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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血祭 第九章 田鎮大捷

一、周國虞橫架六根鐵鎖,將田家鎮江面牢牢鎖住

當武昌城被湘軍攻破時,太平天國國宗石祥禎、韋俊和春官又副丞相林紹璋、殿左一指揮羅大綱、殿左七指揮周國虞等率領所部連夜向長江下遊方向奔去。第二天下午,在樊口一帶遇到檢點陳玉成率領的救援先頭部隊。陳玉成告訴石祥禎等人,翼王在九江,燕王秦日綱率領援軍目前正在蘄州。大家商議了一下,都認為此時不宜反攻武昌,不如全部撤退到蘄州和援軍會合,再定對策。經過兩天行軍,武昌撤退的兩萬人馬和秦日綱統率的三萬人馬在蘄州會師。當天夜晚,便在秦日綱主持下,計議下一步的軍事行動。石祥禎在會上沉痛地檢討自己的失誤,請求燕王轉呈天王給予處分。秦日綱寬慰了一番。接著韋俊、林紹璋、羅大綱等人都對武昌失守,各自承擔了責任。陳玉成說:「各位都不必再檢討了,從來就沒有不打敗仗的將軍,武昌此時丟掉,不久後還可再奪回來。曾妖頭必然會乘攻陷武昌之機,率妖東下,犯我天京。我軍目前有五萬之眾,足可以在長江兩岸佔據關隘,阻其東犯。」

陳玉成今年才二十歲。他十四歲投軍,英勇機智,屢立戰功,天王親自提拔他為檢點,是太平軍中最年輕的高級將領。他身材不高,卻聲如洪鐘。小時患眼疾,家貧無錢醫治,爛了好幾年,至今兩眼眼皮上各留一條深深的疤痕,軍中戲稱他為四眼將軍。周國虞很贊同陳玉成的意見,說:「陳將軍分析得對。曾妖頭必定很快浮江東下,他的全部人馬加起來不會超過三萬,我們只要重振軍威,足可制服。從蘄州到武穴一帶,關隘頗多,此乃天助我軍以地利,我軍應充分利用。」

他走到掛在牆上的地圖旁,指著地圖說:「諸位將軍請看,蘄州城五十里以下,有一處地方,名喚田家鎮。田家鎮在江北,隔江相對的是半壁山。此地向來扼控由湖北到江西、安徽的水陸兩路,江流湍急,地勢險要,只要在此地駐紮一支人馬,曾妖頭就是飛也飛不過去。」

羅大綱說:「周將軍所說極是,去年清妖悍將江忠源便在此地被我軍擊敗,這田家鎮最是個險要之地。」

大家都認為將大軍駐紮在田家鎮兩岸,阻止曾國藩東下是最好之策。最後,秦日綱決定,由陳玉成統領一萬人馬駐紮蘄州,作為第一道防線,其餘四萬人全部進駐田家鎮,在那裡將湘勇一鼓聚殲。

田家鎮是一個有五千人口的大集鎮,由於水陸交通便利,自古以來便是長江北岸上的一個繁華市井。與之隔江相對的半壁山,孤峰挺拔,雄峙在大江南岸。山底下是一條通往江西瑞昌的大道。發源於幕阜山,流經通山、興國州的富水從半壁山南麓注入長江。入口處也有一個市鎮,名叫富池鎮,人口雖不多,卻也熱鬧。往下走三十里,便是武穴。去年正月,東王楊秀清在這裡大敗陸建瀛的防軍,威震千里長江。秦日綱和石祥禎來到這裡,查看了兩岸地勢,甚為滿意。秦日綱、石祥禎率兩萬人馬駐田家鎮,韋俊、羅大綱、周國虞等帶兩萬人守半壁山。

北王韋昌輝之弟韋俊也不過二十六七歲,但因家境富裕,小時飽讀詩書,因而處事顯得老練穩重,識見也比別的年輕將領高明。這一年來在湖南、湖北與湘勇打過幾次交道,他已經知道曾國藩不同於清朝的其他官吏,由湖南農民所組建的湘勇,也絕不是清朝的綠營可比的。對付曾國藩和湘勇,決不能掉以輕心。韋俊對南岸駐防做了精心安排。他吩咐羅大綱帶八千人,在半壁山腳安營紮寨,林紹璋帶五千人駐富池鎮,周國虞帶六千人搜集船隻,扼守江面,自己帶一千親兵將營設在半壁山半腰上,以便各方兼顧。韋俊命令營寨要扎得嚴實,江面要掐死。

太平軍在與官軍的作戰中,積累了一套建營寨的成功經驗。半壁山下,共扎六座營盤:大營一座,小營五座。營盤四周挖一條深一丈多、寬三四丈的溝,將離半壁山五里遠的網湖水引來灌滿。溝內豎立炮台十座,再用木柵圍住。溝外密釘一排排五丈寬的竹籤、木樁。林紹璋在富池鎮紮了四座營盤,其佈置大致和半壁山營寨相仿。半壁山頂,架起一座望台,一天到晚有兵士在上面瞭望,對岸田家鎮和下游富池鎮,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山上打出的信號旗。江面上,周國虞指揮的戰船聚集了三百多號,天天在南北兩岸穿梭巡邏,嚴陣以待。北岸也是營寨相連,炮台相接。田家鎮擺開了一個大戰場,正殺氣騰騰地準備一場惡戰。

這天,周國虞從江邊檢查戰船回來,對弟弟國材、國賢說:「我看這江面上的防守還很薄弱,曾國藩水師力量強大,還得想法子控制住江面。」

國材說:「我這兩天也常想這事,要是能把江面封鎖起來就好了。」

國賢說:「有辦法。當年東吳阻擋晉軍,後晉阻擋後漢,都曾用過鐵鎖攔江的辦法。我們何不學前人的樣,也打根鐵鎖將長江鎖住。」

國材說:「這個辦法也並不有效,豈不聞『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的詩嗎?」

國材的幾句詩一背,國賢垂頭喪氣了。國虞想了想,說:「國賢的主意也可以考慮,當年東吳和後晉的鐵鎖,中間沒有船承受,又只一根。我們改進一下。你們看,可以這樣來攔江。」

國虞拿出兩根木棍,又拿出五六隻碗來,將木棍並排擺在碗口上,說:「我們用兩根鐵鎖,每隔十丈安置一條船,將鐵鎖架在船上,這樣就牢固了。為防止船被水沖走,船的頭尾都用大錨固定。鐵鎖用鐵碼鈐在船上。」

國賢高興地說:「此法最好,為保險起見,每隔三隻船再加一個大木排,那樣就更穩當了。」

國材也同意了,說:「再加兩根吧,一共四根。」

「再加兩根!」國賢叫道。

「對!用六根,牢牢將長江鎖住,叫曾國藩的水師全部葬在這裡。」國虞重重地拍了下木板,五六隻碗一齊跳了起來。

周氏三兄弟的想法,秦日綱等人都贊成。隨軍的鐵匠們不分晝夜打造。十天後,六根鐵鎖南系半壁山,北拴田家鎮,橫截長江。鐵鎖下共擺二十多隻戰船,八個木排,滔滔長江,猶如繫上六根腰帶,單等曾國藩水師到來,好將他們葬身江底。

二、三國周郎赤壁畔,美人名士結良緣

楊載福指揮五營水師作前鋒先天已出發,李孟群指揮五營水師作後衛暫時未動,曾國藩帶著一班幕僚親兵,坐著特製的拖罟,夾在居中的十營水師中,這天起航了。為了議事方便,彭玉麟也坐在曾國藩的座船上。時已深秋,長江水顯得比春夏兩季清亮。天空萬里無雲,燦爛的秋陽,照射著勇丁們劃起的水波,發出白花花的耀眼的亮光。因為是乘勝東下,全軍鬥志旺盛,又在流水的幫助下,船行得很快。曾國藩時而在艙內,時而在甲板上,與彭玉麟、郭嵩燾、劉蓉等人談古論今,意氣風發。目送著兩岸青山向後退去,大家甚是歡快。

黃昏時,近三百艘戰船停泊在葛店。勞累一天,吃過夜飯後勇丁們都早早安歇。彭玉麟看著艙外被夜色籠罩的江水,心裡很不平靜。白天站在船頭,指揮戰船航行之暇,他想起,十四年前,也是在這段江面上,他陪著小姑,度過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白天不允許他多想,現在,萬籟俱寂,塵囂已息,兒時與小姑青梅竹馬的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現在腦海。小姑畫眉般動聽的越語,一句一句在耳畔響起。他拿出麒麟梅花圖,輕輕地撫摸著,彷彿已墜入愛河,沐浴在小姑的萬種柔情之中。

自喬裝進武昌城後,就一直沒有再畫梅花了,彭玉麟覺得很對不起小姑的在天之靈,於是增添蠟燭,鋪開宣紙,一邊磨墨一邊凝思,腦子裡出現林逋的詠梅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是的,今夜我在船上為小姑畫梅,就畫她站在岸上,伸開雙臂迎接我。不一會兒,宣紙上出現一幅極美的畫面:水邊,一株枝幹秀逸的梅樹斜倚在草坪上,兩根長長的枝條向水面伸去,水面上漂浮著一隻小小的烏篷船。為慶賀武昌的克復,也為祝願田家鎮的勝利,彭玉麟破例調了一點丹砂,給那幾朵綻開的梅花點了紅。彭玉麟拿起畫自我欣賞,對畫的構思頗為滿意。

「雪琴,你又在畫梅花了。」彭玉麟回頭一看,曾國藩笑容可掬地站在身後。

「哦,是滌丈,快請坐。」

曾國藩在彭玉麟的對面坐下,說:「我和你一起欣賞了很久,你竟然一點不知,真有祖曬不聞雷響的功夫。」

彭玉麟給曾國藩泡了一杯龍井茶,雙手遞過來,說:「玉麟畫技粗疏,不堪入滌丈法眼。」

「雪琴,我常聽人說你最喜畫梅,素日無暇求睹,今日見這幅水畔梅花圖,真使我耳目一新。」

「滌丈誇獎了。玉麟從未拜過師,無事畫畫,以娛自己眼目而已,實在登不了大雅之堂。」

曾國藩說:「丹青之藝,原是慧心靈性的表露,不在乎從師不從師。唐人張璪說得好,『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這造化所生的千姿百態的梅花,便是最好的老師。」

彭玉麟平日只知曾國藩經史詩文最好,聽了這兩句話後,方知他對繪畫亦有研究,心中甚為折服,忙說:「滌丈所論,最為精闢。玉麟這些年也著實觀賞過成千上萬朵梅花,只是心性不靈,到底所畫的都只是俗品,今後還求滌丈多加指點。」

