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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江西受困

潯陽樓上,翼王揮毫題詩

早在湘勇圍攻武昌的時候,翼王石達開受天王、東王之命,來到安慶主持西征軍務,當田家鎮失守、湘勇即將出湖北下江西的嚴峻時刻,石達開率五千勁旅,從安慶渡江來到九江。翼王雖年紀輕輕,卻是個文武全才,且為人豪爽倜儻重情義,在太平軍中一向有很高威望。翼王進九江後幾天,韋俊、石祥禎、羅大綱、林紹璋等陸路逃散的人馬也陸續從各地來到九江,聚會在翼王旗幟下。

湘勇離開田家鎮的消息傳到九江的這天上午,石達開決定親自巡視九江城的防守。

林啟容說:“殿下,我陪你去。”

“不用。”石達開說,“我和韋國宗、紹璋、大綱等人去看看,都穿老百姓的衣服,不易被人發覺。九江城哪個不認識你?你去反而礙事。”

石達開帶著韋俊、石祥禎、林紹璋、羅大綱、周國虞等人,脫掉龍鳳繡袍,穿上青衣布履,走出府門。林啟容安排幾個衛士遠遠跟著。

展現在石達開等人眼中的九江城,已充滿著大仗前夕的嚴重氣氛。街頭巷尾到處響著清脆而迅急的馬蹄聲,一隊隊留著長髮,包著紅、黃兩色頭巾的太平軍士兵,正抬著各種軍需,匆匆地向東南西北城門走去,隊列整齊,表情肅穆,不時可以看見百姓走上來幫士兵的忙。城牆上飄拂著成千上萬面三角蜈蚣旗,全身披掛的將士在上面往來奔走,除開器械碰地時發出的聲響和將官們簡短的命令外,聽不到多少嘈雜的聲音。石達開對九江城忙而不亂的軍事調配感到滿意。這時,他忽然看到城牆上有一個瘦小矯健的人在走動,身影很熟。石達開想起來了:那不是兩年前打長沙時火燒城隍菩薩的勇士嗎!石達開要上城牆去看看此人。

康祿正在指揮十幾個士兵安置一座千斤重炮,回過頭來一眼看見身著平民打扮的羅大綱,忙說:“羅指揮,這裡已基本安排就緒,請你檢查。”

羅大綱笑呵呵地說:“不忙,不忙,你看看誰來了。”

康祿定睛看時,彷彿眼前突然明亮,站在羅指揮身後微笑的不正是翼王嗎?他趕緊跪下叩頭:“卑職拜見翼王殿下,願殿下千歲千千歲!”

石達開叫羅大綱扶起康祿,笑著說:“兩年沒有見到你了,還好嗎?”

康祿正要回答,羅大綱已搶在先了:“翼王,康祿打仗勇敢,現在已是師帥了。”

“好哇!”石達開很是高興,“你現在已指揮兩千多號人了。你要把弟兄們都帶成你一樣的勇敢,那力量就大了。”

康祿忙說:“謝翼王殿下誇獎,兄弟們打仗都還不錯。”

石達開拍拍康祿的肩膀,說:“看看你這段的城防。”

康祿陪著石達開等人,仔細地查看這段長達一里的防線。石達開見上面安置了三座八百斤、兩座一千斤的大炮,炮筒擦得油黑發亮,炮後堆滿火藥。兵士們個個精神抖擻,有的在修補磚石,有的在擦刀,更多的在搬運刀槍食品。石達開在心中稱讚。

“康祿,”石達開問緊跟在他身後的年輕師帥,“武昌失守,田家鎮兵敗,你以為原因在哪裡?”

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康祿這些天來也想過,但沒來得及理清。他稍稍思索一下,說:“回稟翼王殿下,卑職以為主要原因在於輕敵,其次在紀律不嚴明,平素缺乏訓練。”

石達開點頭說:“你說得對。孫子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輕敵,實際上就是不知敵。現在跟我們打交道的曾妖湘勇,不同於綠營、八旗,以對待綠營、八旗的方式來對待曾妖湘勇,這就是我們失敗的主要原因。”石達開轉過臉來,問韋俊、石祥禎等人,“你們認為呢?”

祥禎、韋俊等都贊同翼王的分析。石達開補充道:“曾妖湘勇的最大特點是能打硬仗,我們必須以硬對硬。”

眾人一齊稱是。石達開問康祿:“你這一師兄弟們的士氣如何?”

康祿答:“武昌、田家鎮兩次失敗,我師死傷兄弟二百多。前幾天,不少兄弟還在頹喪之中,有的甚至提起湘勇就有點怕。”

“孬種,曾妖的湘勇有什麼可怕的?”林紹璋忍不住在一旁插話。

康祿說:“卑職也訓過他們:勝敗乃兵家之常事,膽怯害怕的不是男子漢。他曾妖頭也是人,我們為何要怕他?湘勇更不必說,先前和我們一樣作田做工,岳州、靖港之役照樣打得他們抱頭鼠竄。吃一虧,長一智,我們會更聰明,還有天父天兄的保佑,曾妖的湘勇哪裡打得過我們!”

“說得好!”石達開鼓勵道,“我看你是個好帶兵人。現在兄弟們的精神好些了嗎?”

“現在好多了。兄弟們都說,翼王親自到九江來指揮打仗,報仇雪恨的日子到了。”

大家興致勃勃地繼續觀看城牆上的防衛,也隨時提出些改進意見,康祿一一記下。

石達開問康祿:“你家裡還有哪些人?”

“父母都已過世,唯有一兄。”

羅大綱說:“康祿的胞兄武功文才都極好,只可惜在替曾妖賣力。”

石達開嚴肅地問:“你胞兄叫什麼名字?”

康祿恭敬地回答:“家兄叫康福。”

“祿胞。”康祿以為翼王會大罵他的哥哥,誰知翼王卻以親熱豪放的口吻說,“你想法把福胞叫到我們這裡來,自家兄弟,迷路走錯了道,一概不計較。你就講是我說的,只要投奔天國,過去的事既往不咎,本王將封他為軍帥,給他帶兵大權;日後立功了,本王向天王保奏他當丞相、檢點。”

康祿趕緊說:“卑職遵命!”

一個月前,與康祿一道投軍的鄰居從沅江下河橋探親後回來告訴康祿,曾國藩為康福買了三百畝水田,並請鄉鄰王矮爹代為管理收賬,康福將田產分為兩份,一份記在康祿的名下。康祿加入太平軍後,懂得了很多道理,他深以哥哥接受曾國藩所賜為恥,認為這是不義之財,寫信給王矮爹,說他分文不要。當把這一情況向翼王稟告時,石達開哈哈大笑:“康祿,你也太拘謹了。天下財產都是天父天兄的,人人都有份。曾妖給你哥哥,你哥哥分一半給你,你受之無愧。你想想,你不要,三百畝田的收入就全部歸你哥哥了。你為何不將你的那份收入接過來,周濟四鄰鄉親呢?”

經翼王點撥,康祿明白過來,他很是欽佩翼王博大的胸懷和高超的見識,立即說:“翼王殿下教導的是,康祿將那一百五十畝水田的收入再要過來,分給下河橋的苦難鄉親。”

“這就對了。康祿,曾妖水陸兩軍已向九江壓來,過兩天就有大仗打,你要督促兄弟們嚴陣以待,再不可輕敵。”石達開又轉臉對韋俊等人說,“我們到市上去看看吧!”

