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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錢臭。一疊新鈔會發出墨水、酸液、漂白水的味道,類似市警局裡的指紋室。飽受希望與凱靚之擾的舊鈔,帶著陳腐味,像在廉價小說裡夾太久的乾燥花。把一堆有新有舊的紙鈔放進一間房間裡,數百萬盧比點過兩次,用橡皮筋捆成數疊,就會發臭。狄迪耶曾告訴我,我愛錢,但我討厭錢的味道。從錢得到的快樂愈多,事後洗手就要洗得愈徹底。他的意思,我完全瞭解。那個黑幫針對黑市金錢兌換業務設了間計賬室,位在要塞區,像個又深又大的洞穴。計賬室不通風,炙熱的光線亮到足夠識破最高明的偽鈔,天花板上的電風扇總是慢悠悠地轉動,以免吹走計賬桌上零散的紙鈔,房間裡的錢味就和盜墓人靴子裡的汗味跟塵土味差不多。

與莫德納見面後兒星期,我在拉朱拜的計賬室裡,朝門口一路推擠,以我們每個人都愛玩的那種幼稚粗暴動作把幫中兄弟推開,來到門外,猛吸樓梯間裡的新鮮空氣。有人叫我名字,我在第三階停下,手搭在木欄杆上,抬頭瞧見拉朱拜探出門口。這個替哈德,哦,不,替薩爾曼的黑幫聯合會管賬的矮胖禿子,一如以往穿了多蒂腰布和白背心。我知道,他只把身子探出門口,是因為他每天晚上要到快午夜時,親手關上門之後,才會真正離開那房間。需要大小便時,他使用專屬私人廁所,廁所裡有面單向透明玻璃,供他監看計賬室裡的動靜。他是很敬業的會計,也是黑幫裡最出色的會計,但拉朱拜之所以繼續窩在計賬室裡管錢,不只是因為職責所在。離開這間忙碌的房間,他就變得脾氣惡劣、多疑,整個人奇怪地變蒼老。但不知為什麼,在計賬室裡,他就變得較胖、開朗而有自信,彷彿一踏進那房間,就讓他連上某種精神力量:只要他有一部分身體仍在那房間,他就仍然和那能量、那力量、那錢連結著。「林巴巴!」他對著我大喊,下半身隱藏在門框後。「別忘了婚禮!會來吧?" 「當然,」我回以微笑,「我會去!"我衝下三段樓梯,椰榆、推擠在每個樓層幹活的兄弟,碰撞著經過臨街大門的兄弟身邊。在街道的盡頭,另兩個看守門的兄弟微笑,我打招呼回應。除了少數例外,幫中的年輕兄弟大部分都喜歡我。在孟買黑社會混的外國人,不只我一個,班德拉黑幫聯合會有個愛爾蘭籍幫派分子,有個美國籍跑單幫的人靠大型毒品交易闖出名號,有個荷蘭人效力哈爾區的某個幫派,還有其他人在孟買各地幫派裡混,但我是薩爾曼黑幫聯合會裡唯一的白人。我是他們的外人。隨著印度本土的自傲,像新發的綠色、白色、橘色籐本植物從後殖民時代的焦裂土地冒出,那些年也是單以外國人身份、英國人身份,或長相、說話看似英國人的模樣,就足以贏得好感、吸引注意的最後幾年。

拉朱拜邀我參加他女兒的婚禮,意義重大,意味著他把我當自己人。我和薩爾曼、桑傑、法裡德、拉朱拜、聯合會裡其他人一起工作,已有幾個月。我在護照這一塊市場工作,營業額幾乎和黑市換錢那個部分一樣。我個人在街頭上的人脈,替黃金、違禁品、貨幣兌換部門賺進大把鈔票。每隔一天,我就和薩爾曼·穆斯塔安、阿布杜拉·塔赫裡到拳擊館鍛煉身手。通過與哈桑·奧比克瓦的交情,我在非洲聚居區多了一條人脈,他的手下成為我的新盟友。那層關係很有用,帶給我們新的人手、錢財和市場。在這之前,我已應納吉爾的要求,加入與孟買市阿富汗流亡人士談判的代表團,和他們達成軍火協議,由巴基斯坦、阿富汗交界處的半自治部落地區供應武器給薩爾曼聯合會,使我們從此有了穩定的軍火來源。我有朋友、受尊敬,錢多得花不完,但直到拉朱拜邀我參加他女兒的婚禮,我才知道自己真正得到接納。在薩爾曼的聯合會裡,他的輩份很高。這份邀請,正式表明他歡迎我加入只有夠信賴、夠親近者才『能加入的核心圈子。你可以和幫派合作,可以替幫派賣命,可以幹出那種讓兄弟敬佩你的事,但要等到他們邀你去家中吻他們的寶寶,他們才真正把你當自己人。我走出房子,穿過要塞區無形的邊界,走近花神噴泉。一輛空出租車在我身旁放慢速度,司機主動打手勢,要我搭他的車,我揮手要他走開。他不知道我會講印地語,以龜速開到我身邊,探出車窗對我說話。