曾國藩搖搖頭說:「我平生最是拙於畫,簡直不能開筆。那年在翰苑,曾有幸一睹大內所藏王冕畫的墨梅圖,真是大飽眼福。」

「王冕的墨梅圖果然還存在世上,日後若有機會看一眼,死都瞑目了。」

「那墨梅圖上還題著王冕自書的一首絕句:道是:『我家洗硯池邊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從來說畫品出自人品,王冕蔑視軒冕、高蹈遠俗的雅潔品格,使得所畫梅花進入神品,這固然不錯。但世人都沒有注意到,王冕的那種雅潔品格,也是長年受梅花熏陶的結果。」

彭玉麟說:「滌丈所言甚是。人愛梅花,梅花也熏染人,人和花就漸漸地合一了。」

「雪琴常畫梅,定然胸襟高潔,非我輩所能比。」

「非是胸襟高潔,畫梅乃另有所托。」彭玉麟話一出口,便有點後悔。

曾國藩一進船艙,便看見擺在木箱上的麒麟梅花圖,聽了彭玉麟的這句話後,心裡明白了幾分。他指著麒麟梅花圖說:「雪琴,不想你還藏著一件精緻的繡品。麒麟梅花,真有意思。你剛才說畫梅另有所托,是不是玉麒麟在想紅梅花呢?」

彭玉麟不好意思地臉紅了。曾國藩以一個兄長的口吻對彭玉麟說:「雪琴,你不要怪我唐突,你今年已過三十八歲了,尚不成家,莫非心中一直在戀著一個不可得到的人,畫梅就如同當年李義山寫無題詩?」

彭玉麟很佩服曾國藩對世事人情觀察得這樣細微精到,真可謂一眼看穿。與曾國藩相處近一年了,無論是人品,還是才學,彭玉麟對曾國藩都佩服得五體投地。既然已被看出,彭玉麟也不想再隱瞞,便把壓在胸中一二十年來的那樁既有歡悅,但更多哀怨的往事,第一次一五一十地告訴眼前這位一向視為師長、引為知己的湘勇統帥。

曾國藩聽完彭玉麟這段肺腑之語,心中十分激動。他本是一個於情感上極為豐富細膩的人,在這個江水拍打戰船的秋夜,彭玉麟的往事重重撩撥了他的心。去年在衡州一見玉麟,便如同見到故交。幾個月來,他對彭玉麟治理水師的才能、勇敢果決的性格和不居功不自誇的品德十分欣賞,多次在心裡稱讚玉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今夜,聽了玉麟深情的敘述,他對玉麟更加敬重。如此深情的男子,今世能有幾人!這樣心性專一的人,一定是忠心耿耿的賢臣良友。曾國藩說:「梅小姑在天之靈,會永遠感激你的。但小姑既已仙逝,你也不必再癡情為她一世鰥居。還是我去年跟你說的那句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為一個女子而使自己絕後,也畢竟不是大丈夫之所為。夜已深了,你這就安歇吧。明天早點開船,午後可以到黃州,我和你去悄悄地游一番東坡赤壁如何?」

第二天天未亮,十營水師便啟碇開船,申正時分到了黃州。一個月前,黃州還是陳玉成駐紮的地方,武昌失守後,陳玉成退到蘄州。黃州知府許賡藻今天一上午就率領一班文武,在江邊恭候。曾國藩站在船頭,向江岸拱拱手,算是領情了。船一刻未停,直向下游駛去。船過黃州十里外,彭玉麟就下令停船。郭嵩燾、劉蓉等人都游過黃州赤壁,懶得再上岸。曾國藩吩咐郭、劉不要告訴任何人,說罷和彭玉麟換上便服,帶著王荊七一道離船登岸。

這黃州赤壁,本不是當年周瑜火燒曹操之處,只因蘇東坡那年謫居黃州任團練副使,夜泛赤壁,寫下前後《赤壁賦》和那首「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詞後,這個黃州赤壁遂比嘉魚那個真正的「三國周郎赤壁」還要出名得多。歷代文人遷客路過黃州時,莫不到這裡盤桓流連。前年曾國藩奔喪時路過此地,當然無心游赤壁。這次即使是大戰在即,也不能不去游一下。三人登岸,沿江邊走了二里多路,便看到前面一座石山矗立。靠江的那邊,如同被一把大斧劈過一樣,現出一塊高十餘丈、寬七八丈的大石壁。曾國藩和彭玉麟估計這就是黃州赤壁了,興沖沖地向前走去。快到石壁邊,果然見岩石赭紅,竟是名副其實的赤壁。赤壁邊有一條人工開鑿的石磴。三人拾級而上,來到赤壁頂上。曾國藩站在山頂,看眼底下正是「亂石穿空,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的壯觀,江風吹來,頗有點飄飄欲仙的味道。山上有一座蘇仙觀,觀裡有一尊東坡泥塑像。那像塑得呆板臃腫,全無一點蘇仙的風骨,倒是四壁青石上刻的《前赤壁賦》,筆跡飄逸瀟灑,值得一看。觀裡的道士極言這是按蘇東坡的手跡刻的,曾國藩和彭玉麟看後微微一笑。

曾國藩對玉麟說:「今日游赤壁,我倒想起東坡謫居黃州時所寫的一首豬肉詩,道是,『黃州好豬肉,價賤如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玉麟笑著說:「看來燒東坡肉的訣竅在火候了。素日吃別人家做的東坡肉,名雖美,味都不佳,原來是沒有讀過這首詩,不懂得『慢著火,少著水』的奧妙。」

曾國藩也笑著說:「除火候掌握不好外,還有肉不好。東坡肉硬要用黃州的豬肉才燒得好,如同杏花村的酒,只有用當地的水才行。可惜我們這次沒有口福了。」

玉麟說:「東坡是天才,詩文字畫,自是當時之冠。不過天才也有小失,他的那篇《石鍾山記》,說石鍾山是因水擊石竅,涵澹澎湃,類似鐘聲得名,其實不然。」

「足下何以知其不然?」

「我幼讀東坡此文,便覺可疑。水擊石竅,豈獨彭蠡之石鍾山?吾家鄉多見之。那年我路過湖口,特地去看了一下,才解開這個疑點。原來此山之名,並非擬聲而得,實乃以形而得。那座山,遠遠地看去,恰如一座石刻的大鐘。」

「雪琴,你可以寫一篇辨石鍾山的文章,跟東坡唱一唱對台戲。」曾國藩笑道。

「平定發逆後,我是要把這件事記下來,那時再求滌丈給我修改。」二人都一齊笑起來。正說得高興,前面走來一人,對著曾國藩深深一鞠躬,說:「侍郎大人別來無恙。」

曾國藩被弄得莫名其妙,那人抬起頭來,荊七驚奇地叫道:「你不就是楊相公嗎?怎麼到這裡來了?」

曾國藩也感到奇怪,說:「真的是楊國棟!你這幾年可好?」

楊國棟答:「說來話長,寒舍離此不遠。今日天賜能與侍郎大人在此幸會,真令國棟做夢都沒有想到。就請侍郎大人和這位大人——」

「這位是彭統領彭玉麟。」曾國藩介紹。

「啊,久仰久仰!就請侍郎大人和彭統領及七哥一起到舍下一敘。」

荊七說:「楊相公,你那年不辭而別,後來又偽造大人家的古玩去賣,害得大人白白丟了八百兩銀子。」

楊國棟大驚:「有這樣的事?如此,則罪孽深重,容國棟今夜慢慢向大人說清。」

楊國棟是什麼人,王荊七為何說他害得曾國藩白白丟了八百兩銀子?事情發生在五年前。

一天上午,曾國藩正在求闕齋用功,王荊七領來一個衣著寒磣的窮書生,說:「大人,這位楊國棟先生一定要拜見您,我說了好多話都不能攔住。」

曾國藩放下手中的《韓文公集》,用他目光深邃的三角眼將來人打量一下。只見此人三十餘歲,長條臉,兩眼烏亮有神。從臉色和衣衫來看,是個處於困厄中的潦倒者。曾國藩對來訪的讀書人,一律予以謙恭熱情的接待,不管是富有的,還是貧寒的。讀書人只要有真才實學,還怕沒有出頭之日?今日魚蝦,明日蛟龍,是常見的事。何況眼前這位楊國棟那雙黑亮的眼睛,分明表示他是個聰明靈秀的人。曾國藩一點不擺侍郎的架子,站起身來,客氣地招呼楊國棟坐下,並要荊七泡一碗好茶來。曾國藩微笑問:「足下是哪裡人?找鄙人有何事?」

楊國棟說:「晚生乃湖南桃源人。」

「足下是桃源人,為何無一點桃源口音?」曾國藩感到奇怪。

「大人,晚生生在桃源,七歲時跟隨父母到了浙江金華,一直到二十歲上下才出來遊學求師,故現在沒有一點桃源口音了。」楊國棟在曾國藩的面前,神態自若,全無一點尋常士子忸怩膽怯的模樣,使曾國藩對他頗有好感。

「足下是到京師來遊學的嗎?」

「晚生此番到京師,是特來謁見大人的。聞得大人乃當今理學名臣,天下士人都願一識荊州。國棟此來,不求富貴,只求大人收留我做個學生,早晚得聽大人咳唾。」

曾國藩摸著鬍鬚,微微一笑:「足下讀先賢之書,想來一定有高見。」

「晚生讀聖賢書,談不上高見,卻也有點心得。」楊國棟並不謙讓,放膽而談,「某以為程朱之學,以『不欺』二字可以盡之。不欺人,尤貴不欺己。今人不欺人者,千不得一,不欺己者,萬不得一。某知之二十年,試行二十年,而終不能做到,故千里來京,求教於大人。」

曾國藩聽了很高興,說,「足下功夫猶未到家,知而不行,非真知也;若一旦真知,自然能行。朱子講先知後行,陽明講知行合一,二位先賢講的都有道理。朱子說:『義理不明,如何踐履?』又說:『知行常相須,如目無足不行,足無目不見。』陽明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又說:『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先賢這些至理名言都說得深刻,足下好好領會,身體力行,必然大有長進。」

楊國棟聞之大為折服,伏拜於地,說:「大人指教之言,真藥石也。」

曾國藩扶起楊國棟,二人縱談朱陸異同及陽明學派之利與害,大為暢快。曾國藩破例收下楊國棟,並在朋友之間稱讚楊國棟學問根基深厚,悟性甚好。遇到曾國藩稱讚時,楊國棟也並不怎麼感謝。別人問他,他說自己是來求學的,並不是來求名的。有人前來拜訪,楊國棟總拒而不見,國藩漸漸地對楊國棟敬重起來。

