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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馬案疑雲

慈禧太后對馬案的態度微妙

曾國藩接到這道上諭,心中十分不安。隨同上諭而來的還有一個大包封,裡面包著近日京報。京報登載了署兩江總督江寧將軍魁玉奏報案件的簡單情況:馬新貽檢閱武生月課後回署,在箭道上遇一男子,被此人用短刀刺死。刺客當場抓獲,名叫張文祥,河南人,該犯供詞支離游移。讀罷京報,曾國藩陷於沉思。

刺殺總督,大清朝立國以來,這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而被刺的馬新貽,又是近世官場上一個精明強幹的角色。馬新貽曾是曾國藩的屬員,他對此人有所瞭解。

馬新貽字榖山,山東曹州府菏澤縣人,道光二十七年進士,與李鴻章、郭嵩燾同年,他未入翰苑,以知縣分發安徽,任建平縣令。從咸豐三年起開始帶兵,先是與太平軍,後又與捻軍轉戰在安徽戰場,因軍功不斷遷升。同治二年授按察使,旋遷布政使。這段時期,曾國藩坐鎮安慶,與馬新貽多有接觸,他對這個官運亨通的僚屬的評語是:精明,勤快,城府深。同治三年,布政使尚未做滿一年的馬新貽便接替開缺回籍的曾國荃,當起浙江巡撫來了。遷升之快,令人眼紅,連曾國藩也暗覺驚訝。他不明白,此人究竟有什麼背景,以至於聖眷如此隆盛,那時,曾國藩已遷到江寧。這天,前去杭州赴任的馬新貽來到總督衙門拜謁。

本就長得英俊勻稱的馬新貽,高就途中,益發顯得神采奕奕,與曾國藩縱情暢談,神態甚是軒朗。曾國藩微笑著說:“閣下在安徽任職多年,此去又將巡撫浙江,聽說過桐城一家三人當浙撫的佳話嗎?”

“這倒沒聽說過。”馬新貽欣悅地說,“請中堂見示。”

“桐城方姓,是當地有名的大族。”曾國藩撫著長鬚,興致盎然地說,“乾隆時,方恪敏公觀承由直隸藩司升任浙撫,他在撫署二門上題了一聯:‘湖上劇清吟,吏亦稱仙,始信昔人才大;海邊銷霸氣,民還喻水,願看此日潮平。’二十年後,其侄方受疇亦由直隸藩司升浙撫。二十八年後,其子方維甸以閩浙總督暫護浙撫篆。方維甸想起三十年間,父、兄和他三持使節,真是他們方家的殊遇,於是在父親當年題聯的楹柱旁邊的牆上書寫一聯:‘兩浙再停驂,有守無偏,敬奉丹豪遵寶訓;一門三秉節,新猷舊政,勉期素志紹家聲。’又在聯後寫了一段長跋,記敘了這樁家門幸事。”

“真是浙江巡撫史上的一段佳話。”馬新貽擊掌讚歎,“謝謝中堂在我撫浙前夕講了一段這麼有趣的故事。”

“今閣下亦以藩司升任浙撫,但願馬府亦和方家一樣,後世再出浙撫。”曾國藩笑道。

“那就要托中堂的洪福了。”馬新貽興奮異常地說。

談完這段趣事後,馬新貽謙虛地向曾國藩請教治民之方,曾國藩也以一番誠意談了他準備在兩江實行減免賦稅,以蘇民困的計劃。二人談得很是投機。

馬新貽一到杭州,便學習曾國藩的做法,奏蠲因戰爭而拖欠未交的賦稅,又奏減杭、嘉、湖、金、衢、嚴、處七府浮收錢漕,又請罷漕運諸無名之費,朝廷都一一允准。他又親自帶兵沿海岸肅清海盜。到了同治六年,他便升為閩浙總督,成了一位年輕的制軍。第二年,曾國藩調直隸,馬新貽便到江寧來接任。

那次,當曾國藩看到年不滿五十,並無殊勳特績,又與湘淮兩系都無淵源的馬新貽時,心中陡起不快。兩江重地,向來非老成宿望、大德大功者不能輕授,讓馬新貽來接替,不是有意降低兩江總督的規格嗎?是不是朝廷中有人存心以此來壓一壓湘淮諸將帥呢?這樣想過以後,他又覺得自己的懷疑沒有根據,心胸太狹窄了,轉而依然對馬新貽以禮相待。這兩年聽說馬新貽在兩江幹得不錯,何以忽遭這等慘變?張文祥一江湖流浪者,他為何要謀刺總督?此人敢於在刀兵林立的校場之中行刺,又居然一刀刺殺成功,其人之膽量、本事必然非比等閒。憑著曾國藩的閱歷,他也想到此人背後,很可能有非同一般的複雜網絡,一旦涉足其間,後果難以預料。

當年不避艱險、銳意進取,以夔、皋、伊尹為榜樣,欲做一番陶鑄世風、振興天下大業的禮部侍郎,今天位居宰輔、功高震世,卻因捻戰無功、津案受辱,且體力衰弱、疾病纏身,更兼這十多年來經歷了太多的險風惡浪,洞悉了權力巔峰上的傾軋虞詐,反而變得越來越謹言慎行,越來越悲觀失望了。他上疏給太后、皇上,說自己右眼久已無光,左眼亦目力昏眵,江南庶政殷繁,若以病軀承乏,將來貽誤必多。再四籌思,唯有避位讓賢,乞回成命,吁懇聖恩另簡賢能,畀以兩江重任。目前津案未就緒,李鴻章到津接篆以後,仍當再留津郡,會同辦理,一俟津事奏結,再行請開大學士之缺,專心調理。

奏折很快被批轉回來,上諭命曾國藩即赴江督之任,毋再固辭。詞氣堅決,無再商餘地,曾國藩只得抱病遵命。

“大人,卑職想馬制台這事真是蹊蹺。”得知曾國藩決定赴兩江履任後,趙烈文提醒道,“天津之案發生後,朝廷一日一旨,急如星火,命從速從嚴辦理。馬制台被刺有一個多月了,京報只有魁玉的簡單奏報,未見就此事所下的諭旨。又刑部尚書鄭敦謹奉命去江寧調查此案,據說才離京幾天。雖然馬制台之案不能與津案相比,但此事亦非同小可。大人還記得十多年前鄧子久中丞被刺之案嗎?那時咸豐爺避難熱河,聞訊後一連下了數道諭旨,對滇撫徐之銘的奏報逐條批駁,而那事最後還是由太后和今上手裡結的案。鄧子久乃一剛從藩司升任的巡撫,且在旅途中被殺,馬榖山為一現任總督,又在校場被刺,事情嚴重得多,朝廷反應並不太強烈。此事令人甚為疑惑。”

趙烈文所說的鄧子久被刺一案,曾國藩當然知道。咸豐十年,雲南布政使鄧爾恆(字子久)擢貴州巡撫,赴任途中,改換陝西巡撫。雲南巡撫徐之銘為官不正,害怕鄧爾恆進京陛見時揭其陰私,遂指使副將何有保在曲靖縣將鄧謀殺。事後上奏朝廷,說盜匪行刺,已將兇手正法云云。咸豐帝嚴厲斥責徐之銘,又命雲貴總督劉源灝密速訪查,據實具奏,務期水落石出,不准稍存徇隱消弭之見。後來,劉源灝風聞其中之故,竟然不敢赴滇,遷延半年,中途乞病歸。不久,咸豐帝病死,西太后執政,立即撤了徐之銘職務,命張亮基速赴雲南辦理,又起復潘鐸專辦此案。最後因何有保等人內部起訌,案情大白。鄧爾恆被殺後的幾個月,全國議論紛紛,京報天天登載有關消息,一時官場矚目雲南。相形之下,馬案是冷清多了。難道是朝廷有意冷落?趙烈文的提醒有道理!