「嘿,白種混蛋,你沒看到這出租車是空的?你在幹什麼?這麼熱的下午,像某人走失的白羊,走在路上?"「Kai Paijey tum ? 」我用馬拉地語問,口吻很不客氣。你想幹嘛?

「Kai Paijey ? 」他重複我的話,聽到這句馬拉地語驚訝得呆住。

「你有什麼毛病?」我問,用孟買陋巷的粗俗馬拉地方言說,「你不懂馬拉地語?這是我們的孟買,孟買是我們的。如果你不會講馬拉地語,幹嘛待在孟買?你這個王八蛋是豬腦袋啊?"「Arrey ! 」嘿,他咧嘴而笑,改用英語。「你會講馬拉地語,巴巴?"「Gora Chierra , kela maan . 」我回他,舉手在臉前、心前各畫了一個圈。白臉,黑心。我改用印地語,用了你這個字的最禮貌表達字眼,好讓他安心。「我外表是白的,兄弟,但內在是徹底的印度。我只是在散步消磨時間。你為什麼不去找真正的遊客,放過像我這樣的印度可憐蟲, la ? "他放聲大笑,把手伸出車窗與我的手輕輕交握,然後開走。

我繼續走,避開擁擠的人行道,走上車道,汽車在身旁呼嘯而過。深呼吸這城市的氣息,終於驅走我鼻孔裡計賬室的味道。我正往回走,走往科拉巴,走往利奧波德,要去見狄迪耶。我想走路,因為我喜歡回到這城市裡我最喜愛的地方。替薩爾曼的黑幫聯合會工作,使我的足跡遍及這大城的每個遙遠郊區,而且有許多地方是他特別能掌控的:從馬哈拉克斯米到馬拉德;從棉花綠到塔納;從聖塔克魯斯、安德海裡到影城路的湖泊區。但他的黑幫聯合會真正的權力中樞,位在那個長長的半島,那個始於臨海大道的大彎,沿著短彎刀狀海岸一路巡通到世貿中心的半島。而就在那裡,那些生氣勃勃的街道上,距海只有幾個公交車站的地方,我傾心於這座城市,開始愛上她。街上很熱,熱到足以將困擾不安的心裡,最深層思緒以外的念頭,全燒得精光。就像其他孟買人和孟買客,我已把從花神噴泉到科茲威路這段路走了上千遍,我和他們一樣知道,這段路上哪裡可以吹到涼爽海風,可覓得涼蔭。每次白天步行時的洗宇L ,我的頭皮、我的臉、我的襯衫,只消被那陽光直射幾秒鐘,就全被汗水濕透,然後在陰涼處吹個一分鐘的風,就可涼爽到恢復乾燥之身。

走在馬路上的車子和逛街人潮之間,我的心飄向未來。很弔詭,甚至是故意唱反調的,就在我正要被納入孟買的神秘核心時,我也有種想離開的強烈衝動。我瞭解那兩股力量,雖然看來相互矛盾。孟買讓我喜愛的地方,有許多存在於人的性情、理智、言語裡,包括卡拉、普拉巴克、哈德拜、哈雷德·安薩裡。他們全以某種方式走了,但在這城市裡,我喜愛的每條街上、每座陵廟裡、每段海岸上,時時讓我有失去他們的感傷。不過,這城裡有了愛和靈感的新來源,有人生的新頁從喪失、幻滅的休耕地裡展開。我在薩爾曼黑幫聯合會裡的地位非常穩固,寶萊塢的電影業和新興的電視、多煤體業,正有商機向我敞開大門:每隔一星期就有人提供我工作機會。我有間不錯的公寓,可眺望哈吉阿里清真寺,而且我有錢。夜復一夜,我對莉薩·卡特的愛慕愈濃。每回走到我所喜愛的那些地方,那種感傷總揮之不去。就在新情愛和獲得接納把我更拉近這城市懷抱時,那種感傷卻逼我離開她。走在從花神噴泉到科茲威路那段長路上,接受汗水洗禮時,我不知何去何從。再怎麼頻頻思索或深入思量艱困的過去,或現在的感傷與前景,還是無法斷然決定未來的路。有個環節掉了:我確定自己欠缺某個周密的分析,某份證據,或讓自己可以完全看清人生的視角轉換,但我不清楚那是什麼或該怎麼做。因此,我走在汽車、摩托車、巴士、卡車、手推車狂奔亂竄的車陣,與遊客、購物者曲折移動的人潮之間,任由自己的思緒飄蕩進入熱氣裡、街道上。

