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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總督兩江

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

永州鎮總兵樊燮接到命令後,興沖沖地帶著二千綠營啟程入川。樊燮為官不清廉,仗著自己是官文五姨太娘家親戚有恃無恐。湖南巡撫衙門接到不少參劾信函,駱秉章不願得罪官文,壓著這些信不理睬,左宗棠礙著駱秉章的面子,也不便處理。

這一日,樊燮路過長沙,將兵士們安置在城外,自己帶著幾個親兵入城,逕直來到又一村巡撫衙門裡。巡捕見是樊鎮台,不敢怠慢,忙進內通報。駱秉章正與左宗棠在談論曾國藩駐兵湖北的事,聽到通報,連聲說:“有請,有請。”樊燮大步踏進簽押房,向駱秉章鞠躬請安:“卑職參見中丞大人。”

駱秉章忙站起,笑道:“樊鎮台免禮。”

樊燮正欲靠著駱秉章坐下,忽然見左宗棠板著面孔坐在對面,便走前一步說:“左師爺一向好。”

左宗棠看了樊燮一眼,冷冷地說:“樊將軍客氣了。”

樊燮心中不快,叉開兩腿坐在駱秉章身邊。駱秉章打著哈哈說:“樊鎮台,這次官中堂親向朝廷保舉你去四川剿賊,想鎮台一定會以頻頻捷報答謝皇上聖恩和官中堂的器重。”

“石逆孤軍遠竄,成不了氣候,樊某不敢誇口說一舉獲勝,但終究要剿滅那些亂臣賊子的。”樊燮不無得意地說,似乎有意讓左宗棠知道他的厲害。

“大將威風,果然令人敬畏,令人敬畏!”駱秉章仍然打著哈哈說。

“長毛不過跳樑小丑而已,算得了什麼?”

樊燮任永州鎮總兵不過一兩年,根本沒有跟太平軍交過手。前兩個月,石達開圍寶慶府,弄得長沙官場緊張得不得了。左宗棠親自指揮人馬,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對付過去。聽了樊燮這種欺世大言,左宗棠如何能不動怒:“此話過頭了吧!朝廷調兵幾十萬,糜餉幾萬萬,至今尚未把長毛平定下去;且石達開乃賊中梟雄,曾滌生侍郎都數敗於其手,你說這話,不臉紅嗎?”

樊燮吹牛時不臉紅,聽了這句話,倒真的臉紅了,他強壓怒火說:“左師爺,我也不和你打嘴皮仗,以後看吧!”

樊燮來巡撫衙門,本是一種官場應酬,見氣氛不好,起身朝駱秉章拱手道:“卑職告辭。”

說罷轉臉便走,並不理睬左宗棠。左宗棠勃然大怒,喝道:“回來!”

“何事?”樊燮站住,氣憤地反問。

“樊燮,你進衙門不向我請安,出衙門不向我告辭,你太猖狂了。湖南武官,無論大小,見我都要請安,你不請安,是何緣故?”

樊燮也怒了,高聲說:“朝廷體制並未規定武官見師爺要請安。武官雖輕,也不比師爺賤,何況樊某乃朝廷任命的正二品總兵,豈有向你四品幕僚請安的道理!”

左宗棠一時語塞,氣得環眼暴凸,燕頷僵硬,呼地站起來,衝過去,抬起腳就要踢樊燮,駱秉章慌忙攔住:“季高,你這是幹什麼?”

左宗棠氣得呼呼大喘,好半天,才冒出一聲雷鳴:“王八蛋,滾出去!”

樊燮火冒三丈,青筋鼓起,欲再與左宗棠爭辯,駱秉章忙說:“樊鎮台,你請回吧!本撫就不送你了,祝你馬到成功。”

樊燮只得含恨退出,當天下午便離長北去。

樊燮窩著一肚子氣到了武昌,謁見官文,添枝加葉地把左宗棠如何無視朝廷命官、驕橫跋扈、獨斷專行的情形,向官文哭訴了半天。官文聽後老大不快。左宗棠居然敢對他的姻親、朝廷指派的援川將領如此無禮,他豈能容忍!當天夜晚,官文便給皇上上了一個折子,將樊燮所說的摘要寫了幾條,又給左宗棠戴了一頂“劣幕”的帽子,說他把持湖南,為非作歹。

咸豐帝接到官文這道奏章,方知左宗棠居然是這樣的幕僚,他大為吃驚,隨即在奏章上批道:“湖南為劣幕把持,可惱可恨,著細加查明,若果有不法情事,可就地正法。”

奏折遞回武昌,官文六姨太知左宗棠與胡家的關係,便悄悄地把此事告訴靜娟夫人。靜娟夫人怎能眼見自己兄弟的丈人吃官司不救,便求胡林翼設法搭救。胡林翼一面火速打發人送信到長沙,將事情原委告訴左宗棠,一面發信給郭嵩燾和王闓運。郭嵩燾此時供職南書房,王闓運則在已升為協辦大學士的肅順家做西席。咸豐四年八月,曾國藩率湘勇出省入鄂,王闓運沒有隨行。咸豐五年,王闓運中舉,次年赴京會試。會試告罷後留京溫習,被肅順看中,延入府中。胡林翼請郭、王密切注視朝廷動向。

左宗棠接到胡林翼的信後,借口赴京會試,向駱秉章辭職。駱再三挽留不住,只得放行。左宗棠含恨離開長沙,回湘陰小住幾天後,便帶著一個僕人,冒著嚴寒乘船北去。這時,郭嵩燾給胡林翼來了一封急信,說皇上怕官文所奏不實,特地派都察院湖廣道監察御史富阿吉來湘查訪,將於近日由運河南下。胡林翼將家人胡漢喚進書房,密授機宜。胡漢受命,星夜乘快馬赴河北,在山東德州遇上了富阿吉。

胡漢在德州出高價雇了一隻大船,船上陳設華麗,餚饌精美。趁富阿吉的船泊在德州碼頭的時候,胡漢先請富阿吉的僕人上船玩,並以好酒好菜招待。僕人於是勸富阿吉改乘胡漢的大船。富阿吉到船上看了看,滿口應允。待富阿吉上船後,胡漢又從德州妓院雇來四個能歌善舞的漂亮妓女陪伴他。富阿吉是個世家子弟,胸無點墨,靠祖上的軍功,年紀輕輕便做上了五品御史,平日最好的就是聲色犬馬、醇酒美婦。這一下,如同進了天堂,他不願早日入湘,只想在船上多盤桓些日子。舟子似乎懂得富阿吉的心思,那船走得極緩極慢,又時走時停。就這樣,富阿吉從北京到武昌,足足用了三個月。這期間,胡林翼將左宗棠留在襄陽聽消息,暫勿進京。

富阿吉一到武昌,就被接進巡撫衙門,胡林翼親自設宴為之洗塵。酒吃到興起時,胡林翼對富阿吉說:“星使為查辦左宗棠,不畏辛苦,跋山涉水,令人敬佩。”

富阿吉謙虛地說:“僕受皇上差遣,查朝廷要案,無辛苦可言。”

胡林翼連聲說“可敬,可敬”,又慇勤勸了一杯酒,問:“星使從前知左宗棠其人否?”

富阿吉答:“不曾聽說。”

“林翼與左宗棠同鄉,對其人略知一二。”

“請中丞說說。”富阿吉放下筷子,顯出一副專注的神態,似乎查辦左案就從這裡開始了。

“湖廣一帶人士,凡稍涉國事者,莫不知左宗棠乃當今一人才。值此宇內紛擾,三湘略能安枕者,固仗駱中丞鎮撫之功,亦靠左宗棠贊襄之力。遠的不說,這次長毛偽翼王竄擾寶慶府,全省震驚。正是因為左宗棠指揮省內綠營、團練同心協力作戰,寶慶府城才得以保存,湘省人民才免遭塗炭。”

“哦,如此說來,左宗棠這人也還有些本事。”富阿吉生長在鐘鳴鼎食之家,戰火兵災從未見過,心想:倘若叫我去殺賊衛土,還不知如何應付哩!

