,我畫畫。1893年,他又換了個所在。你很容易看得出區別。比如,《棕色的和諧》一畫,一望而知是陰天下午、光線晦暗。灰色的天空下,赭石色的教堂,灰色的大鐘中央黃褐,周圍卻是藍與灰的交融。中央三大門幽深黑暗,垂老的木門望其顏色可知。但饒是灰暗至此,彩繪玻璃窗上的薔薇花飾依然明亮著。而在另一幅《魯昂大教堂》裡,晴天夕陽製造的黃色與淺玫瑰色被藍色陰影遮得若有若無,在三角楣處,陽光的暗影卻極分明。妙在莫奈的筆觸已不再是當年被人指摘的粗糙,而是一種柔軟至於黏稠的粗糙。古斯塔夫·熱弗魯瓦寫道:

魯昂大教堂 油畫 1893年

「魯昂大教堂的巨大身影聳立於大地之上,同時又彷彿消失、蒸騰於清晨的淡藍色薄霧中;各雕塑作品的細節、各蜿蜒曲折的裝飾以及各個空隙和凸起部分,在白天的時候會變得很清晰;黝黑的門洞宛如海洋中的『波谷』,牆壁上的石塊明顯留有時光流逝的印跡,如今在陽光、苔蘚和地衣的映襯下變成了金黃色和青綠色;建築物底部在暗影的包圍之下,頂部則被正在消失的夕陽餘暉染成了玫瑰色;這是一首對古老教堂所佔空間抒發的絕唱……這是自然之力和人類創造之間的一次巧遇及其相互作用的產物。」

莫奈的好朋友、多年之後成為法國總理的喬治·克裡蒙梭則說:

「灰暗的物體,其本身因陽光的照射而獲得生命,獲得給人們的感官以印象的能力。但這種圍在物體表面、深入其內部、反射至外部空間的光波,始終處於雜亂無章的狀態:有時如高聳入雲的『波濤』,有時如風平浪靜的『水花』,有時則像是一場『急風暴雨』。物體正是依靠這種『有生命』粒子的狂放不羈才得以顯現出來,我們也正因為這種狂放不羈才可以看見物體,同時物體也正是因此才得以顯出其確實存在;那麼一件東西在光的照射下究竟是什麼樣子,這是我們現在必須弄清楚的,是畫家所要闡明的,也就是通過畫家之手來進行化解和重新組合。」

莫奈自己的痛苦,卻甚少有人明白。在給艾裡絲·霍捨戴的信裡,他寫道:

「我每天都會有一些頭天未曾見到的新發現;於是趕緊將其補上,但同時我也會失去一些東西。就這樣,我在做常人難以辦到的事……我已殫精竭慮,幾乎要垮掉了。一天夜裡,我的噩夢一個接著一個;我夢見,教堂不知怎麼倒了下來,壓在我身上;其顏色好像變成了藍色,但很快又變成玫瑰色,最後竟又變成了黃色。」

當時的一派觀點認為,莫奈的選材頗有意味——谷堆象徵著法國土壤的肥沃,又向當年米勒們那一代農民畫家致敬;魯昂大教堂是哥特式建築的範例,是法國歷史和文明的凝縮;楊樹嘛,那一定是法國民主的象徵……另一派則咬定這是謬論:莫奈以同一個事物為對像反覆作畫,恰好證明他不在乎事物本身,而在乎光的變化:他只想草地、山巒、谷堆和大教堂,成為了太陽、空氣與天空的一部分。

後一種說法,確實有其道理:在莫奈筆下,魯昂大教堂的輪廓沒有石頭的硬朗,而是畫筆塗刷、模糊斑斕的色彩,陽光給石頭鋪上了濃稠鮮艷的霧靄。他用色彩和光線已經出神入化,足以製造強烈的實物感——即是說,他的畫給人濃烈的感官刺激,讓人覺得谷堆、石頭和其上的陽光,都伸手可觸,甚至有能讓人嗅與嘗的味道。或者說,莫奈的畫已經不只追求光線與色彩,他在追求一整個完整的、呼之欲出的濃烈體驗。所以1895年,批評家布勞內爾寫到:

「莫奈的藝術,已經成為了自然本身。」

而我們馬上將要知道:他如何以自然為畫布,創作自己的藝術。

克裡蒙梭提要求,請國家買下莫奈的魯昂大教堂系列聯畫——1892年,雷諾阿的《彈鋼琴的少女》都被法國政府收購了,意味著官方認可了印象派畫家,那麼,對莫奈怎可厚此薄彼?政府沒搭茬,但其他收藏家手腳頗快:弗朗索瓦·德波跟莫奈買了一幅,並連同其他收藏一起捐贈給了魯昂博物館。藝術保護人的伊薩克·德·卡蒙多伯爵,卻在1894年跟莫奈買了四幅,捐給國家了。國家是否承認無所謂,莫奈至少有錢拾掇他的蓮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