「林!」我穿過那道寬拱門,走上狄迪耶那排並成的長桌時,他大聲叫我。「剛鍛煉完身體,non ? "「不是,走路,想事情。應該說是鍛煉腦子,或許還有靈魂吧。」

「別擔心!」他以命令的口吻說,向侍者示意。「我每個禮拜的每一天都在治這種病,或起碼每個晚上。阿圖羅,挪個位子給他,往下移一點,讓他坐在我旁邊。」阿圖羅是個意大利青年,狄迪耶的新歡,因為某個不為人知的事,惹上那不勒斯警察而逃到孟買躲藏。他身材矮小,有著許多女孩大概會羨慕的娃娃臉。他會的英語很少,每次有人向他攀談,不管對方多友善,他都一律回以惱火的顫抖,使性子發脾氣。因此,狄迪耶的許多朋友不理他,使他們與狄迪耶的關係出現裂痕,最後,多則幾個月,少則幾星期,便不再往來。

「你剛錯過卡拉,」我與狄迪耶握手時,他更小聲地告訴我,「她會很難過,她想——"「我知道,」我微笑,「她想見我。」

飲料送來,狄迪耶舉杯與我的杯子相碰。我吸了一口,把杯子放回桌上,他杯子旁邊。

與莉薩共事的那群電影業人士,有幾個人在場,他們與卡維塔的部分新聞集團同僚一同參加這個聚會。坐在狄迪耶旁邊的是維克蘭和莉蒂。自認識以來,他們從沒有像眼前這麼開心、這麼健康。他們已在科拉巴區中心市場附近買了間新公寓,這是幾個月前的事了。買房子花掉他們的儲蓄,且使他們不得不向維克蘭的父母借錢,但那證明了他們對彼此的信心,表明他們看好蒸蒸日上的電影事業,而且這項改變帶來的欣喜,仍洋溢於他們的臉上。

維克蘭熱情招呼,從椅子上起身擁抱我。在莉蒂的規勸下,還有他個人日益成熟的品味下,他那身西部槍手的裝扮已一件件消失,剩下的克林伊斯特伍德式西部牛仔打扮,就只有銀色皮帶和黑色牛仔靴。他摯愛的那頂帽子,在他發覺自己出現在大公司董事會的機會,比出現在特技演出場合還要多時,就被毫無留戀地遺棄了,如今掛在我公寓的牆上,成為我最珍愛的收藏品之一。

我俯身過去吻莉蒂時,她抓住我襯衫的肩膀部位,把我拉近她,湊耳對我說。「保持冷靜,老哥,」她喃喃說道,聽得我一頭霧水,「保持冷靜。」

坐在莉蒂旁邊的是電影製片克利夫·德蘇薩和昌德拉·梅赫塔。就像摯友之間有時會發生的,克利夫和昌德拉在這段時間似乎互換了一些身體上的東西,因而克利夫變得稍瘦,骨頭稜角更明顯;昌德拉則變胖,身材比例近乎完美。但他們在身體上差異愈大,在其他方面就愈相似。事實上,這對情同莫逆的工作搭檔經常一起工作、遊樂連續四十小時,許多頭手動作、臉部表情、用語一模一樣,因此在他們擔任製片的電影片場裡,大家稱他們是胖叔和瘦叔。