石達開一行下了城牆,信步來到十字街口。儘管氣氛較為緊張,但市面上的店舖仍在營業,百姓們在採購著日常生活用品。士兵們也在買東西。他們照價給錢,公平交易,沒有見到強搶擄掠的現象。酒樓茶肆依然人來人往,人們的神情並不驚慌。石達開對林啟容治理九江的成績不禁佩服起來。他想起近日內傳出天王將要授予自己的長兄次兄以大權的消息,心裡很不是滋味。王長兄次兄只能坐享榮華富貴,他們哪有管理軍國大事的才能呀!而眼下這個林啟容,才真正是上馬帶兵、下馬治民的人才。是的,待推翻咸豐妖頭、光復全國以後,一定要向天王力薦幾個像林啟容這樣的大才,還要越級提拔像康祿那樣有頭腦有能力的將帥,決不能讓王長兄次兄等庸才佔據要津,否則,天國的江山難以永固。

石達開正在思考之間,突然傳來一陣“散開,散開”的威嚴喝令聲,抬頭看時,五匹飛騎已來到十字街口。騎兵跳下馬來,背著大砍刀,滿臉殺氣,百姓自然地散開了。旁邊有人輕輕地說:“太平軍又要殺犯事的弟兄了。”

這時,一隊十餘人的隊伍押著兩個犯人,正向十字街口走來。犯人是一男一女,都只二十多歲年紀。隊伍來到街心,兩個犯人自覺跪下,頭低著,男的陰沉著臉,女的嚶嚶哭泣。石達開聽到旁邊的人在議論:“這一男一女準是一對夫妻,昨夜相會時被抓的。”

“你怎麼知道?或許是通姦吧!”

“我已在這裡看到兩次了,都是規規矩矩的夫妻,真可憐啦!”

“太平軍的紀律其他都好,就是這條太無人道。”

“是呀!當個太平軍,連老百姓都不如。”

“我原打算去投軍,後知道有這條紀律,我就不敢去了。”

“聽說他們當官的可以睡老婆。”

“當官的也不行,除非當王,像天王、東王、翼王就可以討很多個老婆。”

石達開聽到這裡,心裡很難過。他始終不明白,天王、東王為什麼要制定這樣一條律令。在自己管轄的部屬中,他從來沒有認真執行過,只是嚴禁通姦、偷情和新的男婚女嫁罷了。

隊伍的最後是一位騎馬的軍帥。他凜然地來到街中心,一個兩司馬上前稟報:“大人,犯人已驗明正身,請你下令吧!”

那女人一聽到這話,突然發瘋似的站起,跑到男的身邊,抱著男的大哭。男的也緊緊抱住她,大喊:“妹,是我害了你!”

兩人哭成一團。士兵們並不過來拉開,軍帥也只是呆呆地看著,不下令,有意讓他們去哭。四周圍觀的百姓紛紛搖頭歎息。哭了一陣,男的站起來,隨即把女的也扶起來,說:“妹,我倆二十年後再成夫妻!”

然後朝石達開站的地方走前幾步。羅大綱大吃一驚,輕輕地說:“這不是韋永富嗎?他怎麼這樣糊塗!”

羅大綱異常痛苦,但束手無策,他乾脆閉上雙眼,生怕與韋永富的目光接觸。石祥禎想起跟蠶兒的事,也為韋永富抱屈。韋俊、周國虞、林紹璋也都看不過意。街中心傳來軍帥的聲音:“韋永富、白妹,你二人也不要怪我心狠,我也是身不由己,奉命執法罷了。你們死後,我會將你們合葬在一起,好讓你們世世代代為恩愛夫妻。”

一番話,說得韋永富、白妹又放聲大哭起來。石達開再也看不下去了,對羅大綱說:“你把那個軍帥叫到對面綢緞鋪來,我叫他放掉這兩個人。”

羅大綱巴不得翼王這句話,立刻縱身跳進十字街心,大喊:“刀下留人!”

軍帥先是一怔,見是一個粗黑的百姓,頓時惱怒起來:“你是什麼人?膽敢來犯天王的詔旨、東王的誥諭!”

羅大綱走到軍帥身邊,對著他的耳朵悄悄說了幾句話,軍帥立刻神情肅然,跳下馬來,隨羅大綱走出人圈,進了綢緞鋪。過一會兒,軍帥重新出現在十字街中心,喜氣洋洋地對韋、白二人說:

“永富、妹,你們真是三生有幸。翼王訓諭:念你們是初犯,寬恕一次,即刻拿刀上城牆,抗妖保城,立功贖罪。”

韋永富、白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以為是在做夢,仍如石頭般的站在原地不動。軍帥下令鬆綁,兩個士兵上前用刀割斷繩索,他們這才知道是真的,二人跪下,淚流滿面,口裡念道:“翼王殿下,翼王殿下……”

圍觀的百姓也終於弄清了事情突變的原因,莫不在心裡讚歎:“還是翼王英明!”人群中有人喊了句:“翼王在綢緞鋪,我們看他去!”人們立時蜂擁向綢緞鋪,但翼王一行早已走了。

因為救了韋永富夫妻,石達開心裡高興,當他看到聳立江邊的潯陽樓時,興致勃發,對眾人說:“我們上去喝兩杯吧!”

大家一口氣登上潯陽樓的最高一層,酒保熱情地送上酒菜來。幾杯酒下肚,石祥禎想起三個月內連失武昌、漢陽、蘄州、田家鎮,忽然間悶悶不樂起來,林紹璋、羅大綱、周國虞也跟著情緒低落。尤其是韋俊,他更是心事重重,倒不是因為武昌、田家鎮的失敗,而是因為前不久接到其兄韋昌輝的密信的緣故。

韋昌輝信裡說:自進小天堂以後,天王沉湎女色,隱居深宮,不問軍政大事,楊秀清則專橫跋扈,唯我獨尊,重用親信,排斥異己。自己雖名為北王,實際上不過是楊秀清一個奴僕而已。前幾天,韋的大哥與楊秀清的妾兄為爭房屋吵了起來,楊秀清大怒,將韋的大哥痛打一頓,並交給韋發落。懾於楊秀清的淫威,也為了韋氏家族的長遠利益,韋不得不狠心將其大哥處以五馬分屍極刑。韋決心把仇恨埋在心底,等待時機到來,一定要殺掉楊秀清,報仇雪恨。

韋俊當時看完信後,為大哥的慘死悲痛欲絕,但也不敢有絲毫表露,深夜將信悄悄銷毀。韋俊是個精細明白人,一年多來,天王和東王的行徑他看得很清楚。他知道,東王會演一出逼宮之戲,只是時間早遲而已,那時免不了有一場大規模的互相殘殺,誰勝誰負很難預料。他深知哥哥韋昌輝的為人,昌輝雖富有謀略,卻器局狹窄,城府太深,楊秀清加給他的恥辱,他是決不會善罷甘休的。到那時,自己的哥哥捲入了這場內訌,只會促使內訌更激烈,死人更多,即使哥哥站在天王一邊,取得勝利,天國元氣也會大傷;倘若敗在楊秀清手裡,韋氏全族都要被誅夷,自己雖手握重兵,也難逃樁沙、剝皮、點天燈的厄運。韋俊想到這裡,對韋氏家族的命運、對天國的前途深為擔憂,兩眼呆呆地望著酒杯,已無心思再喝了。

酒桌上的氣氛低沉,使石達開心中不快。他不知韋俊的心思,以為也和祥禎、紹璋等人一樣,是為前向的失敗而痛苦。翼王一向樂觀豁達,不以戰事勝敗為懷,且大戰在即,也不容許這些重要將領們有絲毫悲觀洩氣的心緒。他離席走到窗邊,一股江風吹來,很覺舒心。但見頭上藍天白雲,閃亮耀眼,腳下大江滔滔,一瀉千里;遠望依稀可見匡廬頂峰上的煙雲,近看九江城繁華富庶,人煙稠密。好一派壯麗非凡的山河!翼王從心裡升起一股豪情。他舉杯對眾人說:

“兄弟們,自古打江山的英雄,誰沒有千百次磨難?武昌、田家鎮眼下雖落入曾妖之手,但只要我們在九江城下打敗曾妖,收回失地就易如反掌,何須憂愁煩惱!諸位看,這潯陽樓外的江山是何等的壯美。古人詩雲,‘廬山南墜當書案,湓水東來入酒卮。’兄弟們,舉起杯子來,為我們光復河山的大業乾杯!”