“豈止是有些本事!”胡林翼認真地說,“實為當今戡亂大才。只因左宗棠耿介成性,嫉惡如仇,又缺乏涵養,故開罪小人。據說告狀的永州鎮總兵樊燮貪婪庸劣,士兵百姓都有怨言。左宗棠對他的呵責,並非蔑視朝廷命官,而是發洩心中對貪官污吏的憤恨,希望星使為保全人才計,替左宗棠說幾句話。”

富阿吉不在意地說:“僕奉命查辦,總期水落石出,案情大白。中丞放心,一定會公事公辦。”

“公事公辦,誠為至論,但目前謠諑紛紜,星使又不明內情,恐怕欲秉公辦理而不能。”

富阿吉問:“如中丞所說,該如何辦才是?”

胡林翼說:“依鄙人之見,星使當先存愛才之心,後方能做到秉公辦理。”

“中丞是要我袒護左宗棠?”富阿吉警覺起來。

“不能說袒護,乃為惜才耳。左宗棠之才出類拔萃,天下紛亂,養成一人才不易,寧忍加以摧殘?鄙人之意,實為國家社稷著想,非為私情。星使若理解,就請在武昌停駐,中止湘行,鄙人已代星使擬好奏稿,為左宗棠辯誣,星使可在武昌拜發後返旆回京。”

富阿吉一聽,頓時變色,拿出欽差大臣的架勢來,一本正經地說:“中丞此言差矣。僕奉使命而不赴湘查辦,住在武昌,豈不欺罔朝廷,蒙騙皇上?左宗棠之案已立於都察院,僕豈能憑中丞一面之詞而定讞?中丞剛才這番話,既有諛左宗棠之嫌,又陷僕於不忠,還望中丞三思才是。”

說完就要起身,彷彿這桌酒席是害他不忠的陷阱。

“慢點!”胡林翼冷冷地說,一面從櫃子裡拿出一份奏折來甩到富阿吉的面前,“星使不發代擬之折,鄙人將拜發此折了。”

富阿吉莫名其妙地拿起奏折,看著看著,冷汗淋漓,面如死灰。原來,胡林翼的奏折是一份措辭強硬的彈劾。內中列出富阿吉自出京以來,如何騷擾民間,姦淫民女,耽於享樂,有意延誤行程等罪狀,人證物證俱在,不容辯駁。富阿吉是個未諳世事的紈褲青年,看著這個奏折,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手抖得不能自已,忙賠著笑臉說:“中丞,開玩笑何以至如此。常言說得好,官官相護,共保無事,請中丞萬勿拜發此等奏折,僕感激不盡!”

胡林翼也換成笑臉說:“星使也不必過於害怕。舟中之事,鄙人不告發,諒旁人也不知。鄙人不求星使感激,請星使就此拜發代擬折吧!”

富阿吉無奈,只得遵命拜發。

在此同時,官文也打發幾個人裝模作樣地到長沙住了幾天。回到武昌,按早已定好的調子也拜發了一份奏折,證明樊燮所說屬實,請殺左宗棠以儆傚尤者。

咸豐帝接到兩份截然不同的奏折,有些為難,便與肅順商量。肅順回府後,與王闓運談起這事。王闓運乘機在肅順面前極言左宗棠之才,請他保全。肅順久聞左宗棠能幹,也有心保護,便對王闓運說:“聽說左宗棠與曾國藩、胡林翼相交甚深,我勸皇上特旨垂詢曾、胡,你再去跟郭嵩燾說說,聯絡幾個名翰林上書皇上。到那時,我就好說話了。”

當時最有名的翰林,是壬子年探花,時為內閣學士的吳縣人潘祖蔭,其祖父乃鼎鼎有名的狀元大學士潘世恩,郭嵩燾與他同值南書房。潘祖蔭喜愛古玩,尤愛收集鼻煙壺。傳說他主考鄉試時,遇到兩個不相上下的考生,而又只能二者取一時,他便拿出紅綠兩個鼻煙壺來放在口袋裡,先定好紅為甲,綠為乙,然後信手摸,摸出紅來取中甲,摸出綠來便取中乙,決不改變。郭嵩燾在王府井古董店裡,重價買下一隻明萬曆年間利瑪竇從意大利帶來進貢的鑲銀瑪瑙鼻煙壺,邀請潘祖蔭來家喝酒。酒酣耳熱之際,郭嵩燾賣弄似的拿出鼻煙壺,果然引得潘祖蔭胃口大開,欣賞把玩,愛不釋手。

“伯寅兄,你是個收藏鼻煙壺的專家,要是看得上,就送給你湊個數吧!”

“真的?”潘祖蔭喜出望外,“筠仙,你這個禮物太貴重了,叫我如何感謝你!”

“感謝嘛,不敢當。”郭嵩燾摸摸已經發福的圓胖臉,笑道,“只求你的大手筆做一篇有益於國家的文章。”

“這個容易,你只管說。”

要探花潘祖蔭寫篇文章,就好比要小孩子搓個泥蛋一樣,既樂意辦,又容易辦。

“左宗棠的事,你聽說過嗎?”

“你是說官文告狀的事嗎?”潘祖蔭一邊用玉簽剔牙,一邊擺弄著杭州檀香扇,扇上的詩畫都出自他的手筆,一副十足的名士派頭。

“官文是誣告。”

“真的嗎?”潘祖蔭覺得奇怪,左宗棠這幾年為湖廣局面的穩定出過不少力,京師都有傳聞。官文作為湖廣總督,為何要誣告一個師爺?待郭嵩燾將事情的經過和這中間複雜的關係,原原本本地告訴潘祖蔭後,潘恍然大悟。潘祖蔭才華橫溢,少年氣盛,十分惱火滿蒙親貴的尸位素餐、嫉賢妒能,況且他的家鄉四周已落入太平軍手中好多年了,迫切盼望早日光復,而光復的希望又只能寄托在曾、胡、左等人的身上。潘祖蔭邊聽邊打腹稿,待郭嵩燾說完後,他的腹稿也已打好。瞬息之間,便草就一篇折子。

“筠仙,你看看要得不?”

郭嵩燾接過,輕輕念道:“湘勇立功本省,援應江西、湖北、安徽、浙江,所向克捷,雖由曾國藩指揮得宜,亦由駱秉章供應調度有方,而實由左宗棠運籌決策,此天下所共見,久在我聖明洞察之中也。前逆酋石達開回竄湖南,號稱數十萬。以本省之餉,用本省之兵,不數月肅清四境,其時賊縱橫數千里,皆在宗棠規劃之中。設使易地而觀,有潰裂不可收拾者,是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也。”

讀到這裡,郭嵩燾神采飛揚,拍案叫絕:“伯寅兄,你真不愧為探花郎!‘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這真是千古佳句!萬千稱讚左宗棠的話,在這兩句面前都顯得軟弱無力。我今天真是服了你。”

“你讀完吧,讀完後我們再來一句句斟酌。”潘祖蔭微笑著,心中十分得意,檀香扇在手中輕輕地搖動。天氣其實還很冷,扇子在他手裡,不過是一種習慣、派頭的表現而已。

“宗棠為人,秉性剛直,嫉惡如仇。”郭嵩燾繼續念下去,“湖南不肖之員,不遂其私,思有以中傷之久矣。湖廣總督惑於浮言,未免有引繩批根之處。宗棠一在籍舉人,去留無足輕重,而楚南事勢關係尤大,不得不為國家惜此才。”