我走近時,他們舉起手臂,以一模一樣的熱情動作招呼我,但他們高興看到我,理由並不相同。自我介紹克利夫·德蘇薩和卡維塔認識,他就迷戀上她,一直希望我幫他擄獲美人心。我與卡維塔認識更早得多,知道凡是不中她意的東西,誰都無法影響她接納那東西。不過她似乎還頗喜歡他,他們倆有許多共通點,兩人都年近三十而未婚,在那個年代,在印度的上層中產階級圈,那可是很少見。因而,在充斥節慶的全年行事歷上,每逢節日慶典,雙方家長就為此大傷腦筋。他們都是專業的媒體工作者,自豪於獨立自主和專業本領。他們還受本能性的包容心態驅策,喜歡在每個看似利益衝突裡,找出各自的觀點,並予以不帶偏見的檢視。他們風采迷人,卡維塔的勻稱身材和會勾人的眼睛,與克利夫四肢細長的瘦削身材、充滿孩子氣的純真歪嘴笑容,似乎正是絕配。

就我個人而言,我喜歡他們兩人,自然樂干敲邊鼓,撮合他們。在公開場合,我清楚表明我喜歡克利夫·德蘇薩,私底下,只要有機會且不突兀,我就不著痕跡地在她面前替他美言幾句。他們有機會成為情侶,而且我覺得大有機會,我也衷心盼望他們能有好結果。

另一方面,昌德拉·梅赫塔之所以高興見到我,乃是因我是他取得薩爾曼黑幫聯合會黑錢最方便的渠道,也是他認為唯一和善的渠道。和前任幫主哈德一樣,薩爾曼認為通過昌德拉·梅赫塔的關係打入孟買電影圈,對幫派本身大有益處。聯邦和邦政府訂定的新法規,加強管制資金流動,使黑錢漂白更難。基於許多理由,特別是電影業本身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政治人物已讓電影業豁免許多金融、投資上的管制規定。那些年,經濟發展迅速,寶萊塢電影風格再度流行,電影業重獲信心。電影愈拍愈大、愈拍愈好,開始將觸角伸向更廣大的世界市場。但隨著賣座電影的攝製成本大漲,製片人過去倚賴的資金來源不敷所需,基於合則兩利的考慮,許多製片人、製片公司與黑社會發展出奇怪的合作關係:由黑幫出資拍攝以幫派殺手為主角的電影,電影大賣所賺的錢,則用於從事新的犯罪活動和真刀真槍的殺人行動,進而為黑幫再出資拍攝的新電影提供現成的編劇題材。

而我扮演的角色,可說就是充當中間人,促成昌德拉·梅赫塔與薩爾曼·穆斯塔安的合作。這份合作關係,讓雙方都賺大錢。薩爾曼聯合會透過「梅赫塔一德蘇薩製片公司」,投入數千萬盧比的黑錢,然後從電影票房賺取正當乾淨的白錢。與昌德拉·梅赫塔的第一次接觸,即是他請我通過黑市換數千美金的那一次,這時已擴大為讓這位肥胖製片人無法抗拒或拒絕的共生關係。他變得有錢,愈來愈有錢,但大筆投資他公司的那些人讓他害怕,每次與他們接觸,都感受到他們的不信任而惴惴不安。因此,昌德拉·梅赫塔對我微笑,高興見到我,只要見到我,便會顫抖地抓住我,想更拉近彼此的關係。

我不介意。我喜歡昌德拉·梅赫塔,而且我喜歡寶萊塢電影。他想把我拉進他不安而富裕的友誼世界裡,我順著他。

坐在他旁邊的是莉薩·卡特。她濃密的金髮先前剪短,這時已留長,長到垂在她秀麗瓜子臉的兩旁。藍色眼睛清澈,閃著強烈的企圖心;皮膚曬成古銅色,非常健康。她甚至又胖了一些,她為此大喊糟糕,但我和她視線內的其他男人則必然會覺得她更豐滿迷人。她的一舉一動還透著某種不同於以往的新特質:微笑裡散發出不疾不徐而親切的溫柔、引來別人跟著大笑的爽朗笑聲,還有一種輕鬆的精神,對別人懷抱異常的信心,卻也很少失望過。兒個星期,幾個月來,我看著這些轉變沉澱在她身上,最初我以為那是我的愛意促成的。我們未公開宣佈彼此的關係,她仍住在她的公寓,我住我的公寓,但我們是戀人,我們的關係不只是朋友。一段時間後,我領會到那些改變不是我促成的,而是她自己促成的。一段時間後,我漸漸瞭解她的愛藏得有多深,瞭解她的快樂和自信多麼倚賴她將心中的愛公開,和他人共享。而戀愛中的她很美,她的眼睛給了我們晴朗的天空,她的笑容給了我們夏日的早晨。

