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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攻取武昌

青麟哭訴武昌失守

青麟一進巡撫衙門,就要向駱秉章、曾國藩等人行旗人大禮,慌得駱秉章連聲說:「墨卿兄,這使不得,快坐下來,談談武昌戰事。」

「青麟有罪,武昌失落了。」青麟一開口,就流下了眼淚。他是正白旗人,翰林出身,去年由戶部左侍郎差委湖北學政,今年已調任禮部右侍郎,人卻仍在湖北。二月,湖北巡撫崇綸丁母憂解職,在德安守城有功的青麟,被咸豐帝任命為巡撫。因戰事緊急,崇綸亦未離城,以協助軍務的身份留在武昌。荊州將軍台湧被任命為湖廣總督,代替戰死堵城的吳文鎔。青麟的到來,已經說明了武昌被太平軍攻下的事實,所以他的這句話並沒有引起駱秉章、曾國藩等人的震驚。青麟語聲哽咽地繼續說:

「青麟辜負皇上聖恩,罪不可赦,但武昌之失,湖北戰局慘敗,完全是崇綸、台湧等人造成。小人秉政,貽誤國事,再沒有比這更可恨的了。」

青麟痛苦得說不下去了。曾國藩叫親兵端來一盆水,又叫送來一碗香茶,讓他先擦擦臉喝點茶,並安慰他說:「墨卿兄,湘勇三路人馬已動身前往湖北,湖北戰事的轉機已到,你先寬下心來。吳文節公殉國前,曾有信給我。信中飽含冤屈,然又未明言。國藩正為恩師之死而痛心,你慢慢講清楚,我要向皇上稟告。」

青麟得到了鼓舞。他正愁滿腹苦衷無法上達朝廷,於是將一肚子委屈都倒了出來:「吳文節公本不會死的,完全是崇綸排擠的結果。崇綸不學無術,心胸狹窄,憑著祖上的軍功和鑽營投機的伎倆,才爬上巡撫的高位。但他還不滿足,自從程矞采制軍革職後,他便在朝中四處活動,謀取湖廣總督一職。所圖不成,故嫉恨中傷張石卿制軍。田家鎮一役,有意拖延兩天,貽誤戰機。張制軍兵敗,他又添油加醋告惡狀,遂使張制軍降調山東。」

左宗棠氣憤地說:「據說張制軍離鄂之時,三千得軍功的兵士摘去頂戴夾道跪送,為張制軍鳴不平。」

「是的。」青麟接著說,「崇綸原以為把張石卿擠走後,會穩坐湖廣總督寶座,誰知接任的不是他,而是吳甄甫制軍。吳制軍一來,他就視之為眼中釘,一日三次催吳制軍出兵。吳制軍擬穩守武昌,伺機出擊。崇綸就上奏朝廷,譏諷吳制軍怯陣。朝廷不明真相,嚴令吳制軍離武昌赴前線。」

曾國藩說:「甄甫師來信說受小人所害,原來如此。」

青麟說:「吳制軍出兵後,崇綸借道路阻塞為由,一不發糧草,二不發援兵,活活地把吳制軍推到絕路。」

「崇綸這般缺德,天理國法不容!」想起吳文鎔當年的厚恩及死前信中所流露的悲哀,曾國藩對崇綸恨之入骨。

「天公有眼,崇綸因母喪而離職,但他並不離開武昌,仍然暗中控制文武員屬。我因吳文節公死事之慘,說了他幾句,他便遷怒於我,指使下屬不聽號令。長毛圍城三個多月,城內文武卻各懷異志。諸君替我想想,這武昌如何能守?」

眾人歎息。

「署總督台湧也畏敵如虎,不發一兵來武昌增援。糧盡援絕,軍中怨聲載道。十五日夜裡,當長毛猛攻武勝門時,崇綸卻領著親兵,化裝成百姓出城逃命去了。十六日清早,總兵李文廣衝進我的房子,喊道,『中丞,眼下城裡只剩下一千饑疲之兵,再不出城,便要全軍覆沒了。』我說,『我身為巡撫,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豈可捨城出逃!』李總兵哭著說,『中丞,崇綸世受國恩,卻臨危倉皇逃命,台湧握有重兵,卻一兵不發。中丞你死守武昌三個月,與士卒一起喝菜湯、上城樓,卻落得如此下場。朝廷忠奸不分,賢愚不辨,令人氣沮。中丞縱然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百戰倖存的一千弟兄們著想。他們都是忠於朝廷的硬漢。』說著說著,他便跪下,拉著我的衣袖叩頭說,『中丞,我請求你為國保存這一千忠良吧!』我被李總兵說得六神無主。突然一陣炮響,文昌門被攻破,長毛湧進武昌。李總兵拉著我上馬,從望山門出了城,一路向南奔來。」

青麟說到這裡,低下頭來,顯出一副又羞又愧的神情。這時,劉蓉在旁向曾國藩使了個眼色,隨即離席。曾國藩對青麟拱拱手說:「墨卿兄穩坐,我出去更衣即來。」

湖北巡撫做了彭玉麟的俘虜

曾國藩出門後,悄聲問劉蓉:「孟容有何見教?」

劉蓉說:「克復武昌,就在青麟身上。」

「此話怎講?」

劉蓉附在曾國藩耳邊,說出一條計策來。曾國藩笑著說:「人稱你為小亮,果真名不虛傳。」

說著,二人一先一後回到廳裡。曾國藩皺著眉頭對青麟說:「墨卿兄的處境,實在令人同情。不過,」他的神情變得嚴峻起來,「省城丟失,不管出於何種原因,巡撫罪當斬首。」

青麟臉色慘白,冷汗直流,抖抖地說:「我亦知皇上不會饒過,還望諸君為我將實情奏報,即使皇上不能網開一面留下青麟殘軀,但能為國家保存這一千忠良之士,我死亦值得了。」

說完,重重地歎了一口長氣,兩眼無神地看著眼前的茶碗。

曾國藩說:「有一個辦法,或許可使墨卿兄將功補過,換取皇上的寬恕。」

「滌生兄有何高見?」就像一個即將斃命的落水者看到上游漂來了木頭,青麟眼中閃出希望的光芒。

「目前湘勇已分三路北進,即日將達武昌,倘若墨卿兄為湘勇光復武昌出力,則前過可補。只是頗有一點危險,不知老兄願為否?」

曾國藩摸著胸前的鬍鬚,兩隻三角眼盯著青麟那張典型的尖細泛白的旗人臉,似乎在審視著他的膽量。曾國藩出自對吳文鎔的憐憫,固然同情青麟的處境,但實際上是瞧不起這個怕死鬼的。

「青麟已犯死罪,何險可懼?滌生兄,你只管說。」青麟說的是實話。

「我有一個主意,也不知可用不可用,說出來,尚請駱中丞和季高兄潤芝兄指點。我想以三百精幹湘勇,作老百姓打扮,裝成半路上捉住墨卿兄的樣子,然後把墨卿兄送到武昌長毛頭領那裡,以此博得長毛的信任,埋伏在武昌城裡做內應。到時裡應外合,收復武昌就容易多了。」

「此計甚好。」左宗棠說,「只是要有幾個膽大心細會辦事的人去幹,要打入賊窩子裡去。據說打武昌的長毛頭,就是不久前進犯我湖南的那個人,湘潭收復後,他匆忙帶兵返回湖北,攻陷了武昌。」

胡林翼說:「此人是長毛偽翼王石達開的胞兄石祥禎。派去的人,要善於臨機應變,弄些乖巧法子出來,把此人拉下水。」

駱秉章也說:「這個主意可行。季高說得對,要選幾個靠得住的人。」

青麟想:把我送回武昌交給長毛,萬一長毛先把我處死,怎麼辦呢?但這層意思他不敢說出,只得硬著頭皮說:「一切憑滌生兄安排!」

一隊穿著各色衣服的百姓,在通往武昌的大道上疾行,他們正是曾國藩派出的化了裝的三百湘勇,為首的是水師統領彭玉麟,副手是康福和鮑超。鮑超是個粗魯漢子,曾國藩挑選他,是因為看重他高超的武藝,危難之際,他一人可頂十人用。

這天正午,在紙坊客店裡吃罷中飯後,彭玉麟對青麟說:「中丞,請你老委屈一下,戲要開場了。」

青麟懂得他的意思,說:「你動手吧!」

幾個湘勇上前,用一根粗麻繩將青麟的上身捆得嚴嚴實實,押著他,向武昌城走去。

酉初時分,彭玉麟一行來到武昌望山門。為防奸細混入,武昌各門把守嚴密。巡視望山門城防的是周國賢,他和康祿一樣,也已升為師帥了。康福眼尖,一眼看到站在城樓上的,竟是野人山上的仇人,忙把帽簷拉下,並鑽進人堆裡。周國賢威嚴地發問:「城下是何人在喧鬧?」

彭玉麟走上前,靠著城牆根,以一口純正的安徽話答應:「將軍,我等本是武昌城裡的良民。前幾天被青麟裹脅出城,半途間我們殺了青麟的親兵,把青麟抓了起來,現送給將軍發落。」

周國賢問:「你既然是武昌人,為何口音不對?」

彭玉麟對此早有準備。在路上時,彭玉麟就想到,長毛最擔心的是湖南派湘勇救援武昌,這一隊人從南邊來,如果講衡州話,就會引起他們的懷疑,既然不會講武昌話,不如講安徽話,消除他們對湘勇的戒備。彭玉麟不慌不忙地說:「在下本是安徽人,十年前來到武昌城裡開茶莊,口舌拙,學不來湖北話,只會講家鄉土話。」

周國賢聽彭玉麟講得有理,不再查問了,高聲說:「你們把青麟推出來!」

彭玉麟把五花大綁的青麟推到前面,城樓上有認得青麟的,告訴國賢,捆綁的正是前湖北巡撫。國賢不再懷疑,打開城門,放彭玉麟一行進了城,並要彭玉麟押著青麟去見石祥禎。彭玉麟對三百化了裝的湘勇說:「各位都回自己家去吧!」

湘勇便按路上所商量好的,三三兩兩地散開去。康福戴著一副大墨晶眼鏡走到彭玉麟身邊。彭玉麟指著康福、鮑超對國賢介紹說:「這二位都是敝莊的夥計,康大、鮑四,擒拿青麟,主要靠鮑四的功夫。在下名叫彭忠。」