“依卑職愚見,大人不妨再上個折子,請求陛見,聽聽兩宮太后對此事的看法。”

曾國藩採納了趙烈文的建議,上折請晉京陛見。同時發函給紀澤,要兒子安排家眷先行南下,不必等他。

奉旨允許進京陛見。於是曾國藩待李鴻章來津,交接直隸總督印信後,便啟程入京。

這時正逢曾國藩六十大壽在即,一到京師,軍機處便奉旨賜壽:御書“勳高柱石”匾額一面,御書“福”“壽”字各一方,梵銅像一尊,紫檀嵌玉如意一柄,蟒袍一件,吉綢十件,線縐十件。前來法源寺送壽禮的小軍機特為告訴曾國藩:“勳高柱石”匾額乃皇上親筆所書,這四個字也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兩宮皇太后為這四個字,把十六歲的小皇上著實頌揚了一番。皇上親筆書贈大臣,這還是第一次,真個是曠代鴻恩。過去一句泛泛褒揚天語,能使曾國藩內心激動幾天幾夜,成為他奮發前行的強大動力,可是而今這些破格的崇隆聖眷,都不會再引起他的激情了。他是一株枯乾的老樹,春風已不能再吹出綠葉了。

由周壽昌發起,湖廣同鄉在湖南會館設盛宴為之祝壽,雖然他親筆題寫的匾額已照原樣又制了一塊,仍舊高懸在會館大門上,但砸匾的往事畢竟令他感到錐心痛苦,他只應酬性地略坐一坐,便借口身體不適告辭。當年慶賀同科十進士的豪興,已成為非常遙遠的回憶了。

壽筵擺過後,兩宮太后、皇上在養心殿接見兩次。皇上照例緘默,東太后也未開口,兩次接見加在一起,西太后總共只問了他十幾句話,他最關心的馬新貽被刺事,僅僅只兩句。一句:“馬新貽這事豈不甚奇?”他摸不透這話的意思,只得含糊答道:“這事很奇。”西太后略停一會兒,又說出一句:“馬新貽辦事很好。”這句話總算是點到了實質,他趕緊順著她的話回答:“他辦事和平精細。”尖起耳朵欲聽下文時,沒有了,叫他跪安退出。第二天,乾脆連馬新貽的名字都沒提了。西太后只問他何時啟程,要他到江南後練兵。

十月初十日,是西太后的萬壽節,曾國藩隨班朝賀。第二天,正是他晉六十歲的生日,為表示公而忘私,這天一早,他便離京南下了。

途中,曾國藩反覆地咀嚼西太后的兩句話,細細地揣摩朝廷對馬案的態度,慢慢地有了些較明確的認識。西太后對此事並不太熱心,印證了趙烈文的分析。朝廷對馬新貽的看法尚好,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沒有要將此案追查個水落石出的意思。對於這樣一樁大案奇案,朝廷的態度顯得頗為難以理解。

一路上,他把這些想法與趙烈文、薛福成、吳汝綸等人商討,他們也都覺得奇怪。這些離奇的跡象倒刺激了趙、薛、吳這班熱血幕僚的好奇心。他們極力慫恿曾國藩把這事查個水落石出,並猜測弄清之後必有許多意外的收穫。曾國藩淡淡地笑了一笑。他不指望什麼意外之獲,但既然已受命重回江督任上,查明此事乃職分所在。他於是寫了一封密信,派急足送給正在江寧附近整頓長江水師的兵部侍郎彭玉麟,要他先行秘密查訪。

兩江總督衙門正在重建之中,尚未完工,馬新貽當總督時,衙門設在江寧府署。曾國藩不願與馬新貽冤魂作伴,而先前住的原太平軍英王府已作他用,於是暫借鹽道衙門辦事。一連幾天,江寧城裡上自將軍魁玉,下至過去的平民舊識,川流不息地前來拜謁。除魁玉、藩司梅啟照以及鄭敦謹未到之前代為審案的漕運總督張之萬外,曾國藩一律謝絕。忙過這些應酬後,他又親到江寧府去弔唁馬新貽,送上一副輓聯:范希文先天下而憂,曾無半時逸豫;來君叔為何人所賊,足令百世悲哀。

這天傍晚,彭玉麟悄悄進城來訪。

“滌丈,你見老多了!”僅僅兩年不見,曾國藩便衰老得如同古稀老人,大出彭玉麟的意外。

“雪琴,你兩鬢也增了些白髮。”彭玉麟比曾國藩小五歲,這幾年因國秀病故,世事多艱,心情不暢,身體也大不如昔了。

“都老了!上月厚庵來江寧,他還不到五十,便彎背了。還有春霆,早幾個月大病一場,差點把命都丟了。”

“春霆害的什麼病?”曾國藩的腦子裡很快閃過二十年前長沙城裡,鮑超被鎖拿,當街向他求救的情景,想不到那樣一個雷打不倒的漢子也垮下來了。

“還不是過去的那些刀傷箭傷發作!”

曾國藩搖頭歎息。

“還有次青,前幾天一個平江勇哨官來水師看望過去的弟兄們,說次青在關門著書,絕口不談過去的事,好像有滿腹牢騷。”

“早年在長沙、衡州投靠我的朋友,我自信都沒虧待他們,一個個也都還說得過去。授文職的,大都在道員以上,授武職的起碼也是個游擊、參將,不願做官的回到家裡,也都是富翁財主。唯獨次青至今向隅,我於他有虧欠。過些日子,我要專門為他上個折子,請朝廷起復。”

曾國藩這種出自內心的沉重情緒,使彭玉麟深受感動,他覺得氣氛太灰暗了點,遂將語調一轉,說:“有一個人倒是越活越灑脫了。”

“哪一個?”曾國藩從對李元度的歉疚中走出來,生發了幾分興趣。

“郭筠仙。我聽厚庵說,剛基去世,他悲傷過一段時期後便很快釋懷了,這兩年讀了很多洋人的書報,常說洋人超過我們的地方很多,不只是船炮器械,他們的法律國制都值得我們傚法。世道變了,禮失而求諸野。他很想出洋去看看,總未遇到機會。”

郭嵩燾的兒子郭剛基是曾國藩的四女婿,聰慧好學,只是天不假年,二十歲便病逝,留下嬌妻幼子,害得父親、岳父傷心不已。

“筠仙的這個心思十年前便有了,我總覺得他今後會在這方面有一番事業出來。是該多有一些大臣到外面去看看,現在夜郎侯太多了,總以為自己了不起。”曾國藩想起了幾個月前,以醇王為首的清議派對處理天津教案的掣肘,至今仍感委屈,“我曾經答應過筠仙,向皇上保奏他出洋考察,這兩年內只要我沒死,就一定踐諾。”

自從辦津案以來,曾國藩常常想到死,他有一種預感,而這種預感又使他多次夢見死去的祖父和母親,他於是更相信死期不遠了,心中常默念著哪件事該了而未了,應如何了結。每當這時,他的一顆心,便會如同脫離軀體似的飛回了荷葉塘。不知為什麼,荷葉塘那塊貧瘠僻冷的土地,那條小小的淺淺的涓水河,那座荒蕪的高嵋山,還有長年累月生活在那裡的父老鄉親,總是勾起他綿綿不絕的思念,當年那個寒素的耕讀子,是怎樣急切地盼望走出去,幹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啊!今天,這個勳高柱石的大學士,卻又魂牽夢繞般地想回到它寧靜的懷抱。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曾國藩為此而迷惘,而困惑,而苦澀。此中答案的確難以尋求。

相見的氣氛居然這般令人傷感,這是彭玉麟進城之前所沒有想到的。渣江的退省庵早已建好,杭州的退省庵也正在籌建中,彭玉麟向來對名望事業看得淡薄,內心的痛苦也就不如曾國藩的深重,談過幾個老朋友的近況後,他轉入了正題:“滌丈,馬榖山這事,好使人驚詫!”

