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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糖和鹽

我和喬安娜一起沉迷在我們的夢中。

「我想和你一起跳舞。」我告訴她。

我們用語言描繪著最終見面時我們想要做的所有事情。現在我們不工作的時候幾乎一直在線。在地球的兩端,我們的日子遵循著同樣的節奏,因為南非和英國的時差只有幾個小時。這就意味著我在早晨可以給喬安娜發短信叫她起床,跟她聊天,然後去上班,一天之內我們都可以發郵件,然後整晚都一起在線。即使是我們中的一個人要吃飯或者接電話,我們也不會關掉電腦。如果喬安娜在晚上給我打最後一個電話,我就會用手機上的嘟嘟聲來表示「好」或「不好」,在這一天跟對方說最後一句話。

我們對對方的渴望都很強烈。最近有一次我早晨醒來想要給她發短信,我知道她晚上出去跟朋友玩,現在應該在回家的路上。

「你剛把我叫醒了。」我開玩笑說道。過了幾秒鐘,我電話就響了起來。

「你都沒法相信。」喬安娜在短信裡說,「我剛開門的時候把鑰匙掉地下了,我還想我一定把你吵醒了,但又覺得不可能。」

還有一次,我的右手覺得疼,我跟喬安娜說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疼。

「我今天右手也受傷了!」她笑著說道。

我無法解釋這些事情,但因為我專注於真實發生的事情,所以並不需要質疑這種神秘的巧合。現在是2008年4月,我訂了六月初的航班飛往英國。距離我和喬安娜見面僅有8個星期了,我們可以決定接下來我們之間將要發生什麼。我們已經深知我們彼此相愛,所以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要找到在一起的辦法。

爸媽都非常擔心。航空公司會同意讓我獨自一人飛那麼遠嗎?誰要餵我吃飛機小盤子裡的食物?飛機著陸的時候誰會扶著我?因為重力原因,我無法保持平衡,所以我的身體會前傾,撞到頭。雖然他們一直在我周圍問這些問題,但我提醒自己要獲得獨立的諾言。我已經三十二歲,距接受測試已有近七年了,我也學到了很多東西。是時候,我再也不需要害怕了。

不管我和喬安娜多麼有信心,但我們知道,我們的關係要存活,就必須要承受別人的疑慮。幾個星期過去了,幾個月過去了,很多人都很明顯地認為我們之間的感覺是我們一起書寫的小說,忽略了現實中的平淡和困難,而那會破壞小說的情節。他們認為這種錯覺無法經受現實生活的考驗,而我也瞭解他們的疑慮:我們從未見過面,我們的生活完全不同,所以這根本不合情理。但有時候我也希望喬安娜不用經歷由別人好意所帶來的痛苦。即使我已經很習慣了,我也會做一些事情來保護她不受這種傷害。

「發生什麼事了?」有天傍晚我問她。

她不像平時那樣有精神,臉上的光彩全不見了。

「今天下午太糟了。」她說道。

「為什麼?」

「今天見朋友的時候我很激動,就想跟他們講你的事情。但是他們不想聽,只一直問我知不知道你身體多不好。他們覺得我很殘酷,因為我讓你相信我們之間會有將來。」

她的聲音都變了,滿是悲傷。

「太糟糕了。」她說,「我什麼都說不出來,因為我都不相信自己了。」

「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我就是不理解,為什麼我的朋友都會對我說那種話呢。他們難道一點兒都不瞭解我嗎?就好像我是一個他們不能相信的孩子一樣。」

「我很清楚這種感受。」

她表情好像輕鬆了一些,但又立刻暗淡了下去。

「這讓我想到別人看到我們在一起會怎麼想。」她說,「想到他們可能只看得到你的輪椅,我就很難過。不應該是這樣的。我朋友都沒提到我們還沒見過面這個事實。他們只關心最不重要的事情。」

