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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墜入生活

說人們墜入愛河是對的。我們不會滑入、溜入,或者跌入愛河。那一刻,我們決定和某個人頭朝下從峭壁邊緣跳下去,看兩個人能否一起飛。愛情也許是不理智的,但我們會選擇承受任何後果。我知道我和喬安娜是在賭,因為我們在見面之前,或多或少總會有一絲疑慮。但我跟她學到了最寶貴的一課:生活就是冒險,即使這讓你感到害怕。

和喬安娜認識一周後,我決定放任自己愛上喬安娜。她給我發了一封郵件,我剛要回復,這時我突然停下了。

「我要讓自己的心再冒一次險嗎?」我想,「我要再賭一次嗎?」

我問出這個問題的那一刻就已經知道答案了,畢竟賭注是我最想要的東西。我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但是我向自己保證,如果要找到真愛,找到能夠同我一起走過一生風雨的人,我不會偽裝成一個不真實的自己。不管在討論什麼,我都想對喬安娜完全誠實——不論是我受的虐待,我所需的照顧,或是我體內的性慾等——因為我不能讓恐懼強迫我去隱藏什麼。

有時我可以勇敢地告訴她很多事情,有時被拒絕的恐懼卻像鬼魂一樣跟隨著我,但是我強迫自己繼續。自從我被推進一個房間,被要求集中精力地看一張皮球圖片的那天起,我所學到的讓我現在能去冒險。有時學到的東西讓人痛苦,但是置身於這個世界,吃一塹長一智,這告訴我,生活經歷並不像科研項目那樣唾手可得,必須親歷才可以,而太長時間以來我都讓自己埋頭於工作和學習中,試圖封閉自己的生活。

我現在瞭解原因了。長久以來,我不知道怎麼在這個世界上立足。這讓我困惑,讓我找不到方向。從很多方面來看,我就像個孩子一樣。我當時相信,好和壞就跟我那麼多年在電視上看到的黑和白一樣,所以我看到什麼都會如實說出來。然而我很快就發現,人們並不總是想要聽到實情。看上去好像是正確的事情也並不一定正確。但這很難分辨,因為大多數我必須要學習的東西是看不到,也聽不到的。

最難掌握的是同事之間複雜的關係和組織網。我知道瞭解這些規則將在很多方面對我有益,但我害怕得連第一步都邁不出去,怕犯錯誤。在會議上,我花了幾個小時將我可能會用到的詞語輸入電腦,但我還是會保持沉默,而不是去發言。與不是很熟的同事在一起我也不會主動跟他們說話。有一次,一個同事跟我說她照顧我就像「照顧嬰孩」一樣,我只是空洞地盯著她,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但是,慢慢地,我學會了相信自己的判斷——雖然有時它並不準確——生活有許多的陰暗面,而不全是黑和白。我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是如何去冒險,因為我學會跟人交流之前從沒這樣做過。但在我開始工作之後我必須要這麼做,不然我將永遠無法在事業上取得成就。如果我不明白分配給我的任務,或感到我做出的成果讓同事受表揚,我就會幾個小時不說話。另一方面,在懷疑自己的時候,我也遇到了很多人,他們幫助我,指引我,傾聽我,支持我。

我無法形容,有時要相信自己是多麼困難。坐在那裡努力去解決一個複雜的電腦問題時,這麼多年被當做傻子的那些鬼魂會縈繞心頭。直到開始工作,我才意識到自己多麼需要多年來在護理中心被灌輸的那種常規和慣例。我只想繼續往前,但是有時卻感到迷惘,緊縛於自我懷疑中而無法放鬆。

也許這種對常規的喜愛正是我開始工作就難以離職的原因——不管是第一份在健康中心歸檔和複印的工作,還是在溝通中心施展自己才華的機會。在每個崗位我都有種安全感,讓我難以放棄。

如今在科研所做全職工作,雖然很多方面讓我有些膽怯,但這份工作也讓我學著必須習慣自由,因為在新的工作環境中,工作任務和最後期限都會發生不可預知的改變。開始我有些不知所措,因為周圍的人都有文憑,有教育背景,有資歷,而我在二十八歲才自學讀寫,一個人坐在書桌前學習有關計算機的一切。我很確定自己趕不上同事,更不用說跟他們競爭了。

但是,我漸漸地認識到,你怎麼到一個地方並不重要,只要你確實應該在那兒就可以了。隨著時間推移,我也更有信心,發現同事們也都信任我。自學這件事並沒有關係,因為生活充滿了小的勝利和失敗,相互制衡。那麼多年我都期待自己身上發生些什麼事情,使我的生活有一些不確定性。雖然每天,每個星期,每個月都開始出現不確定性的時候,我覺得有些不知所措,但我知道這就是生活的樣子——不可預見,不可控制,但又讓人興奮。

從許多方面來講,我仍沒有融入這種生活,因為我從沒有機會去完全瞭解一個人,和一個人緊密相連,而這只有在墜入愛河的時候才可以做到。現在我遇到了喬安娜,而我也已經準備好與她冒最大的一個險。我人生中第一次不去在乎別人怎麼想,不去擔心要維持良好的形象。我不在乎讓別人失望,或者做不好一份工作。自我開始學習交流以來,我就努力通過工作、學習和成就來證明我自己。但我不會去證明的一件事,是喬安娜。

最近我跟她說,在去英國之前,我想讓她看看我到底是什麼樣的。我坐在電腦旁,右手拿著攝像頭前後移動。首先給她看我的臉,然後是我的胳膊和胸前寬鬆的棉質T恤,再把攝像頭拉回來讓她看到我每天坐著的輪椅。當然她以前也看到過,但現在我自己拿著攝像頭,給她看每一個細節,任何東西都無處藏身了。我拿攝像頭指著支撐我光腳的金屬板,她輕輕笑了起來。

「霍比特人(1)的腳!」她笑著說道。

即使我開始試圖通過電腦屏幕從她臉上尋找哪怕一點點害怕或者迷惑,我也知道我肯定找不到。我一生都活在這種表情中,我可以立刻分辨出來,但是喬安娜臉上沒有這種表情,只有微笑。

「你很美。」她輕輕地說。

正是她對我的信心,告訴我她值得我為她冒任何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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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或稱哈比人,是在托爾金(J·R·R·Tolkien)的奇幻小說中出現的一種虛構民族,體形嬌小為其特色,但並非矮人或侏儒。——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