楊國棟在曾府住了三個月。一日,忽然不辭而別。四處找尋,都不見他的蹤跡。曾國藩很覺奇怪。一連幾天尋不到,也就算了。後來,楊國棟這個人也被曾府逐漸淡忘。

這一天,曾國藩與朋友游琉璃廠,在一個古玩攤上見到幾軸字畫。曾國藩拿起一看,大吃一驚,原來都是自己平日收藏的舊物。正在疑惑不解時,又瞥見一個荷葉硯台。國藩拿起荷葉硯台,心中暗暗叫苦。這個硯台,不琢不雕,其形天然作一片荷葉狀,硯面青翠發亮。更稀奇的是,硯面能隨四時天氣變化而變化,晴則燥,雨則潤,夏則榮,冬則枯,就像一片真荷葉。天下雨時,硯上自有水滴如淚珠,用來磨墨,無須另外加水,寫出來的字,格外光亮。此硯本是湯鵬家的祖傳之寶。湯鵬與曾國藩原是很要好的朋友。湯鵬自負才高,目中無人。一次與曾國藩為一小事爭論起來,竟勃然大怒,罵曾國藩不學無術。曾國藩惱火,與他絕了往來。後來,倭仁知道此事,指責曾國藩不對,說一個研習程朱之學的人,不能有這樣大的火氣。曾國藩心悅誠服地接受。第二天便主動登門向湯鵬道歉,又設宴邀請湯鵬來家敘談。湯鵬大為感動,二人和好如初。湯鵬病危時,向曾國藩托付後事,並將這個祖傳古硯送給他。曾國藩十分喜愛這個硯台,通常不用,珍藏於箱底。「這硯台和字畫怎麼會到這裡來呢?」曾國藩心中甚是詫異。問攤主這些東西是哪裡來的。攤主說是從一個名叫楊國棟的人那兒買來的。曾國藩駭然,忙問楊現住何處,答住在西河沿連升店。曾國藩立即命家人到連升店找楊國棟。店主說楊早已離開,不知去向。曾國藩無奈,只得將家中所有現銀拿出,湊足八百兩,將硯台和字畫贖回來。為此事,曾國藩足足有半個月心裡不快,自己埋怨道:真是瞎了眼,將一個竊賊留在家裡,不但看不出,還視之為奇才而加以敬重。為顧全面子,他命令家中人誰都不要向外人談起此事。

偶然一天下雨,曾國藩命荊七取出古硯來,磨墨寫字。又怪了,古硯並不像過去那樣,遇雨溢水。曾國藩歎息著,把硯台拿在手中細細把玩,卻發現似乎沒有過去那種沉甸甸之感。他起了疑心。遂命家人全部出動,翻箱倒櫃尋找。結果湯家祖傳古硯找出來了,字畫也找出來了。原來,贖回的竟全是贗品,真的並沒有丟!他驚呆了。馬上要荊七到琉璃廠去找那個古玩攤主,但早已不見了。曾國藩大惑不解:究竟誰是騙子呢?說古玩攤主是騙子,他怎麼會知道我家珍藏的東西?說楊國棟是騙子,他為什麼不將真物竊走?

此時曾國藩在這裡邂逅楊國棟,真個是他鄉遇故知,又能解開多年的疑團,豈有不去之理?曾國藩叫荊七先回去告訴郭嵩燾、劉蓉,說今夜不回船了,明日一早再來接。

楊國棟帶著二人走了一里多路,來到一個山坳口,指著前面一片竹籬茅舍說:「這就是寒舍。」

曾國藩見茅屋前一灣溪水,幾株垂柳,環境清幽安靜,說:「足下居此福地,強過京師百倍。」

說著進了屋。誰知這茅舍外面看似簡陋,裡面卻不大一般。廳堂四壁刷著石灰,顯得明亮雅潔。牆上懸掛著名人字畫,屋裡擺的儘是精緻的上等傢俱。坐在這裡,並未感到是荒山野嶺,彷彿來到繁華市井中的官紳家。

剛坐下,楊國棟對裡屋喊:「阿秀,端茶來敬獻二位大人。」

話音剛落,從裡屋出來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女子。托著一個黑漆螺鈿茶盤,步履輕盈地走進客廳。那女子大大方方地把兩碗茶放在几上,說:「請二位大人用茶。」

說罷莞爾一笑,轉身進屋了。彭玉麟看著這女子極像梅小姑,尤其是那莞爾一笑的神態和清脆的越音,簡直如同小姑復生。他不由得多看了阿秀兩眼。彭玉麟的瞬間表情,楊國棟沒發覺,曾國藩卻注意了。楊國棟說:「這是小妹國秀,老母癱瘓在床上已經幾年了,恕不能起身招待。」

曾國藩說:「足下那年突然離去,使我掛牽不已。」

楊國棟說:「學生那年貿然拜訪大人,蒙大人錯愛,留在府中。三個月來,跟隨大人,所學竟比我寒窗十年還多。大人恩德,學生沒齒不忘。那年突然離去,原是出於一樁意外的事情。」

阿秀又出來,擺出各種時鮮果品。曾國藩發現彭玉麟又看了阿秀兩眼,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楊國棟繼續說,「那天我正在前門大街上辦點事,正巧遇到從老家來的僕人。他一把抓住我,說:『相公,我在京城裡找你半個月了,今天終於碰到,快跟我回家。』我忙問:『家裡出事了?』僕人說:『相公有所不知,老爺在家,為祖上的墳地和謝家打起官司來,被官府鎖在牢中,急等你回家。』我一聽慌了神,說:『我現在禮部侍郎曾大人家,曾大人這兩天在園子裡當值,過兩天曾大人回來後,我跟他說明,再離京回家。』僕人說:『老爺現在獄中,天天盼你回家,再等得幾天,不知回去後還能不能見到老爺。』老僕說著掉下眼淚。我心想:他是我家的僕人,都如此著急,我還能再等嗎?不如先回去,兩三個月後再回京跟大人道歉。我連忙回府收拾行李。我原本沒有什麼行李,只有幾樣假貨。那是在大人家住的時候,閒來無事,有一天,我照大人家藏的字畫臨摹了一張。自己看著,覺得也還像。頓時興起,要跟世人開個小玩笑。一連幾天,我早出晚歸,逛琉璃廠,與那些古董商人閒扯,從他們那裡套得了不少造假古董的技藝。我用重價買了幾張明代年間出的紙,又買了一支古墨,關起門來,用心臨摹、炮製,將大人家所藏字畫,每幅都精心臨摹了一份。又特別喜愛大人家的古硯,也照樣仿製了一個。我於是把這幾種東西帶上,留下一張『急事暫別』的紙條,來到僕人所住的西河沿連升店。」

曾國藩聽得極有興趣,微笑著插話:「現在我明白了,那張黃山谷的字是你自己臨摹的。」又說,「這張紙條不曾聽府裡人談起。」

「當時放在書案上,也可能後來被風吹走了。我來到連升店,僕人問:『相公身上帶了錢沒有?』我身上一文不名。僕人也只剩下十幾兩銀子,這點錢,主僕二人無論如何是到不了家的。僕人看到包袱裡的字畫,說:『相公,目前是救老爺要緊,你這幾張字畫就變賣了吧!我知道你捨不得,到如今也沒有法子了,救得了老爺,日後還可以再買。』我心裡好笑。不過,他這一說倒提醒我。看來這幾幅字畫臨摹得還可以,至少眼前的僕人是騙過了。如果能被哪個好古董而又不識貨的人買去,雖然有點缺德,但事到如今,也顧不得許多了。我問:『緊急之間,賣給誰呢?』『有人買,隔壁就住著一個賣字畫的攤主。』僕人當即叫來一個中年漢子。我心想:正好檢驗一下我仿古的本領如何。便煞有介事地向那個漢子吹噓,說是祖傳下來的真跡,目前要救老爺,只得忍痛賣掉。那漢子早幾天便與僕人混熟了,因而對我所講的毫不懷疑。他瞇起眼睛將那幾幅字畫和古硯細細鑒賞一番,問我:『你開個價吧!』我說:『這幾幅字畫和古硯,論價不會低於一千五百兩銀子,現在急要錢用,我沒工夫再找別人,你給七百五十兩吧!』那漢子和我討價還價,最後開出五百兩。我心裡想:好笑,這幾樣東西十兩銀子都不值,經過這樣的瞎吹鬍鬧,居然就值幾百兩銀子了。便一手從漢子手中接過五百兩銀子,一手將那幾樣冒牌貨給了他。」

曾國藩心說:這個楊國棟真是模仿古物的奇才,販賣古物的人被他騙了不說,連我這個古物的主人都讓他給騙了。這種以假亂真的本事,天下怕難找到第二個。原先的那股疑惑,早已被沖得乾乾淨淨。彭玉麟也暗自詫異驚佩,笑著說:「楊兄,憑你這個本事,走遍天涯海角都不愁沒錢花。」

「彭統領取笑了。這種小技只可偶一為之,哪可做立身之本。我帶上銀子,急急忙忙和僕人趕路。誰知到家後,老父已瘐死獄中。謝家因有人做大官,結果我家花了幾千兩銀子也沒打贏官司。謝家人平素口口聲聲講孔孟程朱,卻原來是這樣的狼心狗肺。」說到這裡,楊國棟望著曾國藩苦笑一下,「不怕大人見怪,我一氣,從那時起,就不再讀孔孟程朱的書了。程朱之書說的都是誠,不誠無物。其實,這世上哪來的誠!謝家講誠,就不會有我老父瘐死獄中;我若講誠,便沒有主僕二人回家的盤纏。我過去二十多年,都被它誤了。原來悟出的『不欺』二字,竟是完完全全地欺騙了自己!」

曾國藩正色道:「程朱講的都是對的,只是世人沒有照著做罷了。足下不過因偶爾受挫,便憤世嫉俗以致如此,大可不必。」

「大人說得有理。」楊國棟說,「不過這幾年,學生倒學了不少真本事。老父死後,我也不願意再在老家待下去,便帶著老母幼妹來到黃州府投靠母舅。母舅原是黃州知府衙門的書吏,早幾個月,被長毛殺了。我們在蘇仙觀旁起幾間草房,母親和妹妹長年住在這裡,我到處雲遊,見什麼學什麼。不瞞大人說,我早兩天剛從廣東回來,在廣東還跟著洋人學會做火藥子彈哩!」

曾國藩眼睛一亮,說:「以足下的靈慧,自然是學什麼精什麼,想必足下現在一定精於軍火製造。」

「精於談不上,不過造出來的火藥子彈,也不比洋人的差。」

曾國藩大喜:「足下大才,目前正可施展。不知足下還願像五年前那樣,和我相處在一起嗎?」

「大人乃當今最為有才有德之人,在廣東時,我便知道大人正統率湘勇,以滅長毛為己任。國棟多時便想前去投奔,怎奈老母罹病,不忍赴兵凶戰危之地。今日天使我重遇大人,國棟願像五年前那樣,為大人執鞭隨鐙。」