我與她打招呼時,她吻我的臉頰。回吻她後,我後退一步,不解為何有帶著憂心的淺淺皺眉,從她額頭蕩漾到她如矢車菊般藍的眼睛。

再過去,坐在莉薩旁邊的是報紙記者狄利普和安瓦爾。他們很年輕,大學畢業沒幾年,仍在孟買默默無聞的日報紅E 午榔裡學習該學的本事。夜裡他們和狄迪耶、狄迪耶那位矮小的愛人,一起討論當天揭露的大新聞,彷彿他們在那些獨家新聞的取得上扮演了關鍵角色,或他們遵照自己的直覺,把那些事件調查到底,才揭開那些內幕。他們的興奮、衝勁、企圖心、對未來抱持的無限希望,讓利奧波德這群人個個大為高興,以致卡維塔和狄迪耶不由得偶爾回以語帶嘲諷的批評。狄利普和安瓦爾大笑,往往不甘示弱地反駁,最後整群人高興得大叫捶桌。

狄利普是旁遮普人,身材高、膚色白,有著淡黃褐色的眼睛。安瓦爾是孟買的第三代住民,比狄利普矮,膚色較深,神情較嚴肅。新血,那個下午之前的幾天,莉蒂微笑著如此告訴我。我來孟買後沒多久,她也曾用那個字眼形容我。當我繞著長桌一路打招呼,看著那兩個如此意氣風發而堅定交談的年輕人,我想起,在吸食海洛因和犯罪之前,我的人生原本和他們一樣。我曾和他們一樣快樂、健康、充滿希望。我很高興能認識他們,很高興知道他們是利奧波德這群人歡笑與樂觀的來源之一。他們出現在那裡,理所當然,就像毛裡齊歐的離去,烏拉與莫德納的離去,我終有一天也會離去那樣的理所當然。

回應那兩名年輕人親切的握手之後,我走過他們身旁,來到坐在他們旁邊的卡維塔身邊。卡維塔起身擁抱我,那是充滿感情的親密擁抱,是女人知道男人可以信賴,才會給那男人的擁抱,或者女人確知男人的心屬於別人,才會給那男人的擁抱。那是不同國籍的人之間少見的擁抱。得到印度女人這樣的擁抱,對我而言,那是絕無僅有的親密體驗。而那很重要。我已在這城市待了幾年;我能以馬拉地語、印地語、烏爾都語和當地人無礙溝通;我能與幫派分子、貧民窟居民或寶萊塢演員坐在一起,獲得他們的好感,有時還得到他們的尊敬;但在孟買所有印度人圈子裡,很少有像卡維塔親暱的擁抱,讓我覺得受到接納。

我從未把她親暱而毫無保留的接納,對我所代表的意義告訴她。那幾年逃亡生涯裡,我感受到非常多的好、太多的好,而那些好全被鎖在我心中的囚室:那些恐懼的高牆、那個希望所寄的小鐵窗、那張充滿羞愧的硬床。這下我要把心裡感受到的好大膽說出來。我知道,那充滿愛的真誠時刻來臨,就該抓住,就該說出,因為那可能不會再來。以心相互感通的東西若不說出來,不有所動作,反倒將其鎖藏起來,那些真實由衷的感受就會在想抓而已太遲的記憶之手裡枯萎、消失。

那一天,灰粉紅色的黃昏之幕慢慢籠罩下午時,我什麼都沒跟卡維塔說。我讓自己的微笑,像用碎石頭製成的東西,從她深情的峰頂落下,滑落到她腳邊。她拉起我的手臂,帶我認識坐在她旁邊的那名男子。

「林,我想你應該沒見過藍吉特,」他起身,我們握手時,她說,「藍吉特是……卡拉的朋友。藍吉特·楚德裡,這位是林。」

我猛然瞭解莉蒂為什麼說那句讓人費解的話,保持冷靜,老哥,莉薩為什麼抹不去皺起的眉頭。「叫我吉特。」他主動說。他的笑容開朗、自然而有自信。

「你好,」我答,語氣平淡,擠不出笑容,「很高興認識你,吉特。」

「很高興認識你。」他回應,以孟買一流私立中學和大學那種四平八穩且抑揚頓挫的悅耳聲調說,那也正是我最欣賞的英語腔調。「久仰大名。」

" Achaa ?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完全是我這個年紀的印度人會有的回應方式。那個字,字面意思是好。在那情境下,用那樣的聲調說出,意思是真的嗎?「真的,」他大笑,鬆開我的手,「卡拉常談起你。你簡直是她心目中的英雄,我想這你一定知道。」

