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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野焚 第三章 強圍安慶

一、圍魏救趙

曾國荃帶著弟弟貞干,統帥吉字營、貞字營一萬四千人屯於安慶城下,已有七八個月了。他採取的仍是過去圍吉安的老辦法,穩紮穩打,長圍久困。曾國荃是個以蠻出名的人,他遇事不幹則已,干則非達目的不可,拼上血本,甚至貼上老命也不在乎。那時安徽連年戰爭不息,皖中、皖南,太平軍和湘勇打得你死我活,皖北捻軍、苗沛霖團練、勝保袁甲三的綠營之間也鬥得難分難解。從咸豐三年開始,七八年間無一日無戰火,無一地無硝煙,再加上乾旱、蝗蟲,真個是天災人禍,集於一時,東南八省,以安徽百姓受苦最為深重。史書上記載的易子而食、析骨而炊的事,在這裡常可見到。人肉公開出賣,一斤標價從八十文到一百二十文不等。曾國荃將軍中一千石積壓發霉的陳米拿出來,招募民夫,替他挖壕溝。告示一貼出去,安慶府六縣饑民便蜂擁而至。他用這批廉價的勞力,繞安慶城外挖了兩道寬五丈、深二丈的大壕溝,只在南門外靠長江一帶與東門外靠菱湖一段留下兩個缺口。這兩道壕溝相距兩里多路。前壕又稱外壕,用於阻擋援軍;後壕又叫內壕,用於圍住城內的太平軍。吉字營就紮在兩條壕溝之間。曾國荃在湖南新招五千勇,連同原來的五千,共一萬人,習慣上仍叫吉字營,實際上已有二十個營了。他按建營初期前、後、左、右的稱呼,將二十個營分成四個部分。四年前,曾國藩曾薦蕭啟江、江繼祖、蕭慶衍、彭毓橘為吉字營營官。不久,蕭啟江回籍守喪,江繼祖陣亡,蕭慶衍被李續宜拉去。於是曾國藩又薦蕭孚泗、李臣典、劉連捷代替。曾國荃以彭、蕭、李、劉為分統。每個分統下隸五個營。曾貞干貞字營四千人,分為八個營。這支人馬,曾國荃私下稱之為曾家軍。曾國藩將它看成真正的嫡系,它的糧餉裝備都要優於李續宜、李元度、鮑超、張運蘭、蕭啟江等陸路各部,甚至比他所喜愛的水師還好。

曾國荃馭勇自有一套與大哥大不相同的辦法。他不做什麼忠於皇上之類的訓話,也沒有煩瑣的規章制度,他的辦法很簡單,只有兩條:一是打仗時,所有官勇都要給他死命地打。不肯出力的,貪生怕死的,他授權分統、營官、哨官,有權就地處決。二是打完勝仗後恣意享樂。通常是,野戰打贏了,聽任勇丁搶敵屍身上的金銀財寶,直至剝衣服;攻下城池後,讓勇丁快活三日,這三日內不論奸搶擄掠,殺人越貨,一概不問,三日過後再禁止。曾國荃的吉字營保舉比別的營都多都濫,有的營官、哨官把自己在家種田做事的兄弟叔伯的名字也寫進保舉單,曾國荃明明知道,照保不誤。這兩條辦法對農家出身的湘勇來說,最為實在,因此他手下的官勇人人打仗不怕死,成為湘勇中極有戰鬥力的一支人馬。曾國藩對九弟“快活三日”的犒勇之法很不滿意,多次勸說,曾國荃當面答應,實際上卻一點兒不改。他有他的想法:沒有甜頭,誰會為你賣命?忠君保朝廷,只能跟讀書人說說,種田人出身的勇丁,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利益。吉字營駐安慶城外久了,前壕外新增了不少店舖,其中尤以茶樓、煙館、妓院為多;有的營官哨官乾脆用幾十兩銀子買個逃荒女子,給她蓋個茅棚住下,天天相會,好像要在這裡成家立業,生活一輩子似的。所有這一切,曾國荃一概不管。

安慶城裡卻又是另一番景況。守將葉芸來,官居受天福,是從廣西殺出來的老兄弟,英勇善戰,忠直耿介,手下有兩萬五千精兵,隸屬英王陳玉成部。玉成打江南大營時,把留守安慶的重任交給了葉芸來。葉芸來深知安慶戰略地位的重要,這個酷愛飲酒的廣西佬兒,從受命之日起,便戒了酒,並下令所有官兵,非特令不得飲酒。對曾國荃的圍攻,葉芸來做針鋒相對的部署。安慶城牆高大堅厚,不易攻破,只要與外界的聯繫不斷,湘勇圍它三年五載都不在乎。

安慶與外界的聯繫,主要靠三條路。

南面的長江是最主要的交通要道,但這條水道卻被堵死了。彭玉麟的內湖水師和楊載福的外江水師,像兩座水壩似的將長江攔腰截斷,太平軍的糧船一隻也到不了安慶。葉芸來無水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條通道丟失。間或有少數洋船夾帶著糧食闖過“水壩”,來到安慶碼頭,葉芸來則以高價收買,使洋人獲利甚多。

城東面有一個大湖泊,名叫菱湖,以盛產菱角出名。此湖雖不大,但它南通長江,東連破崗湖,與縱湖相接。這一帶號稱魚米之鄉,是安徽最富饒的地方。安慶被圍之後,城內的柴米菜蔬主要由菱湖運來。葉芸來為保全這一條通道,派副手鞏天侯、張朝爵帶八千人,沿湖築了十八座石壘,將菱湖牢牢看管。

北門外一條大道連廬江、廬州,歷來是安慶與北面聯繫的主要陸路。離北門十五里處有一險要地段,名喚集賢關。關外山岡起伏,儘是紅色花崗岩,當地人叫赤崗嶺。集賢關猶如一道天門,扼控著安慶通向皖北的這條官馬大道。葉芸來派他手下第一員猛將劉瑲林防守此地。劉瑲林帶領五千精銳之師,沿赤崗嶺建起四座大石壘,如同四大金剛似的將集賢關死死地把守。葉芸來守安慶,運用的正是太平軍行之有效的傳統戰術——守險不守陴。

湘勇和太平軍就這樣對峙著,時打時停,城也攻不下,圍師也不撤。陳玉成幾次親自帶兵救援,都未能突破曾國荃的兩道壕溝。每次打了幾仗後,又因別處戰事緊急,陳玉成又不得不掉兵他往。

安慶戰場引起了天王洪秀全的關注,他命令干王洪仁玕設法解安慶之圍。洪仁玕是天王的族弟,自幼飽讀詩書,一心想走科舉功名的道路。洪秀全起義前,曾與他密談過,但他不參加。起義後,洪秀全派人回花縣老家接眷屬,再次邀請他,他又拒絕了。後來,清朝廷通緝洪氏族人,他便離開花縣,尋洪秀全不到,半途折回。咸豐三年去香港,在西洋牧師處教書。第二年離香港到上海,想到天京去,受清軍所阻,只得滯留上海,在洋人辦的學校裡學習天文曆法。這年冬天又返回香港。咸豐九年四月,洪仁玕抱著“聊托恩蔭,以終天年”的思想再次尋找洪秀全。在洋人幫助下,這次終於順利到了天京。

此時正當楊韋內訌之後,石達開又帶兵出走,洪秀全對異姓猜忌甚深,而自己的兩個異母兄又不中用,見到這位學貫中西的族弟,十分歡喜。見面之後,便授予福爵;幾天後又晉封義爵,加主將;不久,又不顧許多大臣的反對,晉封洪仁玕為開國精忠軍師頂天扶朝綱干王,總理全國軍政,相當於當年楊秀清的地位。

