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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無止境的逃脫

這種時候我比任何其他時候都更需要依賴我的想像。如果說我的想像世界有一個持續的主題,那這個主題就是逃脫。因為在想像中,我可以變成任何東西:不僅僅是海盜,還可以是飛行員、太空遊俠,或者是一級方程式賽車手、人魚、秘密特工,又或者是能讀取心智的絕地武士等。

有時候,在護理中心的教室裡,我坐在輪椅上,感到自己不斷下沉,並逐漸離這個世界遠去。我的輪椅變得越來越大,我想像自己變得和玩具戰士一樣小,小到可以坐進屋子角落裡等著我的那架噴氣式飛機。對其他任何人來說,它都是個玩具,但唯獨我知道它是一架戰鬥機,而且發動機轉著,就等我開動了。

在想像中,我身體總是很強壯。我會先聽下有沒有腳步聲,環顧周圍看有沒有人,然後跳下輪椅。如果有人看到我,他們會很驚奇。我已經準備好戰鬥了。他們可能會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但這並非幻覺;我就是真實存在的。我跳下輪椅,砰的一聲落在地板上。我低頭發現自己的T恤和短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沙沙作響的灰色飛行服。我跑向戰鬥機,爬上台階,鑽進駕駛台後面,戴上了頭盔。發動機在狂吼,面前的燈也一直在閃,但我並不著急。因為我是一名受過專業訓練的戰鬥機飛行員。

推動一根控制桿,飛機就啟動了。速度越來越快,它穿過教室的油氈地板,在空中盤旋,然後飛到走廊裡。瑪麗埃塔正朝我這個方向走來,但我就在她頭頂上極速前進。我拉動控制桿,飛機向前衝了出去,她看不到這架又小又快的戰鬥機了。

前方出現了一輛手推車,重力作用使我後退了一些,我猛衝過去,想躲開它,心裡知道如果走錯一步就會撞到戰鬥機的翅膀,然後摔到地上。但我的手非常平穩。砰!我從手推車的另一邊飛向通往外部世界的大門。

快到的時候,大門正在關閉,所以我讓飛機側身,在大門嘎吱關上的那一刻飛了出去,我自由了。頭上的天空是藍色的,外面的世界有塵土和陽光的味道。我小心翼翼地繼續升空,很快就能到達高處,可以俯瞰地面了:綠油油的田地和灰色的雲朵都飛快地閃過。我把控制桿拉到最後面——全速行進,聲波推動器也開到最大——戰鬥機螺旋式衝向空中,帶著我不停地旋轉。

我覺得頭暈,但是身體很輕,開始大笑。

哇哦——我自由了!

正是下班時間,下面的公路上車水馬龍。我知道如果我跟著他們的話我會到哪裡——家。

在鄉下療養院的時候,我躺在床上,會想到附近的火車軌道,想像自己在外面偷竊,跑過海韋爾德高原上長長的灰色草原。我看到遠處一輛貨車後面拖著幾車廂灰色的貨物,有的蓋著防水布,有的什麼都沒蓋,裝滿了閃閃發光的黑色煤塊。我會朝火車跑去,等最後一節車廂經過的時候爬上去。不知道火車將會把我帶到哪裡,我只關心一件事:我正在離開。

水是我喜歡想像的另一個景象,我經常幻想它會衝進我所在的房間,把我托起來,一個大浪再把我沖走。在水中,我的身體自由而強健,可以飛快遊走或者俯衝。或者我會想像輪椅長出了詹姆斯·邦德的翅膀,飛到空中,而護工們只能張大嘴瞧著我,根本沒辦法阻止我。

在幻想世界中,我仍然是剛開始生病時的那個小男孩。隨著年齡變大,幻想中的我發生了一點兒改變,那就是我開始想像自己成為了世界著名的板球運動員,因為爸爸和戴維喜歡板球,所以我也喜歡上了這項運動。

弟弟很擅長板球,每次回家來都會跟爸媽和金講述他最近的比賽。我也想和他有共同的話題。戴維總是逗我笑:跟我講笑話,用奇怪的聲音講話,或者撓癢我。所以每次廣播或電視播放板球比賽,我都認真聽了。

這樣,我就能很多天,很多個星期都沉浸在我想像中的比賽裡。每場比賽的開始我都會坐在一個安靜的更衣室裡繫鞋帶,然後走到外面的陽光下。走過球場的時候,我會用衣服一角擦拭板球,檢查它是不是足夠亮。等眾人都安靜下來,我會緊盯住擊球手。所有人都看著我,但我絲毫不會感到害怕。我只想跑到三柱門,等又圓又硬的球投到我手中,然後朝擊球手扔去。

球從我手中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櫻桃紅色的弧線。我聽到橫木嗒的一聲從三柱門上飛了出去,觀眾都叫喊起來。我也並非總那麼準,有時我會完全錯過擊球手,使球完全脫軌,或者我會因零分而出局,這就意味著我必須要走下場。但是無論怎樣這並不重要,因為我是個運動明星。作為南非板球隊最有名的全能運動員,我一天天地活在這樣的比賽中,更多的時候是贏,不是輸。我逃脫現實的時候,這些比賽幾乎不會停止,球一遍遍地投到三柱門,投中或投不中,贏得或者輸掉比賽。

我只同上帝說過話,但他並不是我想像世界的一部分。他是真實的,存在於我內心,和我周圍,讓我安寧,使我平安。就像北美洲印第安人和他們的靈魂嚮導進行靈魂溝通一樣,就像異教徒依靠季節和太陽一樣,我想弄明白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事情時都會和上帝說話,讓他保護我不受傷害。我和上帝不會談生活中的大事——我們不會辯論哲學或者宗教問題——但是我不停地跟他講話,因為我知道我們有個重要的共同點。我並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存在,但是不管怎樣我都相信他存在,因為我知道他是真實的。上帝也同樣相信我。和人不一樣,他不需要證明我存在——他知道我確實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