國賢將他們帶到設在原巡撫衙門的西征軍湖北總部。石祥禎十分高興地接待他們,親熱地說:「難得三位壯士對天國一片忠心,擒拿妖頭。」

彭玉麟說:「青麟禍國殃民,罪大惡極,人人痛恨。敝茶莊的一點積蓄亦被清兵搶去。在下與兩位夥計被裹脅的那天,就打算在路上擒拿他們,只是一路無下手機會。走到蒲圻時,青麟的護兵大部分逃散,只剩下百把人了。我見機會已到,便暗中串通難民在半夜起事。難得鮑四好武藝,康大亦一旁協助,殺死幾十名衛兵,把青麟活捉了。」

石祥禎端詳著鮑超、康福,連聲說「好漢,好漢」,並吩咐親兵拿出五百兩銀子來。彭玉麟忙站起推辭:「將軍,我等捉拿青麟,並不是為了賞銀,實是為民除害,為敝莊雪恨,若是賞銀子,倒是看輕了我們。」

石祥禎是個豪爽的人,見彭玉麟這樣說,愈加喜歡:「好漢不要銀子,就算了吧!既然茶莊破產,若是願意的話,和我們一起滅清妖、打江山吧!我看三位均非等閒人,天國正需要你們這樣的好漢。」

彭玉麟一聽,正中下懷,忙又離座答道:「蒙將軍錯愛,彭忠等願隨將軍馬後!」

石祥禎大喜,命令親兵將青麟帶上來。

青麟被押了上來。他瞧見彭玉麟等均是座上之客,心裡放心。他不慌不忙地走著,站在石祥禎面前,並不下跪。石祥禎憤怒地喝道:

「狗官跪下!」

青麟仍不動。親兵上來,一腳掃過去,青麟立刻撲倒在地,想起好漢不吃眼前虧的俗話,只得勉強跪著。

「狗官,報上名來!」石祥禎虎目怒睜,吼聲如雷。青麟嚇了一大跳,好一陣才平息下來,低聲回答:「丙申科進士前翰林院侍講學士,現任禮部右侍郎、差委湖北學政、湖北巡撫青麟。」

「媽的,死到臨頭了還要神氣,什麼侍郎、巡撫,統統都是妖孽,都要斬盡殺絕!」青麟跪在地上,不敢回嘴。石祥禎又問,「狗官,你知罪嗎?」

青麟抬起頭,望一眼彭玉麟,彭玉麟向他丟了一個眼色。青麟像喝了一口參湯似的,精神振作起來,說:「本撫院無罪。」

「妖頭,你還嘴硬!這些日子,武昌百姓訴苦申冤的接連不斷,待我數幾樁給你聽聽,看你有罪無罪。妖頭,你仔細聽著:自從去年正月,我天國將士撤離武漢三鎮,向小天堂進軍時,你們蜂擁進城,瘋狂倒算,殺害與我天國有往來的無辜百姓三萬餘人,這是不是罪?這一年半來,你們在這裡對百姓肆意掠奪,橫徵暴斂,數萬百姓家破人亡,四處逃荒。這是不是罪?你手下的官吏敲詐勒索,貪污中飽,你的幾千兵卒明火執仗,搶劫財物,殺人越貨,強姦婦女,無惡不作。這是不是罪?說!」

石祥禎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一個茶碗被震得跳下來,摔得粉碎,儘管有彭玉麟等人坐在上面,青麟還是嚇得心驚肉跳。略為平靜後,他為了不在彭玉麟面前失去面子,強作鎮靜地回答:「剛才所說的,有的不是罪,有的言過其實,即使所說皆實,也是本撫院前任的事,非本撫院所為。」

石祥禎大怒:「我不管是你幹的,還是你的前任干的,總之都是你們這些妖頭狗官的所作所為。吳文鎔已被我天國處死,崇綸逃走了,一旦抓獲,決不會讓他活著。天理昭彰,三位好漢把你抓來了,我今天豈能容你!」

石祥禎猛地站起來,大聲命令:「把狗官推出去,給我砍了!」

青麟一聽,嚇得癱倒在地,暈死過去。彭玉麟也沒料到這一著,他慌忙起身,對石祥禎一拱手:「將軍暫息雷霆之怒。青麟之罪,十惡不赦,不過,依在下看來不如暫且關他幾天。聽說曾國藩就要率湘勇前來攻武昌,待活捉曾國藩、塔齊布等人後,再召集武漢三鎮父老公審他們,豈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石祥禎說:「彭兄說得有理,就讓他再苟活幾天吧!押下去!」

親兵過來,像拖一條死狗似的,把青麟拖了下去。

薛濤巷的妓女蠶兒真心愛上造反的長毛頭領

五天後,從中路進軍的塔、羅七千人馬一路順利地來到武昌城下。從水路進軍的楊載福、李孟群一萬水師,在城陵磯遭到曾天養的阻擊,陳輝龍、褚汝航被打死。楊載福收拾部隊,乘曾天養得勝放鬆警惕的空隙,夜襲太平軍,殺了曾天養。水師突破洞庭湖,此後,便順流東下,沒有遇到大的阻力。東路胡林翼、李元度率領的三千人馬,軍行迅速,駐紮崇陽、通城一帶的太平軍沒有料到這一著,幾仗下來吃了虧,便丟下城池糧草,向武昌靠攏。胡林翼一路戰果最大:收復通城、崇陽兩城,得糧食二十萬石,馬草無數,先行向朝廷報捷。十天後,這三支隊伍便會師武昌城下。水師在北,中路在南,東路在東,對武昌城形成一個三路包圍的局面。湘勇和太平軍展開激烈的爭鬥,雙方互有勝負。由於從崇、通兩城繳獲了大批糧草,湘勇軍心穩定,而太平軍在得到這個消息後,內部出現恐慌。

幾天後,曾國藩派彭毓橘潛入武昌城。經過幾番周折,這天深夜,彭毓橘突然出現在彭玉麟等人的住房——巡撫衙門旁邊建築考究的劉家宅院裡。彭玉麟見到彭毓橘,又驚又喜,二人互通了情況。彭毓橘說:「湘勇老營就設在洪山腳下,曾大人急切想瞭解城裡的情況。」

彭玉麟說:「石逆等人雖然對我們很熱情,但我們無法打入他的內層,機密尚並不知。」

彭毓橘說:「曾大人希望你們像孫猴子那樣,鑽進鐵扇公主的肚子裡去,等待時機,先搗毀他們的巢穴,然後奪取兩道城門,裡應外合,拿下武昌。」

彭玉麟等人和彭毓橘商量了大半夜,約定每隔三天彭毓橘來一次,交換城裡城外的情況,遇有特殊事情,則隨時通報。

過兩天,康福對彭玉麟說:「我這幾天到城裡各處逛了逛,見司門口貼了一張取締妓女的告示。正看著,人群中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唾了一口痰在告示上,邊走邊罵,『該死的長毛,斷了老娘的生意。』」

「那一定是個開妓院的鴇母。」鮑超插話,他對這些事最有興趣。

「被你說對了,確是個鴇母。」康福看了鮑超一眼,繼續對彭玉麟說,「我跟在她的後面,看她進了一條巷子。巷子口釘著一塊木牌,上寫『薛濤巷』三字。」

「這就是鴇母的住處了。」彭玉麟說。

「為什麼薛濤巷就是妓院呢?」鮑超奇怪地問。

「這你就不懂了,打完仗後跟我讀幾年書吧!」康福笑著說。

鮑超不服氣地說:「這要讀啥子書。我想你們以前一定都在武昌城裡嫖過妓女,所以記得這條巷子名,這會子倒又來耍弄我。」

「放屁!」康福不再理睬鮑超,對彭玉麟說,「我想找個妓女送一個人。」

「送給誰?」彭玉麟好奇地問。

「長毛頭領石祥禎不過二十多歲,這樣一條猛虎般強壯的漢子,身邊沒有一個女子,他如何打熬得過。」

鮑超又笑著插話了:「康福巴結石逆可算到家了,我也是條猛虎般的漢子,怎麼沒想到送個妓女給我呢?」

「送給你有什麼用?我這是范蠡送西施之計。」

彭玉麟說:「這種美人計歷代都有,但我向來鄙視,實非正人君子之所為。」

鮑超對此大不以為然,說:「雪琴大哥,像你這樣迂腐,還辦什麼大事!管他卑鄙不卑鄙,只要對我們有好處就干。我看此計要得,但要那野雞死心塌地為我們做事才好,若是他們一夜夫妻百日恩,把我們賣了,到頭來是偷雞不著蝕把米,逗人笑話。」

康福說:「鮑大哥說了半天話,只有這兩句才是正經的。不過你放心,鴇母和妓女愛的是錢,送她們千把兩銀子,再告訴大兵壓境的厲害,諒她不會賣我們。」

彭玉麟說:「為了打武昌,就違心行一次美人計吧!聽說長毛紀律很嚴,男女不能混雜,除開偽天王和東、北、翼諸偽王可以妻妾成群外,就是夫妻都不能同房,違者殺頭。石逆怎麼可以公開娶一個女子呢?此事還要從長計議。」

康福低頭沉思片刻,想出一個主意來。

第二天傍晚,彭玉麟來到西征軍總部,對石祥禎說:「石將軍,彭某今日備薄酒一杯,請將軍賞光。」

石祥禎問:「今天是什麼日子,你請我的客?」

「今日是在下賤誕,借將軍虎威增色。」

「好,我向足下恭賀。」石祥禎爽朗地笑著說。

說著便和彭玉麟出了大門,來到劉家宅院。

這裡已備下一桌豐盛的酒席,康福、鮑超穿戴一新。康福見只有石祥禎一人來,便不戴眼鏡。四人敘禮畢,坐下飲酒。大家談談笑笑,十分歡悅。過一會兒,彭玉麟喊道:「蠶兒,出來給石將軍斟酒。」

話音剛落,從裡屋走出一個人來。石祥禎見來人雖是男子打扮,但極為纖小,走起路來,裊裊婷婷,腰肢擺弄,就像一個女人。再看那人臉上,細眉秀目,嘴如櫻桃,愈看愈不對勁。蠶兒見石祥禎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便徑直朝他走來,嫣然一笑,兩隻眼睛水波粼粼地望著石祥禎,似乎含著千種柔情、萬般蜜意,把個石祥禎弄得心猿意馬。斟完酒後,彭玉麟說:「蠶兒,給石將軍唱個曲子吧!」

蠶兒回到裡屋,抱出一個琵琶來,大大方方地坐在酒席邊,將弦輕攏慢撥,清清喉嚨,唱出一曲小晏的《臨江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歌聲清亮婉轉,繞樑不絕。石祥禎出生二十八年來,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美而雅的歌曲,完全被蠶兒的人和歌聲所陶醉。鮑超嚷道:「蠶兒,方纔那個曲子好聽是好聽,就是不大好懂。石將軍是刀槍堆裡的英雄,諒他也不愛聽這種文縐縐的曲子,你就來一首俗一點的吧!石將軍,你說呢?」