被翼王的豪情所感動,石、羅、林、週一齊站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韋俊也勉強起身喝了一口。石達開掃了一眼酒樓四壁,冷笑道:“潯陽樓乃江南名樓,各位看它壁上所題的那些歪詩,非粗俗鄙陋,即柔靡頹廢,豈不有污它的名聲?”

眾人知翼王能詩善文,都說:“你題一首吧,將那些庸作壓下去!”

翼王爽快地答應。羅大綱高叫一聲:“酒保!”酒保慌慌張張跑過來:“客官有何吩咐?”

“拿紙筆來,我們要題詩。”

潯陽樓歷來有題詩的風氣,酒保不以為怪,立即拿來筆墨。翼王凝神片刻,然後飽蘸濃墨,大步走到一塊空白牆壁旁,揮毫疾書:

揚鞭慷慨蒞中原,不為仇讎不為恩。只覺蒼天方憒憒,要憑赤手拯元元。

三年攬轡悲羸馬,萬眾梯山似病猿。妖氛除時寰宇靖,人間從此無蹄痕!

寫完最後一字時,石達開放下筆,銅像般的叉腰佇立在粉壁前。他的身旁已聚集一堆人,大家念著讚歎著,不時對詩人投來敬意。潯陽樓掌櫃本是個不第秀才,這時從人堆中擠出,恭恭敬敬走到石達開身旁,說:“鄙人乃此樓掌櫃。客官此詩,氣吞山河,聲蓋宇宙,使四壁詩盡皆失色。客官,請留下大名吧!鄙人將派高匠把這首詩拓下制匾,永久掛在這裡。”

石達開見潯陽樓掌櫃說得懇切,便從酒保手裡接過筆,在詩左邊寫下“太平天國左軍主將翼王石達開題”十四個字,掌櫃兩眼睜得大大的,四周人群也都驚訝不已。掌櫃驀地兩腿跪下,戰戰兢兢地喊著:“翼王殿下千歲,千千歲!”

所有人都跪下,跟著掌櫃喊:“翼王殿下千歲,千千歲!”

石達開也跪下,石祥禎等人不明白翼王此舉的目的,也跟著跪在他後面。石達開眼含淚水,以至誠至敬的神態高聲唱道:“我們讚美上帝。”

九江城裡的百姓在太平軍治理下生活了兩年之久,對太平軍拜上帝的禮節很熟悉,一齊跟著石達開一句一句地唱道:“我們讚美上帝為天聖父,讚美耶穌為救世主,讚美聖神風為聖靈,讚美三位為合一真神。”

石達開站起,大家也跟著站起。他激奮昂揚地說:“各位兄弟,九江歸於天國已達兩年,大家在天父天兄的愛撫下,過著幸福的日子。在生快快樂樂,死後靈魂升天堂。現在咸豐妖頭指派曾妖率兵侵犯我們,清妖的戰船即將來到九江。各位兄弟不要害怕,天父天兄隨時都在眷顧我們。天國將士和各位父老一起,誓死保衛九江城,我們不但要把曾妖殲斃在這裡,還要打到北京去,活捉咸豐妖頭,埋葬滿虜醜夷,光復我神州十八省。”

石祥禎等人胸中早已燃起了復仇的怒火,羅大綱領著大家高喊:“聽從翼王殿下指揮,誓死保衛九江!”

水陸受挫,石達開一敗曾國藩

在由原九江知府衙門改建的太平軍翼王府裡,石達開召集韋俊、石祥禎、林啟容、白暉懷、羅大綱、周國虞等人,商討聚殲曾國藩湘勇的辦法。

韋俊、羅大綱將武昌、田家鎮失守的情況向翼王作了匯報,著重強調湘勇水師的凶悍能戰。林啟容說:“我看兩位將軍把曾妖頭抬得太高了。勝敗兵家之常,不必因武昌、田家鎮之挫而長敵人威風。湘勇的底細我清楚,說來說去,無非是書生加農夫而已。前年在南昌,我已殺得他們丟盔卸甲,若不是江忠源出城救援,羅澤南早已成了我的刀下之鬼。諸位放心,九江、湖口一帶我們已作了牢固防守,現在翼王殿下又親來指揮,我們有五萬人馬在此,曾妖頭插翅也飛不過江西。”

林啟容三十來歲,廣西人,是金田起義的老兄弟,以驍勇善戰聞名全軍。從金田打到天京,林啟容每仗必衝鋒陷陣,每仗結束後都必得遷升。楊秀清對他格外器重,有意加以籠絡,結為親信。這次西征,天王點了賴漢英、胡以晃、石祥禎三人。楊秀清認為賴漢英是天王的人,胡以晃是北王的人,石祥禎是翼王的人,活著的四王,唯獨自己無人在內,便在後來添派林啟容、白暉懷進了西征軍。待到九江、湖口等江西十餘州縣為西征軍所控制時,楊秀清便借口賴漢英久攻南昌不下,將他調走。於是,江西就成了楊秀清的領地。林啟容是條直漢子,雖然對東王的屢屢提拔和重用很感激,但對賴漢英也很尊敬,而他尤為佩服的卻是翼王。對於翼王主持西征軍務,這次又親來九江城,林啟容是完全擁護的。

“你與湘勇是重逢了,我可才是第一次看見他們。”石達開也很喜愛林啟容的忠勇,他見林啟容完全不把湘勇放在眼裡,遂提醒道,“不過,今非昔比,一年半之前的湘勇,還只是處在衡州組建時期,今日湘勇,大小打過幾十仗,新近又攻下武昌、漢陽、黃州、蘄州、田家鎮,氣焰囂張,實戰能力也大大加強。現在的羅澤南,也大概不會輕易中你的埋伏了。”

“眼下無須埋伏,明日誰敢來攻城,我就叫他眼睜睜地死於我的槍炮之下。”林啟容攻佔九江已近兩年。在他的治理下,這座長江岸邊的千年名城百業復甦,市井安寧,萬餘守城官兵亦訓練有素。張芾在巡撫任上,曾幾次派兵想把九江奪回來,但每次都碰得頭破血流。現在又平添幾萬人馬,還有翼王親來指揮,九江、湖口真可謂固若金湯,莫說是曾國藩、羅澤南這批書生,就是咸豐妖頭御駕親征,也休想從他手裡奪過去。

周國虞說:“九江、湖口已經經營一年多,武昌、田家鎮自然不可比擬。不過,老賊曾國藩水師仗著洋炮,陸師也大增刀槍馬匹,且全軍新勝,也不可小視。以我跟老賊打的幾次交道來看,若不施奇策,恐一時難以取勝。”

石達開說:“周將軍說的有道理。我尚未跟曾妖頭直接交鋒過,情況不熟,目前一切軍務,仍聽林將軍安排。曾妖急於進犯天京,估計一兩天之內就會來搦戰。林將軍,這第一仗由你來指揮,我在城頭上為你擂鼓助威。”

九江上游十餘里處,有一個市鎮名叫竹林店,傳說是東晉詩人陶淵明的故居,攻打九江的湘勇水陸兩支人馬,已駐紮在這裡幾天了。昨天,胡林翼奉楊霈之命,率領兩千綠營前來支援,並帶來皇上獎勵攻克田鎮的聖旨和諸如狐腿黃馬褂、白玉四喜扳指、白玉巴圖魯翎管、玉把小刀、火鐮等賞物,曾國藩及湘勇水陸將領再次沐浴著浩蕩皇恩。幾乎與太平軍會議的同時,在曾國藩寬大的拖罟上,湘勇的軍事會議也在緊張的氣氛中進行。曾國藩指著掛在船艙板壁上的地圖,對身旁的塔、羅、胡、彭、楊、李等人說:“九江北枕大江,東北有老鸛塘、白水港,西南有甘棠湖,西有龍開河,東南多山,林啟容在九江盤踞多時。據查,老鸛塘、白水港、甘棠湖、龍開河等地,外有長毛水師把守,內建堡壘,東南山上築有炮台,看來九江城防很嚴。現在又來了賊中悍將石達開。據說此人能文能武,又會籠絡人心,非尋常草寇可比。明日攻城,諸公有何高見?”