洪仁玕來到天京未滿一個月,並無尺寸之功,便位居宰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洪仁玕畢竟是個眼界開闊、學養深厚的有為之士,他決心不負天王重托,忠心耿耿、勤勤懇懇地擔起領導天國軍政這副沉重的擔子。

洪仁玕在香港生活較長時間,對外面世界瞭解甚多,看到西方國家制度優越,生產發達,很受啟發,有心想把天國治理得如同西方國家一樣繁榮富強。他參考外國的成功經驗,向天王提出了一套嶄新的建國綱領——《資政新篇》,試圖從風、法、刑三個方面著手,徹底改變中國的面貌。這個《資政新篇》受到天王的激賞,只是因為天國版圖內,幾乎無一塊安寧之地,其中所提出的許多美好的設想,現在都不能實現。他只能暫時擱下,集中精力考慮戰事。

干王雖然沒有親臨戰場打過一天仗,但他聰明好學,讀過不少前代兵書,平時也常跟天王閒聊打仗的事,慢慢地也悟到一些用兵打仗的知識。在對天國各大主要戰場作了全面分析之後,干王提出圍魏救趙之計,即以打武昌來解安慶之圍。干王向天王談了這個設想,得到天王支持,並要他和陳玉成、李秀成再細細商量。

陳玉成從皖北戰場星夜趕回天京,李秀成也匆匆離開蘇州忠王府工地。洪仁玕向二王談了大江南北兩岸同時出兵奇襲武昌,以此引誘湘勇兵力西去,從而解安慶之圍的用兵計劃。陳玉成聽畢,立即表示贊同:“干王此計甚好。武昌為湖廣中心,湘妖糧草輜重,全靠從武昌船運至下游,倘若將武昌奪回,則斷了湘妖的後路;且目前胡妖頭正率湖北綠營的主力駐紮在英山一帶,守武昌城的是滿虜官文,此人是個無才情的圓滑官僚,城裡的兵力亦單薄。武昌告急,胡妖曾妖必然會全力搶救。”

李秀成卻不同意,無論從哪方面看,洪仁玕的這個想法都不成熟。

“圍魏救趙之策,寫出了我天國軍事史上光輝一頁的,是今年初夏大破江南大營的戰績。”外表看來文弱白淨如同婦人的李秀成,說起話來卻聲如洪鐘。他有一個特殊的習慣,一坐下來,左右兩條腿便交換著不停地上下顫動,說話時亦如此。干王在李秀成的心目中並無地位,只是由於等級的限制,也因為看在天王的面子上,他才表面上服從。李秀成認為這是一個關係到天國命運的重大戰略決策,他,一個身經百戰的統帥,一個對天國有深厚感情的老兄弟,有責任幫助從未打過仗的干王和比自己小十來歲的英王糾正失誤,“它固然是一個好計策,但並不是任何時候都行之有效的,要看天時、地利、人和。目前正當隆冬季節,天寒地凍,非大規模軍事移動之時,武昌離安慶近千里,圍千里之外的武昌來救安慶,這種圍魏救趙,歷史上少見,且上次的對手和春、張國梁,都是有勇無謀之輩,現在我們面臨的曾國藩、胡林翼,最是老奸巨猾,怕是難以瞞過他們的眼睛。”

李秀成的這番話,說得洪仁玕和陳玉成一時語塞。沉默一會兒,陳玉成說:“忠王的話不無道理,但我以為,此策仍可使用。千里圍武昌,固然遠了一點兒,但長途行軍是我軍的傳統,輕裝疾進,有十天半月也便到了。天氣雖冷,難不倒弟兄們,只要能打勝仗,吃這個苦值得!曾胡老妖雖然奸猾,但他們也不能眼看武昌丟掉不救;武昌一丟,清妖軍心必然不穩,安慶亦不可久圍。我看還是按干王佈置的,我帶皖北十萬人從江北進軍,忠王帶蘇南八萬人從江南進軍,可望正月間在武昌相會。”

洪仁玕也說:“眼下解安慶之圍,只有這個辦法,捨此別無良策。退一步說,即使曾妖不去援救,我們乘隙來個四下武昌,也是一個振奮軍心的大勝利。”

李秀成仍不能接受這個方略,除掉剛才說的天時地利人和不合外,他還有自己個人的小算盤。天京以南廣袤的土地,幾乎都是他率部打下的,這是中國最富裕的地方,他已奏請天王同意,將蘇州一帶改為蘇福省,將來作為天國的陪都。李秀成有心把蘇福省按照自己的理想建設成為真正的小天堂,正在興建中的忠王府,就是他宏偉建設藍圖中的一個重要工程。所以,李秀成此時不想離開蘇州,但這個理由他不便拿出來。

“蘇南的人馬不能動。躲在上海的清妖頭目何桂清、薛煥正與洋人勾結,試圖反撲,湘妖蕭啟江部即將逼近溧陽。此時從蘇南調兵西去,無疑方便清妖乘虛而入。”李秀成又找到了一條重要理由。

“留下一萬人在蘇州,由譚紹光率領抵禦清妖。”洪仁玕爽快地回答。

“譚紹光難以獨當一面。”李秀成還是不同意出兵。

陳玉成是個直爽人,見李秀成再三反對,心裡已不痛快。他開始覺察到李秀成是不願意離開他經營半年之久的蘇福省。這位出生入死奮鬥十年,對天國忠貞不貳的王爺,對李秀成在這樣危急時刻,不把天國大局擺在第一位,腦子裡盤旋的總是自己統轄的蘇福省,大不滿意;但想到此刻天國軍事重擔已壓在自己和李秀成兩人的肩上,況且李秀成比自己大十多歲,資格也老得多,不便直接指責他,便沉默不語。洪仁玕心裡也有數,他站起來說:“好了,這事明天再說吧!天王說難得與兩位王爺見面,今晚在金龍殿宴請二位,我們這就進宮去吧。”

洪秀全自住進天王宮後,很少接見文武臣僚,當年生死與共的戰友日漸疏遠。陳玉成、李秀成也有大半年未見天王了,聽說天王設宴,便都高興起身。

三人出了干王府,走進黃龍大轎。干王的轎走在前面,由三十六個身穿黃馬褂的轎夫抬著;英王的轎排第二,忠王的轎排第三,都由二十四個轎夫抬,也一律穿黃馬褂。黃龍大轎的前面擺著三位王爺的全副執事,後面跟著百多個佩劍持戈的衛士。這列轎隊逶逶迤迤,綿延裡把路長。洪仁玕把貼身侍衛叫到轎邊,小聲吩咐幾句,侍衛先騎馬去了。干王府設在城南三坊巷原江寧縣署。這一列氣勢非凡的轎隊出了顧樓,穿過司門口,走過府東大街,從堂子巷轉到太平街,然後進入花牌樓,一到衛巷,雄偉壯麗的天王宮便出現在眼前了。

經過幾年的大興土木,天王宮已全部建好了。一道周長七八里,高達三丈的黃色琉璃牆圍的是外城,名曰太陽城。太陽城裡有一座內城,名曰金龍城。金龍城中有一座大宮殿,名曰金龍殿,這就是天王會見大臣的地方。殿後有一個大花園,名曰御林苑。圍繞著御林苑的是一排排宅院,這便是天王和他的八十八名后妃娘娘的寢宮。天王宮裡的一切建築,均以黃金塗飾,門窗用黃綢裱糊,陽光下金光燦燦,遠遠望去,高高的城牆裡好像圍了一座金山。