「好,好!」石祥禎一雙眼睛一直盯在蠶兒的臉上,隨便地答應著。只聽見蠶兒又唱開了:

傻酸角,我的哥,合塊黃泥兒捏咱兩個。捏一個你,捏一個我。捏的來一似活托。捏的來同床歇臥。將泥兒摔碎,著水兒重合過。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唱得好,真過癮!」鮑超樂得手舞足蹈。蠶兒唱完這曲「哥哥妹妹」後,石祥禎終於恍然大悟了,他笑著對彭玉麟說:「彭兄,蠶兒是個姑娘吧!」

彭玉麟頷首微笑:「將軍慧眼,到底看出來了。蠶兒是賤內的滿妹,今年十八歲,外舅因無男孩,蠶兒生下後,便一直作男兒打扮。長大後,蠶兒倒習慣著男裝,不愛女兒粉黛了。」

石祥禎哈哈大笑:「有趣,有趣!我看還是女兒裝為好,蠶兒擦粉抹脂後會更漂亮的。」

彭玉麟對蠶兒說:「既然石將軍喜歡,你就回房去換衣服吧!」

待到蠶兒換了衣服出來,石祥禎覺得眼前驀地一亮,但見她描畫著兩條細長新月眉,精心敷著淺淺的眼影,潔白的兩頰抹上薄薄的胭脂,小小的嘴唇上塗著紅艷如火的口紅;頭上插著一支鑲嵌八寶珠花,耳上掛著珍珠吊環;身著大紅繡花緊身襖,下配翡翠撒花縐裙,渾身上下珠光寶氣,光彩照人。石祥禎這個血氣方剛的漢子,第一次見到如此佳麗,不覺呆呆地凝望,如醉如癡。

康福對著彭玉麟微笑,好像說:「怎麼樣?魚兒上鉤了吧!」

「石將軍,」玉麟一聲輕呼,把醉迷的石祥禎喚醒,「請喝酒。」

石祥禎意識到自己失態,很不好意思地賠笑:「好,彭壯士請!」

「石將軍,」彭玉麟又親熱地叫了一聲,「蠶兒是外舅外姑的掌上明珠,今年雖已到了十八歲,卻並未字人。蠶兒自小心性甚高,非英雄不嫁。今天我看她如此順從將軍之意,脫下男子裝,換上女兒服,一定是看上了將軍。蠶兒與將軍,倒真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彭某斗膽問一問,將軍可否願與彭某結下這樁姻緣?」

蠶兒聽了這話,羞得滿臉通紅,轉身進了裡屋。燈光下,石祥禎見蠶兒這麼一紅臉,真如一朵嬌滴滴的盛開芍葯,那一縷魂魄早已隨著她去了。聽到彭玉麟這句話,他大喜過望:「我今年二十八歲,並未婚娶,令姨國色天香,宛如仙女。哎,」說到這裡,石祥禎突然歎了一口氣,「只是我石祥禎沒有這個艷福呀!」

彭玉麟故作驚訝地問:「將軍何故出此言?」

石祥禎洩氣地說:「彭兄,你或許不知道,我天國嚴別男女,男歸男營,女歸女營,男女不得結合。我身為一軍統帥,豈能帶頭違反禁令。」

彭玉麟一本正經地說:「將軍,請恕彭某妄言,天國事事都好,就是這條紀律,大大地不合人情。古人說,夫妻之際,人道之大倫也。若男女不結合,豈有我人群生衍繁育?且天國在這件事上亦不公平,天王、東王、北王及令弟翼王可以王娘成群,而兄弟們卻連個妻子都不能娶,這能服人心、慰眾望嗎?石將軍,你一個七尺男兒,勇冠三軍,難道還不能堂堂正正地娶一個女人嗎?我看此事大可不必顧慮。」

「國法不容情呀!」石祥禎苦笑,說完緊閉雙眼,陷於極度的痛苦之中。

康福對彭玉麟說:「彭兄,蠶兒不是愛著男裝嗎,就讓她穿著男子的衣服侍候石將軍,豈不兩全其美!」

彭玉麟笑道:「還是我這個夥計有辦法,就這樣吧。我今夜就送給將軍一個隨從小廝。」

石祥禎開心地大笑,當夜便帶著這個身著男裝的蠶兒回府了。

石祥禎每天忙著指揮打仗,白天幾乎沒有工夫跟蠶兒說一句話。身著男裝的蠶兒,也沒有引起西征軍總部其他人的注意。但相處七八天後,薛濤巷的妓女卻處在一種極為矛盾的心情中了。那天,蠶兒從康福手裡接過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康福要她與石祥禎虛與委蛇十天半月,偷取他的軍事機密,隨時稟報。湘勇攻下武昌後,一定贖她離開薛濤巷,回到天門老家去。蠶兒是個苦命的孩子,七歲時就死去了父親,母親帶著她和九歲的哥哥艱難度日,十三歲那年,哥哥身染重病,奄奄待斃。為了救兒子,也為了給女兒尋一條出路,母親狠了狠心,把蠶兒賣給一個來找丫環的中年婦人。誰知中年婦人並不是正經人,而是武昌城裡的鴇母。十六歲那年,鴇母便逼著蠶兒接客。蠶兒在淚水中過了一年多,直到近半年來,才慢慢安了心。她自認命苦,再哭也是空的,只望積蓄點錢,今後自己贖身再嫁人從良。太平軍取締妓院,打破了她的夢,她對太平軍沒有好感。康福送給她三百兩銀子,並許諾幫她逃出火坑回老家,她感激不盡,願為他效力。這幾天來,蠶兒越來越感覺到,自己身邊這個造反的長毛頭領,卻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蠶兒兩年來接的客不下百個。那些名為男人的人,要麼是花花公子、膏粱子弟,要麼是糟老頭子、混賬流氓,沒有一個是真正的男人。但這個石祥禎不同,他英俊威武,堂堂一表,身體中有一股旺烈的陽剛勁氣;他豪放豁達,氣魄恢宏,城外數萬大軍包圍,他視之如無物。他對自己體貼愛護,把自己作為心上人,不是玩物。「這是天地間一個名副其實的男子漢。」蠶兒常常這樣自言自語。蠶兒的少女情愫第一次萌發,她從心裡愛上了這個造反謀亂的頭目。特別是每天深夜睡覺前,蠶兒倚窗看石祥禎在草坪上舞劍。星月下,寒光閃閃,身影矯健,那一副英豪瀟灑的模樣,直把蠶兒看得呆呆的。英雄,這才是真正的英雄!蠶兒覺得自己在石祥禎面前既渺小又卑下,她真的願意這一輩子跟著他,真心實意地侍奉他。但他又是一個遭極刑、滅九族的反叛頭啊!蠶兒想到這裡,便害怕得要命。康福說,外面有幾萬官兵包圍了,隨時都會打進來,長毛一個都走不脫。哎,算了吧!石祥禎再好,也不能真正嫁給他,只要今後出了火坑,憑著自己的長相,一定可以找個老實敦厚的漢子,平平安安過日子,雖苦也強過擔驚受怕。想到這裡,蠶兒換上一件太平軍兩司馬的衣帽,邁著男人的步伐,出了總部大門,來到旁邊的劉家宅院。

「彭大人,有一件頂重要的機密。」蠶兒第一次幹這樣的大事,心跳得很厲害,臉漲得通紅,神情緊張。

彭玉麟倒了一杯茶過來:「不要急,慢慢說。」

「今天一大早,我正在給石祥禎打掃房間,聽他在隔壁跟另一個長毛頭領談打仗的事。我只聽見他們說翼王的援兵已從江西出發,四天後便會來到武昌城下。他們很高興地說,翼王的兵一到,城裡城外夾攻,一舉殲滅湖南來的人馬。」

彭玉麟暗自一驚,問:「你聽他們說援兵有多少?」

「有四五萬。」

「他們還說了些什麼?」

「後來他們便一起到外面吃飯去了,我也不好跟著,也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麼。」蠶兒急著說,「我要走了,待得久了,怕他找不到我生疑心。」

「你回去吧!」彭玉麟拿出十兩銀子來給蠶兒,「你方纔的話很重要。這幾天你只要聽到打仗的事,便要來告訴我們。」

待蠶兒出門,彭玉麟對康、鮑說:「蠶兒講的這個情況很重要,估計曾大人尚不知道。武昌城一定要在石達開的援兵來到之前攻破。否則,我們便處於腹背受敵的逆境,就很危險了。」

康福說:「我這就出城,向曾大人稟報,今天閉城門前一定趕回來。」

聽完康福的稟報後,曾國藩感到事態很嚴重。三路人馬圍武昌,已經有二十來天了。武昌城大,兩萬人馬根本就不能把城圍死,城內的太平軍依舊可以從外面獲取糧草。湘勇攻了幾次城,都被太平軍打退。曠日持久,已使曾國藩苦惱,如今他們的援兵將到,湘勇全都集中在這裡,這一仗若再打敗,那就徹底完了。為籌謀攻下武昌之策,曾國藩一夜不寐,時而躺在床上,時而披衣徘徊,拿不出一個好主意來。

第二天上午,曾國藩仍在思考攻城之策,彭毓橘進來報告:「大人,門外有個讀書人求見。」

儘管此時曾國藩很討厭有人打斷他的思路,但聽說求見的是讀書人,還是傳令接見。

來人約摸五十餘歲,一副老塾師打扮。曾國藩想早點結束這次不太合時宜的會見,便以溫和的態度開門見山地問:「老先生見鄙人有何事?」

那人回答也直截了當:「特向大人獻攻武昌之計。」

曾國藩喜出望外,忙問:「老先生有何妙計?」

「大人屯兵武昌城外已二十餘天,在下一直很注意大人與長毛之間的勝負。以這二十來天的情形看,若不採取奇策,武昌可能難以攻下。大人兵少,又從湖南遠道而來,糧餉供應不易,宜速戰而不能拖延。且長毛在長江下游尚有幾十萬人馬,倘若發兵來救,則大人處境危矣。」

曾國藩微微點頭說:「老先生言之有理。」

「大人,前年年底,長毛來攻武昌,那還是常中丞、雙提督在守城,長毛開頭幾天攻不下,後來挖了幾個地道,每個地道裡塞了幾百斤炸藥,這才把城牆轟倒的。以後地道又被填平,人們也就慢慢忘記了。在下卻記得,長毛挖了十多處地道,還有一半多沒有炸開,若把這些地道口找出來,把以前的炸藥清出,再堆放加倍的好炸藥,不愁武昌城牆不倒。」