“好,就這樣送上去,一個字都不用動了!”郭嵩燾發自內心地讚歎。

“筠仙,你莫客氣,該改該刪的地方,都由你做主。”

“真的妙極了。這樣的奏疏,日後必然傳下去,尤其是兩個‘不可一日無’,一定會傳誦千古。”

“傳誦千古不敢當。不過,這兩句也確是神助之筆。一篇好文章,靠的就是一兩句警句支撐。比如《滕王閣序》,靠的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岳陽樓記》靠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潘祖蔭搖頭晃腦地說著,看來,他也被自己創造的警句陶醉了。

過幾天,曾、胡的回奏先後到達咸豐帝的手裡。曾國藩說:“左宗棠剛明耐苦,曉暢兵機,當此需才孔亟之時,或飭令辦理湖南團防,或簡用藩、臬等官,予以地方,俾得安心任事,必能感激圖報,有裨時局。”胡林翼說得更懇切:“臣查湖南在籍四品卿銜兵部郎中左宗棠,精熟方輿,曉暢兵略,在湖南贊助軍事,遂以克復江西、貴州、廣西各府州縣之地,名滿天下,謗亦隨之。其剛直激烈,誠不免汲黯大戇、寬饒少和之譏。要其籌兵籌餉,專精殫思,過或可宥,心固無他。懇請天恩酌量器使,飭下湖南撫臣,令其速在湖南募勇六千人,以救江西、浙江、皖南之疆土,必能補救於萬一。”

肅順藉著潘、曾、胡的奏疏,請皇上免查左宗棠之過失,予以重用。咸豐帝接受肅順的建議,下詔左宗棠以四品京堂候補,隨同曾國藩襄辦軍務。後來,左宗棠又請駱秉章代他上一道奏折,詳細奏明樊燮貪劣無能之種種情事,樊燮終被革職。

樊燮帶二子回到原籍湖北恩施,建一棟樓房。樓房建成之日,樊燮宴請恩施父老,說:“左宗棠不過一舉人,既辱我身,又奪我官,且波及我先人,視武人為犬馬。我把二子安置樓上,延名師教育,不中舉人進士點翰林,雪我恥辱,死後不得入祖塋。”

樊燮重金聘請名師,以樓房為書房,除先生與二子外,別人一律不准上樓。每日酒飯,必親自過目,具衣冠延先生下樓坐食,席上有先生未動箸者,即撤去另換。二子不准著男裝,都穿女子衣褲;又將左宗棠罵他的“王八蛋,滾出去”六字寫在木牌上,置於祖宗神龕下側,告誡二子說:“考上秀才進學,脫女外服;中舉脫女內服,方與左宗棠功名相等;中進士、點翰林,則焚木牌,並告訴先人,已勝過左宗棠了。”

二子謹受父命,在書案上刻“左宗棠可殺”五字。後來,樊燮的第二子樊樊山果中進士。報捷那天,他恭恭敬敬地在父親墳頭報喜,當場焚燒“王八蛋,滾出去”木牌。這些都是後話了。

江南大營潰敗後,左宗棠乘時而起

就在朝廷處理樊燮、左宗棠一案的這段時期裡,曾國藩將大營移到安徽宿松,作重新規復皖省的準備。左宗棠應曾國藩之邀,由襄陽來到宿松,一住就是二十天。二人在宿松大營裡昕夕縱談東南大局,商量補救方略。曾國藩又將近年來輯錄的《經史百家雜鈔》底稿給左宗棠看,請他提意見。軍務這樣繁忙,曾國藩居然能忙中偷閒,不忘文人本職,編輯了百萬字的大部頭古文選本,使左宗棠自歎不如。他接過底稿,認認真真地看起來。

這一天,彭玉麟差人來報,屬外江水師的澄海營與屬內湖水師的定湘營,同在長江上截獲一條運糧往安慶的洋船,因分貨不均而發生械鬥,請派人前去調停。事態嚴重,曾國藩決定親到彭澤走一趟。他與左宗棠約定,回來後聽左談對《經史百家雜鈔》的意見。曾國藩剛走,左宗棠便收到了胡林翼的信。信上說皇上將命他回湘募勇,可早作準備。左宗棠欣喜異常,只等曾國藩回到宿松後,即告辭回湘。正在這時,一場意外的變故發生了。

取得三河大捷的陳玉成、李秀成先後被洪秀全封為英王、忠王,以後李世賢也被封為侍王。咸豐十年正月間,三王為解天京之圍,策劃了一次大的軍事行動。李秀成、李世賢由蘇南率軍進入浙江,大兵猛壓杭州。浙江巡撫羅遵殿慌忙向江南大營統帥和春求救。和春派總兵張玉良帶兵兩萬,由江寧趕救杭州。張玉良剛走到半路,李秀成、李世賢帶兵離杭北上,猛撲江南大營。此時,陳玉成率皖北之兵強行渡江。兩軍會合,數日之內連破江南大營外圍要地高淳、溧陽、溧水、句容、秣陵關,江南大營被包圍了。和春、張國梁分頭拚死抵抗。太平軍與清軍連戰九晝夜,江南大營徹底崩潰,天京之圍頓解,李秀成、陳玉成圍魏救趙之計獲得全勝。太平軍趁勢南下,和春、張國梁節節敗退,張國梁死於丹陽,和春斃命於滸墅關。七萬江南綠營,除張玉良部兩萬人外,至此全部瓦解。

消息傳出時,曾國藩正在彭澤。他既感意外,又在意中。楊載福對敗兵沿途的騷擾非常憤慨,彭玉麟則擔心太平軍的氣焰會更加熾烈。曾國藩心中卻隱隱生出一絲快意:江南大營的瓦解,或許將預示著湘軍的轉機!他匆匆離彭澤返宿松,船過泊勞湖時,接到正駐軍寧國的李元度的信。李向他報告江南大營的情況,並捎上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和春死,桂清逃,東南大局,天意將屬於誰?

“這個平江才子,想得也太多了。”曾國藩心裡說,隨手點起火,將信燒了。宿松老營的反應如何呢?曾國藩心中交織著憂慮、沉重、慶幸、熱望等各種複雜情緒,究竟哪種為主,連他自己也說不準。夜裡,他躺在船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後半夜,癬疾又發作了,奇癢難耐,害得他整夜不能合眼,抓得皮屑滿床,血跡斑斑。

天亮時,船靠了羊角塘碼頭,他換了轎子,匆匆向宿松老營奔去。老營紮在縣城外,氣氛仍如幾天前的平靜。曾國藩一進屋,便看到案桌上堆了一尺多高的文報。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隨便瀏覽。

“滌生,你到底回來了,我天天都在盼望。”人未進門,聲音就雷鳴般灌了進來,除開左宗棠,再沒有第二人這樣,“出大事了,你知道嗎?”

“你是說江南大營的事?”曾國藩放下文報。

“江南大營已不復存在了。”左宗棠邊說邊在對面木凳上坐下。

“四五萬人馬,十多天的日子便毀了,真不堪設想,可惜呀!”曾國藩面帶戚容,比起左宗棠洪亮的嗓音來,他的音色乾澀多了。

“有什麼可惜的,這個膿包早點穿了的好!”左宗棠的爽直,使曾國藩吃驚。

“你說得太刻薄了,江南大營畢竟經營了七八年,擔負著抵抗長毛的大任呀!現在和帥、張軍門慘死,數萬弟兄身亡異鄉,朝廷辛辛苦苦部署的計劃全部打亂,今後只會使長毛的氣焰更囂張,我們的道路更艱難。”

“和春、張國梁死不足惜,數萬弟兄雖可憐,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過,對消滅長毛的大局來說,”左宗棠兩眼逼視著曾國藩,略微壓低了聲音,“滌生,莫怪我說得直,它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你說什麼!”曾國藩故作驚訝地問,“這是我之不幸,敵之萬幸,何來天大的好事可言?”