三王的轎隊在御溝外停了下來。御溝上建有五座橋,名曰五龍橋。過了橋,迎面而立的是一座高聳入雲的望樓,名曰天台,這是天王每年十二月初十生日時謝天之所。兩旁各有一座牌樓。左邊牌樓上寫著“天子萬年”四字,右邊牌樓上寫著“太平一統”四字,都出自天王手筆,字字灑脫,龍飛鳳舞。天台後邊是一道大照壁。照壁與圍牆齊高,寬十五丈,彩繪九條巨龍,這是天王張貼黃榜之處。黃榜系黃綾制就,印龍鳳雲紋,它通常用來寫天王封爵授官的告示。照壁之後,便是朝天門了。

朝天門左、中、右三扇巨門全用黃緞包就,繪上雙龍雙鳳,門上金漚獸環,五色繽紛。門兩旁擺著大鑼四十對,朝天炮二十座。每天早晚天王在內吃飯,門前即齊擊大鑼,又放炮二十響,聲震數里之外,故太陽城附近不見一雀一鳥。進了門,兩旁各有一溜朝房,內外三進,寬敞明亮,這是宮中官員的辦事之處。所有房屋門前一律懸掛著大紅綢燈籠,裡面擺設玉瓶、玉盆、玉碗,其中尤以安放在金龍殿裡的二十四個三尺高的大玉瓶最為珍貴,這是贊王蒙得恩親自為天王監製的。天王洪秀全今晚就在二十四個大玉瓶旁邊的大理石條桌上,擺下了一席豐盛的酒菜,招待從前線回京的英王和忠王。

九年深宮生涯,已完全改變了天王當年英俊挺拔的容貌。他渾身顯得肥胖而鬆弛,行動很不方便,站起坐下都要宮女在一旁攙扶,頭髮稀疏,精神不旺,從外表上看,全不像一個四十九歲的中年人,倒有六十開外的年紀了。只是頭腦依然靈敏,語言快捷。天王今夜特別高興,頻頻與兩位寵將乾杯,不停地勸菜,席上談笑風生,妙語連珠。在陳玉成、李秀成的眼裡,此刻的天王,脫掉了神聖尊貴的外衣,露出了傳道和戰爭歲月中親熱豪爽的本性。一下子,他們與天王的關係親密多了。秀成乘機對天王說:“陛下,打武昌的江南一支,你另派人去吧,蘇福省我一時離不開。”

洪秀全一聽,哈哈笑了起來,拉著李秀成的手,親熱地說:“圍魏救趙,秀胞爾是老手了。春夏之間的那一仗,打得幾多漂亮!清妖建了七八年的江南大營,讓爾給砸得稀巴爛,和妖嘔血而死,張妖投河,何妖嚇得屁滾尿流。我天國戰將,從升天的東王算起,有幾個人打過這樣痛快的大勝仗?莫客氣了,這南路一支,非爾親自指揮不可。有爾去,朕就放心了。”

天王這幾句貼心話,說得李秀成心裡異常溫暖,在如此褒獎和信任之下,李秀成還能再說什麼呢?洪仁玕心想:到底天王威望隆重,幾句笑話就解決問題了。他舉起玉杯,興高采烈地敬了天王一杯,又和英王、忠王乾杯,碰得玉杯叮噹作響。

玉成問:“陛下近來忙些什麼事?”

“近來忙得很!”外面北風呼嘯,但金龍殿裡炭火熊熊,溫暖如春,幾杯酒喝下去,洪秀全感覺身上發燙,他敞開明黃繡龍袍,嚴肅地說,“這兩個月來,我在逐條批閱《聖經》。《聖經》看似淺顯,實則深奧無比,尤其是《聖經》上說的事與我們天國之間的聯繫,朕如果不講清楚,兄弟姐妹們如何知道!朕於是給予詳細指示,今日已全部批完。”

“陛下功德無量!”玉成、秀成齊聲說。

仁玕在香港時,便對《聖經》很有研究,他想看看天王是如何批的。天王滿口答應,命女承宣官把書案上的那本《聖經》拿過來。

一會兒,女承宣官捧來一本裝幀考究的《聖經》。眾人翻開看時,只見每頁天頭地角密密麻麻地佈滿了蠅頭朱批,字體恭正。看得出,天王對此事十分鄭重,態度非常虔誠。仁玕不由得心頭一熱,自愧不如。他隨手翻開一頁,玉成、秀成都湊過來,三人細看。在《創世記》第十四章末段邊,“又有撒冷麥基洗德帶著餅和酒出來迎接。他是至高上帝的祭司”句旁,天王批道:“此麥基洗德就是朕。朕前在天上下凡,顯此實績,即今日下凡做主之憑據也。蓋天作事必有引。爺前下凡救以色列出麥西郭,作今日爺下凡做主開天國引子。朕前下凡犒勞亞伯拉罕,作今日朕下凡做主救人善引子。故爺聖旨云:‘有憑有據正為多。’欽此。”

讀完這段話後,玉成更崇拜天王,秀成納悶兒不解,仁玕心裡冒出兩個字:荒唐!

仁玕又翻開一頁,見在《約翰》第三章旁,天王批道:“上帝獨一,至尊基督是上帝太子,子由父生,原本一體合一,但父自父,子自子,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這一段批文,三王都不甚解其意。於是仁玕合上書,雙手恭還給天王,說:“《聖經》經陛下御批,果然意義都出來了。明日臣即下令刻書衙,命他們從速刻印,天國師帥以上的文武官員人手一部。”

天王高興地命女承宣官收起《聖經》,說:“為慶賀朕今日御批《聖經》完畢,特請諸位看一件稀罕物。”

天王剛說完,另一女官提了一隻燈籠進來。玉成、秀成一看,都吃了一驚,原來這只燈籠的罩子並不是通常的綢子,而是無色透明的玻璃,又天衣無縫地做成大南瓜似的形狀。這種玻璃燈籠,玉成、秀成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也難怪,那時的中國,這種玻璃燈籠的確極為罕見,天王樂呵呵地對著李秀成說:“秀胞,爾不知道,這其實是爾的戰利品。”

李秀成驚得雙目睜起,不懂天王話中的意思。

“四月份打下蘇州後,爾率軍南下,譚紹光在江蘇巡撫衙門發現八個木箱,撬開一看,竟是八隻嶄新的圓形玻璃燈籠。問衙門舊書吏,才知是何桂清托洋人從英吉利剛買來的,還來不及用,便做了俘虜了。”

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天王接著問秀成:“王府蓋得如何了?”

“快蓋好了,還差個把月就完工了。”秀成答。

“好!不要急著完工,把它蓋好點兒。”天王接過女官遞過來的熱毛巾,擦了擦手和臉,興致高漲,“當年蕭何為高祖營造未央宮,立東闕、北闕,又建前殿、武庫、太倉。高祖打仗回來,見未央宮建得甚是壯麗,大怒,對蕭何說:天下不安,連年苦戰,成敗尚不可知,宮殿為何建得如此豪華過度?蕭何說:正因為天下未平定,所以要造這樣的宮殿,不豪華壯麗,不足以威重天下。高祖於是轉怒為喜。天王宮的規模是大了些,也有人指責,他們其實不懂得朕的用心良苦,朕要借此威重天下呀!”

剛進宮時,玉成、秀成對天王宮的侈麗奢華,心中都頗不以為然,現在聽天王如此解釋,方才明白。

“當然,諸王的宅院,決不可模仿天王宮,但既貴為王府,也就不可草率,都要建造得像個樣子。尤其是蘇州的忠王府,今後是陪都的第一大王府,更要威重。非如此,不可震懾四屬。秀胞,蘇州來的這八個玻璃宮燈,仍叫它回蘇州去。朕特為賞給爾,待忠王府落成之時,懸掛大門上,以壯威儀。明日叫呤唎回他的英國老家去一趟,買它幾百個來,每個王府都要掛它幾個。爾回蘇州後,立即調兵遣將,準備西行。王府營建之事,我命蒙得恩代爾主持。天王宮就是他負責建造的,我叫他將忠王府再擴大一倍,造得氣派十足。秀胞,爾就放心去吧!”