曾國藩問:「時隔一年多了,那些地道口還找得到嗎?」

「找得到。在下當初一一記下它們的位置,莫說只有一年多,就是十年後都找得到。」

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的有心人。曾國藩正感欣慰,又突然想起靖港上當的教訓,他不敢輕易相信這個陌生人,甚至懷疑這個塾師可能是太平軍派出的奸細。曾國藩換了一種使人心寒的犀利目光,把眼前的老塾師注視良久,然後慢慢地說:「老先生,我軍駐紮洪山二十來天,並沒有一個人對我談起地道之事。你為何前年就記得那樣仔細,供今天攻城之用。老先生難道有未卜先知之本事?」

塾師見曾國藩不信任他,心中甚不自在,說:「大人,在下並無未卜先知的本事,當初記下的目的,只是為了記下長毛的罪行。長毛到處燒燬學宮,辱罵先聖,妄圖以上帝耶穌來代替孔孟程朱,在下對這批亂世之賊恨之入骨,自思不能操刀殺賊,卻可以秉筆直書,將他們的罪惡昭示天下,告訴後代子孫。長毛挖地道之事,也就被在下記了下來。大人若不相信我,我現在就走。」

曾國藩見他說得有道理,立刻笑道:「老先生不必生氣,兩軍對壘之際,鄙人不得不小心,今夜就煩老先生帶領我們去找地道口。」

當夜,塾師帶著曾國藩找到五六處未炸開的地道,證明所說不誤。曾國藩拿出五十兩銀子酬謝,塾師推辭幾次,也便收下了。

天亮前,彭毓橘再次潛入劉家宅院,約定二十二日半夜,內外夾攻,希望彭玉麟等人從太平軍總部殺出,如能殺掉石祥禎,則立下大功。

康福揮刀砍殺之際,一眼看見弟弟康祿

二十二日傍晚,當蠶兒從康福手裡接過毒藥時,她的手抖抖的,渾身發軟,一回到屋裡,便癱倒在椅子上,半天起不來。康福吩咐的話一直在腦中盤旋:「今天夜裡,在石祥禎就寢前,將毒藥放在茶碗裡,無論如何要勸他喝下這碗茶。毒藥要半個鐘點後才發作,你趁這個機會逃出總部,躲進劉家宅院。」石祥禎馬上就要回來了,蠶兒還沒有最後下定決心。既是一個造反的長毛頭領,又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對他,她又怕又愛。到武昌城破時悄悄離開他,這點,蠶兒咬咬牙可以做到,但要親手放毒藥去毒死他,她怎麼能下得了手呢?聽到石祥禎進屋的腳步聲,蠶兒一跺腳,狠下心將毒藥放進茶壺裡。正在這時,石祥禎推門進來了。

石祥禎今夜很高興。他看到因過度緊張而滿臉泛紅的蠶兒,覺得她比往日更美。他摸了摸蠶兒的臉,熱得燙手,再摸摸額頭,更燙。石祥禎驚奇地問:「你病了?」

蠶兒下意識地搖搖頭。

「你臉上和額頭都燙得厲害。」

蠶兒情急生智:「我剛才喝了一口酒。」

石祥禎深情地望著她:「蠶兒,你真美。這幾天委屈你了,也沒有好好地跟你說幾句話。你是個討人喜愛的女子。」

蠶兒奇怪,今夜怎麼這麼多話?她怯怯地說:「將軍,你今天很高興。」

石祥禎笑道:「你說對了,蠶兒。我的弟弟翼王率領五萬援軍後天就要來到武昌,我們內外夾擊,馬上就會將曾國藩活捉。到那時,我們在閱馬廠開公審大會,將青麟、曾國藩押上台,讓老百姓訴苦申冤,揚眉吐氣,你姐丈的茶莊也可復業了。」

「真的?!」蠶兒現出驚喜的樣子。

「真的。蠶兒,把湖南來的人馬打敗,殺了曾國藩後,我要親自到天王那兒去稟報,請天王實踐他自己上次撤離武昌時,對全體兄弟姐妹們所許下的諾言。」

「天王當時許下了什麼諾言?」蠶兒問。

「天王當時說,進了小天堂,成了家的夫妻團聚,沒有成家的,男婚女嫁。」

「那後來又為什麼沒有這樣做呢?」

「也不知天王是怎麼想的,怪不得兄弟們都有怨言。我要為你,為我,也為天國所有的兄弟姐妹面奏天王。蠶兒,」祥禎摸著蠶兒的手說,「到那時我要你脫下男人的衣服,換上最美麗的鳳冠霞帔,我和你拜天地天父天兄,做一世恩愛夫妻,白頭到老。」

石祥禎的這幾句話,像一罐蜜似的灌進蠶兒的心裡,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巨大幸福,如果真的能跟眼前這位英雄白頭到老,也不枉此一生。但他是造反的逆賊,他們的造反能成功嗎?

「將軍,別人說你們成不了大事,今後要滿門抄斬的。」

石祥禎哈哈一笑:「你聽誰說的?我們的天王已在天京登基,我們水陸大軍有百萬之多,半個中國已是我天國的了。北征軍馬上就要打到北京,活捉咸豐妖頭,清妖就要徹底滅亡了。蠶兒,你就等著做一品夫人吧!」

蠶兒被石祥禎說得滿心高興,她也覺得,在這樣的英雄面前,應該沒有敵手。石祥禎又說:「蠶兒,去年我在天門收下了一批兄弟。」

「將軍到過天門?」一聽到說起自己日夜思念的家鄉,蠶兒立刻想起了母親和哥哥。

「我去年在天門駐兵一個月,殺了天門的狗官,開倉放糧。那一天,一位中年婦女牽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來到我的身邊,對我說,『老總,你們真是好人啊。沒有你們,我們娘兒倆早就餓死了。我兒子要投軍,老總,你收下他吧!跟著你們我放心。』婦人又轉過臉對兒子說,『小三子,你今後若有機會到武昌,千萬要打聽到妹妹的下落,見不到你妹妹,我死不瞑目呀!」

蠶兒驀地一驚,哥哥的小名不正是叫小三子嗎?她急忙問:「將軍,小三子的大名叫什麼?」

「叫王金來。我今天正碰到他,問他妹子尋到沒有,他搖了搖頭。」

蠶兒完全明白了。自己的母親和哥哥都還健在,她感謝太平軍的大恩大德。而今,哥哥已參加了太平軍,自己卻要為官府來謀害恩人和親人。蠶兒彷彿大夢初醒,她暗自慶幸,還沒有鑄下大錯,一切都還來得及補救。石祥禎走到茶壺邊,倒出一碗茶,蠶兒驚叫一聲:「將軍!」正在這時,門被打開,彭玉麟、康福、鮑超進來了。石祥禎笑問:「三位壯士,為何深夜來訪?」

說罷又舉起茶碗要喝,蠶兒撲過去,大叫:「碗裡有毒!」同時抽出一隻手將茶碗打落在地。

石祥禎被眼前的情景弄糊塗了。蠶兒指著彭玉麟等人對石祥禎說:「他們是官府的人。」

石祥禎一聽,猛地抽出刀。鮑超氣得大罵蠶兒:「你這個賤人!老子宰了你。」

邊說,一把刀已向蠶兒頭上砍來,石祥禎用刀攔住。這時國賢兄弟聞訊衝進來,一眼認出了康福,恨得牙齒咬得咯咯響,破口大罵:「你這個千刀萬剮的賤奴才,老子今天要將你碎屍萬段!」

西征軍總部立時變成了血肉橫飛的戰場。太平軍層層逼過來,將彭玉麟、鮑超、康福三人圍在當中,三人也不示弱,揮刀迎戰,太平軍雖多,一時卻也近不了身。鮑超掄起大刀,抖擻著精神,一人對付二三十人,毫無懼色。殺得興起,他猛然吼叫起來,順手抄起身邊的案桌,朝人堆裡打去,幾個太平軍兵士被砸得頭破血流,鮑超趁機手起刀落,砍倒了幾個。彭玉麟見屋裡門外人越來越多,知久戰下去必然吃虧,邊戰邊對康福、鮑超說:「不要硬拚,準備從窗口衝出去!」

正在這時,驚天動地的炮聲接連響起,石祥禎、周國賢等人一愣,彭玉麟等人趁這一瞬間跳上窗頭,衝出屋外。三人腳剛落地,康祿帶著十來名兵士從旁邊繞了出來。康福對彭玉麟說:「你們快走,我在這裡斷後!」

彭玉麟想到還有帶領三百湘勇攻破城門的大任務,便對康福說:「我和鮑超先走了,你略抵擋一陣就走,趕到文昌門。」

康福點點頭,束緊腰帶,大吼一聲,揮刀衝過去,正要砍殺,一眼看見康祿,大吃一驚。與此同時,康祿也發現眼前這位官府中的人就是自己的胞兄,也大出意外。康福不忍心弟弟死在湘勇手下,更不願兄弟刀槍相見,相互殘殺,高聲對弟弟說:「兄弟,武昌城就要破了,你趕快逃出去,逃出去!」說罷,刀虛晃一下,騰空跳上屋頂,踩著瓦片一溜煙跑了。

一律剜目凌遲

彭玉麟、鮑超指揮三百湘勇從城內殺出,打開了文昌門,湘勇潮水般從文昌門衝進城來。這些最先衝進城的湘勇,一個個像發了瘋似的亂砍亂殺,城內秩序大亂。城外其他湘勇,則從炸開的缺口中蜂擁而入。他們見人就殺,見房就燒,見金銀就搶。火光沖天,哭聲動地,武昌城被湘勇攻下了。

天還沒亮,當城內烽火瀰漫、各處巷戰還在進行的時候,曾國藩便帶著郭嵩燾、劉蓉、陳士傑等一班幕僚,在王珍老湘營一百勇丁的保護下,乘馬由望山門進了城。看到湖廣第一大名城已由自己收復,曾國藩心裡有著說不出的激動。他轉過臉,笑著對劉蓉說:「孟容,此情此景,使我想起你早年的佳句。」