“是這樣的。”曾國藩點點頭,說,“雪琴,你把馬榖山被刺那天的詳情說說吧!”

“好。”彭玉麟端起茶杯,輕輕地呷了一口,似有所思地說,“這真是一件怪事——”

張文祥校場刺馬

江寧城內駐有綠營兵兩千多人,棚長以上的大小頭目有二百餘人。這些頭目,每月由記名總兵署督標中軍副將喻吉三考核一次,稱為月課。月課的內容主要為弓、刀、石、馬四大項,成績分優、甲、乙、丙四等,是武職遷升黜降的一個重要依據,向為軍營所重視。七月初,喻吉三便下達命令,二十五日在校場大考,屆時總督馬新貽親自檢閱。應考者早早地作準備,人人都想在總督面前博得個好印象。不巧,二十五日那天下起雨來,大考便推遲到第二天。

二十六日清早,天還未大亮。江寧校場就熱鬧起來。大大小小的頭目跨著駿馬,穿好緊身戰甲,一進校場,便各自活動起來。校場規矩很嚴,就連中上級武官所帶的隨身僕從,都不得進場,只能在柵欄外觀看。

卯正,兩江總督馬新貽在喻吉三等人簇擁下來到校場。他身穿從一品錦雞蟒袍,頭戴起花紅珊瑚頂帽,腳踏雪底烏緞朝靴,神色莊嚴地走上檢閱台。一聲號炮響後,考核開始。喻吉三宣佈,馬制台特為準備了十二朵大紅綢花,每個項目的前三名,都可以得到制台大人親授的紅花。應考者無不踴躍。

先考弓術,弓以力為單位,一力十斤。從八力起開弓,連續開滿三次者為合格。八力開後再加至十力,合格後再加至十二力。十二力合格者為甲等,超過十五力者為優秀。開弓完畢,再考平地射。每人發六支箭,在三十步遠外對準靶子射,六箭皆中靶心者為優。接下來考刀術,刀有八十斤、一百斤、一百二十斤、一百三十斤之分,能將一百三十斤重的大刀舞得嫻熟者為優等。石分二百斤、二百五十斤、二百八十斤、三百斤四等,將石拔地一尺,再上膝,再上胸,將三百斤的石頭舉過胸脯者為優。

武職人員的考試遠比文職人員咬筆桿做文章有趣。開考後,柵欄外便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而且越來越多。大家以高昂的興致觀看,並以喊聲、掌聲為應考者吶喊鼓勁助威。

最精彩的是馬術,校場馬術的考核為馬上射靶。這時已到午初時分,校場四周早已是人山人海,熱氣騰騰。儘管衛兵一再阻擋,圍觀的百姓還是拚命地向柵欄靠近,柵欄旁邊的幾株大樹上都爬滿了人,好幾株枝幹被壓斷了,從樹上掉下並跌斷手腳的事時有發生。

校場的一頭有三個離地四尺高的土墩,土墩上插一根六尺長的竹竿,竹竿上掛一塊寬三尺、長四尺,用布做成的牌牌,叫作布侯。布侯上畫著三個圓圈,離布侯三十丈遠處有一道白石灰線。人騎在馬上,打馬在校場上飛跑三圈後,再對著布侯射箭。一共射四箭,四箭全中布侯內圈者為優秀。柵欄外,成千上萬名觀眾的眼睛跟著校場上的跑馬轉,隨著一箭箭射出,報以喝彩和惋惜聲。場內的應考者和素不相識的場外圍觀者,幾乎達到了息息相通的地步。最後,一百多名武官全部跑馬射箭完畢,居然無一人四箭全中布侯內圈的,在一片遺憾聲中,也根據高下定出了前三名。

到了未正時刻,四大項目中十二名優勝者神氣十足地走上檢閱台,馬新貽給他們一一戴上大紅綢花,又說了幾句勉勵話。恰在這時,有一處柵欄被擁擠不堪的百姓衝垮了十多丈寬的缺口,兩三百名膽大者從缺口中潮水般湧進了校場,衛兵們來不及攔阻,擠進來的人都朝箭道跑去。因為箭道的那一端是總督衙門的後門,馬新貽將要從這裡回署。馬新貽平時外出,總是坐在遮蓋嚴密、前呼後擁的八抬大轎裡,百姓哪能見到!今日能有這樣的好機會,大家都想一睹制台大人的威儀。

“大人,箭道兩邊擠滿了百姓,讓衛兵驅散後您再下去吧。”見馬新貽正要走下檢閱台,喻吉三彎腰勸阻。

“不必了,百姓們想見見我,就讓他們見見又有何妨!”志得意滿的馬新貽也想借此機會,給江寧百姓一個好形象。他邊說邊整整衣冠,揚起頭走下檢閱台。

柵欄外的百姓見衛兵並不驅趕闌入者,便紛紛從缺口處擠了進來。一時間,箭道兩旁聚集著近千人。馬新貽在巡捕及貼身衛士的保護下斂容正色,大搖大擺地穿過校場,走進箭道。頭上的紅頂,胸前的朝珠,身上的彩色繡線,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五色光芒,照得百姓們眼花繚亂,艷羨驚歎:

“好神氣的馬大人!”

“比以前的曾大人精神多了!”

“當然咯,還不到五十歲,又沒有吃過曾大人那多苦,當然精神。”

“平常人哪有這福氣,做督撫的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馬新貽邊走邊聽到這些讚歎之辭,心中洋洋自得,腳步邁得更加威武。這時,一個年輕的武弁從箭道邊人群中衝出來,高喊一聲:“表舅!”然後跪下。

馬新貽一聽,腳步停下來。看時,原來是他堂姐的兒子王成鎮。去年,馬新貽將他從山東原籍召來,安排在督標中軍當個外委把總。這王成鎮不成器,最好賭博,有點錢便去賭場賭了,直到輸盡為止。早向,王成鎮輸得身無分文,以母親病重,回家探望無川資為由,向馬新貽要了十兩銀子。他拿著這筆銀子,沒有半個月又輸光了,到馬新貽那裡扯謊,說被人偷去了。馬新貽見他哭哭啼啼的,便又給了他十兩。誰知不久又輸了,還倒欠賭房五兩銀子。馬新貽得知後氣得大罵,吩咐僕人,再不准他進督署。王成鎮無法,便借這個機會向表舅面求。

馬新貽見是他,喝道:“你這個混賬東西,還有臉來見我!”說罷,扭轉臉繼續往前走。

王成鎮跪著高喊:“表舅,表舅!”馬新貽不理,只顧朝前走。王成鎮見狀,忙站起,跑到馬新貽前面,又是一跪,哭道:“表舅,求你再寬容外甥一次。外甥委實欠了別人的銀子,無法歸還,只得如此!”

“你給我滾開!”馬新貽抬起右腳,猛地向王成鎮踢去。

“大人,冤枉啦,冤枉!”馬新貽的腳尚未收回,忽地從人群中又衝出一個高大壯實的漢子來。他飛奔向前,走到馬新貽的面前,彎腰打千。

“你是誰?”馬新貽停步喝問。

“大人!”那漢子邊說邊向前走一步。猛然間,他從腰中抽出一把發亮的腰刀來,用盡全力,向馬新貽身上扎去。馬新貽被這突如其來的行動嚇懵了,正在慌亂之際,那腰刀已插進了他的右肋之下。馬新貽慘叫一聲,隨即倒在箭道上,血如泉水般地噴湧出來。箭道兩旁的百姓高喊:“總督被殺了!”“抓刺客!”