「有意思,」我答,不確定他的話是否真如表面上看來毫無虛假,「她曾告訴我,英雄只以三種狀態出現:死了的、受傷的或可疑的。」

他頭往後仰,哈哈大笑,嘴巴張大到露出整排漂亮無瑕的牙齒。他迎上我的目光,仍在大笑,左右擺頭,驚奇不已。

那就是了,我心想。他恤她的玩笑。他喜歡她舞文弄墨。他知道她喜歡那樣的玩笑,知道她聰明。那就是她喜歡他的理由之一。就是。

其他理由就比較顯而易見了。他一身柔軟靈活的肌肉,一般人的身高,即我的身高,有著開朗、英俊的臉龐。他的臉不僅彙集了端正的五官:高顴骨、高而寬的額頭、富有表情的黃玉色眼睛、英挺的鼻子、帶笑的嘴巴、沉穩的下巴,那還是張若在過去會被稱作自信、勇敢的臉,讓人想起獨駕帆船航海者、登山者、叢林冒險家的那種臉。他留著短髮,髮際線已開始後退,即使如此,那似乎很襯他這個人,彷彿那是身材健壯、身手靈活的男人較理想的髮式。而他的衣著,我一眼就知道是什麼等級的服裝,桑傑、安德魯、費瑟及幫裡其他兄弟,去城裡最昂貴幾家店置裝的成果,讓我對那些衣服很熟悉。孟買市裡,凡是講求派頭的幫派分子,見到藍吉特那身打扮,都必然會撅起嘴,左右搖頭,表示欣賞。

「哦。」我說,拖著腳想繞過他,以便與圍著長桌而坐的最後一個朋友卡爾帕娜打招呼。她在梅赫塔一德蘇薩製片公司當副導,正學習成為獨當一面的導演。她抬頭看我,眨了眨眼。

「等一下,」藍吉特要求,語調輕但急切,「我想告訴你有關你的小說……你的短篇小說……,我轉身向卡維塔皺起眉頭,她聳起雙肩,舉起手,別過頭去。

「卡維塔給我讀了那些小說,我想告訴你寫得真好。我是說,我覺得寫得真好。」「哦,謝了。」我喃喃說道,再次想繞過他。

「真的,我讀過,我覺得寫得真棒。」

一個你因為小心眼作祟而決定討厭的人,兀自一本正經真誠待你,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讓人窘迫的事了,我感覺臉頰因羞愧而開始微微泛紅。

「謝謝,」我說,眼睛和嗓音首度流露真正的心思,「實在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儘管卡維塔不該把那些東西拿給別人看。」

「我知道她不該,」他急急說,「但我認為你該,我是說該把那拿給某些人看。那小說不適合刊登在我的報紙,那不是合適的發表園地,但《正午報》 會是絕佳的發表地方,而且我知道他們會出相當漂亮的價碼買下。《正午報》主編阿尼爾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喜好,知道他會喜歡你的短篇小說。我當然沒把你的作品拿給他看,未經你的同意,我不會。但我告訴他我讀過,我認為寫得好。.他想見你,如果你拿你的短篇小說給他看,我想你一定會和他聊得很愉快。總之,我就說到這裡,他希望見你,但由你決定,不管你作何決定,都祝福你。」

他坐下,我走過他身邊向卡爾帕娜致意,然後在狄迪耶旁邊坐下。與藍吉特,吉特,楚德裡那番對話,佔據我的腦海,因而狄迪耶宜布他打算與阿圖羅到意大利一遊時,我只聽到一部分。三個月,我聽到他說。記得那時我在想,在意大利三個月,最後可能變成三年,我可能因此失去他。那念頭非常強烈,強烈到我不想去細想。沒有狄迪耶的孟買,就像……沒有利奧波德、沒有哈吉阿里清真寺或沒有印度門的孟買,讓人不敢想像。