劉蓉也笑道:「此情此景,也使我想起你早年的佳句。」

曾國藩念道:「『明月半勾森畫戟,秋風萬里入悲笳。何當一鼓幽燕氣,縛取天驕祀莫邪。』這詩簡直就為今夜而作。」

劉蓉也念道:「『國家聲靈薄萬里,豈有大輅阻孱螳。立收烏合成齏粉,早晚紅旗報未央。』這不就是為此刻所吟的嗎?」

二人在黑夜中相視大笑。郭嵩燾在一旁不服氣地說:「你們都有舊作應了今日的情景,唯獨我沒有。」

「別人都說郭大有七步之才。你沒有舊作,吟一首新詩也好嘛!」曾國藩笑著慫恿。

「好哇,我就作一首給你們看看。」一陣輕哼細吟之後,郭嵩燾高聲念道:「江畔狼煙起中宵,頻年民氣半枯凋。文人也有雄豪夢,夢駕長鯨控海潮。各位說如何?」

「好詩,真是好詩!」曾國藩用鞭子輕輕敲著馬背,由衷地讚歎。

走在後邊的王珍,見他們幾個吟詩,心裡早就癢癢的了,聽曾國藩稱讚郭嵩燾,終於忍不住叫起來:「你們稱讚郭翰林的七步之才,就看不起我這個未中舉的王珍。」

劉蓉說:「你未中舉,我也未中舉,誰看不起你了。你不作聲,哪個知道你有無此雅興。」

王珍為人最好強,他見郭嵩燾七步成詩,也說:「看我也來個七步成詩。」

只聽見馬蹄踏踏響中,王珍也念道:「浩劫名城將息兵,書生今夜建功名。十年寒窗堪回味……」

念到這裡忽然卡殼了。郭嵩燾喊:「已經十多步了!」

陳士傑也催道:「快結尾呀!」

王珍沉思一下,不慌不忙地提高聲調:「不負深宵對短檠。」

眾人一齊說:「結得好!」

曾國藩喜道:「還是璞山這首後來居上,今天詩社的鰲頭讓他佔了。」

大家正在得意時,彭毓橘在一旁突然大叫:「當心冷箭!」

曾國藩趕緊把頭低下,只聽見腦頂一陣風過去,帽子已掉到馬屁股後,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憤怒地命令:「彭毓橘,帶人把這棟房子圍起來!」

彭毓橘和王珍將一百湘勇分成兩組,從左右兩邊包抄射出冷箭的那棟房子。經過一場激烈搏鬥,除戰死者外,守在這棟房子裡的十多名太平軍兵士全部被湘勇捉住了。曾國藩等人進了附近一家茶館。茶館主人早已嚇跑,留下空蕩蕩幾間房子。彭毓橘和王珍將這十多名太平軍押了進來,曾國藩餘怒未消,兇惡地問:「剛才是哪個射的冷箭,有膽量的,在本部堂面前站出來!」

隊伍裡一人應聲答道:「是你爺爺射的,怎麼樣?只可惜射高了點,再矮一寸,你早就魂歸西天了。」

曾國藩盯著這人。他很驚訝這個矮矮小小的單薄漢子,竟然有這樣大的膽量,一點都沒有將他這個攻克名城的湘勇統帥放在眼裡。曾國藩心裡沮喪,突然吼道:「你這個倒行逆施的賊匪,死到臨頭,還如此放肆!你可知只要我一句話,你腦袋就要搬家嗎?」

那漢子大笑道:「你爺爺魏逵如果怕死,早就躲起來逃走了。你不必囉唆,要殺要剁,隨你的便。」

曾國藩一聽「魏逵」二字,心裡想:「這人就是串子會的大龍頭,那個被人說成是青面獠牙的土匪嗎?」

他走近魏逵身邊,仔細再看一看,除滿臉倔強外,清清秀秀的五官中沒有一絲匪氣,他奇怪地問:「你就是串子會的魏逵?」

魏逵圓睜雙眼,對著曾國藩的臉吐了一口唾沫,罵道:「曾剃頭,你這個沒人性的畜生,好端端的林秀才被你害死。老子今日若有刀在手,恨不得剝了你的皮!」

曾國藩勃然大怒,叫道:「統統拉出去,挖眼剖腹,凌遲處死!」

曾國藩想起那次受羅大綱訓斥的恥辱,想起岳州出逃的狼狽,尤其是誤中奸計、靖港慘敗、投水自殺的醜態,心裡頓時燒起萬丈怒火,他以不可遏制的憤怒對彭毓橘下令:

「立即向全城傳達我的命令,凡膽敢抵抗的長毛,抓到後,不分男女老少,一律剜目凌遲!」

來了個滿人兵部郎中

攻下武昌的當天下午,楊載福指揮水師又一舉克復漢陽城。曾國藩的報捷奏折,以日行六百里的速度向京師飛送。不久,上諭下達,嘉獎同日攻克武昌、漢陽之功,委任曾國藩為署理湖北巡撫。曾國藩沒有想到,早在武昌將克未克之時,荊州將軍官文已派人和署湖廣總督楊霈取得聯繫,先行向咸豐帝報捷,楊霈因此由署理改為實授。曾國藩事後知道,心裡很不好受。但畢竟有個一省最高長官的職務了,今後籌餉調糧調人,都可以由自己專斷,不需仰人鼻息,這是值得寬慰的事。又想到尚在守制期中,如果不作點推讓,難免招致物議。他給皇上上了一道謝恩折:

武漢克復,有提臣塔齊布之忠奮,有羅澤南、胡林翼、楊載福之勇鷙,有彭玉麟、康福之謀略,故能將士用命,迅克堅城,微臣實無勞績。至奉命署理湖北巡撫,則於公事毫無所益,而於私心萬難自安。臣母喪未除,葬事未妥,若遠就官職,則外得罪於名教,內見譏於宗族。微臣兩年練勇、造船之舉,似專為一己希榮邀功之地,亦將何以自立乎!

後面再奏,洪楊雖已受挫,然長江下遊兵力強盛,未可輕視,擬將湖北肅清,後方鞏固後,再水陸並進,直搗金陵。

剛拜折畢,親兵報,衙門外有官員來拜見。曾國藩正與親兵說話間,來人已昂首進了衙門,說:「曾大人,下官奉朝命來大人衙門報到。」

說著遞上一個手本。曾國藩看那上面寫著:德音杭布,鑲黃旗人,由盛京兵部郎中任上調往曾國藩大營效力等等。曾國藩看了這道手本,心裡大吃一驚,暗思這樣一個人物,朝廷何以差他到我這兒來,我又如何位置他呢?他在看手本的同時,以兩眼餘光將來人打量了一下。只見那人三十五六歲年紀,豐腴白淨,是個極會保養的人。曾國藩滿臉堆笑地招呼:「請坐,請坐。貴部郎光臨,不勝榮幸。此處池小塘淺,難容黃河龍鯉,請問貴部郎台甫大號。」

「下官賤字振邦,小號泉石。」

「部郎懷振興邦國之抱負,又有優遊林泉之胸襟,實為難得。」

「大人過於推許了,」德音杭布得意地笑起來,「大人一舉收復武昌、漢陽兩大名城,為國家建此不世功勳,下官十分欽敬。朝廷派下官來,雖說是襄助軍務,但下官認為,這不啻一個學習的好機會,故欣然前來,望得到大人朝夕教誨。」

「部郎為朝廷鎮守留都,功莫大焉。湘勇得部郎指教,軍事技藝將會與日俱進。學生今後亦有良師,匡誤糾謬,少出差錯,無論於國於己,部郎此來,賜福多矣。」

「大人客氣。請問武昌城內局面如何?」

「近日已漸趨安靜,各項善後事宜正在順利進行。只是常有小股長毛隱藏在街頭巷尾,不時向我軍偷襲。部郎若不在意,過兩天,我陪部郎到城內各處走走。」

德音杭布聽說城內尚不安定,心中有幾分害怕,便說:「好,過幾天再去吧!這兩天我想與各位同寅隨便晤談,借此熟悉情況。」

曾國藩心想:看來這角色不安好心,得多提防才是。略停片刻,曾國藩換了一個話題:「部郎過去到過武昌嗎?」

「下官過去一直在京中供職,前幾年調到盛京,除開京城到留都這段路外,其他各處都沒去過。久聞武昌名勝甚多,只是無緣一覽。」

「這下好了,待戰事平息後,學生親陪部郎去登龜蛇二山,憑弔陳友諒墓、孔明燈,看看古琴台、歸元寺。」

德音杭布大喜:「是啊,『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武昌自古便是九省通衢之地,好看的地方多啦。只是不敢勞動大人陪同,待下官一人慢慢尋訪。」

「部郎高雅,學問優長,實為難得。」

「慚愧,要說讀書作詩文,下官只可謂平平而已。只是平生有一大愛好,便是收藏字畫碑版,可惜戰火紛亂,旅途不靖,不曾帶來,異日到了京師,再請大人觀賞。」

曾國藩想起自己竹箱裡正藏著一幅字,便笑著說:「學生亦好此類東西,只是沒有力量廣為收集。現身旁只有一幅山谷真跡,不知部郎有興趣一看否?」

德音杭布立即興奮起來,說:「下官能在此地看到山谷真跡,真是幸事。」

曾國藩本想要王荊七去臥室取來,突然想起郭子儀當年洞開居室,讓朝廷使者自由進出的故事,便說:「部郎若不嫌國藩臥室齷齪,便一同進去如何?」

「大人起居間,下官怎好隨便進去。」

「部郎乃天潢貴胄,若肯光臨,真使陋室生輝。」

德音杭布雖是滿人,但與愛新覺羅氏並無血緣關係,聽此出格之頌,他樂得心花怒放,連忙說:「難得大人如此破格款待,下官真受寵若驚了。」

曾國藩領著德音杭布進了臥室。門一打開,簡直令德音杭布不敢相信,這便是前禮部侍郎、現兩萬湘勇統帥的居室!只見屋內除一張床、一張書案、兩條木凳、三隻大竹箱外,再無別物。床上蚊帳陳舊黑黃,低矮窄小,僅可容身。床上只鋪著一張半舊草蓆,草蓆上壘著一床藍底印花棉被,被上放著一件打了三四個補丁的天青哈拉呢馬甲。屋裡唯一飾物,便是牆上掛的當年唐鑒所贈「不作聖賢,便為禽獸」的條幅。德音杭布自幼出入官紳王侯之門,所見的哪一家不是紙醉金迷、滿堂光輝!雖是戰爭之中,但原巡撫衙門裡一應器具都在,盡可搬來,也不須如此寒磣。早在京城,就聽說過曾國藩生性節儉的話,果然名不虛傳。德音杭布感慨地說:「大人自奉也太儉樸了。」

曾國藩不以為然地說:「學生出身寒素,多年節儉成習,況軍旅之中,更不能鋪張。」說著自己打開竹箱。德音杭布見竹箱裡黑黃黑黃的,又笑著說:「大人這幾隻竹箱真是地道的湖南物品,在北方可是見不到。」