多英明的天王,他似乎早已洞察李秀成不願出兵的真正原因;多寬厚的天王,他給了李秀成意想不到的浩蕩皇恩。李秀成還能說什麼呢?他站起來激動地對天王表示:“謝陛下厚恩!小官服從聖命,速急發兵武昌,以解安慶之圍。”

二、調和多、鮑

離開天京後,陳玉成和李秀成便調兵遣將,從長江北、南兩面分別向西挺進,約好一個半月後在武昌相會。北面陳玉成帶著林紹璋、周國虞、康祿,點起兩萬人馬,號稱七萬,由和州過廬州,欲擦過桐城,再走太湖進湖北。為壯聲勢,陳玉成又約定龔德樹率三萬捻軍南下。在曾國荃看來,陳玉成此舉顯然是衝著安慶而來的。他將這一分析向大哥作了報告。曾國藩決定調多隆阿、鮑超率部在桐城縣掛車河、孫城一帶截擊陳玉成的部隊。

當年那顆奇異的瑪瑙,多隆阿自然沒有上交朝廷,曾國藩也從不問起,彼此心照不宣。這幾年多隆阿一直轉戰在鄂皖交界之地,時有勝仗,曾國藩素來對他優容相待,復出之後,更有意籠絡他。多隆阿凡有戰績,曾國藩便搶先奏報朝廷。去年,多隆阿已授福州副都統,他感激曾國藩;二人相處,日漸融洽。為使多隆阿更賣力,這次多、鮑協同打援,曾國藩又命多為主,鮑為副。但鮑超不理解曾國藩的用心,他不願居於多之下。

“大人,多隆阿的能耐,您老比我更清楚。他哪裡是打仗的材料?我在他之下,日後我的功勞都變成他的了,我不幹!”

“世稱多、鮑,其實多哪裡可以比鮑。”曾國藩笑道,“這點我心裡有數,你放心去。鮑提督的戰功,多副都統是奪不去的。”

高帽子一戴,鮑超高興了:“好吧,我聽大人的。”

鮑超帶著八千人渡江而北,按期駐紮在孔城至羅昌市一線上。按湘勇打仗的一貫作風,紮起二十座營房。營房外挖深溝一道,溝裡插滿竹籤、荊棘。溝外放哨,溝內架炮。營房內外,防守得嚴嚴密密。十天過去了,多隆阿的綠營未到防,陳玉成的增援也未到,鮑超鬆了一口氣。

鮑超統領的霆字營,打仗不含糊,軍紀比吉字營還差。十來天無仗打,勇丁們便不安分了,營中喝酒賭博,營外宿娼嫖妓,把個軍營搞得烏煙瘴氣。鮑超不甚貪女色,偶爾部下送上個漂亮女人,他也不拒絕,但天一亮,便摸出幾個錢打發走,決不留女人在身邊。鮑超最愛的是喝酒,喝酒時又要嫩雞作下酒菜。一日三餐,十斤酒、三隻雞吃下去,不醉不脹。在他的影響下,霆字營的營官哨官都有吃雞的癖好。十多天住下來,弄得周圍幾十里地面,雞都遭了劫,軍營外四處是雞毛。當地一個老塾師氣不過,給鮑超編了四句歌謠:“風捲塵沙戰氣高,窮民香火拜弓刀。將軍別有如山令,不殺長毛殺扁毛。”鮑超聽了也不在乎。

過幾天,多隆阿帶著一萬綠營來到掛車河紮下。陳玉成聯合龔德樹的捻軍,號稱十五萬,也跟著由北而來,在湘勇駐地十餘里外紮下營來。鮑超疾馳多隆阿營,對多說:“賊兵新來,腳跟不穩,我軍今夜劫營,可挫賊的氣焰。”

多隆阿一貫打老爺仗,不想太勞累:“賊勢浩大,暫勿輕動,過幾天再說吧!”

鮑超心想:你不去,老子今夜劫營給你看看。

鮑超回到孔城,傳令秣馬厲兵,半夜待命。後半夜,鮑超帶著兩千精壯勇丁,馱了十餘門火炮出發。副將宋國永問:“鮑軍門,部隊向哪裡開拔?”

鮑超喝道:“不要作聲,跟我的馬走就是了!”

宋國永不敢再問,指揮部隊緊跟鮑超馬後。

時正深冬,夜色很濃,兩千勇丁銜枚疾走。走了十四五里,忽聞四周刁斗聲傳來;再向前走,聲音愈多愈急。官勇們疑惑不解,鮑超下令停止前進。過一會兒,天色漸曉,四周之物依稀可辨,大家定睛細看,一個個大驚失色。原來,鮑超將他們帶到了敵軍營壘之內。鮑超傳令:“不許驚慌,賊正酣睡,沒有防備,正是劫營的好時候。”

說罷,親自點燃一門火炮,對著前面大營放出。“轟隆”一聲巨響,驚得睡夢中的人懵懵懂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緊接著十多門火炮一齊開炮,營壘中的官兵暈頭轉向,亂作一團。鮑超騎在馬上,掄起大砍刀,帶頭衝過去,兩千勇丁人人捨命向前,喊殺聲震天動地。原來,鮑超闖進的這片宿營地,正駐紮著捻軍龔得樹的人馬。當龔得樹一眼看見到處飄揚著繡有“霆”字的軍旗時,知已碰上了湘勇中最強的部隊,心裡叫苦不迭。龔得樹不知鮑超有多少人馬,這次南下本不是他的用兵計劃,捻軍打仗,素來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現在吃此大虧,便乾脆帶著全部人馬北撤回老家去了。鮑超擄掠了不少馬匹甲仗,吹起得勝號,收兵回營。

鮑超的勝利,不但沒有得到主將多隆阿的獎勵,反而使他由羞愧而變得惱怒起來。恰好陳玉成趁霆字營得勝虛驕的空隙,發起一場反攻,鮑超沒提防這一著,打了敗仗,死了二百來人,後退二十多里。多隆阿抓住這個機會,揚言要向朝廷上一折,嚴劾鮑超軍紀敗壞,不聽號令,請朝廷將鮑革職嚴辦。鮑超得知,氣憤至極,吩咐宋國永看管霆字營,一匹快馬跑到東流,向曾國藩訴說委屈。

多、鮑不和,使曾國藩頗傷腦筋。打援,主要靠鮑超的霆字營,不能撤鮑超;多隆阿在安慶附近打仗多年,地形熟悉,也不能換多隆阿。鮑超勇猛,但頭腦簡單;多隆阿硬打不行,但算計尚可。二人要攜起手來,才可以取長補短,相得益彰。早幾年,曾國藩處理這樣的事,必定採取強硬的措施,要麼強迫鮑超聽多隆阿的命令,要麼斷然調離多隆阿。但現在的曾國藩,不想用這樣生硬的辦法了。他溫語安慰鮑超,留他住下,一面派人去掛車河,將多隆阿請來。

多隆阿來了,身後跟了一個隨從額爾真。多隆阿雖然能講漢話,卻不識漢文,平日公牘書函,凡漢文均由額爾真誦讀,回信亦由額爾真代辦,額爾真也總是跟著他參加各種會晤。

曾國藩客氣地接待多隆阿。寒暄畢,多隆阿問:“不知大人將多某從掛車河喚來有何要事?”

