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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戶外作畫

2 戶外作畫

1863年底,莫奈和巴齊耶跑去了楓丹白露森林邊緣,畫那裡的橡樹和石頭。他幾乎從此拋棄了畫室,日日在此流連。不久,雷諾阿和西斯萊作別了格萊爾畫室,跑來與他倆扎堆。馬奈的成功給了他們信心:不必去在意細部、陰影、對比,用快速筆觸,在戶外完成一切。

他們不是第一撥在戶外作畫的人。1857年,巴比松畫派的杜比尼就開著一艘小船——他命名為「博坦」——浮河作畫。同樣的年份,布丹在諾曼底海岸吹著海風作畫。但是,他們多少脫不了前輩套路,總得留一些工作在畫室裡完成,而無法完全在戶外,從頭到尾完成一整幅畫。

對莫奈來說,他的問題已非鉛筆、水彩、色粉的選擇,他也不願意在戶外畫出草圖,再跑回畫室細行加工。他接受了容金德的指導,重新看清了世界的色彩;他一直被布丹鼓勵,說「當場完成的畫最有力量」,而他走得更遠:

他要急速地表現自然的某個瞬間,離開畫室那些明暗遮擋的光線,帶著小幅畫布和油彩管,來到陽光下繪畫。只要當場完成,哪怕如馬奈那樣,承受「這幅畫沒畫完吧」的質疑。莫奈不相信一切既定規則。他學習了庫爾貝、柯羅、布丹、容金德,但又不全然相信他們。他最後相信的,只有自己的眼睛:

「依據個人的印象,而非借用普遍感受的規則,來完成繪畫。」這是他的理想。

1861年,他完成過《畫室一角》,那是幅精緻和諧的油畫。1862年,《獵人的勳章》,他對色彩的和諧有了進一步體會。但他沒到此為止。他需要更多的戶外光線。他在自然裡行走,看見橡樹、行雲、河水與風,以及無時無刻不讓他目眩的陽光。這些不是安格爾一派要求「去美化現實」的事物,而是戶外陽光製造了完美景色。他信心十足:

「一個人能夠畫出他所見到和瞭解的東西,靠觀察和思考來活下去。」

因為,一如他對巴齊耶感歎的:

「我每天都發現越來越多美麗的東西。」

畫室一角 油畫 1861年

那時節的年輕學生,穿衣打扮大多是波希米亞風——換句話說,吉普賽人似的,以不羈為美。但雷諾阿後來描述說,莫奈的打扮卻很布爾喬亞情調;雖然窮困,卻打扮得像花花公子。「他兜裡一毛錢都沒有,卻要穿花邊袖子,裝金紐扣!」在他們窮困期,這衣裳幫了大忙。那時學生吃得差。雷諾阿和莫奈每日吃兩樣東西度日:一四季豆,二扁豆。幸而莫奈穿得闊氣,能夠跟朋友們騙些飯局。每次有飯局,莫奈和雷諾阿兩人就竄上門去,瘋狂地吃火雞,往肚子裡澆香貝坦紅葡萄酒,把別人家存糧吃罷,才興高采烈離去——雷諾阿後來對他的女兒說:

「那是我人生裡最快樂的時光!」

年輕的血氣足以彌補一切,所以那時節,莫奈很是自豪,常自誇自讚「畫畫時從來不去思考任何一個畫家,模仿任何人的風格」。但自我讚美到底沒法換錢。為了謀生,他托巴齊耶賣畫,未遂。馬奈的畫已經夠離經叛道,讓買家望而卻步,何況比他更激進的莫奈?

1865年初,莫奈和巴齊耶在同一間畫室裡勞作。他渴望畫出一幅類似於馬奈《草地上的午餐》般的作品。那年春天,他畫得發了瘋,幾乎錯過了新沙龍的消息——1865年的沙龍,與以往不同。馬奈和庫爾貝依然被當作荒誕的激進派被嘲笑,但逐漸有了話語權。巴比松畫派也佔據了前台。兩年之前的落選者沙龍,在官方而言是鬧劇,但多少也讓上頭明白過來:是得換換思路啦!