羅澤南一來要報昔日之仇,二來也為感激皇上的恩賞,曾國藩話音剛落,便站起來說:“澤南與賊酋林啟容除國仇外,今生還有永不可解之私怨。明日攻九江,正是報仇的時候,澤南定當一馬當先。石達開號稱賊中梟雄,依澤南看來,那石達開不過二十幾歲的人,生在愚氓之中,長在邊鄙之地,有何見識,有何本事?只不過是一時被風捲起的水底沉渣罷了。我湘勇水陸兩萬,乃堂堂正正奉天討逆之王師,目前正充溢連戰連捷之軍威,又乘著皇恩浩蕩之春風,定可一鼓攻下九江,活捉石逆林逆。我軍人馬眾多,明日可定四面合圍之策,決不能讓長毛逃走一人。”

這一番話說得曾國藩肅然起敬,眾人都紛紛贊同。於是曾國藩命塔齊布、鮑超攻西門,羅澤南、李續賓攻東門,彭玉麟、鄧翼升率水師由桃花渡登岸,攻打九華門,楊載福、李孟群封鎖江面,擋住從下遊湖口增援的敵軍,並堵住北門。四路人馬合力並舉,務必要大獲全勝,一舉拿下九江城。

平常慣例,湘勇每天吃完早飯後天才亮。今天提早半個時辰,吃過早飯,羅澤南將部隊率領到九江城東門腳下時,天才漸漸放亮,猶如那年南昌永和門外一個樣,城門緊閉,城牆上亦不見一兵一旗。羅澤南正在四處張望之時,猛聽得城內一聲炮響,剎那間,東門城牆上豎起無數面犬牙三角旗,城門洞開,林啟容親率一彪人馬殺了出來。城樓上,石達開身穿九龍黃綢袍,頭戴單龍雙鳳戰盔,親自監督鼓手擂鼓。

林啟容跨馬奔出吊橋,直向羅澤南衝來,一眼看見這個當年的手下敗將,不覺哈哈笑起來,大聲取笑道:“腐儒,那年讓你跑了,留下一條老命,你也該醒悟了,不在家安安穩穩教蒙童餬口,卻又跑到這裡來送死,何苦來?”

羅澤南氣得咬牙切齒,罵道:“我把你這無父無君、造反作亂、滅九族的逆賊碎屍萬段,誰給我上?”

話未落音,李續宜拍馬舞刀迎去,林啟容舉槍接過,二人大戰開來。戰了幾個回合,李續宜已覺兩手發軟,而林啟容卻在城樓鼓點的振奮下越戰越勇。他大吼一聲,挺起丈二點鋼槍直向李續宜咽喉刺來。眼看李續宜就要喪命,身後參將營官童添雲舉起狼牙棒擋住,另一參將林源恩也拍馬前來助戰。三匹馬將林啟容圍在中間,猶如當年三英戰呂布。大戰幾十個回合,林啟容賣了一個關子,瞅空衝出包圍圈,直向吊橋奔去。石達開在城樓上急令放炮。童添雲以為林啟容戰敗了,驅馬緊追,冷不防一炮打來,正中前額。童添雲慘叫一聲,從馬上墜下,當即身亡。這時,城上數十門大炮一齊發射,兩邊山上,炮子如雨點飛來,湘勇隊伍中一片一片地倒下。羅澤南只得下令退兵。

正當東門大敗之際,西門塔齊布、鮑超也遭到強烈的抵擋。周國虞指揮的數千名從田家鎮過來的太平軍將士,憋足滿腔怒火,依仗著九江西門的異常堅固和林啟容所佈置的強大火力,人人勇氣倍增,鬥志旺盛,血管裡奔湧著報仇雪恨的急流,兩眼迸發出焚燒恥辱的烈焰,直殺得湘勇丟盔卸甲,卷旗逃命,塔齊布、鮑超無法制止。

正午,羅澤南、塔齊布帶著東西兩門潰敗的人馬回到竹林店。不久,彭玉麟、楊載福兩路水師也無功而回。曾國藩心中焦急。

彭玉麟建議繞過九江城,攻取湖口和湖口對面江中的梅家洲,同時,仍遣小部分兵攻打九江,以牽制九江兵力。曾國藩採納了這個建議,水陸兩路在竹林店略事休整,便分兵攻湖口和梅家洲。

石達開親眼看見林啟容大敗湘勇,對九江城防很是滿意,下游五十里遠的湖口防衛如何,他尚不放心。半夜,石達開乘船離九江,天亮時進了湖口縣城。湖口也是長江南岸的一個重要碼頭,它外連長江,內接鄱陽湖,是五百里鄱陽湖的進出口。對面江心梅家洲,是一個長約四十里、寬約四五里的大沙洲。梅家洲北面江面狹窄,大船不能通過,主航道在南面。石達開看中湖口與梅家洲之間,正是聚殲湘勇水師的絕好戰場。他一到湖口,便立刻命令羅大綱帶一萬人馬過江駐梅家洲,在洲上築壘架炮,封鎖江面。石達開又巡視湖口的軍事部署,將城內兵力抽調三千,交由白暉懷率領,紮在城西五里處的盔山。剛安排妥當,探馬報,湘勇水路由彭玉麟、楊載福率領,陸路由胡林翼、羅澤南率領,正向湖口殺來。

胡林翼、羅澤南求勝心切,帶著六千湘勇和兩千湖北綠營一口氣奔到湖口縣城下,督促兵勇架炮攻城,恨不得將湖口一口吞下。這時,石達開率三千人馬從西門衝出,部將石鳳昆從南門衝出,將胡林翼、羅澤南圍在中間。湘勇分成兩隊應戰,攻城火炮完全不能發揮作用。湘勇遠途來攻,太平軍以逸待勞,更兼石達開勇猛過人,交戰不到半個時辰,湘勇便開始敗退。這時,白暉懷率部從盔山上衝下來,切斷湘勇西歸的退路,湘勇頓時一片混亂。胡、羅只得指揮兵勇死死挺住。

江面上,彭玉麟的水師也衝進羅大綱精心佈置的火力網中。洲頭是數百條戰船攔截,洲尾是上百門大炮封鎖,彭玉麟的水師前後受敵。自從衡州受命,組建水師以來,彭玉麟幾乎沒有敗過,湘潭、岳州、武昌、黃州、田家鎮,一路勢如破竹,為湘勇的節節勝利奠定了基礎,沒有想到,現在卻在梅家洲遭到圍困。他傳令將戰船集中在一起,避開兩個火力點,全力攻其中段,強行登陸,企圖在洲上與太平軍短兵接戰。這時,胡林翼、羅澤南也敗退來到江邊,招呼彭玉麟接他們上船。彭玉麟將胡、羅潰勇接上船後,改變攻梅家洲中段的計劃,集中全力向上游突圍。經過一番苦戰,終於衝出包圍圈。

兩次水陸失敗,使曾國藩很惱火。他決不相信,一個乳臭未乾的長毛匪首,能夠阻擋乘勝前進的王師。

水師被肢解,石達開二敗曾國藩

曾國藩做夢都沒想到,幾仗打下來,石達開這個太平天國的年輕王爺,已看穿了水師的致命弱點,要置他的性命所在——湘勇水師於死地。

石達開興奮而冷靜地對眾位將領說:“連日來,我用心觀看了曾妖的水師,見其裝備精良,指揮得法,是一支有戰鬥力的軍隊,我軍水師目前比不上他們,怪不得在長江上連連得手,耀武揚威。但是,曾妖水師有一個致命的薄弱之處,不知諸位看出沒有?”