“滌生,我不信你真的沒看出來。”左宗棠一笑。他這人要說的話藏不住,痛痛快快地倒出來後,心裡就舒服了,“江南大營早已千瘡百孔,腐臭沖天。當將官的莫不錦衣玉食,倡優歌舞,士兵則多抽鴉片,嫖賭成風,士氣溺惰,軍營糜爛。這兩年來,何桂清每月給它十多萬兩銀子的接濟,想利用它來做個中興名臣;朝廷則受何的欺騙,以為江南大營是抵抗長毛的干城,反倒將我們湘勇視為可有可無。不要說你和在前線打仗的弟兄們不服,就是我這個留守大臣都慪了一肚子氣。真正是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呀!現在江南大營徹底覆沒,將使朝廷從此清醒過來,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你知道何桂清逃命的情形嗎?”左宗棠說的是實話,曾國藩怎會不知道!對朝廷的決策,他歷來採取謹慎的態度,從不妄加議論,何況當著這位心直口快的左季高的面!對何桂清則不同。曾國藩恨何桂清,最先起於郭嵩燾購浙鹽的事;後來,何桂清常向他的靠山——軍機大臣彭蘊章寫密信,說曾國藩膽小,不會打仗,彭蘊章把這股陰風吹到了皇上的耳邊。這些,都是郭嵩燾在南書房當值時聽到的。現在,何桂清終於慘敗了,曾國藩如何不快意!

“不知道!”左宗棠搖頭,他對於這些身居高位的官僚有種本能的敵意,極樂於聽他們的倒霉事,“你說吧。”

“敗兵逃到常州,何桂清才知江南大營破了。他不思抵抗,立即帶著僚屬跟在和春的後面南逃。常州士紳知道了,半路攔下他的轎子,哭著跪著請他留下。何桂清這個喪盡天良的傢伙,居然命令親兵開槍,打死了幾個鄉紳,然後衝出人群,逃到蘇州。徐有壬閉門不納,只得連夜繞城牆往上海方向逃去。向攀轎挽留的鄉紳開槍,大清二百年來,還沒有這樣的總督!”義憤私怨混合在一起,使曾國藩出現了少有的激動。

“偏偏都是這些混蛋得到重用,倘若不是這次長毛打到常州,過不了幾年,這個油滑小生又要入閣了。”天下這些不平事,左宗棠恨之入骨,提起便有氣。這次樊案給他很大的教訓,他告誡自己要克制肝火。他有意端起茶杯,大口大口地喝起茶來。火氣略為平息後,他告訴老朋友,皇上已命他回湘募勇,明天就要離開宿松。

“明天就走?”曾國藩希望左宗棠多住幾天,關於局勢變化後湘勇的用兵計劃,他很想與這個今亮商討商討,“《經史百家雜鈔》編纂如何,你還沒有提意見呢!”

“我猜你是想超過姚鼐?”左宗棠詭譎地笑笑。

“姚姬傳先生博大精深,我粗解文章,乃姚先生啟之,哪裡敢有超過他的野心。”曾國藩誠懇地說。

“當然,要想超過姚鼐,也的確不易。”左宗棠收起笑容,認真地說,“不過,你將姚先生義理、辭章、考據的治學路徑有意拓寬一條,把經濟加了進去。從這點上說,你有所超過。但大醇小疵,裡面也有些篇章還可再斟酌斟酌,眼下我無心和你多說,待平定長毛後,再來詳論如何?”

“好!平定長毛後再談。先說說,你準備招多少人!”

“多則一萬,少則七八千,名字我已想好了,就叫它楚軍。”

“楚軍?”曾國藩想起當年王珍在趙家祠堂張貼“湘軍營務處”招牌的事,“季高,叫楚軍不宜,你既然要另樹一幟,還是叫楚勇為好,日後免得遭人訐難。”

“雖然是勇,但它既出省作戰,還是叫楚軍為好,究竟名正言順些。”左宗棠不是王珍,他不願受曾國藩的制約,做事也沒有曾國藩那麼多的顧慮,有聲有色,轟轟烈烈地幹一番事業,是他幾十年夢寐以求的願望。前幾個月,因樊燮告狀,他在長沙處境不利,有人甚至偷偷寫一些辱罵的小條子,半夜貼在他的門上以洩積怨,常常惹得他怒火中燒。有一張帖子上甚至寫著“欽命劣幕銜幫辦湖南巡撫大公館”,極盡挖苦之能事。現在此案已平,因禍得福,且又正遇江南大營潰敗的非常時機,年已四十九歲、中舉達二十八年之久的左宗棠怎能失掉這個大好機會!他恨不得招集十萬八萬雄師,盡展胸中奇才,一年半載便蕩平巨寇,克復江寧。他相信自己有這個本事。

左宗棠剛告辭出門,親兵送來一個訃帖:羅遵殿家明日舉行家祭,請曾國藩參加。

“淡村死得可憐!”曾國藩自言自語,滿臉陰雲,轉而對親兵說,“你告訴羅家,明早我親來府上弔唁。”

想起歷史上的權臣手腕,曾國藩不給肅順寫信感恩

羅遵殿是安徽宿松人,一年前由湖北藩司任上調任浙江巡撫。他與胡林翼關係極深。何桂清出於對湘系人員的嫉妒,討厭羅遵殿。張玉良奉和春命帶兵援浙時,何桂清指示親信江蘇藩司王有齡,以視察蘇州城垣為名,將張玉良留在蘇州兩天,結果貽誤軍情,致使羅遵殿城破自殺。曾國藩很為羅遵殿抱不平,他凝神良久,為羅寫了一副輓聯:“孤軍斷外援,差同許遠城中事;萬馬迎忠骨,新自岳王墳畔來。”第二天,曾國藩親到羅府,在羅遵殿的靈柩前鞠躬致哀。當他所撰的輓聯被高高懸掛起來的時候,所有前來弔唁者莫不感慨欷歔。

憑弔完畢,曾國藩特地叫羅遵殿的兒子羅忠祜到後院敘談,以示關懷。他要羅忠祜將父親冤死之事上奏皇上,嚴懲貪生怕死、禍國殃民的何桂清。又勉勵羅忠祜好好讀書,鍛煉才幹,方今四方多虞,有才者必不會久處囊中。

“曾大人,晚生年幼,雖極願讀書,但不知生在今世,以讀哪種書為急務。”羅忠祜一向敬佩曾國藩的學問,趁機向他請教。

曾國藩想了想,說:“先哲經世之書,莫善於司馬文正公《資治通鑒》。其論古皆折衷至當,開拓心胸,如因三家分晉而論名分,因曹魏移祚而論風俗,因蜀漢而論正閏,因樊、英而論名實,皆能窮物之理,執聖之權。又好敘兵事所以得失之由,脈絡分明。又好詳名公巨卿所以興家敗家之故,使士大夫怵然知戒。實六經外不刊之典。足下若能熟讀此書,而參稽三通、兩衍義,將來出來任事,自有所持循而不失墜。”

羅忠祜很受啟發,說:“大人這一番教導,使晚生從迷津中走了出來。晚生今後就遵照大人的教誨,好好研習《資治通鑒》。”

正說話間,忽見一人踉蹌闖進靈堂,高呼:“淡翁,你死得慘呀!”