1865年的沙龍評審委員會,只有1/4的成員是「上頭的人」,歸當局劃定;剩下3/4,民主選舉,由畫家們推選。官方此舉雖有假施仁義之嫌,但也算廣開言路。在許多傳說裡,最戲劇性的故事是這樣的。1865年沙龍開幕當天,馬奈剛到,就被人圍上,沒頭沒腦的讚美:

「這海景,畫得真好!」

馬奈驚詫了:「我沒畫啊?!」

一個誤會:馬奈(Manet)和莫奈(Monet)兩人名字,僅差一個字母。兩年前馬奈已聲名赫赫,而莫奈還是個無名小卒。眾人看了莫奈筆觸雄渾有力的畫兒,匆匆瞥一眼作者名,理所當然地想:「這準是馬奈的!」

這是莫奈成名的開始。評論家保羅·曼菲認為莫奈很誠懇,《美術公報》上如此陳述道:「一個新名字必須被提及。我們還不太認識莫奈先生,但我們可以看到那兩幅畫。《勒阿弗爾海角》和《鴻弗勒爾的塞納河口》。這些畫看上去還像初學者作品,缺少長期系統學習所擁有的細膩技巧。但對色彩和諧的審美、對明暗層次的感受、令人感動的整體效果、顯著的強度、看待對象的大膽眼光,這些資質都在展示莫奈的無限可能。我們將會滿懷興趣,追隨他的畫作。」

勒阿弗爾海角 油畫 1864年

如今,你依然可以從他的《勒阿弗爾海角》裡,看到布丹與容金德的影響:那層次多樣、光影重疊的雲彩。而《鴻弗勒爾的塞納河口》,波浪與雲影令人震驚,而對船的描述,多少讓人想起英國人透納。評論家那時已經注意到了莫奈的特色:「和諧的色彩」,「前景裡水與雲的筆觸頗為大膽」。

鴻弗勒爾的塞納河口 油畫 1865年

這是他初次的成功,但莫奈剛在巴黎獲得讚許,立刻回頭,繼續去楓丹白露,去鴻弗勒爾,完成他的野心之作了。他想要一幅《草地上的午餐》那樣的大作,想融匯自己一切的技巧和想法。

25歲,莫奈已非初來巴黎時,那個對庫爾貝五體投地、說啥聽啥的青年。他依然讚歎庫爾貝嫻熟從容、隨心所欲的用筆和調色刀,依然欽服於庫爾貝對宏大原則的強調;庫爾貝澎湃到近乎粗放的筆觸,尤其令莫奈讚美,但只有一個細節讓莫奈不快:

庫爾貝,與許多畫家一樣,習慣在暗畫布上作畫——他習慣把畫布抹上褐色,以便控制光與色塊。這習慣真不算新:18世紀,克勞德·洛蘭這樣的風景畫家,已為後代畫家總結出許多口訣與法則,可以稱作為「業餘繪畫愛好者流水線」。其中要務之一,就是配色法:前景中當塗暖色,最妙的莫過於棕褐色或金黃色調,背景應該褪為淡藍色彩。

當然,這法則也不是人人都遵守。比如英國風景畫家、德拉克洛瓦為之喝彩的康斯特布爾,對這套老八股甚為厭恨,從來都拒絕在前景塗上那「古老小提琴一般柔和的棕色」。傳說中,康斯特布爾有位朋友抱怨他:怎麼不給畫先塗上小提琴色呢?康斯特布爾遞過一把小提琴:「睜開眼睛看看吧,小提琴的顏色真是這樣的嗎?」為了忠實於自己的視覺,康斯特布爾酷愛到鄉間去做寫生速寫,然後回畫室做細心加工。

對莫奈來說,他比康斯特布爾更進一步:他不想要一切預定的效果,拒絕古典的、雍容的、不會出錯的褐色。他要用白色的畫布,來描繪藍天、白雲、綠樹。他要親自一點點勾勒明暗層次,他堅持在戶外現場,完成一切繪畫,而不是回到畫室,再做別樣的加工。總之,他讓自己的眼睛負百分之百的責任。

對庫爾貝影響的敏感,讓他有些自我煩惱。他已經決意不受任何人的影響,但多多少少,布丹、容金德、柯羅和庫爾貝,都在左右著他的情緒。這像一種奇怪的悖論:莫奈師從的這些人物,都是些天才的革新家;他們都在鼓勵莫奈,拋棄一切影響,拒絕跟從任何人;可是,對革新家們的遵循,會成為另一種跟隨……在彷徨無計中,莫奈的目光看到了另一個人:1865年3月,這個人走進了他的生活。

那是個來自里昂的姑娘,卡米耶·唐秀,小莫奈七歲,這年不過18。她生得美貌,來到巴黎,是當模特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