「伯母臥病在床,確不便遠離,你過兩年再來找我也行。」

「今日若不遇見大人,我這幾年確不準備遠離老母。但我聽七哥所言,學生犯了不赦之罪尚不自知。我萬萬沒想到,那些贗品居然蒙過了大人之眼,騙去了大人八百兩銀子。學生負罪深矣。因此,為報大人之恩,為贖學生之罪,我決定跟大人去江寧,我可以為大人造火藥子彈。」

曾國藩大喜道:「軍中正缺足下這種能人,明日我們就一道登船吧!」

彭玉麟也笑道:「有楊兄參戰,湘勇如虎添翼。」

楊國棟說:「大人,我前月從一農夫手中買了一匹好馬,為抵學生之罪,我將此馬送給大人。請大人隨我到後院觀看。」

自從王世佺把王氏祖上寶劍送給曾國藩後,曾國藩便渴望有一匹與劍相匹配的馬,自己雖不能騎著它衝鋒陷陣,但作為水陸兩支人馬的統帥,沒有一匹像樣的馬,總是一件憾事。曾國藩和彭玉麟來到後院,只見馬廄裡果然拴著一匹高頭大馬。楊國棟把它牽了出來。那馬渾身火炭,無一根雜毛,來到坪中,昂首長鳴,甩頸尥蹄,嚇得樹上的鳥雀亂飛。曾國藩讚歎:「好一匹龍馬!那農夫怎來的如此好馬?」

楊國棟說:「我當初也感到奇怪,便問那農夫。農夫說此馬原為一個長毛丞相所有。長毛佔領黃州時,親兵牽出去溜躂。農夫殺了親兵,盜了這匹馬,藏在家中,等長毛走後才拿出來賣。見到的人都說它是關雲長的赤兔馬,我也就叫它赤兔了。」

曾國藩說:「誰見過關雲長的赤兔馬了?那都是羅貫中胡湊瞎編的。我看它渾身就像熟透了的棗子樣,就叫它棗子馬吧!」

彭玉麟說:「好個棗子馬!既入俗又脫俗。」

楊國棟也笑著說:「就叫棗子馬!」

曾國藩快樂地說:「好!我收下,就算抵了你假冒古董的罪。」

說得大家都笑起來。看看天色已晚,阿秀已擺上滿滿一桌菜,楊國棟請曾、彭入席。楊國棟指著當中一個大碗說:「這是用黃州豬肉燒的東坡肉。」

曾國藩笑著對彭玉麟說:「剛才還說沒有口福,口福就來了。這真叫作『人有旦夕禍福而不自知』。」

酒席上,大家開懷暢談,十分歡悅。楊國棟說:「小妹喜歡自製酒令,前一向編了一個酒令故事,可惜才力有限,竟沒編完。」

「想不到令妹還有這種才能,真令我們欽佩。楊兄不妨說完,也好助酒興。」彭玉麟興沖沖地說。

「我於詩詞曲令素來生疏,兩位大人都是才學淵博的前輩,我正要求助,使這個酒令故事成為全璧。小妹用身旁現有的古跡編了一個這樣的故事:那年東坡謫居黃州,閒來無事,常與秦少游、佛印禪師和黃州太守喝酒談天。一日,東坡興起,提出自製新酒令取樂,要求是先舉一件落地無聲之物,接著說出兩個古人,一問一答,講出一件事,答句必須是現成的兩句作歸結的詩句。東坡自己先說一令:『筆毫落地無聲,抬頭見管仲。管仲問鮑叔,因何不種竹?鮑叔曰:只須兩三竿,清風自然足。』秦少游想了一下,接著說:『蛀屑落地無聲,抬頭見孔子。孔子問顏回,因何不種梅?顏回曰: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佛印禪師不假思考,也來一令:『天花落地無聲,抬頭見寶光。寶光問維摩,僧行近雲何?維摩曰:遇客頭如鱉,逢齋項如鵝。』輪下去應該是黃州太守作,但黃州太守作不出,其實是小妹自己想不出了。」

曾國藩說:「令妹詠絮之才,古今少有。這幾個酒令作得太好了,故事也編得高雅,我看不是她不能為黃州太守作一首,而是想考考你這個做兄長的才華如何吧!」

說完大笑。楊國棟也笑道:「大人說的也對。她問我,也自然就是考我,我作不出,但小妹自己至今也還沒作出第四首,並說有人能代黃州太守作出,她就服了他。」

曾國藩對此本亦感興趣,有時間多想想,他也能夠為黃州太守作一首,但他另有想法。他轉過臉對彭玉麟說:「我素來不懂酒令,雪琴你於此道有研究,今日我們就請道台屈尊,權當一下黃州太守。」

彭玉麟對阿秀很有好感,情願為她續完這個故事,便不推辭。彭玉麟從佛印禪師的結句「鵝」字上得到啟發,想起駱賓王童時作的詩:「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頓時有了。他對楊、曾說:「我想起一個,不知像不像黃州太守的口氣。」

曾國藩笑道:「你只管念去,像不像由我來評判。」

彭玉麟念道:「雪花落地無聲,抬頭見白起。白起問廉頗,為何不養鵝。廉頗曰: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好個『雪花』『白起』!」剛一念完,楊國棟就高興地說,「天衣無縫,我看當年那個黃州太守絕對作不出這麼好的酒令,真要勝過東坡、佛印的才氣了。」

玉麟不好意思地說:「什麼東坡才、佛印才,都是令妹的才。」

阿秀在裡屋聽見彭玉麟的酒令後,很高興遇到了知音,出來大大方方地給彭玉麟滿斟一杯酒,慌得他忙起身道謝。阿秀笑吟吟地說:「彭統領幫了小女子的大忙。」曾國藩看在眼裡,喜在心頭。

吃完飯後,楊國棟送曾、彭到客房休息。等楊國棟走後,曾國藩悄悄地問玉麟:「雪琴,你對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喜歡楊國棟的妹妹阿秀?」

玉麟臉紅了,說:「滌丈,你是知道的,我多年來都不願成親,怎麼會一見阿秀就喜歡呢?」

曾國藩說:「你的舉止瞞不過我的眼睛,我知道你是一個重情重義的真正男子,但你今天看阿秀的眼神非比尋常。我猜想,這女子或許像你逝去的梅小姑,你是因為喜歡梅小姑而喜歡她,是嗎?」

曾國藩對世態人情的洞悉,一向為彭玉麟所欽服。這個猜測,竟如同看穿了他的肺腑,彭玉麟只得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曾國藩說:「雪琴,你的品性為人和我十分接近,我和你雖名為堂屬之分,實同兄弟之誼。如果你聽我一句勸告,不固執獨居的話,阿秀便是你合適的人選。這女子,我雖然沒有和她交談過,看她今天走路說話,是一個端莊的淑女,且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必然靈慧而懂詩書禮義。我去跟楊相公提,如阿秀尚未許字的話,我為你作伐,結秦晉之好如何?」

彭玉麟低頭不語,曾國藩知已默許,隨即走進楊國棟的臥室。楊國棟正在燈下收拾行李,見曾國藩來,忙起身讓座,說:「大人尚未安歇?」

「我想冒昧問你一句話,請別見怪。」

「大人只管說,學生哪有見怪之理。」

「請問令妹字否?」

「大人問阿秀的事,真令我做兄長的心焦。小妹自幼聰穎,老父愛她如掌上明珠,從小教她詩書字畫。誰知小妹讀了幾句書後,心氣高傲得很,不管誰為她提親,都一概不允,說要得天下一真正名士英雄才嫁。老父去世後,從金華流落至此,人地生疏,再加上我常年不在家,小妹的婚事便耽擱了。」

「令妹貴庚幾何?」

「不瞞大人,小妹今年足足二十三歲了。」

「我身邊現正有一個名士英雄,不知令妹看得上否?」

「請大人明說。」

「足下看彭雪琴如何?」

「彭統領已是三十開外的人了,莫不是夫人棄世,意欲續絃?」

曾國藩搖搖頭:「怎是續絃,雪琴根本就未娶過。」

「那是為何?學生見彭統領堂堂儀表,儒雅英邁,才學滿腹,又是大人麾下名將,為何未成家呢?」

「這正是雪琴英雄過人之處。以雪琴之人才,何愁沒有倩女。只是他自小立志,要成就一番大事業後再談家室,以致拖延至今尚未成親。」

國棟不禁面露喜色:「這樣說來,小妹真正有福了。彭統領適才的酒令,小妹甚為喜愛。待我稟告老母、告訴小妹後,立即回話。」

這邊,曾國藩也把楊國棟的話告訴了彭玉麟。一會兒,楊國棟來到曾、彭所住的房裡,對他們說:「老母說,『既是曾大人為媒,這件事可辦。』小妹沒有作聲,只是拿出一張紙來,寫了幾句話在上面,說還要向彭統領請教請教。我拿過紙看時,竟不明白她寫的什麼。」說罷,將紙遞給彭玉麟。曾國藩好奇地湊過來看,只見上面寫著這樣幾行字:

紗窗碧透橫斜影月光寒處空幃冷香柱細燒檀沉沉正夜闌更深方困睡倦極生愁思含情感寂寥何處別魂銷

曾國藩在心裡默讀了兩遍,已經明白了,偷眼看彭玉麟,見他眉頭緊蹙,一副為難的樣子。楊國棟心裡在罵妹子:成天躲在屋子裡沒事,盡編些稀奇古怪的文字來難人。彭玉麟十分讚賞阿秀的才情,無論如何要破這個謎。他反覆默讀,突然心頭一亮,高興地說:「原來是一首《菩薩蠻》!滌丈和楊兄請聽:紗窗碧透橫斜影,月光寒處空幃冷。香柱細燒檀,沉沉正夜闌。更深方困睡,倦極生愁思。含情感寂寥,何處別魂銷。」

「正是正是,雪琴斷得好!」曾國藩興奮地稱讚。

楊國棟也笑著說:「彭統領大才,小妹不自量,班門弄斧了。我這就去告訴她。」

楊國棟拿起紙就要走,彭玉麟一把拖住:「慢點。令妹才華錦繡,世間少見,這四十四個字不知費了她多少閨情。歷代才女喜歡寫迴文詩詞,說不定這也是一首回文詞。」

曾國藩笑著說:「我剛才聽你念時,也這樣想過,但究竟比不上你對楊小姐的知心。」

彭玉麟臉紅起來,說:「滌丈取笑了,還不知我說得對不對哩!姑且唸唸看。」

彭玉麟拖長音調,從最後一字讀起,竟然真的又讀出一首《菩薩蠻》來:「銷魂別處何寥寂,感情含思愁生極。倦睡困方深,更闌夜正沉。沉檀燒細柱,香冷幃空處。寒光月影斜,橫透碧窗紗。」