走在離馬新貽身後丈多遠的喻吉三聞訊趕上前來,馬新貽的貼身侍衛也都紛紛趕上,只見那刺客並不逃跑,站在那裡,對著青天狂笑道:“你們來抓吧!老子大事已成,高興得很,我跟你們走。”

衛兵擁上來,拿一根繩子將刺客綁住。喻吉三高喊:“先前跪的那人是他的同夥,不要放了他!”

衛兵們又把王成鎮抓住。王成鎮嚇得臉色灰白,話都說不出一句來。刺客又笑了起來,說:“你們放了他,殺人的只有我一個,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並無同夥!”

喻吉三哪裡聽他的,吩咐將兩人一起押進總督衙門。倒在血泊中的馬新貽已人事不省,被眾人抬進了臥室,一邊飛馬去請醫生。

校場內外上萬名圍觀的百姓,眼見得出了這樣一件百年難遇的稀奇事,情緒一下子高漲起來,驚訝之餘,全都奔向總督衙門,懷著巨大的好奇心,打聽事情的究竟。

總督衙門一時大亂,也無人出來維持秩序,大堂外看熱鬧的人密密匝匝地圍了不知多少圈。過一會兒,江寧藩司梅啟照帶著江寧知府及江寧、上元兩縣縣令等人升堂開審。刺客被五花大綁地押了上來。

梅啟照敲打著驚堂木,喝問:“大膽狂徒,你叫什麼名字?何處人氏?幹什麼的?從實招來!”

那刺客面不改色,昂然站立在大堂之中,從容笑道:“我叫張文祥,河南汝陽縣人,無業。”

“你為何要謀刺馬制台?”梅啟照又厲聲發問。

“有人叫我幹的。”

“此人是誰?”

“此人是將軍。”

大堂上審訊的官員們面面相覷,無不驚愕失色,他們立即想到江寧將軍魁玉。梅啟照的心怦怦直跳,不知如何審下去,好一陣才問:

“將軍在哪裡,你認識他嗎?”

張文祥坦然回答:“將軍就在我家旁邊,我並不認識他。”

官員們被弄得莫名其妙。

梅啟照問:“你不認識將軍,將軍怎麼叫你幹?”

“我今天清早在將軍面前抽了一簽,上上大吉,故知將軍同意我去幹。”

陪審的官員們有的已大致猜到了,有的還不明白,梅啟照已知將軍絕非魁玉,心中有了數,遂又猛拍一下驚堂木,大叫:“大膽狂徒,你老實招來,這將軍到底是誰?”

“它是我家門旁邊石將軍廟裡的將軍。”

這下,所有會審的官員們一齊放下心來。

正在這個時候,魁玉急急忙忙趕來,對梅啟照說:“此事非比一般,恐有意外,現在外面百姓眾多,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楚,哄傳出去,不利審查。”

梅啟照依了魁玉的意見,將張文祥押下收審。直到天黑下來,總督衙門圍觀的百姓才漸漸散去。到了第二天上午,馬新貽因流血過多死了。當天晚上,總督衙門裡又傳出新聞,馬新貽的姨太太懸樑自盡。過幾天又報王成鎮瘋癲,事情愈加複雜了。

江寧市民嘴裡的馬案離奇古怪

“張文祥到石將軍廟求籤一事,魁玉、梅啟照都沒有說起。”曾國藩聽完彭玉麟的敘述後,擰起眉頭說。彭玉麟所敘的校場刺馬的情節,與魁、梅等官員們講的大致相同,但他們都沒有說起求籤一事。

“可能因‘將軍’二字牽涉到魁玉的緣故。”彭玉麟淡淡一笑,“幾天後,張之萬從清江浦來到江寧,與魁玉合作辦案,衙門裡便傳出張文祥是漏網捻賊前來報仇的話。不過,”彭玉麟壓低了聲音,“江寧城裡關於這件案子卻傳說紛紜,與衙門裡所說的大不相同。但水師因無人駐紮城裡,所知不詳,滌丈不如叫一些人扮作尋常百姓,下到茶樓酒肆、街頭巷尾去聽聽,可以聽到不少傳聞。”

曾國藩輕輕地點點頭,心想:江寧城裡會有些什麼傳聞呢?夜深了,彭玉麟起身告辭。曾國藩親送到門外,關心地問:“永釗多大了,在渣江,還是跟隨在你的身邊?”

“過年就十七歲了,跟著叔父嬸母在渣江。”

“定親了嗎?”

“還沒有。”

“雪琴,續個弦吧,身邊得有人照顧呀!”曾國藩親切地勸道。

“今生已沒有這個念頭了,一等長江水師規模整齊後,我便堅決請求開缺,先回渣江守三年母喪後,再到杭州退省庵住兩年,以後便渣江、杭州兩個退省庵一處住半年,以此了結殘生。”彭玉麟苦笑著,曾國藩無言以對。

“去年我在九江偶遇廣敷先生,他說我前生是南嶽老僧。難怪我喜歡獨居,喜歡庵寺。”彭玉麟伸開雙手,做出一個無可奈何的樣子。

“你見到廣敷了,他還好嗎?”曾國藩立時想起了溫甫,又有兩三年不見了,不知他近況如何。

“廣敷先生真是個得道真人,跟十年前一個樣。”

曾國藩真想把溫甫的事告訴彭玉麟,話到嘴邊又嚥下去了。

“雪琴,永釗正處在一生學問的關鍵時刻,渣江雖有叔父照料,畢竟缺乏良師。你要他到江寧來,和紀鴻一起讀書,我為他們請一個好先生。”

“好。”彭玉麟感激地點點頭。

幾天後,奉命在市井搜集關於馬案傳聞的趙烈文、薛福成、吳汝綸、黎庶昌等人,向曾國藩稟報了這個案件的各種離奇之說。

趙烈文介紹了流傳最廣的一種——

咸豐五年,馬新貽署理合肥知縣,因縣城失守而革職。時福濟任安徽巡撫,委託馬在廬州辦團練。一日,馬新貽的團練與捻軍作戰,大敗,馬新貽也被活捉。這支捻軍的頭目即張文祥,張文祥有兩個結拜兄弟:二弟曹二虎,三弟石錦標。曹二虎精於相術。他看到馬新貽後,悄悄對張文祥說:“大哥,這個姓馬的面相骨相均極好,將來有一品大官的福分,捻子內部四分五裂,不是成氣候的樣子,我們何不借姓馬的改換門庭。”

張文祥說:“姓馬的被我們所捉,恨死了我們,如何可以借他的力?”

“大哥,先優禮相待,看他反應如何。”石錦標也贊同曹二虎的意見。

張文祥鬆了馬新貽的綁,設酒席款待他。馬為人聰明,看出了其中的變化,勸張文祥歸順朝廷。張文祥說:“我們兄弟早有歸順之意,只是無人引薦。”

“這事包在我身上!”馬新貽大喜,“福中丞與我私交極好,你們又有武功,只要肯投誠,定會得到重用。今後陞官發財,我們共享富貴。”

“我們跟著你投奔朝廷,你日後會看得起我們嗎?”石錦標穩重,考慮得深遠些。

“石三爺,看你說到哪裡去了!”馬新貽立即接話,“你們都是義士,我姓馬的今後還要仰仗各位殺敵立功,只有敬重愛戴的道理,絕不會看不起的!”