曾國藩神色嚴肅地說:“倘若沒有大事,將軍軍務繁忙,鄙人怎能打擾。”說罷,吩咐荊七:“把那封匿名信件取來給多將軍看。”

荊七進到內室,捧出一封信函來。曾國藩接過,雙手遞給多隆阿,多隆阿隨手給了額爾真。額爾真看著看著,臉色很不自在,看完後也不作聲。多隆阿奇怪,問:“信上寫的什麼?說與本都統聽聽。”

額爾真略為躊躇後,說:“大人,這封信說駐守在桐城縣南的軍隊軍紀差,騷擾百姓,將百姓家的雞子搜括一空。”

“放屁!”多隆阿罵道,“這都是鮑超干的,怎麼算到老子頭上來了!”

“多將軍莫發怒,這裡還有一封說好的。”說話之間,荊七又從裡屋拿出一封信。

額爾真看後面露喜色,對多隆阿說:“這封信誇將軍智勇非凡,半夜劫營,幾聲炮響,便轟走五萬捻軍,實不亞當年張翼德在長阪坡前一聲怒吼,江水為之倒流的氣概。”

多隆阿平時常叫額爾真誦讀《三國演義》以為樂,並以張飛自比,今見別人真的把他比作張飛,喜不自禁。只是這劫營之事乃鮑超干的,與自己無關,話到嘴邊又嚥回去了,臉上紅紅的,頗不自然。曾國藩將這些都看在眼裡,慢慢地說:“我這裡關於多將軍在掛車河一帶打長毛援兵的信還有幾封,就不一一給將軍看了,大致也差不多,有誇將軍戰績輝煌的,也有說將軍不甚檢點的。這些信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都沒有提鮑超一個字。”

“鮑超搜括雞子的事,也算到我的頭上,真正可惱。”多隆阿一點兒也沒有覺察到曾國藩的用心,自個兒嘮嘮叨叨。六年前,當多隆阿從江寧奉僧格林沁密令來到武昌時,曾國藩不過一在籍侍郎,湘勇也只是初次獲勝的練勇,他把自己擺在監視者和指揮者的地位。六年後的今天,曾國藩已是實權在握的兩江總督,奉命統率兩江境內所有軍事力量,湘勇戰果纍纍,威名震天下,根本不是朝廷旗兵、綠營所能比擬的。多隆阿再狂妄,再有僧格林沁這個強後台,他也不敢像過去那樣目空一切了,何況曾國藩對他優禮有加呢?故當曾國藩神色莊重地對他說話時,多隆阿也規規矩矩地以屬下的身份恭聽。

“多將軍,從掛車河到羅昌市近兩萬名兵勇所做的一切,都要算到你的頭上。為什麼世人會這樣呢?因為你是那裡朝廷兵勇的主帥,那裡兵勇的是非功過都與你分不開。我豈不知半夜劫營乃鮑超所為,豈不知好吃雞乃鮑超的嗜好,搶雞必定是他的勾當,但我向朝廷稟報,也會如同世人給我寫的信一樣,功也罷,過也罷,都要算到你多禮堂將軍的頭上。眼下,長毛傾數萬人馬前來援救安慶,掛車河一帶的戰場,乃天下第一大戰場,皇上廑注,四海矚目,東南半壁的安危,繫於將軍一人。多將軍只能與部屬精誠團結,萬眾一心打敗長毛,方才不負皇上所托,世人所望;倘若此時與部下不和,貽誤戰機,讓長毛佔了便宜,多將軍,你想過沒有,那時你如何向皇上交代?”

曾國藩這幾句話說得多隆阿神色悚然,他心悅誠服地說:“大人指教的是。”

曾國藩見他能夠聽得進,心裡喜歡,繼續說下去:“世以多、鮑並稱,其實我心中有數,鮑如何可與多比?這幾年鮑超能得名,實靠將軍蔭庇。鮑超乃一蠢悍武夫,只知硬打瞎衝,又不懂算計,又不講軍紀,豈可以與將軍比得?將軍出身世家,深通韜略,善覘軍機,馭下有方,愛民如子,古之司馬穰苴用兵,也未必能超過將軍。鄙人之所以將鮑超從皖南調來,正是讓他有機會跟著將軍學習帶兵之法。日前我已將此種用心與鮑超挑明,鮑超願聽將軍調配,並無二心。況且鮑超勇猛,亦世間少有,只要將軍調配得宜,是可以發揮大作用的。將軍為打援主帥,鮑超之功,即將軍之功。相反鮑超之失,亦是將軍之失。願將軍慎思。”

多隆阿聽了這番話後,心裡明白過來,不好意思地說:“前向多某器局狹窄了,造成誤會,回去後就向鮑春霆認錯。”

曾國藩笑道:“鮑超早被召來訓話了。今天就在我這裡來個杯酒釋前嫌吧!荊七,去把鮑提督請來。”

一會兒鮑超上來,見多隆阿在座,高叫起來:“多禮堂,你為何要上奏皇上彈劾我?”

曾國藩喝住:“鮑提督,快不要誤會,多副都統專來接你回去的。”

多隆阿忙站起來,順著曾國藩的話頭說:“春霆兄,切莫聽信謠傳,我如何會彈劾你呢!昨天尋你商討軍事,得知你已到東流,我便趕到東流來接你了。春霆兄,我們一起回掛車河吧!”

曾國藩說:“莫忙,莫忙,在我這裡吃了飯再走,你送給鮑提督那壇古井貢酒,也讓我嘗嘗味。”

多隆阿先是一愣,見曾國藩大笑,也便跟著笑起來。見多隆阿當著曾國藩的面辟了謠,又特地趕來接他,還送了一罈好酒,直腸子鮑超怒氣已消,也咧開嘴笑了起來。

三、夜襲黃州府

陳玉成本只是路過桐城,見捻軍已退回皖北,便趁著打勝仗的機會,在一個月黑星隱的夜晚,率部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桐城戰場,繼續西進。臨走前,他們將成千上萬面各色旗幟插在山坡上,綁在樹梢上。這一招果然起了作用。直到五天過後,多隆阿、鮑超才知道他們確已離開,但去向不明。

陳玉成的部隊經黃家鋪、官莊山過岳西縣,打聽到湖北巡撫胡林翼紮營太湖,便改道穿越司空山,繞過英山縣,隊伍進入了大靈山。周國虞對陳玉成說:“殿下,南邊忠王殿下的人馬還沒有出江西省,我們必須在黃州府渡口過江,才能由南岸強攻武昌。”

陳玉成說:“現在只有走這條路了,不知黃州府的情況如何。”

康祿說:“殿下,我明天帶幾個人去刺探一下。”

“行。挑幾個精幹的弟兄,化裝成客商,進城仔細看看。明天一早出發,早點兒回來。”

三天後康祿回來,沮喪地告訴陳玉成:“黃州府似乎已得知敵情,城牆上刀槍林立,四道城門把守嚴密;知府許賡藻精明能幹,守城的軍隊是號稱天下第一的鎮筸兵,領兵的正是能征慣戰的鄧紹良。前幾年,鄧紹良已由雲南楚雄協副將升為提督銜安徽壽春鎮總兵。他口出大言:‘黃州府是一座銅打鐵鑄的關口,長毛一兵一卒休想從這裡經過。’”

陳玉成、周國虞聽了,心中作難。康祿說:“我再到黃州府裡轉幾天,看可不可以尋到空子。”

康祿單人匹馬再次來到黃州府,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表面上悠閒自在地四處逛蕩,內中卻憂心如焚。傍晚時分,從知府衙門裡走出一列轎隊。康祿悄悄打聽,得知藍呢轎裡坐的正是黃州知府許賡藻,便偷偷地跟在後面。轎隊穿街過巷,來到西門內文廟前停下。康祿又一打聽,得知文廟現已改作鄧紹良的行轅。康祿想:許賡藻專來拜見鄧紹良,必定有要事,這是個好機會。