曾國藩歎道:「昔曹大家、蘇若蘭之才,亦不過如此。」

楊國棟興沖沖地進了妹子的房。一會兒,又紅光滿面地出來說:「小妹對彭統領的聰明才學十分佩服,她還想請彭統領就眼前之景和心中之念作一首七律。」

彭玉麟七歲時便會作詩,寫一首七律,對他來說是太容易了。但這首詩卻非比尋常。眼下自己正分統水師東下,這是將載入史冊的不朽事業,何不把這件事寫出來。他認真想想,然後一氣揮就:

長江不許大王雄,王濬樓船要建功。

十萬天兵驅虎豹,三千犀甲奮貔熊。

旌旗常帶瀟湘雨,鼓角先清淮海風。

戎馬書生少智略,全憑忠憤格蒼穹。

楊國棟將這首詩帶進內室不久,便喜融融地托出一個錦繡香匣,對彭玉麟說:「這是小妹的生庚八字,今夜就交給彭統領了。」

彭玉麟臉上流光溢彩,恭恭敬敬地接過這份重禮,隨手從身上取出一隻碧玉兔交給國棟,說:「玉麟屬兔,三朝時,家母親手把這隻玉兔掛在玉麟頸上,至今有三十八年了,今日請小姐收下。」

曾國藩異常高興地說:「今夜成就了雪琴與阿秀的百年好事,我這個紅娘不可無表示。」曾國藩飽蘸濃墨,凝神片刻,寫了一首《賀新郎》:

艷福如斯也。看江中,雄師東進,君其健者。一從風浪平靜後,喜結鴛鴦香社。料不久笙樂細奏,袍是爛銀裳是錦,算美人名士真同嫁。好花樣,互相借。

淋漓史筆珊瑚架。說催妝,新詩綺語,幾人傳寫?才子風流塗抹慣,莫把眉痕輕畫,當記取今宵月夜。明年攜得神眷歸,令老母幼弟同驚訝。悄悄話,聲須下。

曾國藩寫完,又細看了一遍,不無得意地交給楊國棟說:「楊相公,你把這闋詞也交給阿秀,待這仗打完,我便打發雪琴前來迎親,我為他們主婚。」

三、從蘄州到富池鎮,太平軍和湘勇在激戰著

第二天一早,王荊七帶了幾個親兵來接曾國藩、彭玉麟。楊國棟拜別老母,吩咐阿秀悉心照顧母親,管理家務,然後牽出棗子馬。阿秀昨夜剛與彭玉麟定親,很覺害羞,也沒敢和彭玉麟說一句話,只是深情地目送他們下山去。走出幾十丈遠後,彭玉麟禁不住回過頭看了一眼,只見阿秀仍倚門眺望,他心頭一熱,趕緊轉過臉去,快步追上。

上船後,曾國藩將楊國棟介紹給大家,並公佈了彭玉麟喜結良緣的事,大家都向玉麟表示祝賀。曾國藩悄悄地對劉蓉說:「你不是要假古董嗎,今後就找這位楊相公。」

「他就是那位臨摹山谷詩的人?」劉蓉驚奇地問。

「正是,沒有想到在赤壁邊遇到他。」

「奇才,真是奇才!」劉蓉讚歎。

船一路順水直下,傍晚時來到道士洑。楊載福的先頭部隊早一天已到達。當夜,楊載福向曾國藩作了報告:陳玉成的一萬人馬——水師三千、陸軍七千,在蘄州嚴陣以待。如何開戰,請曾國藩定奪。曾國藩連夜派出三支斥候。一支沿江而下,窺探蘄州敵情。一支到江北打聽多隆阿的進程。一支到江南打聽塔齊布的進程。

次日午飯後,三路斥候陸續回來。探敵情的一支稟報:蘄州江面戰船不多,陸軍大部分兵力駐在江南,似乎隨時準備援助大冶、興國州兩城。這個情報很重要,曾國藩賞了斥候。北路的一支報告:巴河、蘭溪一帶未見多軍影子,估計人馬尚未到黃州。對多隆阿、桂明的北路綠營,曾國藩根本不抱希望。軍行遲緩,他不感到意外。南路的一支匯報:塔軍現駐金牛鎮以東五十里的鐵嶺口等候命令。

曾國藩在拖罟上與彭玉麟、楊載福、郭嵩燾、劉蓉、楊國棟等人商議。劉蓉說:「據情報來看,長毛據蘄州兵力不算太強,號稱一萬人,實際能打仗的頂多一半。四眼狗雖賊中干將,估計也發揮不了多大作用,且四眼狗只善陸戰,水戰並非所長。可以立即通知塔智亭和羅羅山,命他們分頭進攻大冶和興國州,引誘陳玉成派兵援救,然後我水軍乘此機會,猛衝過蘄州。」

楊國棟說:「孟容兄言之有理。我在黃州時就聽說,據守大冶和興國州的將領,原是陳玉成的部下,且兵力都不過一兩千。拿下大冶和興國州,對塔統領的南路軍來說是順手摘桃,即使陳玉成的兵員不動,完不成調虎離山之計,收回兩個城池,亦是功勞。」

彭玉麟、楊載福、郭嵩燾等人都贊成劉蓉的建議,曾國藩也認為可行,於是水師暫時駐紮道士洑,不驚動下游。

塔齊布和羅澤南接到命令後,一萬二千人分為兩支,塔齊布帶六千人南下經花油堡向興國州進兵,羅澤南帶六千人沿金河向大冶進攻。

太平天國興國州知州胡萬智,金陵人氏,乃太平天國首科進士。天國癸好三年八月初十,是東王的壽誕,天京城裡舉行第一次會試——東試。東試論題是「真道豈與世道相同」,文題是「皇上帝是萬郭大父母,人人是其所生,人人是其所養」,詩題是「四海之內有東王」。胡萬智是個窮苦的秀才,考了幾次鄉試都未中,對朝廷的科舉考試很是不滿。太平天國定都天京,帶來勃勃生氣,胡萬智擁護天國,欣然前往應試。文章做得花團錦簇,詩也作得珠圓玉潤,遂一舉高中。胡萬智好不高興,愈加對天國充滿感情。

中進士後,東王封他為典朝儀。西征軍攻下興國,胡萬智被派往興國任知州。胡萬智到了興國,全部起用一批新人,其中大部分是窮困潦倒的讀書人。半年來,他把全副心思用來整頓興國州的吏治。正當他準備在興國州大展宏圖,建一番新政時,塔齊布率領的六千人馬攻到興國城下。興國城裡只有一千五百人,情形危急。胡萬智一方面佈置守城,一方面急忙派人到陳玉成那裡討救兵。陳玉成已探得湘勇水師集結在道士洑按兵未動,料想一時不會有行動,便親帶四千兵趕來救興國。他剛走到黃州顙口鎮時,又遇到駐大冶城的總制汪茂先派出的信使,說湘勇已圍住大冶。無奈,陳玉成又分出兩千人馬到大冶。當陳玉成趕到興國州時,塔齊布已攻下興國。陳玉成十分懊惱,率兵再奔大冶。半途中遇到潰兵,報告大冶已丟,汪茂先陣亡。陳玉成氣得兩眼冒火,率部怏怏回蘄州。

就在陳玉成離開蘄州的這一天,曾國藩會合先天夜晚趕來的李孟群部,水師二十營約一萬人,在呼嘯吶喊聲中衝過蘄州防線,於馬口鎮對岸停泊下來。羅澤南提著汪茂先的頭和太平軍大小黃旗上百面、騾馬數十匹前來請功。塔齊布也押來胡萬智等一干興國州各衙門官員來會師。曾國藩親自提審胡萬智。只見胡萬智昂首挺胸毫無畏色走上大堂。曾國藩喝令跪下,胡萬智拒不從命。幾個親兵上前,把他的雙腿強壓下去,曾國藩罵道:「大膽逆賊胡萬智,你身為聖人門徒,卻屈身降賊,玷污清白,真是孔門敗類,衣冠禽獸。」

胡萬智雙目圓睜,大聲喊道:「無恥漢奸曾國藩,你身為炎黃後裔,卻背叛祖訓,投靠清妖,認賊作父,你才是真正的亂臣賊子,民族敗類!」

曾國藩氣得臉色鐵青,大呼:「左右,把胡萬智這批禽獸一律剜目凌遲,陳屍示眾。」

胡萬智並不害怕,仍然痛罵不止,親兵將他強行拖了出去。

處決胡萬智後,曾國藩騎上棗子馬,帶著一批營官和幕僚登上江岸。此地離半壁山不到十里,孤峰挺立的半壁山如同站在眼前。山腳下營壘森嚴,旗幟林立,鼓角時鳴。江北田家鎮上也連營接寨,江中戰船逡巡。從半壁山到田家鎮,太平軍水陸兩路人馬築成一道銅牆鐵壁。曾國藩看後,心中憂鬱,默默地回到拖罟上,對眾人說:「駐守此地的長毛,一部分是武昌敗將,一部分是秦日綱的救兵。敗將復仇心切,救兵氣焰囂張,防守得如此嚴密,看來有幾場惡仗打。」

鮑超說:「長毛是虛張聲勢,大人不必過慮,明日我率部攻打半壁山,保證馬到成功。」

楊載福說:「明早我率先鋒營順流下去闖一闖,探探虛實。」

曾國藩說,先試探一下也好,便點頭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鮑超率霆字營來到半壁山腳下擂鼓搦戰。只聽見一聲炮響,當中大營裡衝出一位中年將軍。此人正是羅大綱,身後跟著數百名頭紮紅、黃兩色頭巾的太平軍將士。羅大綱騎馬佇立柵欄邊,高聲喊道:「大膽清妖,有本事的過來!」

鮑超氣得在馬上大叫:「操你祖宗八代,老子把你砍成兩截!」

他一時忘記了太平軍紮營的規矩,一邊罵,一邊指揮人馬向前衝。還未走到百把步,叫聲「不好」,已陷於佈滿竹樁的溝阱中,回頭一看,大部分湘勇也陷了進去。對岸太平軍士兵拍手歡呼:「陷了,陷了!」同時,萬箭飛來,湘勇紛紛中箭倒下。鮑超掄起大刀,前後左右揮舞,總算沒有被射中。他氣得雙腿緊卡馬腹,那馬掙扎著想跳出來,卻被竹樁刺得鮮血直流,哀嘯不已。羅大綱驅馬出了柵欄,吊橋放下。正在這萬分緊急時,周鳳山帶兩營湘勇前來救援,鮑超被拉了出來。他不敢再戰,和周鳳山一起撤退下來。清點人數,少了五十多個。

