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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孤獨通道

三年前,我和維娜第一次見面。只有她給過我一條從孤獨自我中走出來的通道。現在人們試著用符號和操作板,轉換器和屏幕同我交流,維娜和他們不同:她僅憑直覺就可以了。她就像一個大偵探,追隨我不經意間留下的線索,而從來都不滿足於一個確鑿證據。相反,她會把一系列的小碎片組成一個整體。

這需要時間。發現有人想和我交流,我並不太樂意。我不敢相信會有人這樣想。但後來我發現維娜並不打算放棄,所以我慢慢打開了心扉,接下來的幾個月和幾年裡,我們成了朋友。

「今天怎麼樣啊,馬丁?」每週她會來阿爾法和歐米伽給我按摩一次,走進這個小房間的時候她都會這樣問我。

平躺著的時候,我看她拉開隨身帶著的小包,裡面裝滿了各種精油。聽到瓶子打開的聲音,我會等著空氣裡的味道。橙味、薄荷或者桉樹油,不一而足。但是每次聞到精油的香味,我都會像被從堪薩斯州帶到了奧茲仙境(1)一般。

「今天我要先按摩你的腿,然後是後背。」維娜告訴我,「我們有幾個星期沒作按摩,所以肯定會有些疼。」

她用詢問的眼光看著我。維娜瘦小纖細,聲音也同樣輕柔。我知道她一直是個善良的女孩。從她第一次跟我說話我就聽出來了,而且她幫我按摩長久不使用而僵硬的肌肉時,我也能從她彷彿有治癒能力的指尖感到她的善良。

注視著維娜的時候,我特別激動。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是四十五分鐘,就像一個小孩子逐個兒清點一天在海灘上撿到的貝殼一樣,我會重溫每一分鐘。而且我會放慢節奏,這樣就可以在腦海裡重放,這是現在支撐我的力量。維娜是唯一一個看得見我的人。更重要的是,她相信我,理解我的語言——我所能做出的笑容、注視和點頭。

「你家人都還好嗎?」她按摩的時候問我。

我平躺著,眼光隨著她的動作遊走,臉上沒有表情,我想讓她知道有人病了。

「你爸爸病了嗎?」

我沒有回應。

「你媽媽?」

還是沒有回應。

「那就是戴維?」

我微微笑了一下,表示她猜對了。

「那就是戴維不舒服了啊。」她說道,「怎麼了?他感冒了嗎?」

我向下點點頭。

「扁桃體炎?」

我又動了動我無力的脖子,但這已經讓維娜足夠明白了。她的手從耳朵、鼻子、喉嚨,一直到了胸脯,然後我微笑了一下。

「他患了胸腔感染嗎?」

我皺了下眉,表示她接近了。

「不是肺炎嗎?」她又問。

我用鼻子大口呼氣。

「那能是什麼呢?」

我們對視著。

「支氣管炎?」她終於猜對了。

我開心地笑了,覺得自己像拳王阿里,約翰·麥肯羅(2),或弗萊德·楚曼(3)。在接受榮譽之後,我繞著體育場慢跑,觀眾都朝我歡呼祝賀。維娜也對我笑了笑。她知道自己猜對了。我會一遍遍重溫這一刻,直到我們下次見面,這些時刻穿透了身上那層令我變成隱形人的外表,進入了我的內心。

維娜還想讓別人多和我說話,特別是我妹妹金。我一直知道金在照顧我:因為她知道我喜歡吃,所以餵我吃肉汁,或是讓波克坐在我腿上,或者在她看電視的時候把我推到身旁。特別是金知道我能夠對維娜的話作出回應後,就更多地跟我說話了——像任何一個妹妹會對哥哥傾訴一樣,她跟我講她的生活,包括她大學裡的事。在接受義工培訓時,她告訴我她擔心自己的課程作業,還有那些讓她開心或不開心的朋友們。金當然不知道我能聽懂她說的每一個詞,如果我能看見她走上台接受學位證書,我的心都會開心地跳出來。除了維娜,她是另一個有時可以明白我意思的人,比很多其他人能更準確地猜到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

所以一年前,金搬到英國去之後,我才會如此想她。但至少我還有維娜。在我的生活裡,人們不停地談論我的生理需求:是冷是熱,累不累,餓不餓。只有她不把我看做一具空殼。現在金不在身邊,無法再擁抱我,維娜是唯一一個不為敷衍了事而碰觸我的人。其他人為我擦洗穿衣,只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只有維娜會無私地為了放鬆我疼痛的身體而碰觸我——她安撫我,治癒我,讓我感覺自己不是令人討厭的人,雖然我知道這也只是自欺欺人。

我知道人們不願友愛地碰觸我,因為他們害怕這樣做。如果告訴我真相的話,我也會有些害怕自己。在鏡子裡看見自己的時候我會立刻看向別處,因為鏡子裡那個人眼神呆滯,圍著圍嘴,胳膊抬到胸部,像一隻搖尾乞憐的狗。我自己都幾乎認不出這個陌生人了,所以我能理解別人的不願意。很多年前,參加一次家庭聚會時,我坐在角落裡,聽到一個親戚談論我。

「看看他。」她悲憫地說道,「可憐的孩子。這種生活可怎麼過?」

她看向了別處,我感到非常尷尬——她甚至都不敢看我。而我也知道我肯定弄壞了她在這次聚會上的所有興致。這並不讓人感到詫異。面對這樣一副悲慘的畫面,誰還能玩得開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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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美國電影《綠野仙蹤》裡的童話王國。——譯者注

(2) 約翰·麥肯羅,前美國職業網球運動員,曾是ATP單打和雙打世界排名第一。——譯者注

(3) 英國板球隊員,被認為是史上最快的投球手之一。——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