眾位將領面面相覷,一齊搖頭。石達開繼續說:“曾妖水師中,長龍、快蟹大而笨,只可用於指揮載重,卻不宜迅速移動,必須依靠舢板的靈巧機動,才能發揮戰鬥作用。反之,舢板離開長龍、快蟹也不能作戰。曾妖將大小戰船配合使用,相得益彰,這正是曾妖水師的最大長處。但天下事有一利則有一弊,倘若將其大小船分開,則都失去了作用。這叫作合則雙美,分則俱敗。”

眾將十分佩服石達開的卓見,但如何拆開呢?大家都望著翼王,知道他一定成竹在胸。

“曾妖水師自出長沙以來,轉戰千里,連陷重鎮,僥倖獲勝,沒有得到充分的休整。屢勝則驕,驕則輕敵;久戰則疲,疲則鬆弛。故用兵,驕、疲為失敗之因。我這裡有個小小的計策,各位將軍看可用不可用?”

石達開將自己的主意說出,眾將都說好。

從第二天開始,九江、湖口、小池口、梅家洲各處太平軍一律遵循翼王將令,任水陸湘勇如何挑戰,一概置之不理。入夜,太平軍則派兵沿長江兩岸鳴鑼敲鼓,放出船到江中,將火箭、火球射入湘勇的戰船中,弄得湘勇夜夜驚恐,不得安寧。如此相持半個月,石達開估計曾國藩糧草將盡,軍心浮躁,便命羅大綱依計而行。

這天半夜,九江碼頭燈火昏暗,隱約可見江面上一溜兒擺開了數十條貨船,一隊隊太平軍士兵一聲不響地扛著沉甸甸的麻袋,從城裡來到碼頭邊,踏過跳板,來到船艙。有些麻袋扎得不牢,雪白的大米漏出來,撒得滿地都是。將到凌晨,貨船上都壓著壘得高高的麻袋。

九江碼頭上的這個不尋常舉動,早已被湘勇斥候看在眼裡,報告了水師協統李孟群。

“滌帥,九江裝了滿滿四十條船的糧食,即將開船運往湖口。”李孟群忙將這個重要情報報告曾國藩。

“裝的都是糧食嗎?”曾國藩心中一動。

“都是頂好的大米,估計有七八十萬斤。”

湘勇在竹林店駐紮已近一個月,兩萬名水陸將士,一天要消耗四萬餘斤糧食。陳啟邁沒有提供軍糧,全靠他們自己在瑞昌、黃梅、廣濟一帶籌集。籌糧是件很難辦的事,軍中存糧只夠三四天了。早聽得九江城裡糧草堆積如山,但城攻不下,一粒也得不到。現在這麼好的機會,如何能讓它錯過!見曾國藩沉默不語,李孟群著急了:

“滌帥,這事交給我去辦吧,四十條糧船,我叫它全部掉頭向竹林店開來。”

郭嵩燾、陳士傑也認為機會不可錯過,只有彭玉麟提出不同的看法:“長毛是不是在釣魚?”

“我看不是。萬一情形不對,我再把人帶回來。”奪回這批糧食是個很大的功勞,李孟群要爭這個功。

軍中糧食匱缺,曾國藩何嘗不著急。此中是否有詐,他一時猶疑不定。但不管它詐在哪裡,搶回這批糧食,就是大勝利。

“鶴人,你帶三千水師,將這幾十船糧食全部搶回來。記住!務必速戰速決,快去快回。”

李孟群調出二百五十條舢板,興沖沖地離了竹林店。水勇們奮力划船,順著水勢,舢板箭也似的飛向下游。果然,李孟群看見前面緩緩地走著一隊糧船,船上碼著整齊的麻袋,正向湖口方向駛去。李孟群揮動著表示加速的令旗,二百五十條舢板像端陽競渡,你追我趕,向糧船衝去。

羅大綱看著後面來了一大片舢板,暗自欽佩翼王的謀算。他站在船頭,對著號筒大喊:“清妖來搶糧了,弟兄們快點劃!”

這是有意讓李孟群聽到。羅大綱號令一下,四十條糧船明顯地加快速度。江面上,太平軍的糧船在前撥浪前進,湘勇的舢板在後窮追不捨,不知不覺來到湖口城邊。眼看就要追上了,只見糧船向右一轉,一齊向鄱陽湖駛去。就要到手的糧食,豈能讓它眼睜睜地跑掉!李孟群仗著人多船多,也跟著進了鄱陽湖。誰知湘勇水師一進湖口,便突然從入口處駛出數百條戰船,將口子全部封鎖起來,康祿指揮火炮猛烈向舢板射擊。二百五十條舢板如同掉進鎖了口的袋子裡,再也無法出去了。這時,李孟群方知中計,便索性指揮舢板向湖心劃去。

一直到吃中飯時,尚不見李孟群回來,曾國藩急了,忙派飛騎前去打聽。很快回報,二百五十條舢板全部陷入鄱陽湖中。

正在這時,彭玉麟急匆匆地進來稟報:“滌丈,長毛的戰船向我們開來了!”

曾國藩出艙看時,只見下游黑壓壓一片,數千條戰船向竹林店壓來。曾國藩、彭玉麟等急得直跳。全部舢板都已離開,就像猛虎失去四肢、鷹隼砍斷雙翅,這些快蟹、長龍只能蹣跚笨拙地移動,艱難應敵,昔日那種靈活快速、主動出擊的局面已不復存在,全仗船上裝的重型火炮,才使得太平軍的船隻不敢過於靠攏。

周國虞認得中間偏後的那艘特大座船是曾國藩的拖罟,便率領十條快船從四面八方圍攻。這十條快船如同十條矯健靈敏的獵狗,曾國藩拖罟就像一隻愚笨的狗熊,被這群獵狗弄得目眩頭暈,終於驚慌失措。先是拖罟上的十二門大炮拚命發射,不多久,炮彈發完,便沒有一點還手的能力了。周國虞高喊:“清妖的炮彈沒有了,大家衝啊!”

十條快船一齊衝過來。周國虞率先跳上拖罟,接著快船上的一百名水手紛紛上了船。拖罟上的湘勇倉促應戰,一個個倒在甲板上。周國虞握刀尋找曾國藩,要親手宰掉他,以報從野人山以來所結下的不共戴天之仇。

曾國藩雖為兩萬湘勇的最高統帥,卻手無縛雞之力。他躲在內艙裡,身邊只有王荊七和幾個親兵,康福、彭毓橘等人都不在拖罟上。曾國藩兩眼死死地盯著船上的廝殺,既不能指揮兵勇們去肉搏,更不能自己持刀上前去抵抗,猛然聽得一聲喊:“周將軍,曾妖頭躲在這裡!”

立時艙門口出現一個長身壯健的漢子,手拿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殺氣騰騰地就要進艙,親兵們立即一窩蜂上去阻擋。曾國藩看到數步之外刀槍拼擊,不覺心膽俱裂,四肢痙攣,知道此次必死無疑。他不願落到長毛手中遭抽筋剝皮的痛苦,便推開艙門,滾進江中,王荊七也跟著跳下水去。曾國藩自小牢記“道而不徑,舟而不游”的孝子之道,從來不敢下水學游泳,這時正如一個秤砣,掙扎兩下,便往江底沉去。幸而王荊七跟在後面,立即將他托起。恰好彭玉麟駕著水師中僅存的一條舢板趕來,七手八腳地將曾國藩拖上船,急忙送上岸去。

換了一身干衣服後,曾國藩醒過來了。他想起拖罟上有不久前皇上親賜的黃馬褂、玉扳指、玉刀等,還有許多文卷書函,此刻一定都葬於江底了。連自己的座艙、皇上的賞賜都保不住,還當什麼水陸兩軍的統帥!他立即想起靖港敗後,湖南官場對自己的冷酷,好比又沉到冰冷的江裡,渾身發抖,上下牙齒打起仗來。一陣劇烈的悲痛很快就過去了,靖港敗後雖受辱,但接下來的便是武昌大捷、田家鎮大捷,假若那時真的死了,哪有後來的殊榮!他慶幸剛才的死裡逃生,對王荊七、彭玉麟分外感激。不能死,“好漢打脫牙和血吞!”恩師穆彰阿的贈言浮現腦中,日後要用更大的勝利來洗刷今日的恥辱。不過,剛才從水中被救起的形象一定十分狼狽,將士們將會怎樣看待自己這個不能舞刀上陣的統帥呢?