曾國藩抬頭看時,原來是湖北糧台總理閻敬銘。他走過去,拉著閻敬銘的手問:“你是從武昌專程來的?”

閻敬銘說:“潤芝要我代他來宿松弔唁,他還有封信要給你。”

曾國藩點點頭,不再問了。

羅府家祭完畢,曾國藩請閻敬銘同到軍營。

“吊淡村是名,送它才是實。”進了內室後,閻敬銘從靴頁中間抽出一封信來,雙手遞給曾國藩。

曾國藩心想:這是一封什麼信,如此神秘!他一看信封,更感奇怪了:信封上並不是寫的他的名字,而是胡林翼的大名。拆開看時,才知這是肅順近日寫給胡林翼的一封密信,信上說的是這樣一件事:江南大營潰敗,皇上近來寢食不安;何桂清臨陣脫逃,皇上更為憤恨。皇上打算在東南幾省內選一個可靠的人代替何桂清,為此事垂詢過幾位親貴大臣。昨夜,皇上對肅順說,擬授胡林翼為兩江總督。肅順聽後沉吟片刻,說:“胡林翼才學優長,足堪江督之任,但若調離,鄂撫一職則無人可代。”皇上問:“叫曾國藩任鄂撫如何?”肅順說:“六年前,皇上命曾國藩署鄂撫,幾天後又撤銷前命,曾國藩想必心中不快。事隔六年,又叫他任鄂撫,顯得皇上恩德不重,不如乾脆叫曾國藩作江督。胡與曾是好友,必定會協調合作。那時上下一氣,東南局面將有轉機。”皇上點頭說:“你考慮的是,就這樣辦吧!”

曾國藩看到這裡,激動得手微微發顫,心裡充滿著對肅順的無限感激。肅順信最後寫道:“潤芝向來深明大義,顧全大局,想不會因此事而有芥蒂。望與曾滌生和衷共濟,力挽狂瀾,建攻克江寧大功。異日築凌煙閣,同繪潤芝與滌生像於其首。”

信的邊角還有一行小字:“請送與滌生一閱。”

曾國藩將信重新折好,鄭重裝進信套,雙手退回給閻敬銘,說:“煩你轉告潤芝,就說我已經拜讀了。”待閻敬銘將信又塞進靴頁中間後,曾國藩問,“潤芝還說了些什麼?”

閻敬銘答:“潤芝要我告訴你,說難得皇上身邊有肅相這樣的賢臣,以天潢貴胄之尊,對我漢族士人如此垂青,實我朝僅見。看來大事有濟,國家中興有望,可以放手大膽去幹一場了。”

“是呀!君聖相賢,國事尤可為。”曾國藩從心底深處湧出這句話。

“潤芝還說,欲復江寧,還得從皖省下手,建議沅甫帶吉字營速圍安慶。沅甫才大器大,足可獨當一面。”

“才根於器,確為良論。”曾國藩笑道,“看來,我這個做哥哥的,還不如潤芝對沅甫瞭解得深透。你回去告訴潤芝,就說我按他的部署,立即調沅甫去安慶。”

“好,我不在宿松久留了,明天就回武昌。”

閻敬銘剛走,又響起敲門聲。“這麼晚了,還有誰來?”曾國藩心想。

門打開了,進來的是李鴻章。

“恩師,睡不著覺,想跟你老聊聊。”

李鴻章知道曾國藩有個好夜裡聊天的習慣。

“什麼事害得你睡不好覺,這可是少有。”與曾國藩相反,李鴻章則瞌睡極重。這點,曾國藩也知道。

“恩師。”李鴻章坐下後,一本正經地說,“我想來想去,這江南大營的潰敗,不是壞事,是好事。”

“你也是這樣看的?”曾國藩暗自高興,李元度、左宗棠、胡林翼都能從江南大營的失敗中看到湘勇的轉機,現在李鴻章也持這種看法,他感到自己身邊的確有一批識見不凡的人才。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江南大營前些日子表面上熱火朝天,其實已種下了潰敗的禍根。現在全軍覆滅的大禍裡,又潛伏著戰事的轉機。”李鴻章兩只好看的眼睛閃閃發亮,顯出一種異常機靈的模樣。

“將會有什麼樣的轉機呢?”曾國藩問。他既想進一步測量李鴻章對事情的分析能力,又要憑他的分析來驗證自己的判斷。

“恩師,我以為皇上從此將會對綠營失去信心,而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湘勇身上。這就是戰事的轉機。”

好個乖覺的李老二!曾國藩心裡稱讚著。他羨慕李文安好福氣,生下了一個這麼聰穎的兒子,倘若紀澤能像他一樣就好了。

“恩師,門生還有一種預感。”李鴻章把頭伸過去,靠攏曾國藩,神秘地說,“何桂清肯定會被撤職,恩師極有可能總督兩江。”

“不要瞎說!”曾國藩小聲制止。

“是。門生不會對別人講,只是自己這樣想想罷了。”過一會兒,李鴻章又說,“恩師,門生想,湘勇雖水陸俱全,但還有欠缺。”

“缺什麼?”

“缺一支馬隊。”

“哦!”曾國藩點點頭,習慣地半瞇起眼,靠在椅背上沉思著。很快,半瞇的眼睛睜開了。他想起六弟曾說過,半瞇著眼睛看人,使人覺得倨傲,不易接近。要改!今後做了總督,位高權重,更要注意儀表上的謙恭。李鴻章倒沒有注意到這個變化,繼續說:“長毛馬隊力量不強,但皖北的捻子卻擅長騎射,今後平息捻子,非有一支強悍的馬隊不可。”

“少荃,你考慮得長遠。”李鴻章的提醒很重要。皖省屬兩江的轄境,不能僅僅只想到目前,還要慮及它今後的長治久安。“你準備一下,過幾天到皖北去招募五百剽悍的大漢,我再派人到口外去買五百匹好馬,由你來訓練一支馬隊如何?”

“恩師如此器重,門生一定要把這支馬隊訓練好。”李鴻章大喜過望,再隨便扯了幾句閒話,便起身回去了。

睡意給閻、李的談話全部沖走了,曾國藩乾脆不上床睡覺,他覺得有許多事要趕快辦理。環視東南數省,只有自己最有資格任江督一職,看來肅順說的是實話。從咸豐三年帶勇以來,就巴望著能有這一天的到來。現在,這一天已指日可待了。這個時候的兩江總督,其實就是與長毛作戰的最高統帥,也就是全國軍事力量的最高統帥,要站在這個高度上作一番統籌全局的安排。然而,過去歷任兩江總督的怡良、何桂清等人,都沒有看清自己的位置,或者看到了,但手中無足夠的可直接調配的軍隊,也當不成真正的統帥。曾國藩是可以充當這個統帥的,他有自己的嫡系力量——湘勇,他要制訂出一個深思熟慮的、切實可行的用兵計劃,大大擴充湘勇,指揮兩江的綠營,做一個號令威嚴、三軍敬畏的統帥。想到這裡,曾國藩再一次湧起對肅順的感激之情。