康祿回到旅館,換了一身夜行服,乘著月色來到文廟。看看沒有人,縱身上了院牆,再一跳,輕輕地落了地。康祿見明倫堂裡燈火通明,時見端著碗的僕人進進出出,心知許賡藻和鄧紹良一定在這裡喝酒。康祿又一跳,上了明倫堂屋頂,從一個小窗口裡鑽進,學鼓上蚤時遷的樣,將身子緊貼靠近酒桌的樑上,豎起兩耳聽著。

席上果然坐的是鄧紹良和許賡藻兩人。四十多歲的鄧紹良高大肥胖,他脫去外衣,穿著一件緊身黑綢小襖,帽子也沒戴,露出一顆禿頂大頭,正吃得酒酣耳熱,油光滿面。對面的許賡藻五十餘歲年紀,灰灰白白的瘦長臉,五品文官袍服穿在身上空空蕩蕩的,猶如罩在一棵乾枯的老樹上,兩隻筷子整齊地擺在面前,似乎從沒動過。許知府正襟危坐,神色憂鬱地望著鄧紹良說:“軍門大人,聽說大靈山藏著好幾萬長毛,他們一定是來打黃州府的,城裡三千守兵怕是少了點兒。”

“太守不必擔憂。”鄧紹良用手抹抹嘴巴,帶著酒意,大言不慚地說,“我手下這些鎮筸兵,都是一個當十個的好漢子,三千人足可與三萬人相比。當年長毛偽西王、翼王是何等厲害的角色,攻打長沙,眼看就要破了,我帶著三千鎮筸兵從湘潭一殺來,長毛聞風喪膽,丟盔卸甲,長沙城因此絲毫未損。這事許太守應該知道,總不是我吹牛吧!”

吹牛不吹牛,許賡藻不能詳辯,因為他沒親眼見過,親眼看見的是駐守黃州府兩個月來的表現,而這,卻令謹慎的許知府不能放心。他婉轉地說:“將軍神威,天下共仰,鎮筸兵的能戰,也有兩三百年的傳統了,下官豈能不知?只是聽說大靈山中的長毛,領頭的是偽英王陳玉成,這小子難對付。”

“哈哈哈!”鄧紹良狂笑起來,“許太守,你也太過慮了。陳玉成不過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子,能擔幾多斤兩?老子戎馬生涯三十年,當守備時,怕那個偽英王還未出娘胎哩!他只能在和春、張國梁的面前討便宜,在我面前,只怕是孫猴子遇到如來佛——翻不過手板心!”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舉起酒杯,說:“許太守,來,放寬心喝一杯,這是我們乾州廳鼎鼎有名的雪山老窖。”

許賡藻拗不過,端起酒杯,淺淺地抿了一口,細細地嚼了兩根青菜,又提起戰事來:“軍門大人,胡中丞曾跟我說過,黃州、蘄州一起護衛長江天塹,兩州相隔不遠,遇到危難時互相救援。參將劉喜元現帶一千五百弟兄駐紮在蘄州,與下官一向關係融洽。為確保黃州萬無一失,下官擬請劉參將率部來黃州暫時協助軍門大人幾天,待風聲平靜後再回去,想必軍門大人會同意。”

許賡藻的聒噪不休,已使鄧紹良不快。心想:請蘄州兵來,一切開支反正都是你出,我也樂得有人來分些責任,你他娘的要請你就去請吧!鄧紹良拿起放在桌邊的紅頂傘形帽蓋在頭上,站起身來說:“既然胡中丞有話在先,劉參將那裡,你就去請吧!老兄在這裡寬坐一會兒,我去上了茅房就回。”

說完,鄧紹良腆著肚子離開座位。對於這種沒有教養的武夫的失禮行為,許賡藻雖氣憤,但不能作聲,也只好悻悻站起來說:“時候不早了,我也就此告辭,明早我派人去蘄州。”

次日凌晨,太陽還沒出來,黃州府到蘄州的官馬大道上,一騎快馬在奔馳。馬上坐著一個中年漢子,背上背一個黃包袱,正握緊韁繩,聚精會神地趕路,冷不防一顆石子打在馬屁股上。那馬突然受驚,前蹄騰空,將毫無準備的漢子掀下馬背。正在這時,草叢中飛出一個青年英雄,一隻手鐵鉗似的掐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亮出明晃晃的鋼刀。漢子嚇得臉都變黃了,冷汗淋漓,帶著哭腔說:“好漢鬆手,我是個下書的,身上只有五兩銀子,都給了你吧!”

青年英雄瞪了他一眼,罵道:“誰要你的臭銀子,把馬牽著,跟我走!”

那人乖乖地牽著馬,跟著青年離開大道,來到一片樹林中。原來,這青年英雄正是太平軍殿右十八檢點康祿,他選在這段人煙稀少之處,已埋伏半個時辰了。康祿厲聲問:“你說你是下書的人,你下的什麼書?”

漢子低著頭,猶豫著不敢講。

“快說!不說,一刀戳了你!”

那人嚇得連連磕頭,說:“好漢饒命!我說,我下的是求援書。”

“向哪裡求援?”

“向蘄州府劉參將求援。”

“你是什麼人?”

“我是黃州府知府衙門的師爺許清。”

康祿心中高興,果然沒有認錯人。

“起來,跟我走!”

“好漢要我到哪裡去?”許清愈加害怕了。

“休要問,跟我走就是!”

“好漢!”許清重又磕頭,“好漢放了我吧,我有公文在身,誤了事要殺頭的呀!”

康祿拉下臉來,吊起雙眉罵道:“你怕知府殺你的頭,就不怕我殺你的頭?你再囉唆,我這就宰了你!”

許清不敢再求饒,順從地站起來。康祿剝下許清的外衣,撕下一條做帶子,蒙住他的雙眼,將他抓上馬背。兩人騎著一匹馬,飛也似的朝大靈山奔去。

第二天斷黑時,一支千多人的清軍來到黃州城下,領頭的卻是官居太平天國地官又正丞相周國虞。昨天,陳玉成、周國虞、康祿一商量,決定利用這個好機會,冒充清軍混進黃州城。太平軍因布匹緊張,又因常游動打仗,無暇製作軍服,常常從戰死的清軍官兵身上剝衣服穿,故軍中敵軍衣帽極多。許清在威逼下,也被迫就範,答應和他們一起進黃州。

黃州城門早已緊閉,城牆上,幾個鎮筸兵提著燈籠,拿著銅鑼,邊走邊喊:“加強戒備啦!”

“嚴防長毛囉!”

怪腔怪調的湘西土語在夜空中傳播著,使人聽了毛骨悚然。城門頂上,昏暗的紙糊燈籠邊,站著幾個懶洋洋的士兵,正在用不堪入耳的痞話互相逗樂,似乎並沒有發覺城牆下已來了一支千多人的隊伍。

周國虞命令許清對著城樓喊話。許清拍馬上前,高喊:“城上是哪位軍爺在值夜?”

連喊了兩三聲,才見一個人提著燈籠走過來。那人向下一看,不禁大吃一驚,甕聲甕氣地叫道:“你們是什麼人?”

許清在底下喊:“軍爺,不要怕,我是知府衙門師爺許清,他們是撫標中營的弟兄們,是許老爺叫我去蘄州請來的。”

“是許師爺啊,辛苦了!”城樓上那人放了心,語氣變得親熱起來。

許清又喊:“開門吧,弟兄們走了一天的路,又累又餓,開門讓他們進去吧!”

城樓上的人說:“許師爺,你稍微等一等,鄧軍門交代過,長毛就在我們旁邊,不許隨便開門,我稟告鄧軍門再說。”

那人下了城樓,牽過一匹馬,飛速跑到文廟,門衛說鄧紹良在知府衙門,那人又一口氣跑到知府衙門。鄧紹良聽了稟報,說:“既是許師爺親自帶來的部隊,當然是來自蘄州的弟兄們,開門讓他們進來吧!”