“楊國棟,把棗子馬牽來!”曾國藩突然高聲喊叫。

楊國棟奇怪,這匹馬到湘勇軍營中兩三個月了,曾國藩從來沒有騎過,今日遭受這樣大的打擊,還要騎馬做什麼?楊國棟牽來棗子馬,曾國藩顫悠悠地站起來,叫人攙扶到馬身邊,又叫人把他扶上馬,然後挺起腰板,雙手一拱:“各位,我曾某人上有負皇恩,下愧對諸公,今日只有效先軫之榜樣,死在長毛刀槍之下,才能稍贖罪過。”

說罷就要舉鞭。只見彭玉麟平地跳起,搶過馬鞭,說:“曾大人,先軫不足法。”

楊國棟一手抓緊馬韁繩,忽然興奮地喊:“長毛敗了!”

曾國藩從馬上看去,原來鮑超領著兩千外出打糧的人馬恰在這時趕回,從太平軍的背後殺出。塔齊布、羅澤南等見太平軍隊伍已亂,於是又重整人馬,回頭殺去。石達開見水師已大勝,怕陸軍有失,便鳴金收兵。曾國藩見太平軍撤退,又喜又愧。忽然,一股惡腥湧上心頭,噴出一口鮮血來,隨即眼睛一黑,從棗子馬上栽下來,竟然死了過去。

湘勇厘卡抓了一個鴉片走私犯,他是萬載縣令的小舅子

曾國藩三十歲時咯過血,後來雖然痊癒,但身體一直不健壯。這次遭受石達開的沉重打擊,又加之落水受了驚嚇,舊病復發了。眾人慌忙將他抬進大營,好半天才慢慢回轉氣來,但卻一病不起,連續幾天幾夜發高燒、講胡話,不吃不喝,文武部屬都急得不知所措。眼看就要不濟了,虧得楊國棟在一個人跡罕至的村落裡,尋得一位年近九十的老郎中。老郎中給曾國藩診了脈,開過處方,幾劑藥吃下去,居然起死回生了。曾國藩感激不盡,封了五十兩銀子,叫親兵送給老人。誰知那個老郎中不但分文不受,反倒送給曾國藩一張紙條,那上面寫著:“干戈四起,人命如紙,老朽一生行醫,以救死扶傷為職志,睹此慘景,心何悲愴!然老朽亦知天心如此,人力難以阻擋,但願大帥慎積陰功,勿濫殺無辜,是為至盼。”曾國藩覽畢,淡淡一笑,順手將紙條夾在案桌上的《莊子》中。調養幾天後,曾國藩實在不能忍耐了,叫荊七將堆積如山的軍情文報送到床邊。他看著看著,不禁心驚肉跳起來。

原來,就在曾國藩臥病在床的這些天裡,石達開又指揮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戰役。石達開在兩敗曾國藩後,立即命令駐在安徽的燕王秦日綱、護天豫胡以晃、檢點陳玉成率師溯江西上,收復長江兩岸失地。幾天後,又派韋俊帶一萬人馬增援。這兩支人馬浩浩蕩蕩沿江西進,很快收回被清軍佔領的武穴、田家鎮、蘄州、黃州,軍鋒銳不可當。咸豐五年二月十七日,即太平天國乙榮五年二月二十七日,韋俊率軍第三次攻克武昌。巡撫陶恩培被擊斃城中,總督楊霈倉皇出逃,朝野震動。咸豐帝撤了楊霈的職,任命荊州將軍官文為湖廣總督,擢按察使胡林翼為湖北巡撫,胡林翼匆匆帶了兩千綠營趕回湖北戰場。從武昌到江寧,長江兩岸的重要集鎮,全部又由太平軍控制。江面上,掛著繡龍杏黃綢緞蜈蚣旗的太平軍戰船往來航行,暢通無阻。太平天國又一段興旺的時期來到了。

曾國藩登上小山丘,眺望江中上下如飛的太平軍戰艦,再低頭看蜷縮在岸邊的東倒西歪的快蟹長龍,想起被鎖在鄱陽湖裡的舢板,心中很是痛苦。水師是曾國藩的命根,他不能讓它就此一蹶不振。為重振水師,他派楊載福帶一批將官回到岳州,不分晝夜,不惜工本,立即造出二百條新的快蟹長龍和四百條舢板;派陳士傑募工匠就地維修,凡能修繕的船隻盡量修復;又遣彭玉麟間道趕到鄱陽湖,與李孟群聯繫上,盡一切力量攻下鄱陽湖邊的重鎮南康府。

十天過後,彭玉麟送來捷報:內湖水師攻克南康府。進入江西三四個月,終於拿下了一個府城,曾國藩心裡略感安定。他命塔齊布帶五千陸師繼續駐紮竹林店,其餘全部人馬跟著他遷到南康。曾國藩決定以南康為據點,在江西住下來,不收復九江、湖口,決不離開。

南康城內只有幾萬居民,到處屋頹牆倒,茅草叢生,一派荒蕪冷清的景象。曾國藩將大營設在原知府衙門內,略事安定後,便著手籌辦兩個工廠。一是火藥廠,委託楊國棟負責,製造火藥、軍械,並設法再向廣東購買洋炮。一是修船廠,委託鄧翼升負責,修復舢板,製造長龍快蟹,重新裝備內湖水師。一切都好安排,唯一缺乏的就是銀子。曾國藩冥思苦想,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求助於巡撫陳啟邁,請他設法速撥二十萬餉銀到南康來。儘管前次在湖北時碰了壁,曾國藩想,現在是在江西,完全是為了收復江西的失地而與長毛作戰,諒他陳啟邁不會置之不理。曾國藩根本沒有想到,事情大大出乎他的意外。陳啟邁不但不拿出分文,反而奚落了他一番。充當特使的德音杭布也受到了冷遇。德音杭布氣不過,告訴曾國藩:陳啟邁以及藩司陸元烺、臬司惲光宸都說,現在湖南湘鄉、平江、新寧一帶起屋成風,家裡只要有一人當湘勇,全家人都不要做事了,銀子用不完。李續賓的父親買了一千畝水田,湘鄉沒有買的,買到衡州去了。曾國藩家買的田更多,把皇上的銀子都運到自家去了。莫說我們拿不出,就是拿得出也不能給他。這番話,把曾國藩氣得暴跳如雷。

這時,有一個人走上前來,對曾國藩說:“恩師不必動怒,學生有辦法可以得到銀子。”

曾國藩轉臉看說話的人,原來是前幾天來投奔的萬載縣舉人彭壽頤。

彭壽頤本是萬載縣團練副總,在剿匪事上與縣令李浩不和。李浩是陳啟邁夫人娘家的侄兒,仗著陳啟邁的勢力,誣蔑彭壽頤私通長毛。彭壽頤鬥不過李浩,便逃到九江,打聽到湘勇統帥正是他前年鄉試的主考官曾國藩,便來投靠,希冀得到這把大紅傘的保護。曾國藩那年主考江西,原是一樁企盼多年的美差:既可以收一批門生,得一大筆程儀,又可以就近回家省親。誰知行至安徽太湖,忽接母死噩耗。這對他的打擊太大了。主考當不成了,他改服奔喪,取道黃梅縣,覓舟未得,乃渡江來到九江城,準備僱舟溯江西上。恰在此時,江西學政沈兆霖動員全體應試舉子捐銀一千兩,星夜送到九江城。這一千兩銀子,對於曾國藩來說,無異雪中送炭,他十分感激江西舉子的深情厚誼。因為這層關係,曾國藩對彭壽熙很有好感,加之他又是已中的舉人,且說起辦團練來頭頭是道,便欣然認他為門生,留在身邊。

當下曾國藩望著彭壽頤,將信將疑地問:“你有什麼法子?”