他要給肅順寫一封極機密的信,派人專程送到北京去。曾國藩抽出一張紙來,又慢慢地磨著墨。猛然,他記起了肅順要胡林翼將信給他看的話,心中產生了疑問:為什麼肅順要將這種絕密的事告訴胡林翼和自己呢?按理,他不應該洩露出來。“肅順要討好!”曾國藩心裡說,他開始冷靜了。對於這個聖眷甚隆的協揆,曾國藩是清楚的。肅順精明幹練,魄力宏大,敢於重用漢人,瞧不起滿蒙親貴中的昏憒者,為人驕橫跋扈,獨斷專行。原來肅順與恭王關係較好,後來仗著皇上的寵幸,連恭王也不放在眼裡了。今日的肅順,不就是歷史上的權臣嗎?恭王以及在他身後的滿蒙親貴,在朝廷中勢力很大,與他們相比,肅順勢孤力單。皇上雖說年輕,但據說有癆病,萬一有不幸,肅順豈是恭王的對手!他這樣明目張膽地拉攏自己,安撫胡林翼,是不是心懷叵測?想到這裡,曾國藩心中冒出一絲恐懼。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這樣的大事,還是以謹慎為好。曾國藩停止磨墨,將紙收到抽屜裡。他決定不給肅順寫感謝信,今後即使真的上諭來了,也只能按規矩辦事,給皇上上謝恩折,不能與肅順有私下的聯繫。

定下西面進攻的制勝之策

上諭真的到了宿松:“曾國藩著先行賞加兵部尚書銜,迅速馳往江蘇,署理兩江總督。”這個消息很快便傳開了,駐紮在宿松的湘勇將官們紛紛前來祝賀,宿松、太湖、望江等縣的縣令們,一個個親自坐轎來,連遠駐徽州的左副都御史張芾也打發人飛騎奔來道喜。凡前來恭賀的人,曾國藩一律不見。他在大營牆上張貼了一紙告示:“本署督荷蒙皇恩,任重道遠,無暇應酬,賀喜者到此止步,即刻返回,莫懈職守,本署督已祗受矣。”

因為事先早已知道,曾國藩對這道上諭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欣喜,反而深感臨危受命的重大責任。局面是嚴峻的:整個蘇南,除上海一隅外,已全部落入太平軍手裡;蘇北皖北,捻軍勢力大為增長,行蹤飄忽不定,州縣無法對付;在浙江,李秀成的部隊繞過杭州,出沒於浙西一帶;江西饒州、廣信、建昌、撫州等地,經常被李世賢的人馬任意往來;石達開的二十萬人馬雖已進入川貴,但隨時都可返旆東來,太平軍的各路人馬,合起來至少還有五六十萬。進入知天命之年的曾國藩,這些天來時常有一種蒼涼之感。朝廷在江南大營潰敗、四顧無人的時候,才想起依靠湘勇的力量,就在要依靠的時候,仍不願幹乾脆脆把江督授予他這個湘勇的元勳,而要授給胡林翼。難道說,皇上對他的成見,一直耿耿於懷嗎?每當想起這些,曾國藩便湧出一種強烈的委屈和失意之感。有一天深夜,凝視燈火,他居然信筆寫出了一首這樣的五言詩:“大葉遲未發,冷風吹我衣。天地氣一濁,回頭萬事非。虛舟無抵忤,恩怨召殺機。年年絆物累,俯仰鄰垢譏。終然學黃鵠,浩蕩滄溟飛。”寫完後,他自己也覺得好笑:怎麼會心灰若此!他想,無論是對國家,還是對自己,這種思想都要不得。他燒了這首詩,打起精神,考慮今後的用兵計劃。

其實,這些計劃,早在江南大營失敗前,便和彭玉麟、楊載福、左宗棠、胡林翼、李鴻章等人磋商過,那時只局限於湘勇及胡林翼所掌管的部分綠營的調配。現在不同了,兩江地方的綠營都可以由自己來節制。當然,綠營還包括多年來和湘勇一起打仗的多隆阿部。

曾國藩將前些日子磋商的事理出個頭緒來,作出了幾點決定:首先,他清楚地認識到,朝廷從浙江入手,通過蘇、常包圍江寧的東面進攻的決策,歷史和現實都證明是錯誤的,必須改為由西面進攻的策略,也就是兩年前復出時所定下的進軍皖中的計劃,即從長江上游向江寧包圍。長江在安徽境內有兩座重要城鎮,一為江北的安慶,一為江南的池州,佔住了它們,即打開了攻破江寧的大門。拿下安慶,這是曾國藩復出後的第一個戰略任務,可惜李續賓、曾國華辜負重任。十天前,經胡林翼提醒,曾國藩已擬定調九弟國荃去安徽。他密函九弟:把圍安慶當作圍江寧的演習,訓練部屬,積累經驗,日後好搶奪攻克江寧的首功。曾國荃是個好大喜功的人,接到大哥的信後,立即出發,一面又派人回湖南再募五千人。有了攻吉安的經驗,他對下安慶充滿了信心。曾國藩又把滿弟貞干的貞字營擴大到兩千人,也調往安慶。吉字營、貞字營,才是真正的曾家軍。安慶方面可以放得心了。池州如何對付呢?

守池州府的是太平軍左軍主將定天義韋俊。太平軍三下武昌,其中兩次的總指揮便是他。咸豐六年,他在武昌城頭親自指揮打死了羅澤南。曾國藩既對韋俊恨之入骨,又佩服他是個難得的將材。韋俊是韋昌輝的弟弟,是不是不用武力,而用離間計,使韋俊挾池州投降呢?對此,曾國藩沒有信心。太平軍深受拜上帝教的影響,團結心強,要他們叛教投敵,怕是難辦。

另一件大事,是兩江總督目前駐節何處?朝廷嚴命赴江蘇,江蘇一時固然不能進,但也不能留在宿松不動,置朝命不理。曾國藩拿出李鴻章獻的皖省地圖,指劃著由宿松向浙江方向前進的路線,他在祁門縣境停住了手指。祁門處於叢山包圍之中,一條大道貫穿縣城,東連休寧、徽州,南達江西景德鎮,既有天然大山可以屏蔽老營,又可以與浙江、江西互通聲息,是個駐節的好地方。

還有,兩江屬下的江西、江蘇、安徽以及浙江四省的巡撫,是至關重要的大員,必須逐步地不露聲色地替換,他們一定要是可靠的心腹,否則難收指臂之效。可任巡撫的人選,他心中已有兩個:一個是彭玉麟,一個是贛南兵備道沈葆楨。沈葆楨字幼丹,福建閩侯人,林則徐的女婿,品行才幹,都有岳丈之風。尤其重要的是,他在咸豐五六年間,曾在湘勇營務處供職一年多。以福建人、名臣之戚而與湘勇有如此淵源,實為難得,既可引為心腹,又可免盡用湘人之嫌。還得再物色兩個人,一年半載之內將現在的江西巡撫耆齡、安徽巡撫翁同書、江蘇巡撫薛煥、浙江巡撫王有齡統統換掉。

另外,曾國藩還想到,江蘇號為澤國,水師力量必須加強,除外江、內湖水師外,還須建立淮揚水師,攻取裡下河糧米之倉,建太湖水師收復甦州,建寧國水師規復蕪湖。

真個是百事叢雜,千頭萬緒,曾國藩靠著思慮周密和多年來的用兵經驗,對已臨的和將臨的一系列大事小事,逐一作了細細的思考。待基本就緒後,他親自草擬了一份謝恩折,並將收復兩江、攻取江寧的用兵計劃向皇上作了報告。為了使皇上採納他的不從東面,而從西面進攻的策略,他很用心地構思了這樣一段文字:

自古平江南之賊,必踞上游之勢,建瓴而下,乃能成功。自咸豐三年金陵被陷,向榮、和春等軍皆由東面進攻,原欲屏蔽蘇浙,因時制宜,而屢進屢挫,迄不能克金陵,而轉失蘇、常,非兵力之單薄,實形勢之未得也。今東南決裂,賊焰益張,欲復甦、常,南軍須從浙江而入,北軍須從金陵而入。欲復金陵,北岸須先克安慶,南岸則須先攻池州,庶得以上制下之勢。若仍從東路入手,內外主客,形勢全失,必至仍蹈覆轍,終無了期。