“慢點。”許賡藻起身說,“讓我問問是不是劉參將來了,若是他來了,我得親自出城門外迎接。”

許賡藻出了衙門,坐上大轎,很快趕到東門。他爬上城樓,在幾個兵士的保護下,對著下面喊:“許清,是哪位將軍帶的隊伍?”

許清不知如何回答,望著周國虞。國虞說:“你說劉參將有事離不開,帶隊的是守備張永升。”

許清壯著膽子把國虞的話重複了一遍。許賡藻見許清說話不乾脆,又見劉喜元本人沒來,張永升以前沒見過,心裡犯了疑。他叫兵士們多打起幾個燈籠,張大眼睛朝下看,卻什麼也看不清。不能大意!長毛冒充官軍的事時有發生,難保許清不受長毛的挾制。許賡藻想到這裡,大聲說:“許清,你帶張守備進來,其他弟兄都在外面稍等一會兒。”

周國虞對康祿說:“你帶著弟兄們守候在這裡,我和國賢一起進去,我會設法打開城門的,到時你要密切配合。”

黃州城東門有三個城門,左邊城門側面開了一道小門,專供夜晚單人進出。小側門開了,許清帶著國虞、國賢進了門。守門的衛兵以為國賢是張守備的隨從,沒有盤問就讓他進來了。許賡藻下了城樓,在城門邊的小屋裡等候。周國虞走在最前面,許清居中,國賢走在最後。許清知道自己的性命掌握在國賢手中,只得乖乖地跟著,不敢亂說亂動。進了屋,周國虞見一個穿著五品文官服的乾瘦老頭坐在那裡,知是許賡藻,便上前施禮道:“撫標中營守備張永升參見知府老爺。”

許賡藻略為欠欠身子答禮,盯著周國虞問:“是劉參將派你來的?”

“是。”周國虞從容回答。

“劉參將自己為何不來?”

“長毛大股已入鄂東,蘄州軍務繁忙,劉參將走不開。”

“張守備面生得很,下官以前從未見過。”許賡藻以懷疑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周國虞。

“卑職新從武穴調來蘄州,怪不得老爺不認識。”周國虞早已做了準備。

許賡藻見許清站在旁邊一直不開腔,臉白一陣紅一陣,心裡更是懷疑,他想了一下問:“張守備,劉參將新近生了個公子,請問是哪位如夫人生的?”

這下把周國虞問住了,鬼知道劉喜元有幾個老婆。周國虞停了一會兒,說:“稟告老爺,我來蘄州不久,不知劉參將的公子出自哪房。”

“胡說!”許賡藻把手往椅把上一拍,站起來大聲說,“劉參將前天為兒子辦三朝酒,擺了兩百多桌,蘄州滿城百姓都知道是第三房姨太太所生,你既身為他的守備,如何能不知道?看來你不是劉參將派來的!”

國虞暗暗地使了個眼色給弟弟,國賢緊握刀把,做好了應急準備。國虞神色自若地反問:“許老爺說我不是劉參將派來的,那麼請問你,我是誰派來的?”

許賡藻一時給問住了。他將國虞又仔細看一遍,只見眼前這個軍官氣概堂堂正正,舉止言談也顯得很有教養,完全不是他平素腦中長毛的形象。他極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說:“張守備,你暫且休息一會兒,待我問問許清。”轉臉對許清說,“你跟我到裡屋來。”

周國虞心想,這一問,豈不露了餡!事情到了這般地步,不能再猶豫了。他猛地拔出刀來,對國賢喊道:“三弟,你快去開城門!”

這一聲喊,自然真相大白。許賡藻大叫:“抓住這兩個賊人!”

國賢一轉身,早已衝出門外。國虞舞起鋼刀,一人對付二十幾個鎮筸兵。鎮筸兵素來強悍,又欺侮國虞只有一個人,便將他團團圍住。周國虞雖武藝高強,畢竟寡不敵眾,漸漸地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了。一個兇惡的麻子趁空從背後捅進一刀,國虞慘叫一聲,撲倒在地,血流如注,含恨死去。城門邊,國賢砍倒兩個守兵後,用刀將門閂剁斷,打開了右邊的側門。康祿指揮門外的一千多弟兄衝進城門。這一千多太平軍恰如蛟龍入海,把個黃州府東門攪得波濤翻捲,許賡藻、許清以及城樓上下數百名鎮筸兵盡死於亂刀之下。國賢跑到城樓上,燒起一把沖天大火,埋伏在不遠處的陳玉成望見火光,知城門已打開,率領大隊人馬一陣狂風似的捲進黃州城。黑夜裡,鄧紹良見太平軍如巨浪般滾來,弄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他嚇得心驚膽戰,慌忙集合部隊,胡亂殺了一氣,便從西門逃出城,喪魂落魄地向武昌奔去。

四、上了洋人的大當

陳玉成夜襲黃州府的消息,像一聲驚雷震撼鄂皖戰場。湖北巡撫胡林翼氣得連吐三天血。他清楚,陳玉成下一步便是進攻武昌。武昌城裡老弱殘兵加起來不足四千,且無一得力之將,身為巡撫,丟失了省城,將意味著什麼?胡林翼決定立即回援武昌。但太湖的兵不多,安徽戰場上,他可以調動的兵力只有兩處:一是多隆阿的綠營,一是曾國荃的吉字營。當年多隆阿從江寧調到湖北,名義上隸屬湖北巡撫掌管,儘管多隆阿本人已升為福州副都統,但湖北巡撫仍可視軍事情況調派。曾國荃在咸豐七年九月復出時,聽命於胡林翼,後來歸於曾國藩統一指揮,但與胡仍有上下之間的舊關係。但現在多隆阿、曾國荃既已接受曾國藩的統率,要調他們回援武昌,就必須經過曾國藩的同意,且一調動,就直接影響了圍攻安慶這個重大的戰略決策。恰好歐陽兆熊來太湖軍營做客,胡林翼便托歐陽代他到東流走一趟。

歐陽泛舟東流,受到了曾國藩的熱情款待。他陳明來意,並遞上了胡林翼的親筆信。曾國藩已知黃州府失落的消息,昨天又收到左宗棠從浮梁的來信。左宗棠向曾國藩報告了李秀成統帥大軍斬關奪隘,一路西進的情況,並提醒老朋友注意,李秀成騷擾贛北,其意很可能在安慶。這一點,與曾國藩的分析完全一致。

“小岑兄,依我之見,四眼狗進攻武昌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在解安慶之圍。”

“你是說長毛使的是圍魏救趙之計?”歐陽兆熊沒有想到這點。

“正是這話,長毛慣使這個伎倆。今年三四月間,就是用的這個詭計將張玉良的精兵調往杭州,然後乘機反撲江南大營。這是長毛引為自豪的得意之筆。潤芝這般聰明的人,怎麼看不出四眼狗的花招!”

這樣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曾國藩如此冷淡看待,使歐陽頗感意外。

“我想潤芝也會看出長毛的用心,只是他身為湖北巡撫,眼看省垣危急,怎能置之不救?要救省垣,只有請沅甫和多禮堂了。”

“潤芝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沅甫、多禮堂一走,四眼狗立即就會反撲安慶,經營了將近一年的城圍,頃刻便會化為泡影。安慶是江寧的屏障。安慶不下,江寧上游之勢仍旺盛,安慶一破,江寧上游之勢則斬殺;上游無勢,賊之氣焰則大衰。那時,東南再派出一支勁旅收復甦、常,孤城江寧,指日可下。這是我前年和潤芝一起商議後定下的制勝之策,他何以臨事又亂了方寸?”