彭壽頤說:“恩師,餉銀一事,學生思之已久,有三條途徑可以試著走。”

“三條?”曾國藩想,自己一個辦法也沒有,他倒可以一口氣說出三條,且聽聽他的主意,“長庚,你慢慢講。”

曾國藩的火氣降下來了,他習慣地半瞇著眼睛,靠在太師椅上,認真地聽這位江西門生的意見。

“第一個辦法,請在籍前刑部侍郎黃贊湯黃大人出面。黃大人為人極是正派,雖在籍守制,但憂國憂民之心未減,聽說黃大人亦看不慣陳啟邁的行事。若恩師去饒州拜訪一下黃大人,請他出面,勸說鄉紳捐助,我想一定可以得到幾萬兩銀子。”

“黃大人什麼時候回籍的?”曾國藩暗責自己消息閉塞。咸豐元年,曾國藩署理刑部左侍郎,那時黃贊湯任刑部郎中。咸豐三年,黃贊湯擢升刑部左侍郎。在那個時代,官場上是極講究關係的,有這層關係在內,自然比別人要親密三分。

“去年秋上,黃老夫人吃完米壽酒後,當天夜裡無疾而終,黃大人立即辭官回來守喪。”

“老太太也真是福壽雙全。”德音杭布插話。

“第二個辦法,我向恩師告個假,到南康、九江、饒州一帶聯絡幾個壬子同年,他們都是殷實之家,又一嚮慕恩師的道德文章,我估計他們也可以拿出幾萬兩銀子來。”

曾國藩很讚賞彭壽頤的忠誠靈泛,但嘴上卻並不說一句話,只是含笑點點頭。

“第三個辦法最可靠,也最有效。”

彭壽頤見曾國藩睜開眼睛,榛色雙眸晶光閃亮,兩道眼光逼得他不可正視。他立即轉過眼,繼續說下去:“我們自己在贛北設厘卡抽稅。”

曾國藩微微一怔,雙眼立時又半瞇起來。設卡抽稅之事,他不是沒有想過,只因怕招致江西官場的物議,投鼠忌器,不敢貿然下手。現在,陳啟邁既然不仁在先,也不能怪我不義了。江北大營可以在揚州設卡,湘勇為何不可在贛北設卡呢?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德音杭布,先聽聽他的口氣再說:“泉石兄,你看設卡之事可為嗎?”

德音杭布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看可為,陳啟邁不給軍餉,朝廷一時又無餉可發,湘勇眼看要喝西北風了。事出無奈,可以權變。陳啟邁要是有意見,我願為大人向朝廷作證。”

德音杭布似乎找到向陳啟邁發洩的好機會,說起話來顯得頗為激動。

“泉石兄也支持,那事情就好辦了。我明天到饒州去拜訪黃大人,若捐輸順利,則不設厘卡,實在不行,再設不遲。”

第二天,曾國藩帶著康福、彭壽頤等人,在內湖水師保護下,渡過鄱陽湖,當天傍晚在樂亭鎮進入鄱江口,也不驚動饒州知府,就在城裡一家小小客棧住下來。次日一早,便打轎拜訪黃贊湯,並送了五百兩銀子的賻儀,又以晚輩身份在黃老太太的遺像前磕頭。黃贊湯十分驚喜,聽完曾國藩陳述到江西幾個月的困境後,果然一口答應,並建議曾國藩向朝廷申請一千張空白部照,按銀兩多少,發給捐輸者相應品銜的部照,鼓勵他們踴躍捐助。曾國藩很欣賞黃贊湯的建議,翌日回南康,立即向朝廷申請兩千張空白部照。半個月後,黃贊湯送來捐銀十萬兩,彭壽頤也募來三萬。曾國藩大喜,恰好部照亦到,便給黃贊湯一千張,彭壽頤二百張。一時間,饒州、九江、南康一帶,便平添許多八品、九品、從九品的頂戴。這些鄉下士紳戴著裝有鏤花金頂的傘形帽,真個是臉上出油,衣角生風,神氣已極。親朋見了,人人艷羨,沒有幾天,捐銀便又增加好幾萬。曾國藩見江西的銀子並不難得,便採納彭壽頤的第三個建議。又見彭壽頤能幹,一發將辦厘卡的事也交給他。

彭壽頤領下辦厘局的美差,心中躊躇滿志,決心要好好地辦出一番事業來。這厘局是真正的肥缺,委派一下來,便有許多人來找彭壽頤,想在厘局謀個差事。彭壽頤的家遠在萬載,自家的親戚一時無法來,便依靠在南康府的兩個朋友,一個叫夏鎮,一個叫呂倫,兩個都是壬子鄉試同年。夏、呂二人見彭壽頤受曾國藩器重,便格外起勁地巴結他,偷偷地給彭壽頤送一萬兩銀子。彭壽頤自己留下五千兩,將另外五千兩交給曾國藩。曾國藩委夏、呂二人為厘局委員。彭壽頤在南康設總局,又在星子、瑞昌、德安、建昌、武寧、靖安、奉新、安義、豐城等縣設分局,每個縣的重要關隘、集市都設上厘卡。後來曾國華在瑞州打開局面,彭壽頤又在高安、上高、新昌設分局。厘局開辦一個月,便收釐金六千兩。彭壽頤自己留下一千,將一千分給委員們,給曾國藩上繳四千。曾國藩著實將彭壽頤誇獎了一番。但設卡之處,無不民怨沸騰,弱者忍氣吞聲,敢怒不敢言,強者則與厘卡人員爭吵、鬥毆,毀卡殺人的事件時有發生。消息傳到南昌,陳啟邁大為惱火:

“江西是我當巡撫還是曾國藩當巡撫!居然不與我商量,便在我的治下辦起厘局來,欺人太甚!”

“姓曾的也太目中無人了。中丞,我們要向朝廷告他。”惲光宸也很憤怒。

陸元烺的火氣雖然沒有陳啟邁、惲光宸大,但也覺得曾國藩的手伸得太長了。這樣大的事,越過地方衙門,自行做主,無論怎麼說都講不通。他也同意陳、惲的意見,暫不驚動曾國藩,先向朝廷告發,待聖旨下來後再來收拾。陳啟邁的告狀折發出不久,瑞州厘局就出了一樁大事。

瑞州厘局的總管便是夏鎮,夏鎮的父親是瑞州的大財主。夏鎮平時都住瑞州,上個月來南康走親戚,與彭壽頤往來密切。夏鎮先在總局當委員,後來彭壽頤任命他為瑞州分局總管。他領了這個任命,興沖沖地回到家鄉,在瑞州府轄地到處設厘卡,委用自己的三親六戚、朋友相好為卡丁。這些人乘機大肆勒索,高抬厘率,貪污中飽。夏鎮平均每天可得一百兩釐金,他算了一算,一個月可得三千餘兩,上交二千兩,淨賺一千餘兩,半年下來,五千兩的本錢就撈回來還有餘,只要當上三年的總管,便可撈上三萬餘兩雪花銀,實在不亞於一個知縣!他心裡美滋滋的,瑞州的百姓則恨死了這些到處林立的鬼門關。地方官員也厭惡,但他們一則不敢得罪手握重兵的曾國藩,另一方面,夏鎮和各分局的頭頭們也時常分些錢給他們。既然巡撫都沒有出面干涉,他們也便不作聲了。

這一天,瑞州城外錦江碼頭厘卡攔住一隻大貨船,貨主大名叫高山虎。其人左臉上有一塊極不體面的長疤,綽號叫高疤臉。高疤臉聲稱船上裝的是瀏陽夏布,運到南昌去賣。厘卡頭領趙有聲,是夏鎮的表弟,排行老三,身材矮小,尖嘴猴腮,卡丁們當面叫他三爺,背地裡叫他山猴子。

山猴子上了船,用一根約三尺長的細鐵棍,敲打著用粗棉紗布包的包包。

“這裡裝的都是瀏陽夏布?”山猴子用懷疑的眼光盯著高疤臉。

“是的,是的。老總,船上裝的都是瀏陽夏布。”高疤臉哈著腰,滿臉恭敬地回答。

山猴子用鐵棍這個包敲敲,那個包戳戳,然後陰沉地命令:“抽十兩釐金!”