曾國藩相信,皇上是會批准他這個西面進攻的制勝之策的,萬一不同意,他也要據理力爭。在這個重大的決策上,他不能作絲毫的妥協,直至辭去兩江總督之職。

謝恩折擬好後,天將放亮,他吩咐王荊七將奏稿送到文書房謄寫,便吹熄蠟燭,倒頭睡下了。這一覺直睡到黃昏才醒來,在曾國藩的記憶中,從未有過如此安穩的睡眠。心裡高興,吃過晚飯後,曾國藩便打發荊七請康福來,今晚要和他圍幾局。

半年前,曾國藩從吉字營中選拔二百名樸實強壯的勇丁,由朱品隆帶著來到他的身邊,充當親兵營。曾國藩任命康福為親兵營統領,朱品隆為副。在康福、朱品隆的訓練下,親兵營人人武藝高強,一以當十,對曾國藩忠心耿耿。

康福帶著祖傳雲子,應召而至,二人興致勃勃地下起來。

“大人,你老的技藝大大提高了。”當曾國藩將被包圍的兩枚黑子拾起時,康福笑著說。

“比起那年在洞庭湖來是有些提高,這多虧了你的指點。”曾國藩今夜特別高興,剛才又吃了兩子,益發興致高。

“大人誇獎。”康福邊說邊注視著棋子,現在對付曾國藩,他必須聚精會神,稍有不慎,便有失子的可能。

“價人,這幾年來,你與不少將領們下過棋,你認為誰的棋下得最好?”

“下得最好的嘛,”康福略作思考,說,“以前是羅山先生棋藝最精,現在要數次青統領下得最好了,雪琴統領也下得不錯。”

“我湘勇將官除打仗外,人人都會琴棋書畫,這是古來少有的。”曾國藩得意地說。這也是實話。湘勇將官絕大多數出身書生,琴棋書畫自是他們的本行。

“大人說得對。但我也聽說,長毛中也有人圍棋下得好。”

“真的嗎?”曾國藩饒有興致地問。

“聽人說,長毛頭領中精於圍棋的,第一要數石達開。”

“這有可能。”曾國藩點點頭,“據說石逆大不同其他人,不但會打仗,也會寫詩。聽人說石逆那年在九江潯陽樓上,即興題了一首詩。就詩而論,寫得不壞。”

“石逆的詩是如何寫的?”康福好奇地問。

曾國藩想了想,把石達開的題詩背了出來:“揚鞭慷慨蒞中原,不為仇讎不為恩。只覺蒼天方憒憒,要憑赤手拯元元。三年攬轡悲羸馬,萬眾梯山似病猿。妖氛掃時寰宇靖,人間從此無啼痕!”

“口氣倒不小!”康福微笑著,一瞬間,腦子裡出現了弟弟康祿。他現在哪裡?會不會跟石達開進了四川?

“說實在話,此人也是個人才,可惜做了賊首。”曾國藩從心底裡為石達開惋惜,“那麼第二個呢?”

“第二個便要數韋俊了。”

“韋俊也會下圍棋?”曾國藩似乎突然想起什麼,大為驚喜。

“是的,僅次於石逆,在長毛中坐第二把交椅。”

“好,好!”曾國藩習慣地用手梳理著胸前的長鬚,兩眼凝視著前方,弄得康福莫名其妙,“價人,你和韋俊去下兩盤如何?”

“和韋俊去下?”康福愈發摸不著頭腦了。

“是的,你去下贏他!把楊國棟找來,你們一起去。”

康福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紋枰對弈,康福贏了韋俊

五更未到,韋俊就醒了。近一個多月來,他常常都這樣,每到這時,他心裡就生發出隱隱痛楚。四年前,天京內訌,韋俊的二哥北王韋昌輝慘遭殺戮,韋俊在武昌城裡嚇得心驚肉跳,常覺不測之禍就要降臨頭上。幸虧他與翼王石達開很要好,翼王后來入京主持朝政,在天王面前竭力稱讚韋俊能征慣戰,功勞赫赫,又暗地叫韋俊上一道奏章給天王,表示堅決擁護天王誅殺韋昌輝,誓死效忠天王,又將三歲的兒子送到天京做人質。這樣才取得天王的信任,不再株連到他的頭上。韋俊終於安下心來。去年天王重新調整軍事領導集團,任命他為左軍主將。韋俊感激天王對他的信任,要從心底深處抹掉韋氏家族不幸的往事,全力去爭取自己今後的前程。但今年來,許多事情使韋俊又陷於憂慮之中。先是五軍主將中的其他四人,一個接一個地封王。中軍主將蒙得恩是天王最寵信的人,在朝廷中扶持朝綱,封贊王,他不能說什麼。陳玉成、李秀成戰功卓著,全軍敬佩,封英王、忠王,韋俊也沒有意見。但李世賢參加起義時,不過才十來歲的娃娃,這些年戰功平平,封右軍主將猶不夠格,現在居然也封侍王了。而他,始終只是一個“義”。論功勞,別的不說,單是兩次下武昌的功勳,就讓李世賢遠遠不及;論資歷,癸好三年,韋俊就受封國宗爺,賞穿黃袍,而李世賢只是一個普通聖兵。李世賢憑什麼封王?難道因為他是李秀成的堂弟;而自己不能封王,是否也因為是韋昌輝的胞弟?想到這裡,韋俊渾身發冷,感到前途一片陰暗。最近,從天京傳來消息,說天王族弟干王洪仁玕要追究他丙辰六年丟失武昌的責任,擬撤銷他左軍主將之職,召回天京。韋俊心裡想,自己在天王心目中尚有點地位,憑借的就是手下八千子弟兵,倘若召回天京,離開了弟兄們,則如同魚兒離開了水,成為別人砧板上的菜了。江南大營的潰敗不僅沒有給韋俊帶來歡喜,反而使他又增一分恐懼。戰事不利,天王要用他,一時還不會下手;打了勝仗,力量雄厚,就會想到要剪除異己了。丙辰六年的內訌,不正是發生在踏破江南大營之後嗎?他天天忐忑不安,也曾暗暗想過,大丈夫豈能眼看著人為刀俎,己為魚肉,而不思動作?但如何動作?學當今的翼王出走邊徼,還是學前明的闖王遁入空門?他覺得都不好。天已放亮了,韋俊仍然心煩意亂。他起床,推開窗門。正是暮春季節,長江南岸的池州府草長鶯飛,春意盎然。他想城外的春意必然會更濃,於是叫起侄兒韋以德,帶著幾個親兵,背上弓箭,跨上戰馬,悄悄地出了城門。

果然是一派江南好春光:清溪河碧波蕩漾,兩岸楊柳葉暗,桃李花明,黃鸝歡啼,紫燕輕飛,江風陣陣,吹面不寒,細雨飄飄,沾衣欲濕。韋俊一時興起,揚起馬鞭子,那馬飛也似的奔跑起來,穿過清溪鎮,跨過五溪橋,不知不覺地進入了九華山地面。近看濃綠撲面,遙望山峰鬱鬱蒼蒼,韋俊連日來的積鬱頓時散去,興致極高地與侄兒打起獵來。韋俊箭法好,坐下又是千里挑一的神駒,凡在他的射程內的飛禽走獸,幾乎沒有僥倖逃脫的。午後,親兵的馬背上載滿了羚羊獐兔,喜氣洋洋地往回轉。

一陣急馳過後,韋俊回首看九華山已在朦朧之中,忽然想起了唐代大詩人王維的名作,遂在馬背上高聲吟誦起來:“風高角弓勁,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才過新豐市,忽到細柳營。回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韋俊覺得,此刻的自己,正是王維筆下的那個將軍,不禁感歎起來:人生有此一日之樂,即不枉活在世上了。

正在得意之際,前面林子裡忽然閃出一頭梅花鹿來。那鹿毛色光滑,斑紋耀眼,頭上長著高聳的角,甚是逗人喜愛。韋俊常常打獵,卻從來沒見過鹿,更不用說這樣好看的梅花雄鹿了。韋俊吆喝一聲,拍馬衝上去,張弓便射。可惜,沒射中!那鹿受此一驚,沒命地奔跑。韋俊不氣餒,夾緊馬肚,風也似的追上來。鹿前馬後,相距總在兩三百步遠。韋俊連射幾箭都不著,他生怕梅花鹿逃進樹林中,死命追趕,那馬卻偏偏不能超過鹿的速度。眼看前面真的現出一座叢林,韋俊急起來,又射一箭,仍不著。正在失望之際,草叢中突然飛出一鏢,正中梅花鹿的後頸。那鹿四蹄掙扎幾下,倒在一棵樹下不動了。韋俊看在眼裡,高喊:“好鏢!好鏢!”