江面上,楊載福的先鋒營也陷於困境。當他們的船來到半壁山腳江面時,看到的是一排釘死在江中的戰船,上面竟然橫著六根粗大的鐵鎖!漫說是木船,就是鐵艦也休想衝過。楊載福是個水上老手,見此情景,知道不妙,迅速撥轉船頭。後面火炮轟來,走慢的幾艘長龍著火被燒沉。楊載福滿面羞慚而回。

水陸兩軍初戰失利,使曾國藩的憂愁又添幾分。從靖港敗後再起這半年來,湘勇軍勢大振,尤其是武昌、漢陽的收復,更是名滿天下,朝野為之震動,一洗往昔備受譏嘲的侮辱。曾國藩想:眼前這伙長毛尚不是主力,倘若這道防線衝不過去,豈不前功盡棄?無論如何不能被攔阻在這裡,不將這股長毛擊敗,至少要迅速衝過去。他決定先由陸路發起強攻,派塔齊布打富池鎮,羅澤南打半壁山。第二天一早,兩支人馬遵令出兵。

羅澤南的人馬來到馬嶺坳,此地離半壁山太平軍營寨只有二里路。羅澤南吸取鮑超的教訓,不敢再貿然前進,號令部隊停下來,就地紮營。羅澤南帶領李續賓、游擊彭三元、都司普承堯等人查看地勢。馬嶺坳與半壁山之間隔著網湖的尾部,湖汊紛錯,唯左右兩堤與山腳相連。正在指指點點查看時,猛然聽得山腳一聲炮響,從大小營寨裡衝出數千名精壯太平軍將士。他們越過溝上的吊橋,向湘勇衝來。羅澤南慌忙指揮勇丁列陣應戰。彭三元率部從左堤迎敵,普承堯率部從右堤迎敵。正廝殺間,從民房裡又鑽出一千多名手持利刃的士兵,李續賓急忙率迪字營迎擊。太平軍四路人馬合起來一萬多,在此已等候半個月,正巴望著這一天的到來。羅大綱一馬衝在前,從左堤直朝羅澤南殺來。羅澤南哪裡是羅大綱的對手,急忙閃開,幸得六品軍功彭和祥過來接住。交戰不到十個回合,彭和祥被羅大綱一槍刺中咽喉。那邊惱了都司普承堯,拍馬舞刀過來與羅大綱拚搏。半壁山腰,韋俊指揮軍士擂鼓為戰友助威。右堤那邊,彭三元帶著一百多名敢死隊已衝到吊橋邊,正要進入營寨時,從山腰上雨點般飛來碎石,候選知縣李杏春、藍翎千總何如海登時被石塊擊斃。彭三元嚇得勒馬後退。這時,從各處民房門窗裡紛紛射來炮子、火箭、噴筒,湘勇匆忙後退。羅澤南只得下令鳴金收兵。

下午,李續賓帶領兩千人又前去搦戰。交戰不到半個時辰,李續賓便敗退而歸。羅澤南焦急愈甚。李續賓說:「羅師不必憂慮,今天下午學生再次出戰時,已看清半壁山下的軍事部署,下次交戰,學生有取勝把握。」

羅澤南驚喜,問:「迪庵有何法取勝?」

「長毛三次獲勝,所靠的主要在地利。其地利天然所佔有二,人為有一。天然者,前為湖堤,後為高山。湖堤限制我軍進攻的場所,半壁山居高臨下,我軍一切活動都在其俯視之中。人為者,長毛在營寨邊挖溝埋簽,此著厲害。」

「有利地勢既已為其所佔,我們無法與之爭雄。」

「我們不能與之爭雄,但可以使長毛的地利減少它的作用。」

李續賓的話啟發了羅澤南:「你是說可以乘夜偷襲?」

李續賓高興地說:「羅師,我們想到一起了。今日天陰,夜裡沒有月光,是夜襲的好時候。」

「夜襲可以使半壁山居高臨下的優勢失去,也可以偷偷越過湖堤,但長毛營前的水溝和陷阱仍在那裡。」

李續賓想了想說:「這有辦法。馬上趕製幾千個布袋,袋裡裝滿土,一個肩扛一個,把土袋丟到溝裡,連竹籤連溝都給它埋掉。」

羅澤南很欣賞這個主意,立即傳下命令,趕製布袋。軍中沒有布,羅澤南命令拆被子做。二更時分,李續賓帶領三千勇丁,每人肩扛一個裝滿土的布袋,另一隻手拿著武器,腰裡插著短刀,悄悄地穿過左右二堤,銜枚疾走,來到太平軍營寨邊。

因為營寨四周插了竹籤,又深開了水溝,且白天激戰一天,湘勇大敗,羅大綱不曾提防敵人會半夜劫營。按常規巡值的士兵,被李續賓劫營的先鋒隊砍死,三千湘勇急急忙忙將土袋填溝鋪路。已填鋪大半,營內尚未發覺。一個叫韋大春的兩司馬一覺醒來,到營外撒尿。夜色迷茫中,韋大春聽到柵欄外有一聲聲沉重的響動。他警覺起來,揉揉眼睛,輕輕地向柵欄邊走去,終於看清楚了。韋大春差點驚叫起來,他跑進大營,把羅大綱喊醒:「羅指揮,清妖劫營了!」

羅大綱呼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一邊穿衣,一邊下令:「趕緊傳令,立即出營房打仗!」

羅大綱起義以來,跟清軍大大小小打過幾十仗,從沒有遇到過半夜劫營的先例。他對湘勇的凶悍能戰暗自佩服。半壁山上的韋俊也很快得到情報。立時,從山腰到山腳,到處燈火通明,李續賓叫苦不迭。水溝邊頓時聚集一千多名太平軍將士。羅大綱下令發箭。水溝那邊如飛蝗般的利箭射來,水溝這邊,湘勇一片片倒下,膽小的嚇得掉頭就跑。李續賓氣得兩眼冒火,怒不可遏地揮起一刀,殺了一個逃在最前面的湘勇,後面幾個嚇蒙了,站著不動。李續賓又手起刀落,一刀一個,連殺四五個勇丁,這才把紛紛後逃的勇丁鎮住,硬著頭皮再去廝殺。李續賓舉起刀吼道:「弟兄們,今夜我們拼出去了。誰要是向後逃命,格殺勿論!大家齊心打贏這仗,我為兄弟們請功邀賞!」

李續賓命令普承堯、彭三元守住兩頭,自己居中調度,又派急足回大營搬援兵。湘勇大半人向對方射擊,其餘人拚命填土。雙方都倒下許多人,但土袋也在一尺尺增高,一步步推進。很快,羅澤南帶領守營的兩千多湘勇也趕來援助。雙方在水溝邊、竹籤帶展開你死我活的爭鬥。水溝被填平了一長段,附近的竹籤也給土袋埋了,李續賓親自擂起衝鋒的戰鼓。湘勇們見已佔上風,個個發瘋似的向前狂奔。在急劇的鼓點聲中,湘勇和太平軍展開肉搏。湘勇殺紅了眼睛,一見戴紅、黃頭巾的便砍。太平軍第一次遇到這樣凶蠻不怕死的對手,先自膽怯三分。肉搏一陣,太平軍漸漸不支。柵欄邊早已安置好的火炮,因為怕傷了自己的人,也不敢發射,氣得羅大綱直跺腳。韋俊見勢不好,親率山上一千兵下山救援。雙方又激戰了半個時辰。太平軍致命的弱點是臨時參加的人多,訓練不嚴,兩廣老兄弟都不習慣短兵接戰。看看不能取勝,韋俊和羅大綱一商量,決定全體撤退上山。湘勇窮追不捨,都被山上礌石擊退,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太平軍上了半壁山。羅澤南下令放火燒營寨,又叫人砍斷拴在山腳下的鐵鎖樁。到了辰正時分,羅澤南、李續賓率領湘勇,滿載各種戰利品,得意洋洋地回營。

就在半壁山下激戰的時候,塔齊布率領六千湘勇,在富池鎮與林紹璋部隊的戰鬥也異常激烈。林紹璋與塔齊布面對面的交鋒,這已是第二次了。今年三月底的湘潭戰役,林紹璋十戰十敗於塔齊布,最後全軍覆沒,林紹璋隻身脫逃。這不只是林紹璋個人一生中的極大恥辱,也給太平天國帶來不可挽回的損失。從那以後,太平軍便不能再圖湖南,而湘勇的氣焰也從此開始熾烈。倘若那次湘潭之戰也像靖港戰役那樣,說不定中國近代史上,就根本沒有湘勇的名字出現。

林紹璋報仇心切,還未等塔齊布紮穩營寨,便帶兵前來攻打,塔齊布慌亂之中敗退而逃。林紹璋大喜收兵。塔齊布與李元度、周鳳山等人商議,李元度獻計:「林紹璋有勇無謀,性情急躁,趁著他目前求勝心切,明天設法將他引出鎮外,在桐木嶺一帶埋兩路伏兵截殺。」

塔齊布同意。

第二天一早,塔齊布帶一千人前來搦戰。一聽湘勇喊叫,林紹璋便披掛上陣。康祿勸道:「讓他們在外面叫罵,不理睬。」

林紹璋見塔齊布人少,恨不得一口吞掉,不聽康祿的勸阻,帶著三千兵衝出水溝外,康祿只得跟著。塔齊布笑道:「林將軍,還記得三月的湘潭盛會嗎?」

林紹璋虎目圓睜,怒罵:「塔妖頭,還記得昨日的敗逃嗎?今日你休想再走脫!」

說罷,便策馬衝來,塔齊布接住。雙方交戰不久,湘勇便潰散四逃。塔齊布瞅著林紹璋一個破綻,撥轉馬頭向桐木嶺方向奔去,林紹璋拍馬緊追。跑出三里多路外,康祿提醒說:「前面樹木叢集,恐有伏兵。」

林紹璋頓時醒悟,急忙勒住馬。忽然,數十面湘勇軍旗從草叢中四處豎起,李元度、周鳳山各帶兩千人從兩邊殺出,將林紹璋、康祿團團圍在中間。一陣混戰,太平軍人馬死傷過半。康祿保護林紹璋殺開一條血路,衝出包圍圈。周鳳山在後面緊緊追趕,高呼:「不要放走了林紹璋!」轉進一個小樹林後,康祿對林紹璋說:「林丞相,你把衣服脫下來給我穿,我把清妖引走。」