“老總,哪能抽這多?這些夏布值幾個錢?”高疤臉急了,原以為頂多二兩。

“值幾個錢?”山猴子冷笑道,“你這船夏布往少說也賣得五百兩銀子,值百抽二,抽十兩還算多?”

“老總,你莫取笑了,這船布最多也只值一百兩銀子,況且我們在界埠已被抽去二兩,在灰埠又被抽去二兩。你看,”高疤臉指著包上的灰印說,“這都是界埠、灰埠兩處蓋的。”

“我不管這些!”山猴子對灰印不屑一顧,又用細鐵棍死勁戳著頂上一個布包。戳進去後,又用力將鐵棍從包裡抽出。因用力過猛,布包順勢滾下,在山猴子腳邊散開了,露出雪白的夏布來。山猴子家裡正要夏布做蚊帳,極想將這包夏布弄到手。他把散包的夏布一拖,突然,從夏布裡滾出一個紙包。這時,高疤臉的兩片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山猴子是個久混江湖的人,曉得包裡有名堂。他一邊嘿嘿地笑著,一邊把紙包撕開。一塊塊棕黑色的膏片露出來,船上立時充斥著一股惡臭。山猴子高聲嚷道:

“好啊!你違抗朝廷禁令,私販鴉片,該當何罪?”

山猴子走到高疤臉面前,舞起鐵棍,聲色俱厲地威脅。他以為高疤臉會馬上跪在他的面前,告饒求情。誰知高疤臉這時臉反而不白了,異常冷靜地微笑著。原來,這高疤臉並不是一個普通貨主,他乃是萬載縣知縣李浩姨太太的弟弟,堂堂七品縣太爺的小舅子。這船貨本是從萬載縣開出的,為保密才詭稱從上高來。高疤臉仗著姐夫的關係,偷偷地從廣東經湖南偷運鴉片,然後再把這些鴉片運到南昌,賣給南昌的官場、商場,從中牟取暴利。高疤臉把利潤分一半給姐夫李浩,李浩又從中分出一部分給陳啟邁。這個生意,高疤臉已做了大半年,雖有人探得點風聲,但誰敢惹怒他!高疤臉先想以一個老實膽小的小商販的面目混過厘卡,現在見原形敗露,知道哀求無用,只有狠心出一筆大錢來買通。高疤臉的沉著,反而使山猴子感到奇怪。山猴子是個有經驗的人,沒有金剛鑽,不敢攬瓷器活,這小子敢於走私鴉片,必定非良善之輩。山猴子想到這裡,反而收起了剛才的凶相。

“老總,請艙裡坐。”高疤臉客氣地邀請。山猴子叫卡丁們上岸去,他一人跟著高疤臉進了艙。坐下後,高疤臉開門見山地說:

“老總,要多少銀子過關,你開個價吧!”

山猴子瞇著眼,歪著頭,在心裡掂了掂,說:“倒三七吧!”

高疤臉聽了,嘿嘿笑道:“老兄,你也太心貪了,順三七吧!”

“你說我心貪,好,老闆,我明告訴你,管厘局的可不是陳中丞,而是曾大人。曾大人在湖南是有名的曾剃頭。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我把這些稟報曾大人,但到那時,恐怕是你一個子也拿不到,還得坐幾年班房。”

這一招確實厲害,高疤臉好一陣開不了口。

“老兄,倒三七,總沒有這種開法的吧。如果你硬要這樣,我寧肯去坐班房。你想想,那樣做,你又撈得了一個子?”

兩人討價還價,結果達成對半分的協議。這一夜,山猴子在船上將所有的布包都搜查了一遍,一共搜出二百斤鴉片,按當時價,可賣一千五百兩銀子,獲利八百兩,對半分,山猴子可得四百。這四百兩銀子,山猴子想獨吞,他要一手交銀、一手放船。高疤臉說:“船上現在沒有這麼多銀子,你稍等兩天,我打發夥計回去拿。”

山猴子於是在船上住下來。第二天剛斷黑,一個家人慌慌張張跑到船上:“三爺,太太和姨太太又打起來了!”

“這兩個賤人!”山猴子罵了一句,把家人拉到一邊吩咐,“你給我好好地看著,不准任何人上下船,我去去就來。”

山猴子走後,高疤臉見機會來了,笑嘻嘻地對趙家的家人說:“老兄,辛苦了,來,喝兩杯。”

這家人並不知船上所發生的事,見高疤臉客客氣氣地,又有好酒好菜,便和他對酌起來。艙外,高疤臉的夥計正按照他的佈置,將二百斤鴉片用油紙包得嚴實,再綁兩塊石頭在上面,直溜溜地把它沉到江底。趁著家人微醉的時候,又悄悄叫船老大將船向下遊方向移動二十多丈。一個時辰後,山猴子急急趕回船。鴉片沉了,高疤臉不怕山猴子了。第二天一早,他便皮笑肉不笑地對山猴子說:“老兄,我們要開船了,請回府吧!”

“回去?四百兩銀子呢?”山猴子邊擦眼睛邊問。

“誰欠了你的銀子?你怕是夢還沒做醒吧!”高疤臉輕鬆地蹺起二郎腿。

“好哇,你想賴賬,我也不要銀子了,你和我到衙門裡去走一趟。私販鴉片,看你如何賴得掉!”山猴子兇惡地盯著高疤臉,兩隻袖子捋了起來,做出一番打鬥的架勢。

“哈哈哈!”一聲狂笑,把山猴子弄得莫名其妙,“你血口噴人!誰私販鴉片,鴉片在哪裡?!”

說罷,一步步緊逼過來,露出縣太爺舅子和江湖無賴的本色。山猴子有點慌了,無頭神似的在船頭船尾到處亂找,哪裡還有鴉片的影子!糟了!莫不是他把鴉片運走了?他把家人喊過來,問:“我走後有人上船嗎?”

“沒有。”家人很惶恐。

“船上有人背東西離開嗎?”

“也沒有。”家人見主人急得那副模樣,心裡愈加害怕。山猴子一把抓住高疤臉的衣領,兩眼圓睜,發怒道:“你這個蟊賊,你一定把鴉片沉到江裡去了!”

高疤臉一聽,又急又惱,伸出右手來,朝山猴子的腰上就是一拳,山猴子痛得哇哇叫,他一手捂著腰子,一隻手向高疤臉的頭上擊來。高疤臉的腦袋向旁邊一躲,一邊向後退。就在這時,高疤臉被拴鐵錨的繩子絆住腳,身子朝後一仰,後腦勺碰在鐵柱上,當即死去。這下,山猴子害怕了。高疤臉在船上的幾個夥計一聲喊起,立時拿繩子把山猴子捆綁起來,上岸到瑞州府衙門,擊鼓告狀。瑞州知府闕玉寬平素也恨厘局作威作福,當即准狀。闕知府坐轎來到江邊,上船驗了屍,把山猴子打入死牢,一面飛報撫台衙門。這邊家人回去告訴李浩,李浩姨太太哭哭啼啼,李浩氣得胸口堵塞,一邊寫信請闕知府秉公辦理,又連夜打發人晉省告訴陳啟邁。

陳啟邁接到闕玉寬和李浩的信,心裡暗暗高興。他和陸元烺、惲光宸一商議,要借這個案子好好地將厘局和曾國藩整一整。他當即將闕玉寬的信以咨文形式過錄一通,送到南康府,要曾國藩按律懲辦兇手。曾國藩看完陳啟邁的咨文後,把彭壽頤叫了來,對他說:“這個案子非比一般。江西官場原本與我們有隙,這次會藉機鬧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