在這樣混亂的局面下,曾國藩對當前的形勢和未來的前途能有如此明晰的認識,使一直置身於戰事之外的歐陽兆熊,對這位文字之交的老友很是佩服。他想,這大概便是曾國藩比胡林翼和其他所有肩負重任者的高明之處。

“潤芝日來嘔血嚴重,倘若武昌陷於賊手,潤芝怕也活不多久了,你總得想個辦法吧!於公於私,武昌都不能丟哇!”

歐陽兆熊是個很重情義的人。正因為過於重情義,所以他堅持不入官場,儘管曾、胡、左這些年屢次相邀,他都婉謝。他執拗地認為,一入官場,則身不由己,將會迫不得已地做出許多絕情絕義、得罪朋友的事來。這幾年,他常出沒於曾、胡、左之處,卻始終以一個布衣朋友的身份,盡自己的力量為他們做點兒事,既不要薪俸,也不受保薦。為此,曾、胡、左都格外敬重他。曾國藩鄭重地思考著歐陽兆熊的話,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前些日子,軍機處遞來一份上諭,提到俄國願意出兵幫助朝廷打長毛,並願代辦南漕海運之事,為此徵求曾國藩的意見。曾國藩復奏,委婉指出,自古外夷幫助中國,成功之後,每多意外要求,為防日後要挾,借外兵之事宜緩,以後視其誠意如何再定;至於俄國人願意代運南漕,似可允許。在奏折末尾,曾國藩鄭重向朝廷建議:目前暫資夷力以助剿漕運,得紓一時之憂;將來師夷智以造炮製船,尤可期永遠之利。這道上諭給他一個重要啟示,是否可以借洋人之力來保衛呢?武昌、漢口都有英、法等國的租界,據彭玉麟日前報告,英國艦隊司令何伯、參贊巴夏禮現正在漢口,多次表示願助湘勇水師之力。這次就請他們出面幫忙吧。

曾國藩這個想法,歐陽兆熊也同意。

“小岑兄,你明天就回太湖去,要潤芝請官秀峰去會見何伯、巴夏禮。洋人重利,官秀峰有的是古玩珍稀,送幾樣給他們,我想武昌可保無虞。”

就在東流商量如何保武昌時,武昌官場已是一片亂糟糟了。從鄧紹良帶著殘兵敗將進入漢口的那天起,武昌省垣各衙門的官員們就急得如同窩巢著了火的一群胡蜂,惶惶不可終日。官文一面匆匆向胡林翼告急,一面草草部署守城兵力。他對守城毫無信心,私下收拾細軟,隨時準備逃走。各糧台軍火總局委員聞警散盡,閻敬銘呼喚不靈,氣得連上吊的繩子都已備好。歐陽兆熊作為胡林翼的特使,這時急急忙忙來到湖廣總督衙門,將曾國藩的主意告訴他們。猶如一場噩夢初醒,官文等人定下神來。第二天,官文、閻敬銘穿戴整齊,攜著重禮,過江來到江漢關,拜會何伯、巴夏禮。

英國侵華海軍司令何伯,五十歲出頭,肥頭大耳,腆肚挺胸,坐著不動的時候,倒有一副海軍將領的威風;但一走動,則一瘸一拐的,模樣難看極了。左邊的那只瘸腿,是前年指揮英法聯軍侵襲大沽炮台時留下的紀念。作為一個軍人,他感到這是極大的恥辱。對於中國朝廷和人民,他有一種本能的傲視和仇恨。他的助手,英國駐華外交參贊巴夏禮,則又是另外一番神態。巴夏禮只有三十三四歲,二十年前便來到中國。這個中國通身材頎長、風度翩翩,既有英國紳士的派頭,又受華夏文化的熏陶,顯得溫文爾雅。咸豐六年,巴夏禮任廣州代理領事時,蓄意製造亞羅號事件,挑起第二次鴉片戰爭。去年又參加簽訂《北京條約》。巴夏禮年紀不大,卻對太平軍和清廷兩方面都有很深的瞭解,使得地位和年齡都在其上的何伯,對他也言聽計從。自從《北京條約》簽訂之後,英國便改變它過去的中立立場,轉而全力支援清廷。幫助官文阻止太平軍進攻武昌、漢口,這是一件對清廷,也對英國有益的好事,本可以立即答應,但這個狡詐的職業外交官要藉機撈一把。趁著何伯還在拈鬚考慮的時候,巴夏禮開口了:“官中堂,我們願為貴國效力,但利益均等是我們英國人奉行的原則,你看呢?”

外交參贊輕輕地搖動二郎腿,栗色皮鞋亮晃晃的,使官文、閻敬銘的褐色官靴黯然失色。

“當然,當然。”官文卑微地點頭哈腰,轉過臉對身後的隨從厲聲輕喝,“還不快把禮品拿過來!”

僕從捧出一個三尺多長的木匣,官文親自打開,一把古色古香的寶劍躺在猩紅金絲絨墊上,綠色刀柄上,幾顆珍珠在熠熠閃光。官文得意地介紹:“這是三年前在江陵楚墓中出土的寶劍。”

巴夏禮欣喜地湊過臉來,說:“江陵,我知道,這是貴國兩千多年前楚國的都城。”又對坐在一旁的何伯用英語稱讚,“司令,這是件稀世之寶。”

何伯連忙接過去,貪婪地看著。

“這把劍送給何大人,還有一樣東西送給巴大人。”官文從另一僕從的手中接過一個三寸見方的木盒。打開木盒,映入眼簾的是一顆徑長一寸的罕見珍珠。這就是那年官文向曾國藩、多隆阿炫耀的三萬兩銀子買來的珠子。官文獻媚地挨著巴夏禮的肩膀,指著珍珠說,“巴大人不要輕看了它,這是一顆夜明珠。今夜你可以試試,黑夜之中,百步內可見它的光毫,三步內可借光讀書。”

“真有其事?”巴夏禮驚得合不上嘴。

“一點兒不假,鄙人親自試驗過。”官文合上木盒,“這是送給巴大人的一點兒薄禮。”

巴夏禮接過木盒,把它放在茶几上,重新坐好,仍舊有節奏地搖動著二郎腿,對官文說:“官中堂,這兩件東西是給我和司令個人的,我們大英帝國並沒有得到實惠呀!”

官文早有準備,不假思索地說:“只要保得武漢三鎮不落賊手,今後什麼話都好說。前向巴大人說租界狹窄了,我現在正式告訴何司令和巴大人,我們可以把租界地面再擴大一倍,從礄口到江漢關一帶,任憑貴國圈地建房。”

“好,一言為定!”巴夏禮霍地站起來,興奮地說。

“一言為定!”官文也姍姍起立,面有隱憂。

次日中午,陳玉成、康祿、周國賢等人正在原知府衙門商議渡江的事,親兵進來稟報:“江面上停泊一隻洋輪,打著英國國旗,想拜會英王殿下。”

周國賢說:“這會兒忙得不可開交,哪有工夫見洋鬼子,要他以後到武昌見面吧!”

“慢點兒。”陳玉成說,“天王講洋人信上帝,是我們的洋兄弟,見見何妨。”

巴夏禮穿著筆挺的西服,邁著規矩的步子走進知府大堂,見大堂上坐著三位年輕的將領。他知道居中的必是陳玉成,便恭恭敬敬地對著陳玉成鞠了一躬,一字一頓地說:“女王陛下政府駐中國外交參贊巴夏禮參見太平天國英王殿下。”

巴夏禮純正的中國話,使得在座的太平天國將領大為驚訝,也暗自欽佩。陳玉成以手示康祿身邊的雕花木椅說:“請坐。”

“謝謝。”巴夏禮有禮貌地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