“那你要當著我們眾位兄弟的面起個誓!”張文祥正色道。

“行!”馬新貽爽快地答應。他這時一條命都攥在張文祥的手裡,不殺已感恩不盡,何況還要帶著一批投降的捻軍回去,這時叫他做什麼,他會不同意?恰好酒席桌下正有一條狗在啃骨頭,馬新貽從張文祥腰間猛地抽出一把短刀,朝著狗身上狠狠一刺,那狗慘叫一聲,狂奔逃去,“我馬新貽今後若虧待兄弟們,你們可以像剛才這樣,把我當一條狗一樣戳死!”

張文祥答應了。第二天,這支捻軍隨馬新貽投降。馬新貽在福濟面前將自己如何勸降之事,大大地渲染了一番。福濟稱讚他能幹,並將這支捻軍改編成練勇。因馬新貽字榖山,這個營便取名山字營,張文祥做了營官。曹、石二人做了哨官。馬新貽仗著山字營,屢立戰功,遷升頻繁。到了同治四年,喬松年巡撫安徽,馬新貽已升為布政使了。那時山字營裁撤,石錦標回家當財主,張文祥、曹二虎仍留在馬新貽身邊,馬果然待他們親如兄弟。

不久,曹二虎將妻子鄭氏接來安慶,馬新貽和他的太太在藩司衙門設宴招待。曹二虎帶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妻子欣然領宴。誰知馬一見鄭氏生得美貌,頓起歹心。這馬新貽原是個漁色之徒,家有一妻兩妾仍不滿足。從此,他便常常變些花樣,將鄭氏騙進藩署。鄭氏見馬新貽高官厚祿,又長得一表人材,於是也情願。以後馬便常常支使曹二虎到外地辦事,曹一走,鄭氏便住進藩署。馬的妻妾都怕他,由他胡來。張文祥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對馬新貽奸佔朋友之妻的醜行大為不滿,便悄悄地告訴二虎。二虎一聽,怒不可遏,恨不得一刀殺了鄭氏。

張文祥勸道:“罪魁禍首是馬新貽,你不殺他,反而先殺自己的妻子,於理不當。且捉姦不見雙,殺妻無據,到頭來你還得抵命。”

曹二虎低頭想了半天,說:“若不捉雙,殺馬亦無理由;若捉姦,藩署警戒森嚴,我如何捉得到!”

張文祥說:“既然如此,不如乾脆把鄭氏送給馬新貽,你再娶一個算了。”

夜裡,曹二虎對鄭氏說,現在市井有傳聞,說你與馬藩台有染。鄭氏聽了又哭又鬧,矢口否認。二虎於是對張文祥的話起了懷疑。過幾天,馬新貽對曹二虎說:“二虎,我與你情同兄弟,你怎能聽信外人的挑唆?你外出時,鄭氏冷清,間或進署與娘兒們敘敘話,有什麼不可以的!快莫胡亂懷疑自己的妻子。”

曹二虎想想也有道理。張文祥得知後,心知二虎大禍不遠了。

半個月後,馬打發曹赴壽春鎮總兵徐黛處領軍火,允諾事成後有重賞。曹欣然答應。張文祥對他說:“徐黛駐兵壽州,離安慶六七百里,途中恐有意外,我陪你一道去吧!”

曹二虎不以為然,但感激張文祥的厚意,二人結伴同去壽州。一路無事,二人順利到達。第二天,二虎前去總兵衙門辦事。剛投文,壽春鎮中軍官手持令箭出來,喝道:“把曹二虎綁起來!”

曹二虎驚問何故。中軍官說:“你賊性不改,暗通捻匪,領軍火實為接濟他們。有人在馬藩台那裡告發了你,我們奉馬藩台之命,即以軍法從事。”

說罷,也不容曹二虎分辯,便把他綁到市曹去殺了。張文祥得訊趕到市曹時,二虎已死。他埋葬了二虎,哭道:“二弟,是大哥害了你,大哥為你報仇!”

從此,張文祥遠離安徽隱居下來。他以精鋼特製兩把腰刀,用毒藥淬之,只要用刀尖劃破一點皮肉,人必死無救。每到夜深人靜之時,張文祥便發奮練習。他以牛皮蒙一個靶子,執刀刺靶。剛開始只能貫穿兩張牛皮,兩年後,一刀刺下去,五張牛皮立即洞穿。張文祥自覺功夫已到家了,便懷揣這兩把腰刀跟蹤馬新貽。馬新貽調浙撫,他也到浙江;調閩督,他又去福建;調江督,他又隨之來到江寧:只是都苦於找不到好機會。這次馬新貽考核武弁月課,喻吉三二十天前就下了通知,給了張文祥以充分的準備時間,終於實現夙願,故他引頸就戮,毫無悔意。

趙烈文轉述的這個傳聞使大家聽得入了迷,暗中讚歎刺客是個義氣深重的好漢,對馬新貽正人君子表面後的醜惡行徑都很憤慨。曾國藩也暗思,此種事只可見於古代,今天幾乎絕跡。接著,吳汝綸又講述了一個傳聞,更令人不可思議。

馬新貽是回族人,從小信天方教。天方教即伊斯蘭教。明代人稱阿拉伯為天方,伊斯蘭教創於阿拉伯,故稱之為天方教。清代沿襲明代的舊稱。馬父為菏澤縣回人的頭領,與新疆回民素來關係密切。馬在安徽為官期間,在與太平軍、捻軍作戰的時候,其軍火餉銀多得新疆回民之助,故而屢立戰功,很快由一縣令而升至布政使。後來馬調任浙撫,在剿滅浙江沿海匪盜的過程中,又得到新疆回部的資助。故馬對新疆回部一直感恩戴德。

馬的身邊有一個衛兵,名叫徐義,也是山東菏澤人,武藝很好,馬很器重他。這徐義原是太平天國侍王李世賢的部下,與一河南人張文祥為至交。徐義與張文祥在太平軍中日久,洞悉其中之弊,久思投降朝廷。同治二年,徐義、張文祥跟著李世賢守寧波。寧波城破時,二人卷帶一些錢財逃走,到杭州後分了手。徐義後來投靠馬新貽,張文祥輾轉多處後又回到寧波,並在那裡住了下來。同治四年,張文祥打聽到老友隨馬新貽來到浙江,便專程去杭州拜訪。徐義熱情款待張文祥,兩人喝得醉醺醺的。當張又要舉杯和徐干的時候,徐搖搖頭,噴著滿嘴酒氣問:“張哥,你說世上的人心可測不?”

張歪著頭,臉上紫紅紫紅的,手中的杯子仍高高地舉著,瞇起眼睛答道:“如何不可測?好比你我兄弟之間,彼此的心思都明明白白的,你想什麼我知道,我要做什麼也告訴你。”

徐又搖搖頭:“張哥,你我之間當然沒得話說,當官的人心就難以猜測,尤其是大官,更是心眼兒比我們兄弟多幾十個。好比馬中丞吧,他的行事,就是我們兄弟不能想像的。”

見張文祥醉眼矇矓地望著他,徐義將嘴巴湊過去,對著張的臉說:“張哥,我告訴你一件絕密的怪事,你聽後莫對別人說。”

張文祥胡亂點點頭。

“前天,馬中丞收到新疆回王的一封詔書。詔書上說,回部大兵已定新疆,不日東下,浙江一帶徵討事宜,委卿就便料理。馬中丞得書後回報,東南數省,全部交給我馬某人。”

張文祥一聽,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狠狠一放,罵道:“這不是叛賊逆臣嗎,我要殺掉他!”