「在我們湖南,家家都用這種竹箱盛東西,既便宜又耐用。不怕部郎見笑,這幾隻竹箱,還是先祖星岡公手上制的,距今有四十餘年了。」

德音杭布心中又是一歎。竹箱裡半邊擺著一疊舊衣服,半邊放著些書紙雜物,並無一件珍奇可玩的東西。曾國藩慢慢搬開書,從箱底拿出一個油紙包好的捲筒來。打開油紙,是一幅裝裱好的字畫。德音杭布看上面寫的是一首七絕:「滿川風雨獨憑欄,綰結湘娥十二鬟。可惜不當湖水面,銀山堆裡看青山。」詩後面有一行小字:「崇寧元年春山谷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德音杭布眼睛一亮,說:「這的確是山谷老人的真跡,這兩個『山』字寫得有多傳神,正是山谷晚年妙筆,實在是難得的珍品。這幅字,大人從何處得來?」

「那年我偶游琉璃廠,從一個流落京師的外省人手裡購得。那人自稱是山谷後裔,因貧病不得已出賣祖上遺物。」

「花了多少銀子?」

「他開口一百兩。我哪裡拿得出這多,但我那時正迷戀山谷書法,便和他討價還價,最後忍痛以六十兩買來了。」

「便宜,便宜!要是現在,二百兩也買不到。」

德音杭布拿起字畫,對著窗欞細看,心中琢磨著如何要過來才好。過了一會兒,德音杭布說:「大人,我在京師聽朋友們說,大人寫得一手好柳體字。」

曾國藩微笑著說:「哪裡算得好,不過我早年的確有心摹過柳誠懸的字,後來轉向黃山谷,近來又頗喜李北海了,結果是一種字也沒寫好。學生生性浮躁,成不了事。」

德音杭布恭維說:「這正是大人的高明處。老杜說轉益多師是吾師,集各家之長,乃能自成一體。改日有暇,下官還想請大人賜字一幅,好使蓬蓽增輝。」

「部郎過獎,部郎看得起,學生自當向部郎請教。」

「下官最好趙文敏的書法。聽人說,趙字集古今南北之大成。下官愚陋,不識兩派之分究竟在何處,敢請大人指撥。」

曾國藩弄不清德音杭布究竟是真的不懂,還是有意考問自己,稍微思索一下,說:「所謂南派北派者,大抵指其神而言。趙文敏的確集古今之大成,於初唐四家內,師虞永興而參以鍾紹京,以此上窺二王,下法山谷,此一徑也;於中唐師李北海,而參以顏魯公、徐季海之沉著,此一徑也;於晚唐師蘇靈芝,此又一徑。由虞永興以溯二王及晉六朝諸賢,此即世所謂南派。由李北海以溯歐、褚及魏、北齊諸賢,世所謂北派。以余之愚見,南派以神韻勝,北派以魄力勝。宋四家,蘇、黃近於南派;米、蔡近於北派。趙孟頫欲合二派為一。部郎喜趙文敏,看來部郎書法,既有南派之神韻,又有北派之魄力了。」

德音杭布心裡甚是高興,說:「大人過獎了。下官不過初學字,哪裡就談得上兼南北派之長。不過,今日聽大人之言,以神韻和魄力來為南北書派作分野,真是大啟茅塞。大人學問,下官萬不及一也。常聽人說,張得天、何義門、劉石庵為國朝書法大家,不知大人如何看待?」

曾國藩說:「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種面貌一種神態,與他人迥不相同。譬如羲、獻、歐、虞、顏、柳,一點一畫,其面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氣亦全無似處。本朝張得天、何義門雖號稱書家,而未能盡變古人之貌。至於劉石庵,則貌異神亦異,竊以為本朝書法之大家,只劉石庵配得上。」

德音杭布見曾國藩說得興致很濃,知火候已到,遂又拿起桌上的山谷字跡,看來看去,以一種愛不釋手的神態說:「下官家中藏著幾幅蘇軾、米芾、蔡京的真跡,只有山谷的字,一幅也沒覓到。」

曾國藩明白他的用意,立即接話:「這幅字就送給部郎吧!」

「大人珍藏多年的東西,下官怎能奪愛?」

曾國藩心裡冷笑,嘴裡卻很誠懇地說:「蘇、黃、米、蔡,在部郎處是三缺一,在學生處是一缺三,自來少的歸多的,這有什麼話說!何況古玩字畫,究竟比不得金銀珠寶。在識者眼中有連城之價,在不識者眼中無異於廢物。部郎熱心收藏字畫,真乃高雅之士。山谷這幅字存於部郎家,也甚相宜。再說兵火無情,萬一我這竹箱被燒被丟,連累了這幅字,豈不可惜。」

說罷,親手將這幅字捲好送給德音杭布。德音杭布頗為感動地說:「大人厚賜,下官卻之不恭,來日方便,下官便托人送到京師,定為山谷老人妥藏這一珍品。」

這天深夜,三樂書屋裡,曾國藩和劉蓉在悄悄說話。曾國藩說:「一個堂堂滿郎中,不在盛京享福,卻要跑到我這兒受苦,豈不怪哉。」

劉蓉沉默良久,說:「此人怕不是來贊襄軍務的,我看是來監視湘勇的。」

曾國藩點點頭,說:「我也有這種懷疑,所以今天給他灌了不少米湯。」

「此人德性如何?」

「是個標準的八旗子弟:心眼多,擺闊,貪財,好享受,無真才實學。」

曾國藩又把送黃庭堅字的事說了一遍,劉蓉說:「可惜。一件稀世之物落入俗人手裡,山谷有知,九泉當為之下淚。」

曾國藩笑道:「那是一件贗品。」

「此話怎講?」劉蓉驚問。

曾國藩說:「這幅字是我的一個學生送我的,他說是他的朋友臨摹的,其人有亂真之技。這幅山谷字臨摹之妙,令我歎為觀止,便一直帶在身邊,想不到今日做了一份厚禮。」

劉蓉樂道:「你的學生有這樣的朋友,以後也給我臨摹一幅。」

曾國藩笑了笑,未作答覆。過一會兒,又說:「我原本想過幾天自己陪他到各處去看看,後來又覺得不妥。這種人,自以為出身高貴,長期廁身於顯赫之中,本來就目空一切,倘若真的奉有密令,更加不可一世。我如陪他,他會以為我巴結他,尾巴更會翹到天上去。我有意壓壓他的氣焰,暫晾幾天。你去陪陪他,也借此觀察一下,套套他的話,以便心中有數。」

劉蓉說:「這話不錯,但這種人也得罪不得。他不是鮑起豹、清德那樣的人。我看,過幾天還得給他派個僕人,好好服侍他。」

說完,向曾國藩詭譎地一笑。曾國藩明白劉蓉的意思,拍拍他的肩膀,說:「還是小亮想得周到,明天就給他派一個可靠的僕人。」

明知青麟將要走向刑場,曾國藩卻滿面笑容地說:我將為兄台置酒餞行

曾國藩一面委派塔齊布、李元度在城內搜捕殘留的太平軍,整頓三鎮秩序;一面派胡林翼、羅澤南帶勇到孝感、天門、沔陽一帶圍剿駐紮在那裡的西征軍,以便安定湖北,並起拱衛武漢的作用。他計劃把湖北穩定之後,再出師江寧。

謝恩折拜發後的第十天中午,親兵報「折差到」。曾國藩好生奇怪:這會子又有什麼諭旨呢?對謝恩折的批復,再快也得過三四天才到武昌。曾國藩跪在香案前,聆聽上諭:

曾國藩著賞給兵部侍郎銜,辦理軍務,毋庸署理湖北巡撫。陶恩培著補授湖北巡撫,未到任之前,湖北巡撫著楊霈兼署。曾國藩、塔齊布立即整師東下,不得延誤。

曾國藩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任命署理湖北巡撫十天後的第二道上諭!他謝恩後,怏怏回到臥室,百思不解。倘若是皇上在接到辭謝奏折後再下這道上諭,也還可以說得過去。上次辭署撫折是九月十三日拜發的,兵部火票上清楚說明九月十二日內閣奉上諭。這分明不是聖衷對辭謝的接受,而是對前命的否定。更使曾國藩不舒服的是,湖北巡撫一職,居然由毫不相干的陶恩培來補授。這個對頭平白無故地,半年之間兩獲遷升,湘勇流血奮戰奪得的城池,竟然由他來主宰,真正應了湘鄉的一句老話:牛犁田,馬吃谷,別人生兒他享福。什麼人來湖北當巡撫都可以,唯獨這個陶恩培,曾國藩怎麼也不能接受。他心裡氣憤不過,加之幾天來接連熬夜,竟然病倒了。

曾國藩剛和衣躺下,德音杭布便走進屋來。

「滌生兄,哪裡不舒服呀?」早兩天,為著表示親暱,曾國藩稱德音杭布為「泉石兄」,也要他叫自己「滌生」。他從哪裡嗅到了氣味?曾國藩厭惡地想,隨即從床上坐起來,笑道:「泉石兄,請坐。弟偶得采薪之憂,何勞仁兄過訪。」

「聽說剛才來了諭旨,仁兄官復原職,弟特來恭賀。」

剛送走折差,他就什麼都知道了。誰先告訴了他,待會兒要嚴查,曾國藩心裡想,嘴上卻說:「皇上厚恩,國藩無以報答。」順手把上逾遞給德音杭布。德音杭布瀏覽一下,隨口問:「仁兄擬何時整師東進?」

「十天後出兵。」曾國藩答得乾脆。

「羅澤南、胡林翼遠在天門、沔陽,能趕得到嗎?」

「速發急令召回,可以趕得到。」

停了一會兒,德音杭布說:「我看仁兄上個折子給皇上,一請不要撤署理巡撫之職,沒有地方實權,糧餉籌措有困難。二請稍緩出兵,待湖北經理有頭緒後再出不遲。仁兄,這可是弟之貼心話,完全為仁兄日後大業著想。」

這番話若從湘勇其他人口中說出,曾國藩一定會欣賞,這的確是真心為湘勇和他本人著想的建議,但對眼前這個朝廷派來的滿郎中,曾國藩有著十二分的戒備。他淡淡笑道:「皇上聖命,便是弟之大業,弟向來不敢有個人事業。署湖北巡撫一職,我早有辭謝折上奏皇上,請皇上收回成命。現改賞兵部侍郎銜,已是皇上破格之優待。弟母喪未除,本不應接受,只是為此再瀆皇上聖意,於心不安,故勉強拜受。我身在軍中,不宜兼地方之職,有朝廷調遣,餉糧亦不必憂。泉石兄,你在兵部任職多年,於軍事卓有建樹,來日商議東進事,還請仁兄多出良策,弟仰之久矣。」

德音杭布剛出門,派給他當僕人的蔣益澧便進來悄悄報告:「折差將兵部一封密信送給了德音杭布,他看後立即就燒了,不知裡面說些什麼。」

曾國藩說:「這兩天他必定有些活動,你注意盯著,隨時報我。」

被德音杭布一衝擊,曾國藩的精神倒恢復了。聖命不可違抗,出師在即,一件思之已久的事,要在離開武昌時辦好。他將康福喚進來,要他立即調集武漢三鎮的好鐵匠,五天之內用上等好鐵打造一百把小腰刀。又親自在一張白紙上畫了腰刀的式樣:長九寸,闊一寸,不求花俏,但求鋒利,每把刀上刻「殄滅丑類,盡忠王事。滌生曾國藩贈」十四個字,並依次編號。康福問:「打造這麼多腰刀送給誰?」

曾國藩對他揮揮手:「快去辦吧,過幾天就知道了。」

這時親兵進來,呈送一份湖廣總督楊霈的咨文。曾國藩看咨文內轉抄一道諭旨,皇上命楊霈立即捉拿失地出逃的前鄂撫青麟就地正法。曾國藩心中一陣急跳,一種負疚的心情不期而然地冒了出來。他決定馬上去見見青麟,要借此稍釋自己的歉疚心理,更重要的是,他要堵住青麟的嘴。萬一青麟覺察到已被出賣,臨死時不顧一切地說出獻俘真相,若再捏造事實,反咬一口,那豈不壞了大事!

