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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維娜的呼喚

維娜按摩我胳膊時,金橘精油的味道刺鼻,卻清新甜香。她的手不停地幫我放鬆沒有半點兒生機的肌肉。如果我盯著她看,她就會抬起頭來對我笑。我又想,為什麼生命中第一次出現希望的時候我卻沒有發現。

起初,我只知道維娜從來都笑不露齒,而且盤腿坐在椅子上的時候,她的腿總是緊張地發抖。她開始來護理中心為病人放鬆肌肉時,我就注意到這些小細節。如果別人不和你說話,你自然就學會這樣的觀察。但後來維娜開始和我說話,我開始覺得自己可能永遠也不會忘記她。大多數人都是面對我或在我周圍,跟我身後的人說話或談論我,如果有任何人不把我當做一個盆栽來看,我絕不會忘記他。

一天下午,維娜告訴我她胃疼。這和這麼多年來我聽到的其他人的煩心事兒一樣。他們不把我看成他們中的一員,所以聊天的時候也毫不顧忌我的存在。一些護工及其家人的健康狀況我不太清楚,但就算知道了也沒什麼意義:一名護工的丈夫有老年癡呆症,另一個則腎臟有問題,還有一個婦女患上了陰道腫瘤,差點兒不能生育。

但維娜告訴我她胃疼的時候,這是不一樣的。她並不是自言自語,也不是對別人說話,或像其他人一樣對著空空的房間說話。她是在對我說,像和任何一個同自己年紀相仿的人聊天一樣,告訴我她心裡浮現的想法——那就像漂浮在陽光裡的微塵。任何一個二十歲左右的人都和朋友有過這樣的對話,但我卻從未有過這種經歷。很快,維娜就開始什麼都跟我講,包括祖母生病讓她很傷心,她新養了一隻小狗,她即將約會一個男孩很興奮等。我感到自己好像正在交人生的第一個朋友。

這也是為什麼我開始看著維娜,而我通常不會這麼做。我想抬頭的時候感覺它就像煤渣水泥磚一樣沉重。而且我總坐在椅子裡或躺著,所以很少和別人的眼睛處於同一水平線上。很久以前,我很努力才放棄和那些看我卻永遠無視我的人做眼神交流。每天我幾個小時地坐在那裡直勾勾地看著空氣。但自從維娜來護理中心,她給我和其他病人做芳香按摩,放鬆我們蜷曲的四肢後,這種情況就變了。我平躺著讓她揉捏我酸痛的肌肉,眼光隨著她的按摩移動。我又一點點地開始從我的保護殼裡露出頭來。

維娜直視著我,很久都沒有人這樣看過我了。她看出來我的眼睛確實是通往我心靈的窗戶,而且越來越相信我能夠聽懂她講的話。但她怎麼才能讓別人相信這個沒有反應的幽靈男孩不是人們表面看到的那樣呢?

幾個月過去了。然後是一年,兩年。大約六個月前,維娜看了一檔電視節目,講的是一個因為中風而不能講話的婦女在別人幫助下進行交流的事情。緊接著,維娜去附近一個醫療中心參加開放日活動,那裡的專家談到可以做一些努力來幫助不能說話的人。她回來很興奮地告訴我她聽到的這些消息。

她說:「他們用轉換器和其他電動裝置幫人交流。馬丁,你覺得你能行嗎?我肯定你可以的。」

其他護理人員在開放日也去過醫療中心,但他們都沒像維娜這樣堅信我會是那個合適人選。

一名護工問她:「你真覺得他有思維嗎?」

這個婦女彎腰看我,臉上帶有一絲笑意,我也微笑,努力想向她表明我聽懂了她的話。但我僅會的兩個動作:向右下方點頭和微笑,被她認為是低能兒的自然反應,就算是六個月大的嬰兒也會這樣,所以她根本沒有往心裡去。

這名護工看著我,隨著臉上笑意漸漸淡去,她歎了口氣。我在想,她知不知道因為她最近總是在喝咖啡,她的呼吸都有苦味。

「還有什麼比這更可笑?」維娜走後,這名護工對她的朋友說,「他們中哪一個都絕不可能和人交流。」

這兩名婦女看了看屋子裡的人。

「或者戈特耶可以吧。」

他們看向那個在玩玩具小汽車的小男孩。

「他比其他人好點兒,不是嗎?」

她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目光又轉到了我身上。看到我坐在輪椅裡,她們什麼都沒說。而她們也無須多說。我知道,只要智商小於或等於三十就可以進這家護理中心——這是唯一要求——而我又被看做是這些生理機能仍在運轉的人中最低能的那個護理對象。

儘管人們都存有這種疑慮,維娜並不會動搖。在她心裡燃燒著堅定信念。她一遍遍地跟人說,她覺得我能理解她對我說的話。後來她告訴了我爸媽,他們同意把我送去接受測試。明天他們就要帶我去,去那最終可能會給我打開牢籠枷鎖的地方。

「你會盡全力的,對嗎?」維娜正看著我。

我看得出她很緊張,臉上掠過一絲疑慮,就像晴朗的天邊閃過的雲影一般。我也看向她,多麼希望能告訴她,我會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抓住我從沒預料到的這個機會。這是我第一次接受這種測試,我要全力以赴,發出一些小信息,讓他們知道花時間和精力在我身上也是值得的。

「馬丁,你會什麼就都表現出來吧?」維娜說,「你一定要讓他們看見你能做什麼,這太重要了。我知道你可以的。」

我看著她。眼角邊閃耀著淚光。她那麼相信我,我一定不能讓她的努力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