“小聲點!”徐忙用手摀住張的嘴,“你說,這人心可測嗎?馬中丞當了這樣大的官,還要背叛朝廷,投降回部,真不可想像。”

說罷,二人又接著喝酒。張文祥在杭州住了幾天後,回了寧波,在寧波城裡開起了一家小押店來。

小押店是做什麼的?其實就是小當鋪。附近人家有一時銀錢周轉不過來的,拿樣實物來抵押,換些錢去。到還錢時,一千文加一百二百利息,比大當鋪高得多。但大當鋪不押小物件,貧寒之家便只能求助於小押店。張文祥帶著老婆孩子開個小押店,日子過得很艱難,心裡已經很不痛快了,豈料馬新貽又宣佈取締小押店,簡直不讓他活下去了。張文祥這一氣非同小可,記起徐義說的私通回部、蓄謀造反的話,便起心要殺掉馬新貽,既為國家除害,又為自己洩憤。就這樣,一等數年,才遇到校場閱課的機會,一刀刺死了仇人。藩司梅啟照審訊,他大模大樣地坐在地上,叫他跪,他不肯,問堂上坐的是何官。衙役告他是藩台,他笑著說:“藩台,小官,不足以審我。我有絕密大事相告,非將軍來不說。”

梅啟照被弄得很尷尬,無法,只得請魁玉。魁玉來後,張文祥說:“請發兵將總督衙門圍起來,命令家屬統統出去,我再對你說。”

魁玉怒了,罵道:“這是個瘋子,不要睬他!”

張文祥大笑:“我是個瘋子,你們不必審了,快殺吧!”

梅啟照把魁玉拉到一邊說:“將軍請勿發怒,即算是瘋子,也聽聽他說些什麼。”

於是,所有無關人員全部退出,僅留下魁玉、梅啟照、張文祥三人。這時張文祥才將為國除一大回匪之事說出。魁、梅聽後目瞪口呆。過了好一陣子,魁玉才拍著桌子嚷道:“你這是誣蔑!”

“將軍先不要罵我。”張文祥平靜地說,“你親自帶人去搜查馬新貽的臥室,若不得回王偽詔,將我五馬分屍都行。”

魁玉、梅啟照四目相對,唬得不知如何是好,結果到底不敢去搜查馬新貽的臥室。

吳汝綸這段傳聞說得繪聲繪色,聽的人驚異不已。曾國藩淺淺一笑:“這真是海外奇談,馬榖山死後還要背上一個通回謀反的黑鍋,可憐可憫!”說罷問薛福成、黎庶昌,“你們還聽到些別的沒有?”

黎庶昌說:“我聽到的又是一種說法。”他也不慌不忙地說出一段故事來。

刺客張文祥為河南汝陽人。道光二十九年,張文祥變賣家產買了一批氈帽,到浙江寧波去販賣。在寧波結識了同鄉羅法善,後又娶羅之女為妻,生有一子二女。子名長福,長女名寶珍,次女名秀珍。咸豐年間,張文祥開起小押店來,並雇了一個幫工叫陳養和。咸豐十一年十一月,太平軍將來寧波,張文祥將家裡的衣服、銀兩和幾百洋錢裝箱,交給妻子羅氏,要她帶子女出城避難,張文祥則和陳養和在店看守。

恰好張文祥有一同鄉陳世隆在太平軍中充後營護軍。太平軍攻下寧波時,陳世隆便派幾個兵士保護張文祥的小押店,又在門口插太平天國旗幟一面,貼告示一張,張文祥的店舖因而無事。不久,陳世隆撤離寧波,將張文祥、陳養和帶在軍中。在打諸暨縣沙家村時,陳世隆戰死,張文祥、陳養和倉皇逃出,投奔侍王李世賢部,後又隨李世賢轉戰各地。同治三年九月,張文祥在漳州抓到一個清廷的把總,名叫時金彪。時金彪也是河南人,張文祥見太平軍大勢已去,便和時金彪一起逃走了。後來時金彪經人薦至馬新貽署中當差,張文祥乘海輪迴到寧波。這時其妻羅氏已跟一個名叫吳炳燮的男人同居了,那一箱銀錢也歸吳所有。張文祥報官,縣官將羅氏斷回給張,銀錢則斷給吳。

張文祥心懷不滿,又無錢,轉而求助於昔日的狐朋狗友王老四等人,王老四又介紹張認識龍啟雲。龍啟雲與海盜有聯繫,他給一筆錢與張文祥,張又重開小押店,並代龍銷贓圖利。

同治五年正月,浙江巡撫馬新貽巡視到了寧波。張文祥欲借巡撫威力壓服吳炳燮,迫他交出銀錢,遂攔輿喊控。馬新貽見是這點芝麻小事,將狀子向轎外一扔,吩咐起轎,任張在後面呼喊,不理不睬。吳炳燮得知後十分得意,四處譏笑張無能,乘此機會,又將羅氏勾引走了。張再向縣衙門告狀。告准後將羅氏追回,逼羅氏自盡。過幾天,龍啟雲、王老四請張文祥喝酒。幾杯酒下肚後,張文祥心中的怨怒發作了,將告狀而巡撫不理睬,遭吳炳燮欺辱,弄得家破人亡的痛苦心情,對龍、王發洩了一番。

“張大哥!”龍啟雲拍著張文祥的肩膀,煽動性地說,“男子漢大丈夫再沒有比妻子被人霸佔更恥辱的事了,暗中支持吳炳燮的就是那個馬新貽。他擲狀不理,讓你當場出醜,長了吳炳燮的氣焰。”

“馬新貽真不是個東西!”王老四也乘著酒興罵起來,“前向捕捉龍三哥,雖說沒抓到,但一筆三萬兩銀子的買賣給吹了,還死了幾個兄弟。”

“我真恨不得殺了那個雜種!”龍啟雲氣憤極了。“只是我功夫差了些,久聞張大哥武功好,又是最講義氣的江湖好漢,你替我們報了仇如何?”

“行,這事就包在我身上!”張文祥刷地撕開衣衫,露出滿是黑毛的胸脯,右手掌在胸口上重重地拍了兩下,“老子反正是山窮水盡的人了,拼上這條命不要,為我自己,也為兄弟們出這口怨氣,宰掉姓馬的!”

龍啟雲大喜:“張大哥果然是個義烈好漢,我們也不虧待你,明天我拿三千兩銀子來,你把家安頓好,無牽無掛地去辦事。”

第二天,龍啟雲真的交來三千兩銀子。張文祥請來羅氏的寡嫂羅王氏代他照料未成年的一子二女,三千兩銀子他自己一兩都不留,全部交給了羅王氏,又向羅王氏作了一個揖,然後離家而去,頗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味道。

張文祥為使行刺確有把握,便隱居一個山村裡,每天半夜起來,燃香於數步之外,將匕首朝香火擲去,火滅為度。一年後,香火在十步內百發百中。兩年後,香火在二十步內百發百中。三年後,香火在三十步內百發百中。張文祥自知功夫到家了,便出山找馬新貽。這時馬調任江督,又訪得時金彪在馬的身邊做事,在與時金彪晤談中,得知七月二十五日馬新貽要在校場考試武課,於是便選定在校場下手。出事後第五天,時金彪因喪母告假回老家去了。

黎庶昌說完後,曾國藩輕輕頷首:“蓴齋說的這個故事有幾分可信。”又問薛福成,“你還聽到什麼好的故事,說出來大家聽聽吧!”