我把那念頭揮開,環視一桌大笑、喝酒、講話的朋友,把他們的成就和希望倒進我眼睛,注滿我空蕩蕩的心。然後我的注意力回到藍吉特、卡拉的男朋友身上。我已在最近幾個月做過他的身家調查,我知道他是家中四兄弟的老二,也有人說他是最得寵的兒子,他的父親蘭普拉卡什·楚德裡是卡車司機,在孟加拉沿海城鎮遭龍捲風摧殘後,為災區重新供應補給物資,發了一筆財。原向政府的投標,在風災過後,變成需要用到卡車車隊、最後還需要包租飛機和船的大合同。楚德裡的事業愈做愈大,與一家經營更多元的運輸、傳播公司合併,而根據合併案,他買下孟買一家小報。他把那份報紙交給兒子藍吉特經營,那時候藍吉特剛拿到商學系學位畢業,是他父母雙方家族裡第一個念完高中、上進修教育大學求學的成員。那次聚會時,藍吉特經營那份改名為《 美日郵報》的報紙已有八年,且眾所周知他經營有成。因為這份成就,他得以進一步跨入獨立電視製作這塊新領域。

他有錢、有勢、人緣好,在出版、電影、電視三個領域充滿創業衝勁,儼然就要成為媒體大亨。謠傳藍吉特的哥哥拉胡爾對他心有不滿,拉胡爾在少年時期初就幫忙父親的運輸事業,未能像藍吉特和另兩個弟弟那樣接受私立中學教育。還有流言指向那兩個弟弟,指他們有時舉辦放浪形骸的派對,動用大筆錢財疏通,才讓他們免於麻煩上身。但藍吉特本身在人際往來上,並未受到任何批評;除了少數幾個讓他隱隱憂心的問題,但他似乎吉人天相,總能逢凶化吉。

誠如莉蒂先前說過的,他是個黃金單身漢,多金又搶眼。看著他和朋友在一起,他聽多過於說,笑多過於皺眉,自謙而體貼他人,圓融而熱心有禮,我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很討人喜歡的人。而奇怪的是,我替他難過。在幾年前,乃至幾個月前,我大概會嫉妒他這麼討人喜歡,有太多人在我向他們問起這個人時,都說他非常和善而好相處,我大概會恨他。但眼前,我對藍吉特·楚德裡完全沒有那樣的感覺,反倒當我看著他,想起許許多多卡拉給我的感覺,在……空白了許久之後,腦海裡首次清楚浮現她的身影時,我替這個多金而英俊的媒體大亨感到難過,希望他未來順遂如意。我隔著桌子和莉解、其他人談了半小時,然後抬頭看見強尼·雪茄站在寬敞的門道裡,向我揮手。我很高興終於有借口離席,轉向狄迪耶,把他轉過來面對我。「聽著,你如果真要去意大利三個月——"「當然,我要——」他話沒說完,就被我急急打斷。

「如果你真的需要人在你不在時替你看房子,我想我已找到理想人選。」「哦,是嗎?誰?"「那兩個喬治,」我答,「雙子座喬治和天蠍座喬治。」

狄迪耶大驚。

「但那……那兩個喬治……他們,教我怎麼說啊?"「可靠?」我提議,「他們老實、乾淨、忠誠、勇敢,特別是,他們擁有在這類情況下最需要的特質,就是只要你表明希望他們在你公寓住多久,時間一到他們就會走人,連一分鐘都不會多待。事實上,說服他們接下這件差事,就得費很大工夫。他們喜歡街頭,他們不會想接下那差事。但我如果跟他們講那是在幫我,他們或許會同意。要他們替你看房子,他們會很盡責,而且他們可以過上三個月安全無虞的生活,住在體面的房子裡。」

「體面?」狄迪耶叱責道,「你什麼意思,體面?我的公寓在孟買是沒人能比的,林,這你是知道的。很棒,我可以理解。超棒,我可以接受。但體面,絕不行!那就像是說,我住在魚市場裡,然後,你說呢,每天拿著水管沖刷乾淨!

「那你覺得怎樣?我得走了。」

「體面!」他輕蔑地說。

「拜託,老兄,別再提了!"