林紹璋說:「那怎麼行!趕緊往半壁山走,到了山邊,就不怕妖兵了。」

康祿說:「丞相大人,清妖的眼睛一直盯著你,不會輕易放過。我代你把他們引開。」

康祿不由分說地伸手扯下林紹璋的明黃繡龍風衣,又高喊:「將帽子扔給我!」

林紹璋脫下帽子,感動地說:「兄弟,引他們走出二三里後,你就折轉跑向半壁山!」

康祿答應一聲,便將馬頭一扭,回頭向周鳳山的追兵衝去,嘴裡高喊:「清妖,林爺爺跟你拼了!」

周鳳山佇馬勸道:「林紹璋,下馬投降吧!朝廷可以封你一個副將。」

康祿罵道:「你們這些敗類,你以為一個副將,就可以使你爺爺出賣祖宗嗎?」

說著舉刀向周鳳山砍來。周鳳山並不認識林紹璋,見康祿頭上的單龍單鳳帽,身上的明黃繡龍袍,認定是林紹璋無疑,決心活捉,立個十分漂亮的大功。周鳳山抖擻精神,使出平生本事,與康祿交戰。十餘個回合後,康祿料定林紹璋已走遠,便偷偷地從靴子裡摸出一把飛鏢來,順手一揮,那鏢直朝周鳳山心臟處飛去。周鳳山機靈,見鏢飛來,趕緊將身一躲,鏢從右臂邊穿過。周鳳山大叫一聲,栽下馬來。康祿趁機拍馬走了。眾湘勇扶起周鳳山,知「林紹璋」身藏暗器,都不敢追,便吹起得勝號,返回富池鎮。

四、彭玉麟洪爐板斧斷鐵鎖

半壁山和富池鎮兩路陸師的勝利,使曾國藩的憂愁大減。北岸,桂明、多隆阿的綠營兵也趕到田家鎮,將秦日綱、石祥禎的兵力牽制住,愈使曾國藩寬慰。現在,他要和彭玉麟、楊載福、李孟群一起,全力以赴奪取江面上的勝利。深夜了,彭玉麟見曾國藩的艙裡還亮著燈光,便輕輕推門進來。只見書桌上,整齊地並排擺著六根竹筷,曾國藩坐在一旁,凝神呆望著。

「滌丈,這麼晚還沒休息?」

「哦,是雪琴來了。」曾國藩從沉思中醒過來,指著床邊的木凳說,「坐下,我正要和你商議商議。」

「滌丈,你是在考慮江面那幾根鐵鏈子?」彭玉麟指著竹筷問。

「這幾根鐵鏈子可不好對付啊!」曾國藩沉重地說,「我為它考慮半個夜晚了。拴在半壁山這頭的鐵樁雖被羅山砍斷,但江中的部分依然牢牢地釘著,戰船如何過得去。」

「為這鐵鏈子,我想了兩天,長毛這一著真夠狠毒。歷史上雖有橫江布鐵索的,但也只有一兩條,何曾見過六條之多。我想來想去,無法可施。金克木,火克金,看來只有火燒一法可用。」

曾國藩說:「東吳、後晉的鐵鎖,也是用火燒斷的。但正如你講的,那只有一兩根,現在有六根,卻難以燒斷。」

彭玉麟說:「我已想好了。王濬當年用火炬,王彥章當年用火爐,我們用油鍋,不怕它六根鐵鏈子,就是鐵羅漢,我也要將它熔化。」

曾國藩想來想去,也只有此一法了,便同意彭玉麟的辦法。從曾國藩船艙裡出來,彭玉麟又招來楊載福、李孟群及澄海營營官白人虎、定湘營營官段瑩器、中營營官秦國祿、清江營營官俞晟、向道營營官孫昌國等,再具體商定明日火攻細節。

第二天,湘勇水師分四隊,與周國虞兄弟指揮的太平軍水師擺開了陣勢。第一隊由白人虎率領二十條快蟹,每條快蟹上架設一個爐灶,爐灶上安一口直徑五尺的龍頭大鍋,鍋裡裝滿茶油,油中放著棉紗,船尾堆滿劈柴。鍋旁有七八個勇丁,人人手裡拿著劈山斧、鐵鉗,鍋邊立著三個大鐵墩。船頭船尾另站三十名弓箭手。第一隊的任務是燒砍鐵鎖。第二隊由彭玉麟親自帶領,集中一百條戰船。船上裝著浸滿油的火把和幾十個不封口的布袋,每個布袋裡裝半袋黃豆。湘勇們都不知黃豆做什麼用,只是遵命執行。一百條戰船上載著兩千名精壯水勇。第二隊的任務是保護燒砍鐵鎖的那二十條快蟹。第三隊由楊載福帶領,也是一百條戰船,兩千號水勇,船上也裝滿火把、黃豆。這隊的任務是在鐵鎖斷後,猛衝過去。第四隊由李孟群率領,保護老營和輜重船隻。

由於半壁山和富池鎮陸營的失利,太平軍水師的情緒波動。少數人鑒於武漢戰役的失敗,對湘勇有一種畏懼感。這兩天,水營逃跑上百人。國虞、國材、國賢兄弟逡巡在江面上,鼓勵士氣。多數人相信這六根鐵鎖的威力,必定可以將湘勇的船隻攔住。論人數,太平軍水師雖有六千,但武昌新敗,戰船被焚燬一半,船上的火炮、彈藥也丟失。倉促之間,在蘄州至田鎮一帶搜集二百多隻漁船,強拉來作為補充,畢竟作不了大用場。人員也有一半是從陸營中臨時調來的,幾乎沒有受過訓練。在裝備條件和人員素質上,太平軍明顯不如湘勇,唯一可仗的是橫在江面上的六根鐵鎖。周國虞清楚這一切,心裡也頗為擔憂。他自己守衛中間一段,國材守北段,國賢守南段。吃過早飯後,遠遠地看到上游黑壓壓一片,像烏雲似的壓過來。周國虞吩咐打出準備迎戰的令旗,下令不待湘勇船立穩,便先下手。

白人虎指揮的第一隊順流飛一般下來了。白人虎是華容人,家中饒富,從小強悍不羈,不喜唸書,專好棍棒拳擊。戰火在湖南燒起後,他認為立功當官、顯親揚名的時候到了,便捐資募勇。湘勇水師過洞庭湖時,白人虎率部投軍,曾國藩命他組建澄海營。這次他受命做先鋒,一心要拿個頭功。他戴著鐵盔,身穿佈滿銅釘的戰袍,手執一桿長槍,昂然立在第一條船上。

白人虎的船離鐵鎖只有二十丈了,周國虞手一揮,守衛在鐵鎖邊的水手們便紛紛射出箭來,快蟹上的湘勇不少人中箭落水。白人虎掄起長槍,一邊擋箭,一邊高喊:「不要怕,向前衝!」

船頭船側的籐牌一齊高舉,圍成一道牆,槳手死命劃著,船在艱難中向前進。彭玉麟的第二隊也趕到了,急忙向太平軍的船和排上扔火把,太平軍的火把也向這邊丟,許多火把在空中相撞,一起掉進江中。彭玉麟命令,將未封口的布袋用手絞緊缺口,向太平軍的船頭扔去。這些布袋一落到對方的船上,黃豆便從袋裡滾出。太平軍水手們先還不知袋子裡裝的何物,待一看到是黃豆時,便一個個叫苦不迭。這些黃豆很快撒滿船頭、甲板和艙裡,人踩在上面,猶如腳踏滾輪一般,立即摔倒,再爬起,又摔下去。太平軍船上,水手們一個接一個倒下,湘勇拍掌狂笑:「倒了,倒了!」

周國虞氣得咬牙切齒。就在太平軍水手們成批跌倒的時候,燃燒著的火把一齊從湘勇船上飛過來。船被燒著,熊熊火起,如幾團火球在江面滾動。楊載福的第三隊也趁勢趕到。箭在飛,火在燒,刀槍相碰,鼓角雷鳴。湘勇為陞官發財,個個不顧生死,凶狠猙獰;太平軍為活命謀生,人人奮勇硬鬥,強蠻頑梗。鐵鎖上游爆發一場亙古未見的惡仗,只見雙方死傷的人一個個掉進水中,未死的在江浪裡掙扎,已死的隨波逐流,江水已被鮮血染紅。半壁山似在低首垂淚,長江水也在嗚咽悲號。

這時,白人虎乘機將船划到鐵鎖邊,龍頭大鍋裡的茶油早已燒得沸騰,點上火,「砰」的一聲,彷彿酷日跌進鍋裡,火光沖天,烈焰騰空而起,湘勇們忍受著炙人的高溫,將鐵鎖拉進火焰裡鍛燒。另外十九條快蟹也劃到鐵鎖邊,船上的大鍋一齊點著火。鍋旁的勇丁,個個被煙火熏得火辣辣、暈乎乎的,汗水如大雨般將全身浸濕。他們乾脆把上衣全部脫光,露出油光黑亮的胸脯,魔鬼似的在鍋旁火中晃動。一個年輕的湘勇被熱氣熏得頭暈目眩,忽地一陣眼前發黑,一頭栽進鍋裡,立即被滾油烈火燒得血肉模糊,發出一股惡臭。鍋旁的湘勇同時驚叫著,本能地向後退。白人虎一個箭步衝到鍋邊,雙手抓起死者僵硬的雙足,猛地一拖,拖出一個無頭無肩的半截人來,順勢往江中一丟,用長槍指著後退的湘勇吼道:「繼續燒,誰敢逃,就戳死在這裡!」

那幾個勇丁只得重圍在鍋旁,用鐵鉗夾著鐵鎖在鍋上燒。看看鐵鎖燒得差不多了,白人虎命令將鐵鎖夾到鐵墩上,幾個手拿大斧的人奮力劈砍。砍了幾斧,居然斷了!滿船一齊喝彩。白人虎立在船頭,高喊:「鐵鎖燒斷了,弟兄們加油啊!」

周國材正帶著北岸的船隊過來支援,見白人虎耀武揚威地亂叫,氣得肺都炸了,他彎弓搭箭,「嗖」的一聲射過來,正中白人虎的左目。白人虎慘叫一聲,從船頭栽進水中。湘勇們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江浪捲走,誰也不想救,也不能去救。定湘營營官段瑩器與白人虎是至交好友,見白人虎被射死,便指揮戰船向周國材駛來。快要靠近的時候,段瑩器惡狠狠地叫了一聲,飛身跳到周國材的船上,掄起手中大刀,向周國材撲來,隨後又有幾個不怕死的湘勇也跳過船。周國材沒料到湘勇這般凶悍,幾個膽小的兵士嚇得直往艙裡躲。周國材揮刀迎戰。段瑩器出身船夫,自投湘勇以來,就是憑藉著敢打敢鬥爬上營官的位置,現在一要為好友報仇,二又仗著湘勇已佔上風的勢頭,愈戰愈勇。周國材船上功夫本來欠佳,船一晃動,一身本事使不出來。鬥了十多個回合,可憐一個忠良之後,竟成了段瑩器的刀下之鬼。段瑩器殺得性起,又砍倒幾個,再拿起火把,從船頭到船尾放起火來,最後又縱身跳回自己的船。就在這個時候,鐵鎖又有好幾處被燒化砍斷,楊載福指揮第三隊按預定計劃猛衝過去。楊載福殺得眼紅,將衣帽全部脫去,僅穿一條短褲在船頭指揮。第三隊兩千湘勇水師見楊載福如此,一齊脫去衣帽,亂呼亂叫,為自己助威壯膽。他們順流東下,遇船便燒,見人就殺,轉瞬間船到武穴,天忽然轉起東風來。楊載福鬥志甚旺,命令所有戰船掉頭回駛,藉著東風再殺回田家鎮。彭玉麟指揮第二隊向下衝。彭楊兩隊將太平軍水師夾在中間。