薛福成笑笑說:“現在江寧城裡,百姓頭號感興趣的事便是刺馬——張文祥刺殺馬新貽,連來江寧參加鄉試的秀才們都無心讀書作文了。各種傳說沸沸揚揚,有的有板有眼,有的荒誕不經。前面三位說的,我也斷斷續續聽到過,也還有其他說法的。有的說馬制軍逼死了張文祥的妻子,張文祥蓄意報仇;也有的說馬制軍幼時與盜首四人相交,張文祥為其中之一,馬制軍發跡後,張文祥等人投營自效,馬制軍怕少時事暴露,密謀殺張文祥等四人。張僥倖逃出,另外三人被殺,張為朋友報仇。還有一種說法,說張文祥為捻賊頭目,所部八百人皆能戰,屢敗馬制軍。馬遣人說降,言辭懇切,張信以為真,與馬歃血盟誓。誰知降後八百部下全被馬所殺,張僥倖逃走,遂與馬制軍結下血海深仇。還有說張是漏網長毛,要為他已覆滅的天國報仇。

“昨天,我去夫子廟閒逛。升州茶樓赫然掛出一塊粉牌,上書:蘇州第一金嗓岳美娥演唱長篇評彈《金陵殺馬》。我一看奇了:案子還正在審,怎麼評彈倒就出來了?我進茶樓一看,所有茶座全部坐得滿滿的,生意比以前興隆十倍還不止。茶博士帶著我轉了多時,才找到一個位子。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在邊彈邊唱,我足足聽了一個時辰,都給它迷住了。彈詞裡說,張文祥的妻子被馬制軍姦污逼死,他立誓報仇雪恨,從杭州追到福州,又從福州追到江寧,前後六次都未成功,這次是第七次了,老天保佑,有志竟成。那寫彈詞的完全站在張文祥一邊說話,把馬制軍說得一無是處,百姓也藉機發洩對官府的怨憤,都說張文祥是條好漢。還有人當場出面為張文祥募捐,要為他修墓刻石碑,居然不少人捐了錢。真正是怪事!”

“大人,叔耘說得好,這是件怪事。”趙烈文經過一番深思後說,“依卑職看來,怪在兩點:一是張刺馬這件事的本身,二是為何傳聞這樣多,這樣離奇。這到底說明了什麼呢?”

趙烈文的提問引起眾人的共鳴,曾國藩也在深思。不久前的津案和眼前的馬案,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案子。一個捲入的人達數萬名之多,兇手不易抓到,看似很複雜,但案件的起因、性質、是非,卻是明朗清楚的,它的棘手,在於涉及洋人。一個捲入的人只有兩個,兇手當場捕獲,表面很簡單,但它背後的原委卻深不可測,今後不知在什麼地方一步失足,便會跌落在萬丈深淵中,不僅粉身碎骨,甚至也可能會像馬新貽這樣,背上許多洗不掉、辯不清的穢名惡聲。正思忖間,親兵進來稟報:“張大人來訪。”

“請!”曾國藩邊說邊起身向門外走去。

曾國藩審張文祥,用的是另一種方法

前來拜訪的張大人乃漕運總督張之萬。他是馬新貽的同年、道光丁未科的狀元公,是個天下讀書郎人人羨慕個個稱道的人物。他的堂弟張之洞十六歲中解元、二十六歲殿試又得了個探花。這下可把朝野轟動了。一時間,南皮張氏兄弟成了新聞人物,官場士林莫不津津樂道。張之萬本坐鎮在清江浦督辦漕運,馬新貽被刺後才來到江寧。

張之萬書讀得好,學問優長,但膽子小,辦事不夠幹練。其堂弟張之洞有其長而無其短,故後來所成就的事業也比乃兄大。接奉上諭後,張之萬深知這不是件好差事,論他本人的意願是決不想插手,但聖命難違,只得硬著頭皮上任,在路上便做好了打算:暫時應付一下,等鄭敦謹和曾國藩來後,由他們去處理。一應付,他就發覺這個案子果然難辦。那一天,他和魁玉提審張文祥。問張基本情況時,他答得很爽快。當問到有沒有人指使的時候,他笑了一下,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朝,要殺要剮由你們的便,你們也不必再問了,我也不會回答。”再問,便緊閉嘴唇不作聲,任動刑拷打亦不說。這明擺著是有人在背後指使,但打死不說,也拿他無法。張之萬無計可施,魁玉也想不出好辦法。後聽說曾國藩要來接任江督,便都懶得再審了,且聽大學士的主意。

“張大人,刺客的確說過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的話?”曾國藩認為這是一句關鍵性的話。

“老中堂,張文祥的的確確這樣說過。”張之萬聰慧的眉眼中流露出疑慮的神色。

“外間傳說,在審訊張犯時,他說過,馬榖山與新疆回部有聯繫,你聽說過嗎?”曾國藩想起吳汝綸說的傳聞。

“我沒聽說過。”張之萬斷然否定,“現在江寧城裡謠諑紛紛,回民多姓馬,有人就附會馬榖山是回人,信天方教,進而說他通回部。這純是瞎扯,是對馬榖山的誣蔑。”

“到底是同年,在大是大非上對馬新貽的維護毫不含糊。”曾國藩想。他以懇切的態度對張之萬說,“張大人,這件案子你已審過多次了,如何定案,你拿個主意吧!”

“不,不,主意要由老中堂拿!”張之萬急了,他以為曾國藩是要將他推出來,“我和魁將軍雖然審過張文祥,但他要害之處始終沒有透露過一句,不能定案。”

“我看這張文祥多半是個無賴,馬榖山要整頓社會秩序,無意間在哪裡損害了他,他便起了殺人之心。張大人,你說是不是?”曾國藩望著張之萬。他沒有和張之萬共過事,對這個漕運總督充滿了欽佩之情。年輕時曾國藩也曾日思夜想中個狀元,一舉轟動海內,誰知殿試列入三甲,雖說後來得力於勞崇光進了翰林院,但終生對同進士出身都感到遺憾,因而對於狀元,他從心裡尊敬。他的這種心理,與左宗棠截然相反。當時官場上就廣為流傳著一個故事。

左宗棠初為閩浙總督,巡視海疆,來到溫州府。溫州城內大小官員一個個具名刺等候接見。按通例,當由大到小。左宗棠先拿來溫處台道道員名刺一看,見上面寫著“道光乙巳科進士前翰林院侍讀”字樣,眉頭一皺,將名刺擲於一邊,再拿起溫州府知府名刺,見上面寫著“咸豐壬子科進士”字樣,他不作聲,又把名刺放到一邊。第三次拿起的是永嘉縣令的名刺,又是一個進士,他連名字都不看,又換了一張,這下臉上露出了笑容。這張名刺是永嘉縣丞黃惟清的,他的履歷上寫著舉人出身。左宗棠放著道員、知府、縣令不見,卻先召見縣丞黃惟清。黃惟清進來時,一向傲慢的左宗棠顯得很客氣。問他官員中是進士出身的好,還是舉人出身的好。黃惟清答,舉人比進士好。左問何故,黃說:“大凡人在做秀才時,整個心思都在經營八股試帖上,此外無暇顧及。待到中進士,則即刻授官,成天忙於應酬簿書之中,亦無心鑽研學問。最好是鄉榜告捷,胸襟始展,志氣甫宏,經世文章、政治沿革都有充分的時間潛心研究,到時出仕及膺任顯要,可從容施展胸中抱負,極少尸位素餐之徒。”

左宗棠聽後拍案叫絕,連聲稱讚:“好,這真是一篇好議論,我今天有幸聽到,足下在晚近中真不愧為佼佼者。”送黃惟清出去後,又對左右說:“此間好官,僅一黃縣丞。可惜,這樣有見識人竟屈抑下僚。”

這番話傳出去後,令兩浙官場啞然失笑。

這時張之萬聽曾國藩這麼一說,正與他的思想相合。他為人較厚道,篤信“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聖教,這樁案子,他自己不想多插手,也就不慫恿別人深究。“老中堂分析得有道理。馬榖山為官多年,豈無仇人?有時結怨於人,自己還不知道。世間群氓中心腸歹毒者大有人在,他拼卻自己一死,什麼事幹不出來?我想老中堂審幾次後若實在不能突破,以後就這樣上報朝廷,也說得過去。”