這時,只見草叢中走出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背上背著一個藍布包,面帶微笑地朝韋俊走來。韋俊下馬,對著漢子大聲說:“兄弟,了不起,你真是一個神鏢手!”

那漢子客氣地說:“將軍誇獎了,這只是偶爾碰中而已。將軍身後獵物這樣多,才真正是神箭手哩!”

韋俊見漢子身懷絕技而如此謙遜,甚為敬重,雙手提起死鹿,說:“兄弟拿回家去吧,光這對鹿角就可以賣得百把兩銀子了。”

漢子忙推開死鹿:“將軍說哪裡話!這頭鹿明明是將軍的獵物,小人豈敢妄取。”

韋俊心裡愈加敬佩,懇切地說:“兄弟,看你這身打扮,也不像有錢人,這頭鹿拿回家去,可以保一家人幾個月的吃飯,但對我來說,可有可無,你就不必推辭了。”

漢子說:“小人孤身隻影,無家無室,用不著拿死鹿去換銀子。若是將軍硬不肯受,我和將軍將此鹿馱回城裡,一起獻給韋將軍如何!”

韋俊一驚,問:“你認得韋將軍?”

“不認得。”

“那你為何要送給他呢?”

漢子笑道:“小人久聞韋將軍是天國的名棋手,小人一生只好下棋,特到池州府來找韋將軍對局,這頭鹿正是一個見面禮。煩將軍帶路,引我去拜見韋將軍。”

韋俊高興起來,問:“兄弟叫什麼名字,何處人氏?”

漢子答:“小人叫米福,湖廣人,多年來浪跡江湖,以棋會友。”

韋俊滿臉堆笑地拉起米福的手說:“兄弟,我就是韋俊。今日真是天父安排我們在此見面。”

“您就是韋將軍,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剛才多多冒犯。”米福剛要下跪,韋俊一把拉住。二人說說笑笑,一起進了池州府。

韋俊吩咐宰鹿款待米福。杯盞之間,韋俊知道米福不僅精於鏢法,且於拳劍刀棍樣樣精熟,十分喜愛。吃完飯後,又特意留住米福下圍棋。米福從藍布包裡取出一盒圍棋來,韋俊立時被棋盒上那條穿雲破霧的銀龍所吸引。米福打開棋盒,取出幾粒子來。韋俊接過棋子,摸摸掂掂,眼中射出驚奇的光彩。

“米福,你這棋子非比一般,不是尋常之物啊!”韋俊出身豪富,見多識廣,雖說不出此棋的許多佳處,但見其色澤質地,已知它的價值。米福湊過臉去,小聲說:“不瞞將軍,這盒棋是前明宮中的御用之物。”

“噢!”韋俊又拿起幾枚棋子,細細摩挲,瞪大雙眼看著,“怎麼會到了你的手裡?”

“將軍,容米福日後慢慢稟告。久聞將軍乃義軍中圍棋高手,今夜陪將軍圍幾局如何?”

韋俊心想,他不告訴我,興許是不服我的棋藝,今夜就請看看我的手段吧!

二人不再說話。紋枰對弈,靜觀默思,四週一片闃寂,唯一的響聲,是棋子叩在木盤上所發出的鏗鏘聲音。韋俊的棋藝,使米福心裡稱讚不已;而米福,則更使韋俊暗自佩服嗟歎。三局下來,韋俊一勝二負,他爽快地承認輸了。

“哪裡,哪裡!將軍運子,出神入化,今日偶失一局,豈能輕言‘輸’字。若將軍有興趣,明晚再下如何?”

“最好,最好。”韋俊高興地說,“你若不嫌棄,就住在我這裡。你這身武藝,池州府裡少有人可及。過幾天立了軍功,我提拔你做師帥、軍帥。”

原來這米福就是康福。他與楊國棟二人帶著幾個親兵,奉曾國藩之命,悄悄來到池州城外,已有些日子了。那天窺視韋俊外出打獵,便尾隨其後,伺機行動,恰巧梅花鹿幫了忙。康福跟隨韋俊進了城,楊國棟帶著親兵仍住城外。親兵早晚進出,與二人互通聲息。

康福在韋俊主將衙門一住半月。白天與韋俊一起講兵法,談武藝,巡視防守,夜晚二人閉門對弈。韋俊十分器重康福,康福亦百般曲奉韋俊,二人成了莫逆之交。康福有心,常趁韋俊不在的時候,細細瀏覽太平軍的往來文書。當時太平軍的文書檔案管理不嚴密,在外帶兵的將領就更散漫。康福恰恰鑽了這個空子。不久,康福把這些情況都瞭解得一清二楚了。池州城外,楊國棟密切配合著,再次施展他的亂真絕技。

這天深夜,一個前胸繡有“兩司馬”字樣的精幹信使,叩開了池州府東門,一溜煙直奔主將衙門,看上去一副千里奔馳、風塵僕僕的模樣。此人將一封印有雲朵飛馬的信函,交給主將衙門的親兵。這種印有雲朵飛馬的信函,在太平軍中喚作雲馬文書,是一種特急的重要文書。各驛站接到這種文書後,不管白天黑夜,颳風下雨,都要加蓋印章,立即投到下一站。親兵見信函上蓋著沿途二十幾個驛站的印章,一一驗證無誤,便開了一個回條。那兩司馬接過回條,撥馬便走,並沒有留下一句話。

親兵將雲馬文書送到韋俊臥房。臥房裡燈火明亮,韋俊正在與康福聚精會神地對弈。他離開棋枰,將文書放在燭火邊,慢慢地化開膠封,從中取出一張紙來。一會兒工夫,韋俊的臉便變了色,呆站著,好久回不過神來。康福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輕輕地走過來,關切地問:“這麼夜深了,哪裡來的信件?”

“天京來的。”韋俊回過頭來,神色憂鬱。

“有緊急軍情?”康福試探著問。

“要我火速回京。”韋俊的聲音不太自在。

“將軍在外日久,回京住幾天也好。”

“兄弟,你哪裡知道,此番回京,就會被人囚禁,再也出不來了。”韋俊的面容更沮喪了。

“這是怎麼回事?”康福大驚。

“兄弟,你也不是外人,你看看,可千萬不要傳出去。”康福接過雲馬文書來,看上面寫著:“遵天王聖諭,著左軍主將韋俊,立即回京述職,不得延誤。”下鈐一長方形雲龍邊紋印:欽命文衡正總裁開國精忠軍師頂天扶朝綱干王洪仁玕。下面蓋著一顆三寸見方的大印:旨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