「這種事情經常發生。」我寫道,「人們除了我不能走路之外,什麼都記不起來。」

「我知道。」她難過地說,「但不應該是這樣啊。」

我看著喬安娜說話,特別想伸手碰觸她,用肢體語言讓她放心,我們會證明他們是錯的。我希望自己可以有方法向她表明,我很清楚我們可以證明這一點。畢竟,愛是另外一種形式的信念。我們的愛是真實的,我堅信。

「人們必須學會接受我們倆,因為這就是我們的感受,根本無法改變。」我告訴她。

「但你覺得他們會嗎?」

「會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

「我只是很難過,因為我知道我將不能跟朋友再談論你了,就好像我再也不能在生命中最珍貴的事情上信任他們了。」

「也許隨著時間推移,你可以的。他們如果看到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都在一起,可能會改變心意的。」

她對我笑了笑。

「也許吧,我的愛。」她輕柔地說。

現在這就是我的名字:我的愛。

我們有困難,這是當然的。我們不在同一大洲,沒有面對面交流,只能通過電話和網絡交談,這很容易產生誤解,所以我們已經開始制定規則。第一條就是我們必須一直對對方誠實,第二條是我們將一起解決問題。

「你必須要吃點兒鹽。」在南非,孩子們回到家哭訴學校活動中的不公平,媽媽們都會這樣說,告訴他們沒什麼是完美無缺的。

我和喬安娜知道這一點,也知道我們遇到的挫折——不管是別人的質疑,或是航空公司不願意讓我搭乘其航班去英國——都讓我們更加緊密了。要搭乘航班去英國,我需要有醫療許可,並讓醫生填表格和記錄等。但是我和喬安娜都非常堅定,我們不會被打敗。那天早晨我工作的時候喬安娜打電話來,我們就好像贏得了全世界一樣。

「航空公司同意載你了。」我聽到她說,「你就要來英國了!」

這對於我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勝利,但也有其他小的麻煩,我們在學著一起克服。

「我發現我永遠都無法聽到你叫我的名字。」喬安娜一天晚上跟我說。

我們以前從沒談過這一點,但她跟我說的時候我聽到她聲音裡的痛苦。

「我永遠也無法聽到『我愛你』這樣的話,這讓我很傷心。」她說道,「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這樣想,但我現在就是停不下來。好像丟了什麼東西似的,雖然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麼。」

我多麼想安慰她,但不知道該怎麼開始。這麼多年我都把自己不能說話當做理所當然的事情,很久以前我就不再為自己都不記得有過的聲音而難過了。但是我知道,喬安娜是在為非常珍貴的事物而難過。幾天後,我們在網上聊天的時候,我開始按電腦上的按鍵啟動我的溝通系統。我很少用它跟喬安娜說話,我的筆記本和網絡電話不兼容,而我的手已經可以打字聊天了。但是從她開始說想聽到我聲音起,我就在努力為她做一些事。

「聽。」我寫道,「有些話我很想說。」

她不再說話,我最後按下了面前筆記本鍵盤上的一個按鍵。

「喬安娜。」一個聲音說道。

是完美保羅的聲音。他叫喬安娜名字的方法是我花了幾個小時研究其元音和輔音發音的成果。這不是用英語的方式說出來的,而是有著南非荷蘭語(1)的音調,就像她已經習慣聽到的方式一樣。

「我愛你。」完美保羅的聲音說道。

喬安娜先是微笑,隨後笑出聲來。

「謝謝。」

最近我寄給她一封信,裡面放了我手的照片,因為她一次次地跟我說她多想碰觸到我的雙手。

「現在我有你陪著我了。」她笑著在另一個遠方世界跟我說道。

真的,每個人的生命都有甜有鹹。我希望我們能一直分享各自的甜和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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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又稱阿非利堪斯語,南非的兩種官方語言之一,由17世紀中葉以後在南非定居的荷蘭、德國和法國移民使用的荷蘭語演化而成。——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