武昌、漢陽的同日克復,給青麟帶來希望。他欽佩曾國藩的軍事謀略,更感謝他為自己將功補過所出的好主意。青麟哪裡知道,曾國藩給朝廷的報捷折裡,壓根兒就沒提青麟一個字。謹慎老練的曾國藩非常清楚,為捨城逃命的巡撫說情,無異於捋虎鬚,必然引起皇上的震怒,而以獻巡撫為名獲取長毛的信任,又置大清王朝的尊嚴何在?曾國藩決不會因一個貪生怕死的青麟,而有損自己和湘勇的前程。武昌、漢陽同日克復,這是湘勇成立以來所取得的最大勝利,也是自太平軍起事以來,朝廷方面所獲得的最大軍事成就,它應當是一幅輝煌燦爛、完美無缺的大捷圖,不應當,也不允許有一絲敗筆。

正當青麟一個人在學政衙門裡,思量今後如何報答曾國藩時,僕人報「曾大人來訪」,青麟慌忙走出門來。曾國藩滿臉堆笑走下轎,拉著青麟的手說:「墨卿兄,國藩這幾日軍務倥傯,未遑探望,想我兄能體諒。」

青麟感動地說:「武昌、漢陽光復,萬事叢雜,全賴滌翁你一人支撐,此時正是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的時候,且青麟乃待罪之身,能活到今日,已蒙滌翁恩德不淺,還有什麼諒解不諒解的呢?」

進屋坐下後,青麟心緒不寧地說:「滌翁,皇上對我的處置尚未下來,心中一直惶惶不安,如坐針氈,索性早點下達,革職為民,我倒樂得無官一身輕。」

看著蒙在鼓裡的青麟那副可憐相,曾國藩心裡飄過一絲同情,遂安慰他:「墨卿兄不必過於憂慮,我想皇上一定會念兄守德安之功,以及此次收復武昌的忍辱負重,大不了降級調用而已。」

青麟感歎地說:「滌翁,不瞞你說,當初我倆同在翰苑時,我可沒想到你還有用兵之才。」

曾國藩謙遜地說:「哪裡有什麼用兵之才,這也是沒有辦法逼出來的。墨卿兄,我昨日草擬了一份奏稿,你看看有無出入。」

說罷,曾國藩從袖口裡取出幾張紙來,青麟見上面寫著:

縷陳鄂省前任督撫優劣折。竊臣自入鄂城以來,撫恤遺黎,採訪輿論。據官吏將弁鄉紳合謂武漢所以再陷之由,實因崇綸、台湧辦理不善,多方貽誤,百姓恨之入骨,而極稱前督臣吳文鎔忠勤憂國,殉難甚烈,官民至今念之,即於前撫臣青麟亦多同情之語。

青麟眼含淚水,十分感動地說:「難得滌翁主持公道,伸張正義,如此,不但青麟之冤可伸,鄂省吏治亦將有指望。」

「我前折已詳述兄台收復武昌之功,這一折再言崇綸、台湧劣跡,想兄台定獲皇上寬宥,且安心等待佳音吧!」

青麟感慨地說:「滌翁於我,真有再造之恩。此番回到原籍,青麟將以耕讀課子為業,以清風明月為伴,再不過問世事了。」

曾國藩懇切地說:「兄台說哪裡話來,我輩深受國恩,豈能一受挫折,便消沉至此。兄台此次失事,原因不在你,而在小人當道,環境險惡,想天下之大,絕不至於處處如此。縱然這次調動他處,只要我兄勤於王事,皇上一定會念記前功,很快就會起復重用的。」

「滌翁指教的是。青麟這些日子也是消沉了些,總感罪責太大,無法向世人交代。現經滌翁指教,心情開朗多了。今生若再有起復之時,定當重報大恩大德。」

二人正說得融洽,僕人慌慌張張進來說:「大人,不好了,總督衙門來了兵士,執刀仗劍的,說要大人到制府接旨。」

青麟笑道:「有什麼好慌張的,我這就去。」轉臉對曾國藩說,「滌翁請回,我晚上再來拜謁。」

曾國藩也笑道:「兄台且放心前去,皇上聖諭已到,離開武昌時,國藩再為兄台置酒餞行。」

青麟拱拱手,走進轎子,心舒神坦地吩咐起轎。曾國藩心情複雜地目送轎子出了巷口後,才離開學政衙門回府。

下午,青麟正法的事,在武漢三鎮沸沸揚揚地傳開了。有稱讚皇上聖明、執法如山的;也有憐憫青麟、搖頭歎氣的;更多的人覺得天威莫測,心中又添了幾分恐懼。

康福的絕密任務

青麟正法的這天夜裡,曾國藩自己也弄不清楚是何緣故,一夜心緒不寧,無端地生出許多恐懼來。剛一合眼,便出現一群索命的鬼魂:無頭的廖仁和、死在站籠裡的林明光,還有剜目凌遲的魏逵、提著血淋淋頭顱的青麟,全都向他走來,張牙舞爪,哇哇亂叫。他嚇得急忙睜開眼睛,昏暗的油燈上,火苗一閃一閃的,屋裡的什物時有時無。他索性披衣起床,撥亮燈芯,坐在案桌前沉思。滿郎中的到來、署理巡撫的取消、陶恩培的一再遷升,這三樁事都頗為蹊蹺,還有前次的降二級處分,難道真的是皇上對自己有懷疑?如果是這樣,那今後的結局就不會是封侯拜相,很可能是身首異處了。歷史上立大功、擁重兵的人遭忌被殺的事太多了,遠的不講,本朝的鰲拜、年羹堯就是例子。他們都是旗人,或為輔政大臣,或為國舅,在朝廷中盤根錯節,黨羽甚多,都逃不脫這個厄運,何況自己孤身一個漢族書生……曾國藩思前想後,心驚膽戰地在油燈前坐了一夜,臨近天亮時才濛濛睡去。

一覺醒來,紅日高掛,曾國藩推開窗門,見屋前屋後滿是身著戎裝的湘勇,頓時精神旺盛,勇氣平添,昨夜的恐懼感早已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荊七進來,送給曾國藩一封家信。一年多前,歐陽夫人挈子女出都還湘,這信是長子紀澤從湘鄉老家寄來的。除稟安外,還夾了幾首近日作的詩,請父親為他修改指正。曾國藩記得,前次給兒子的信,除談做人的道理外,也談到了作詩的事。他認為兒子秉性氣清,心胸淡泊,宜學陶、孟之詩。想起昨夜的無端恐懼,曾國藩發覺自己的心靈深處,竟然仍埋藏著怯懦的一面,而兒子的清、淡,是否就是秉承自己的這個方面呢?假若真的這樣,那就可怕了。他決定今早就給兒子回封信。

在京師時,不管如何忙,曾國藩對家信從不苟且,每個月都有一兩封寄到家裡,信寫得瑣碎詳盡。尤其是給諸弟的信,談讀書、談作詩文、談為人處世交朋友、談身心道德修養、談時事新聞,言辭懇切,情意深長。他巴不得把一切都傳授給弟弟,希望他們個個成才成器,做曾氏家族的克家之子。紀澤一天天長大了,他又將過去對諸弟的那份心意轉給兒子。帶兵兩年來,他已給紀澤單獨寫了七八封信,多是談些讀書作詩文的事。他希望紀澤做個讀書明理的君子,並不指望他當大官。他教給兒子讀書的方法是:看、讀、寫、作四者每日不可缺一,除讀「四書」「五經」外,還要讀《史》《漢》《莊》《韓》《文選》《說文》《孫武子》《古文辭類纂》。他勉勵兒子,讀書記憶差點不要緊,主要在有恆。他給兒子命題,要他按題作文寄到軍中來。每次寄來的文章,他都仔細批閱後再寄回去。紀澤喜寫字,他便告訴兒子,學字要學歐、虞、顏、柳四大家的字。這四家好比詩家中的李、杜、韓、蘇,天地之日月江河,並具體告訴兒子,寫字要注意換筆,這是寫好字的關鍵。曾國藩給兒子的家信,傾注了一個做父親的望子成龍的拳拳情意。

曾國藩細讀兒子作的《懷人三首》,覺得第二首寫得有點氣勢,便拿起筆來批了一句:「二首風格似黃山谷,有飄搖飛動之氣。」是的,就從詩文的陽剛之美談起,扭轉紀澤性格中的清弱一面。他攤開紙來,先寫了自己對《懷人三首》的整體看法,然後接著寫:

吾嘗取姚姬傳先生之說,詩文之道,分陽剛之美、陰柔之美。大抵陽剛者氣勢浩瀚,陰柔者韻味深美;浩瀚者噴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姚先生喜陽剛之美,吾生平亦最喜雄奇瑰偉之作。兒之天資不低,此時作文,當求議論風發,才氣奔放,作為如火如荼之文,將來庶有成就。少年文字,總貴氣象崢嶸,東坡所謂蓬蓬勃勃如釜上氣,才是上乘之作。作詩作文所憑者,胸中之氣也,奇辭大句,須得瑰偉飛騰之氣驅之以行。故詩文之雄奇,實作詩文者之雄奇也。爾太公曾言「男兒當以懦弱無剛為恥」,此為吾曾氏傳家之訓,兒謹記之。

