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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日出·印象》

3 《日出·印象》

如果你已經看過了所有的風景,看過了楓丹白露,看過了巴黎,看過了阿讓特伊,看過了塞納河口,看過了倫敦,看過了荷蘭……最後,你最想畫的,會是什麼?

1872年,莫奈32歲了。他畫過了人,畫過了樹,對陽光、水、天空、冰雪的材質都有過細緻的研究。他反對過安格爾,讚美過庫爾貝,被米勒震驚,欽服容金德,學習透納和康斯特布爾,熱愛過柯羅……但一切的師父,又都以革命性的繪畫生涯告訴他:

不要就此停止,不要被任何人影響。

如果可以選一個地方,重新坐下來,作戶外畫,你會選擇什麼地方?什麼地方是最美麗又最熟悉的,能讓你迅速地、飽滿地、熱情地而又放鬆地畫完?

莫奈回去了勒阿弗爾的故鄉。

在一切開始之前,在去荷蘭之前,在流亡倫敦之前,在與巴比松畫派交遊之前,在遇到容金德之前,在去巴黎之前,甚至,在遇到布丹之前。

甚至,在還沒有「成為畫家」這個念頭之前。

回到那個時候,那個時候的勒阿弗爾。

破曉之前,諾曼底天空淺灰色,佈滿海邊慣常的雲氣與霧靄。海潮起伏,吐氣如歎,波影如默。聞得見海水的味道。曙光初起,天空被點亮。自上至下,海天鋪開一線線一粼粼的光芒。教堂裡響起鐘聲。漁人的身影被熹微晨光,勾勒得如黑陶罐上的古代英雄。

莫奈重新睜開了眼睛。那雙已經被訓練過、看得清一切色彩、不被任何其他色彩和成見迷惑的眼睛。他已經沒有「畫出《草地上的午餐》那樣大幅巨作」的巨大野心,他只是在長63厘米、寬48厘米的小幅畫布上,在黎明到來之前,心靜似水地畫出他看到的一切:

初出現的太陽鋪影於海水中;鬆弛的筆觸以灰、黃、藍、白、青、黑自由自在地交列於天空,大體由土黃與藍綠色塊構成;海水被晨曦染為藍綠色;帆影與船影影影綽綽,是略深一層的青色塗抹而成;海浪由厚薄長短參差的筆觸構成;漁人的身影也不再是黑色,而是與綠色、青色、黃色一起散佈於海水中,小船黑色,游離於陽光之旁。海水中星點紅光,是橘黃、褐、白三色勾成,而遠處的房屋都還朦朦朧朧,因為日尚未出。在左下角的波光裡,簽下了「克勞德·莫奈」的名字。

日出·印象 油畫 1872年

他最初的出生地。他最初的風景。他最初描摹過的圖像,在1872年重新定格。

《日出·印象》。

很多年後,評論家會如此解讀這幅畫:比起物質實體,這幅畫更重視描繪色彩與氣氛。你無法忽視那朦朧的物氣,氤氳模糊了水上一切的色彩和線條;甚至前景的兩艘船也漂浮在霧裡,就像史詩傳說的景象。橙與週遭的灰對抗,一如陽光對抗熹微晨色;他的筆觸迅速寬闊,果敢絕倫——這是勒阿弗爾的海,他最熟悉、最不需要猶疑的景象。

很多年後,當這幅畫的地位已經不需要再爭辯,只需要歎賞與分析的時候,世界依然在疑惑:這幅畫如何讓人感受到光芒?和《花園中的女人》一樣,這幅畫裡的陽光會令人下意識地遮眼,彷彿畫布真能放出光芒。但多年之後,美國哈佛大學的教授馬加雷特·利文斯頓博士說:

「如果你弄個《日出·印象》的黑白版本,會發現太陽基本消失了……沒錯,太陽本身沒有光,只是憑色彩的映襯,才製造出這樣的效果!」

當然,莫奈完全不知道,這幅畫在後來會在歷史上扮演一個什麼樣的地位。他給畫兒定名時,也實在是匆匆為之。他沒有想到庫爾貝那樣宏大的寓意,那種為了戰鬥而提前擬得的口號。莫奈後來如此解釋這個題目的來由。

「風景無非就是印象,它只是轉瞬即逝之物……我在勒阿弗爾的窗口完成了一幅畫,太陽在霧中,一些船釘在前景上……他們問我這畫該叫個什麼題目……這畫不能叫作《勒阿弗爾的風景》,於是我說:就叫『印象』吧。」

就叫「印象」吧。

回到最初的起點,歷史由此開始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