“真是個膽小的篤誠君子。”當張之萬起身告辭的時候,曾國藩目送他的背影,無聲地說。

曾國藩不是張之萬,哪怕今後再以含混的語言上奏朝廷,而他自己對此事的瞭解,卻要做到一清如水。估計鄭敦謹就要抵達江寧了,他決定在鄭到來之前單獨提審張文祥,把事情弄清楚。對於一個早已將生死置於度外的刺客,嚴刑拷打算得了什麼!曾國藩暗自譏笑魁玉、張之萬的缺乏見識,他要以另外一種方式來處理。

第二天,張文祥由江寧府監獄轉移到鹽巡道衙門。鹽巡道衙門無監獄,臨時以一間小空房代替。下午,曾國藩叫身邊的萬巡捕帶路,他要親自去見見張文祥。萬巡捕說:“一個死囚,何勞大人親去牢房見他,叫個人押來就是了。”

“你不懂,此人非比一般死囚。”

萬巡捕在前面帶路,穿過兩棟正房後,現出一個豪華精緻的後花園。花園中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高大假山,山邊築有樓閣亭台,環繞著青苔流泉,四周是古柏蒼松,花圃草坪。時已深秋,野外早已草木凋零,此處卻奼紫嫣紅,春色仍濃。那一條九曲蜿蜒的小河中,畫舫輕浮,游魚戲水。曾國藩路過此地,竟如同到了蓬萊仙境。他感到奇怪,走近花園細細一看,原來那紅花綠草全是彩絹所紮。他不禁歎道:“人家都說鹽官是小天子,此話果真不假。這不是一個小御花園嗎?自己住進來半個月了,也沒有發現,慚愧!”花園的左角有一排低矮的房子,張文祥就關在這裡。

“張文祥,你轉過身來!”萬巡捕兇惡地對著面壁呆坐的刺客吼道。

張文祥轉過身子,抬眼看了看曾國藩,眼中微露出一絲驚訝的神色,很快又低下了頭。曾國藩看清楚了。這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漢子,寬臉大眼,濃眉密須,兩唇緊閉,面皮削瘦硬繃,有一股慓悍頑梗之氣充溢於五官之間。手和腳都套上沉重的鐵鐐。似乎是身上癢,他抬起雙手來,兩肩緊縮了幾下,立時發出一陣鐵鐐相碰的撞擊聲來。牢房陰暗潮濕,一角雜亂地鋪了一層干稻草,上面蜷縮著一條薄薄的黑土布被。

“萬巡捕!”曾國藩喊道。

“卑職在。大人有何吩咐?”萬巡捕走過來,彎腰聆聽。

“你給張文祥換一間好房子,擺一張床,鋪上棉絮。叫一個剃頭匠來,給他剃頭刮鬚,讓他洗個澡,拿兩身乾淨衣服給他換,再招呼廚房,飯要給他吃飽。”

萬巡捕驚奇地望著總督。

“還有一件事。”曾國藩不理睬萬巡捕的神態,“從明天起,去掉他的鐐銬。”

“大人?”萬巡捕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此刻,張文祥也瞪起雙眼看著曾國藩,滿腹驚疑。

“你去辦吧!”說罷走了。

三天後,萬巡捕遵命將張文祥帶到後花園。曾國藩端坐在虎皮太師椅上,兩邊站著兩個腰插洋短槍的戈什哈。比起三天前來,刺客的容貌大為改觀,精神旺盛,氣概粗豪。他站在曾國藩面前,頭微微下偏,不作聲。

“張文祥。”曾國藩以慣常緩慢穩重的語調問,“本督聽說你可以一刀戳穿五張牛皮,有這事嗎?”

張文祥點點頭。

“把牛皮靶抬過來。”

兩個戈什哈從太湖石假山後抬出一個靶子來,那上面蒙著五張黑黃色的水牛皮。

“把刀給他。”曾國藩命令萬巡捕。

萬巡捕從靴子裡抽出一把短刀來,遞給張文祥。張文祥接過刀,冷笑道:“把刀給我,你不怕我刺死你?”

“冤有頭,債有主,想必你不會無緣無故地刺殺我。當著我的面,你試一刀吧!”

張文祥輕輕地點下頭,似對這句話滿意。他右手握刀把,左手在刀尖上觸摸幾下,轉過身去,面對著牛皮靶子。然後雙手張開,與肩膀形成一直線,斂容吸氣,再吐氣,如此三次。突然,他猛地大叫一聲,雙手在眼前掄了幾個圓圈,雙眼緊閉,縱身一跳,落地後,一陣颶風似的向前衝去。只見握刀的右手用力向靶子一戳,刀尖從背面露出兩寸來,五張牛皮一齊破了!

“好!”兩個戈什哈失聲喊道。

張文祥鬆開手,讓刀留在靶子上,然後走到曾國藩面前,若無其事地垂手站立。曾國藩以手撫鬚,面無表情地看著張文祥,心裡暗暗稱讚。

“萬巡捕,你去通知廚房,從今天晚餐起,每餐給張文祥加一斤豬肉,半斤白酒!”

張文祥一聽大喜,忙彎腰說:“多謝了!”

又過了三天,被帶到曾國藩會客間的張文祥,已紅光滿面,器宇昂揚了。曾國藩著黑布便長袍,套上那件穿了二十多年的石青哈拉呢馬褂,安詳和藹,面帶微笑,那神情,完全不像審訊謀刺總督的欽命要犯,而是與一個多年老友相會。

“你坐下吧!”他指了指對面的一條長板凳,對張文祥說。又對萬巡捕揮了揮手,“你出去,我不喊,你莫進來。”

待萬巡捕出去並關上門後,曾國藩和氣地說:“張文祥,你是一個犯了死罪的人,本該受盡折磨後再服大刑。本督看你行刺後並不逃走,亦不辯解,一人做事一人當,知你是個光明義烈漢子。你年富力強,又有本事,哪裡不可以混碗飯吃,本督想你若無深仇大恨,必不會走此殺人毀己的絕路。以前魁將軍、張漕台、梅藩台多次審訊你,你都閉口不談,本督對你這種態度不能理解。大清朝開國兩百多年來,光天化日之下謀刺總督,你是第一人,十年二十年,百年二百年,後人都會記得這樁案子。你此舉或是為自己,或是為朋友,既然人都敢殺,還有什麼話不敢說呢?何必留下一團疑雲,讓後人去胡猜亂想呢?其後果,很有可能讓你永遠背一個惡名。”

這番話,居然出自一個審訊他的人之口,令張文祥既意外又感動,他沉默良久。幾次看曾國藩,見其眼光都是和善的,臉上都帶著笑容,像是在耐心等待,並不催他。說不說呢?張文祥的心裡兩種念頭在激烈地爭鬥。最後,他咬了咬牙說:“你幫我辦成一樁事,我就和盤托出,都告訴你。”

“什麼事,你說吧!”曾國藩的語氣仍然和緩。

“你幫我殺一個人。”

“殺誰?”曾國藩微覺吃驚。

“他叫申名標。”

“申名標!”曾國藩差點驚叫起來。這個他痛恨已極、追捕多年未得的人,怎麼又會成為這個刺客的仇人?真是匪夷所思。

“申名標在哪裡?”

“他現在浙江省臨安縣東天目山法華寺當住持,法名悟非。”

“行!”曾國藩立即答應。他早就想殺申名標了,只是一直不知他的去向,現在正好來個順水推舟,一舉兩得。

“我要驗看首級。”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