為檢驗這封信的效果,曾國藩命兒子下月作一篇《赤壁破曹軍賦》寄來。信寫完後,他感到一陣輕鬆,覺得這既是對兒子的教育,又是對自己昨夜怯弱的鞭撻!他在封信的時候,又想起這段日子來所發生的種種,驀地一個主意浮上心頭。

吃過早飯後,他把康福叫進三樂書屋,關起門窗,放下簾子,輕輕地對他說:「價人,你今夜動身,到京城去一趟。」

「到京城去?」康福驚奇地問。

「是的,你到京城去走一趟,做一樁極為重要的事情。」曾國藩神色嚴峻地說,「有幾件事我很奇怪:前次衡州出師時,突遭降二級處分,難道真的是為楊健請入鄉賢祠嗎?這次先有署鄂撫之命,沒有幾天又改賞兵部侍郎銜,陶恩培來湖北,還有那個德音杭布的光臨,樁樁件件,都令人深思。這不僅關係我個人的榮枯,我對此並不在乎,主要是對我們湘勇的前途關係甚大,你懂嗎?」

「大人放心,這中間的干係我懂。」康福已意識到此行的非凡意義,他十分莊重地說,「不瞞大人,這些事我也想過,只是不敢跟大人提罷了。不過,我這是初次進京,對京中人事一無所知,這等朝廷機密,我如何能打聽得到呢?」

「你空手去當然不行。」曾國藩指著案桌上一疊信說,「我這裡有三封信,你帶上。一封是給翰林院侍講學士袁芳瑛的,他是我的兒女親家。一封是給內閣學士周壽昌的,他是個京師通。還有一封給穆彰阿大人,他是我的座師,雖已致仕在家不管事,但關於朝政,他一向是消息靈通的。他們有什麼事會跟你講真的。」

說完又給康福一張三千兩銀子的戶部官票,以便他在京師相機行事。康福鄭重其事地接過三封信和銀票,將它藏在內衣裡,心中充滿著一種受到特殊信任時所感發出來的激動,對曾國藩一鞠躬,轉身向門外走去。剛要出門,曾國藩又輕輕叫了一聲:「價人。」

康福連忙回頭:「大人還有何吩咐?」

曾國藩凝神望著他,慢慢地說:「你此番進京,一切須要絕對保密,到三位府上拜訪時,要斷黑才去,平時不要上街逛店。你就住在城南報國寺外賢至旅店,那裡清靜。選一匹好馬,今夜就走,對人說是回沅江老家辦點急事。事畢即歸。」

康福一一記住,告辭出門。

一顆奇異的瑪瑙

吃完中飯後,曾國藩午睡片刻,一起床就不斷地有人來找,弄得他無法披閱文書。晚飯後,他要荊七擋住一切來客,今夜務必要將各營報來的軍餉開支單審定。

水陸四十名營官,都是曾國藩親自任命的,對他們的品德、才能、長處、短處,他都瞭解得很清楚。羅澤南、王珍、李續賓、彭玉麟等人上報的開支單,一般與實際出入不大,曾國藩比較放心。對於他們所報的細項,不再一一查核。有的營官,特別是從綠營中調來的營官,在看他們的開支單時,則格外用心,逐條查對,逐項核實,他不允許湘勇將官中有貪污中飽的現象,常以岳飛「文臣不愛錢,武將不惜死」的話教育部屬,尤其不能容忍有人欺蒙他。審過二十多份開支單後,已是深夜了,王荊七又換來兩支大蠟燭。一個親兵進來稟報:「水師標字營營官申名標求見。」

「今夜一律不見人,有事明天來。」曾國藩頭都沒抬,仍在看那些寫滿密密麻麻數字的開支單。過會兒親兵又進來:「申名標說有要緊事,非晚上來不可,懇請大人接見。」

「什麼事非得夜間來呢?」曾國藩想。他放下筆,伸了一個懶腰說:「那就讓他進來吧!」

待申名標坐下後,曾國藩微笑說:「標字營這次在長江水面上縱火焚燒賊船近百艘,為攻破武昌立了大功,申營官指揮有方。」

申名標忙欠身說:「收復武昌、漢陽,全靠大人妙計,職下出力甚微。」

曾國藩不想跟他多扯,問:「申營官夤夜至此,有何貴幹?」

申名標把凳子移向曾國藩,小聲說:「標字營進城後攻打總督衙門時,一什長在賊首韋俊的臥室中發現一紫檀木盒。盒內裝著一顆一寸見方的淡黃色瑪瑙,瑪瑙中有一朵紅牡丹。勇丁們正在好奇地觀看,恰逢我進去,什長把瑪瑙給了我。日光下,我見那朵牡丹開著血紅色的花瓣,真是好看,便收下了。今夜我睡在床上,想我是個帶兵的粗人,要這瑪瑙做什麼!大人平素喜愛古董文物,何不將此瑪瑙送給大人。我連夜起身,從木盒中取出瑪瑙,突然發現一樁怪事。」

申名標有意停了一下,看曾國藩正聚精會神地聽他講,很是得意。他以為曾國藩會問他「什麼怪事」,見曾國藩並未開口,只得繼續說下去:「大人,你老說怪不怪,白天看到的那朵紅牡丹,花瓣竟然全部收縮了,就像已經凋謝一樣。我很奇怪,便趕緊點燃兩支大蠟燭,再仔細看時,花瓣重又開起來,只是比不得白天的鮮亮。我想,這可真是個寶貝,便連夜把它帶來送給大人。」

說罷從身上取出那個紫檀木盒來,雙手遞給曾國藩。曾國藩說:「瑪瑙裡有牡丹花不是怪事,像你剛才說的,花瓣能開能收,倒是過去沒有聽說過的,待我看看。」

曾國藩看那瑪瑙,內中確有一朵開著的紅牡丹。他吹熄蠟燭,再看瑪瑙時,果然那牡丹神鬼不知地萎縮了。他叫荊七再把蠟燭點燃,那牡丹真的又開起來。曾國藩高興地說:「真是一件怪物!」

「大人喜歡,這顆瑪瑙就孝敬給大人吧!」申名標笑嘻嘻地說,說完起身就走。

申名標走後,曾國藩又試了一次,跟剛才一樣。他猜不透其中的奧妙,心裡說:「這天下果真有些匪夷所思的東西。」隨手把瑪瑙置於案桌上,繼續審閱未了的開支單。看過幾份後,便是標字營的軍餉開支細賬了。打武昌前夕,曾國藩風聞申名標在湘潭船廠監工時,冒領工錢三千兩銀子,當時因急於出征,不能細查。曾國藩認真地看了申名標報上來的單子,項目與彭玉麟、楊載福的差不多,銀子卻多開了五千餘兩,曾國藩很覺懷疑。他離開案桌背手踱步,一眼看見燭光下那顆淡黃色的瑪瑙在閃光,心裡明白了,狠狠地罵道:「這小子想用瑪瑙來賄賂我,真正是個瞎了眼的傢伙!」

前兩天,劉蓉告訴曾國藩,這段時期,每夜都有不少湘勇卷帶在武漢三鎮搶掠來的財物,離營逃走,曾國藩已吩咐彭毓橘帶人守在通往湖南的各條路口擒拿。據彭毓橘說,被捉的人中也數標字營的多。

「這個江湖竊賊,本性不改!」曾國藩想到這裡又罵了一句。他在申名標的單子上重重地畫上一個叉,然後把它氣憤地推到一邊。

燭光下,那顆奇異的瑪瑙仍在閃爍著淡黃色的幽光。曾國藩走過去,將它輕輕地捧起,細細地端詳著。他想起明天要設宴為多隆阿接風,臉上泛起了一絲冷笑:「明晚我就用這個寶貝,來他個一箭雙鵰!」

一箭雙鵰

曾國藩正在調兵遣將、準備整師東下的時候,卻突然又從半路中殺出個多隆阿,令他心裡頗不是滋味。多隆阿,字禮堂,呼爾拉特氏,滿洲正白旗人。咸豐元年,多隆阿任盛京工部筆帖式,在京察未過堂之先,深夜至工部侍郎培成家,懇求優評。培成為人較正派,當面訓斥他這種行為,並將他前次京察時所得之「卓異一等」考評亦予銷除。多隆阿不死心,又在工部堂上當眾哀求,培成大怒,上奏朝廷,多隆阿遭革職處分。多隆阿十分狼狽,到處托人找路子,結果投靠科爾沁札薩克多郡王僧格林沁行營,在與林鳳祥、李開芳統率的太平天國北征軍的戰鬥中,多隆阿接連打了幾個勝仗,得到僧格林沁的賞識重用。僧格林沁打敗太平天國北征軍後,自以為天下無敵,眼裡非但沒有太平天國數十萬大軍的地位,也沒有朝廷的江南大營、江北大營的地位,江寧將軍都興阿原先也是僧格林沁的部下,僧格林沁便把多隆阿派到都興阿那裡,以加強都興阿的力量,日後爭得攻克江寧的首功。湘勇攻下武昌、漢陽,這是僧格林沁想都沒有想到的事情,他對曾國藩十分妒忌,密奏咸豐帝,要謹防這支掌握在漢人手中的人馬,並建議速派多隆阿帶一支部隊赴武昌,名為加強東進兵力,實際上充當朝廷的監視人。僧格林沁的密奏深合咸豐帝的心意,一道密諭下來,多隆阿立即以副都統的身份統帶三千精兵,星夜出發,從六合進入安徽,再由英山進湖北境,然後從黃州溯江趕到武昌。

儘管曾國藩對多隆阿從江寧趕來的意圖很清楚,但他卻不能得罪這位當今天子表兄手下的紅人。湖北巡撫衙門花廳裡,曾國藩擺了十二桌豐盛的酒席。鄂省綠營都司以上的將官,以及湘勇所有營官都前來赴宴。主賓席上,除多隆阿外,還坐著荊州將軍官文、湖廣總督兼署湖北巡撫楊霈、固原提督桂明和盛京兵部郎中德音杭布。曾國藩舉杯向多隆阿敬酒,說:「多將軍謀勇雙全,這兩年來在山東、河北一帶屢敗長毛,拱衛京師,功勳赫赫,現長毛林鳳祥、李開芳已糧盡彈絕,斃命在即,多將軍蓋世之功,將永垂史冊。」

一貫以英雄自居的多隆阿驕矜地笑道:「這全是托皇上洪福、僧王偉謨,多某何功之有!」說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官文也起身向多隆阿敬酒:「這次我軍東下,還須仰仗將軍旋乾轉坤之力,我敬將軍這杯酒,但願借得將軍虎威,一鼓聚殲竊據江寧群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