北岸桂明、多隆阿見江上火起,知中路水師已發起進攻,也乘機向駐紮在田家鎮上的秦日綱大營猛攻。田鎮上的防兵,兩天前已抽調兩千人過江支援半壁山,北岸力量減弱了。桂明、多隆阿的綠營,本不是太平軍的對手。這時因南岸陸師及江面水師的得勢,也增添了勇氣,雙方激戰,勢均力敵。

塔齊布、羅澤南乘勢佔住半壁山和富池鎮。安設在半壁山上的炮台,全部被湘勇佔領,反過來將火炮一發發向太平軍戰船轟去。從田家鎮到武穴三十里江面上,太平軍水師漸漸處於劣勢。

周國虞氣得暴跳如雷,他對身旁將士狠狠地叫道:「今日橫豎是死在這裡了,先殺他一百個墊底。」

國賢見二哥戰死,心中非常悲憤,他擔心大哥若再有個三長兩短,自己今後便會孤掌難鳴。他將船移過來,縱身跳到大哥船上,懇切地說:「大哥,南岸已被清妖佔領,北岸也正在鏖戰,無法援助,形勢對我們極不利。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先突圍出去吧,留下這血海深仇,日後再報。」

不待大哥分說,國賢將戰船集合起來,帶頭向下游猛衝。

段瑩器的船正回頭向上游殺來,恰碰上國賢。國賢見了殺死自己二哥的仇人,怒火中燒。兩船剛要相撞時,國賢冷不防跳了過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槍戳進段瑩器的胸膛,再一挑,把他撥下江去。湘勇船上的幾個勇丁正要向國賢撲過來時,國賢又縱身跳了回去。就在這個時候,國虞帶領的戰船被江流衝出十幾丈,水手們一齊放出利箭,壓住後面的追兵,順流向九江方向駛去。

北岸秦日綱、石祥禎見大勢已去,也率部沿通往黃梅方向的大路撤退。至於南岸敗陣的將士,則早已由林紹璋、羅大綱收集,向江西瑞昌方向走了。

經過三個時辰的激戰,湘勇突破田家鎮、半壁山之間的橫江鐵鎖,佔領了這兩個重要集鎮。這場戰役的結果是:太平軍死了一千二百餘人,除周國虞一隊二十多條戰船衝出外,全部船隻化為灰燼;湘勇也扔下八百餘具屍體,被毀戰船一百多號。

五、委託東征局辦厘局

大戰結束後,曾國藩將部隊集合在田家鎮休整。第一件事便是向朝廷報捷,為出力最多的幾個將官討封賞,為陣亡的將官請恤。對於一般的湘勇,曾國藩對其後事的安排也頗為重視。他懂得優恤死者,可以激勵生者,在田家鎮上建起一座規模宏大的祠堂,取名為田鎮昭忠祠。凡哨長以上的將領,都在昭忠祠裡供有神主。哨長以下的勇丁,也將每人的名字、籍貫、生卒年月刻在石碑上。這樣的石碑共有八個。曾國藩還親自為昭忠祠題寫一聯:「巨石咽江聲,長鳴今古英雄恨;崇祠彰戰績,永奠湖湘子弟魂。」祠堂落成那天,曾國藩帶領全體營官和幕僚恭恭敬敬地向死在田鎮的亡靈祭奠。在香煙繚繞中,曾國藩充滿感情地誦讀祭文。讀著讀著,他忽然放聲大哭起來,使得所有參加者大受感動。

第二件大事,便是安排楊國棟陪彭玉麟到黃州迎娶楊小姐。在這場火燒鐵鎖的戰役中,彭玉麟功勞最大。曾國藩對他更增幾分倚重,今後將水師交給此人統帶,是完全可以放心的。

數日後,親兵報湖南巡撫駱秉章遣東征局郭崑燾、李瀚章等人前來犒軍。東征局是駱秉章應曾國藩所請,在長沙成立的專為湘勇服務的後勤部門,由郭崑燾、李瀚章為頭經辦。李瀚章是刑部郎中、安徽廬州人李文安的長子。李文安是曾國藩的會試同年,對曾國藩的學問很是欽佩。道光二十四年,李文安命次子李鴻章來北京,拜曾國藩為師。李鴻章字少荃,為人最是聰明伶俐,更兼敢作敢為,深得曾國藩的喜歡。第二年,李鴻章中進士入翰林院。咸豐三年,工部侍郎呂賢基在安徽原籍辦團練,知李鴻章能幹,奏請來安徽和他一起辦。前年,李瀚章以拔貢分發湖南。曾國藩相信這個年家子會實心實意為他出力,便將他調來東征局。

曾國藩聽說郭、李二人來到,喜出望外,親自率眾迎接。郭崑燾以平輩之禮見曾國藩。李瀚章正要以晚輩身份行大禮時,曾國藩忙把他一手扶起,口中說「不需如此」。李瀚章忸怩一番,最後以下屬之禮參拜。曾國藩問:「少荃近來可好?」

「老二上月來信說很不得意,他想到湖北來投奔老師。」

曾國藩聽後哈哈一笑。寒暄畢,郭崑燾說:「往日長沙官場和士紳都說湘勇是相勇——木偶勇士,現在,他們都不得不承認是真正的湖湘勇士了。」

眾皆大笑。曾國藩淒然地說:「為爭得這三點水,湘勇付出了一千多人的代價。」

一句話,說得大家心裡都不好受。過了一會兒,他又自解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我們畢竟爭了這口氣,把三點水奪了回來,也對得起死去的兄弟。」

郭崑燾緊接著說:「正是這話。三湘父老湊集十萬兩銀子,再加上四川解來的六萬兩、廣東解來的四萬兩,合起來共二十萬兩,給弟兄們慶慶功。」

聽說帶來這麼多銀子,曾國藩大為高興。這兩個月來,他為軍餉之事頗傷腦筋。先以為武漢攻下後會得到一筆錢,誰知湘勇從營官到勇丁,幾乎個個飽了私囊,大營卻沒有得到幾兩銀子。他奏請朝廷飭陝西巡撫王慶雲解銀十四萬兩,江西巡撫陳啟邁解銀八萬兩,至今不見分文。尤其是陳啟邁,更令曾國藩氣憤。率師東下,不正是為了江西嗎?他居然可以無視這支人馬的存在!

「陳啟邁也太過分了。」郭崑燾說,「不過,籌餉也真是難事。百姓一貧如洗,有錢人家的銀子,寧肯被土匪搶去,也不肯捐獻。這十萬兩銀子,還多虧季高兄的苦心經營。」

「百姓也的確是窮到家了。」郭崑燾歎息。過一會兒,他突然問大家:「諸位聽說過雷總憲在揚州抽商賈之稅充軍餉的事嗎?」

眾人有的說聽過,有的說沒聽過。郭崑燾說:「去年底,左都御史雷以到揚州佐江北大營,眼見營中餉銀奇絀,乃仿漢代算緡之法,對商賈實行十文抽一之稅,聽說每個月可得銀七八萬兩,江北大營從那以後,再不虞餉銀匱缺。」

「雷總憲實行釐金事,我亦有所風聞。」一直坐在旁邊未開腔的劉蓉說,「聽說現在蘇北關卡林立,百姓怨聲載道,釐金局混進不少貪劣之輩,乘機敲詐勒索,實際上不是十文抽一,而是抽三抽四。這樣的抽法,商賈何能承受得了!我們湖南地方貧瘠,非官商大賈輻輳之區,財富不過敵江蘇一大縣而已。倘若湖南也仿照蘇北設關立卡,怕的是商賈裹步,民不聊生。」

「孟容說得誠然有道理。」郭崑燾接過劉蓉的話頭,「蘇北釐金對商賈百姓有害,且經營不得人,我們可以前車之覆為鑒,把事情辦好些。」

「筱荃,你看湖南可以辦厘局嗎?」曾國藩問李瀚章。

「回滌師的話,雷總憲在揚州辦釐金事,晚生亦有所聞。」李瀚章雖未直接拜曾國藩為師,但他也和二弟一樣,口口聲聲稱曾國藩為師,他對辦釐金垂涎已久,因為資望年齡都還不夠,故不敢唐突提出。他以穩重的口吻說,「釐金之事,我久思在湖南推行,只因人微言輕,不敢率爾建言。晚生想,既然軍餉如此缺乏,為了剪滅長毛的大業,暫時行此權宜之計,亦未嘗不可,關鍵在用人要當,規矩要嚴。」

這話正投曾國藩下懷,他點頭說:「筱荃的話有道理。事出不得已,我看也只有用此下策了。意誠(郭崑燾字)回去跟駱中丞說說,由東征局出面,就先在長沙、湘潭、益陽、常德、岳州、衡州六個地方辦著試試看,切切注意的是,要用真心實腸的人,絕不能讓私人侵吞這批銀子。否則,我們就無法向三湘父老交代,也愧對天下後世。」

郭崑燾、李瀚章大喜過望,立即滿口答應。大家正說著,荊七過來,對著曾國藩的耳朵悄悄地說:「康福回來了。」

曾國藩站起來,拱拱手說:「諸位繼續談談,我有點要事,失陪了。」

六、康福帶來朝廷絕密

康福的北京之行,除他們二人外,整個湘勇中再無人知道,故曾國藩將會見康福的地點定在臥室,並吩咐荊七:「今晚任何人都不見。」

對於如何向曾國藩報告在京所得的情報,回來的一路上,康福作了深思熟慮。這趟京師之行太重要了,許多機密,在兩湖是永遠無法知道的。如果不瞭解朝廷的真實意圖,再好的作為行事,都有可能成為瞎碰亂撞。為此,康福十分佩服曾國藩派他進京的這個決策。康福沒有做過官,不懂官場奧妙。他以為曾國藩這兩年來拚死拚活組建湘勇,攻克武昌、漢陽,朝廷上下一定會是一片讚揚之聲。誰知大謬不然。那些不利的消息要不要告訴他呢?康福苦惱地想了許多天。最後,他決定和盤托出。康福認為這才是對曾國藩的真正忠誠,如果報喜不報憂,反而會誤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