「哦,好,或許你說得沒錯。我對他們沒什麼反感,那個來自加拿大的喬治,天蠍座喬治,會說一點法語,那倒是真的。好,好,告訴他們就那麼辦。請他們來見我,我要跟他們講,非常仔細地交代。」

我大笑著向他告別,走到餐廳門口和強尼·雪茄會合,他把我拉到身旁。「可以跟我去嗎?」他問。

「當然可以,走路或搭出租車?"「我想搭出租車,林。」

我們費力穿過一波波行走的人潮來到馬路邊,攔下出租車。我們揮手要出租車靠邊,坐進車裡時,我面帶微笑。幾個月來,我一直想找個比偶爾給錢更有意義的辦法來幫雙子座、天蠍座喬治。狄迪耶打算和阿圖羅赴意大利度假,正好給了絕佳機會。我知道,住在狄迪耶公寓三個月,可以讓他們多活幾年:三個月免於街頭生活的壓力,享有只有家居和家中自己開伙所能提供的健康保障。我還知道,有了兩位喬治住在他的公寓,兼替他看房子,狄迪耶比較可能因為不放心而較快回孟買。「去哪裡?」我問強尼。

「世貿中心。」他告訴司機,對我微笑,但明顯有心事。

「怎麼了?"

「佐帕德帕提有個麻煩。」他回答。

「哦。」我說,心知要他覺得時機對了,才會告訴我那是什麼麻煩。「寶寶還好吧?" 「好,很好,」他大笑,「他抓我的手指頭很有力。他會長得又高又壯,一定會比他老爸還高大。普拉巴克的寶寶,我太太席塔的姐姐帕瓦蒂生的小孩,也長得很漂亮。他的臉和笑起來的樣子……很像普拉巴克。」

我不想去想我那死去的好友。

「席塔如何?那兩個小女孩呢?」我問。

「他們很好,林,都很好。」

「你得當心了,強尼,」我提醒他,「不到三年三個小孩,不知不覺間,你就會成為有九個小孩在你身邊爬的胖老頭。」

「真是那樣也不錯。」他開心地吐了口氣。

「工作如何?你替人……算稅的工作做得怎樣?"「也很好,非常好,林。每個人都得繳稅,但沒有人喜歡繳稅。我的生意不錯。席塔和我,我們決定買下隔壁的房子,讓一家人有更大的房子住。」

「太好了!我真等不及想看。」

我們沉默了片刻,然後強尼轉向,面帶憂心,幾乎是痛苦不堪。

「林,那時候你要我替你工作,跟你一起工作,我拒絕——"「沒關係,強尼。」

「不,有關係。我想告訴你,我那時該答應你,該和你一起做。」

「你有麻煩?」我問,不知他到底怎麼了。「生意沒你說的那麼好?需要錢?" 「不,不是,我很好。但我那時候如果陪著你、看著你,你或許就不會在黑市生意,跟那些混混工作這幾個月。」

「不是的,強尼。」

「我每天自責,林,」他說,嘴唇拉得很開,臉痛苦得扭曲,「我想你邀我跟你一起做,當你的朋友,是因為你那時需要一個朋友。我這個朋友當得不好,林,我很自責。每天我都為此心情不好,我很遺憾拒絕了你。」

我一手搭上他的肩,但他不願正視我。

「哎,強尼,你得瞭解。對於我自己所做的,我並不覺得愉快,但也不覺得心情不好。你為此心情不好,我尊重,我欣賞你這點。你是好朋友。」

「不是。」他喃喃說道,眼睛仍看著下面。

「是,」我堅持,「我愛你,老哥。」

「林!」他說,突然急切不安地抓住我的手臂。「拜託,拜託,小心那些混混,拜託!" 我微笑,想安撫他。

「老哥,」我不以為然,「你到底要不要告訴我,這趟來是為了什麼事?" 「熊!」他說。

「方其?"

「嗯,老實說,只有一隻熊是我們該煩心的。你認識卡諾?那只叫卡諾的熊?" 「當然認識,」我低聲說,「那只混蛋熊,它怎麼了?又給關進牢裡啦?" 「沒有,林,它不在牢裡。」

「那好,至少它不是累犯。」

「其實,你知道嗎,它逃獄了。

「怎麼會……」

「它現在是逃犯,警方懸賞追拿它的頭,或手掌,或它身上任何部位。」「卡諾是逃犯?"「對,他們甚至貼出通緝告示。」

「貼出什麼?"

「通緝告示,」他耐心解釋,「他們再度逮捕卡諾熊和那兩個一身藍的馴熊師時,替它和那兩人拍了照,他們就用那張照片製作通緝告示。」

「他們是誰?"

「邦政府、馬哈拉什特拉警方、邊界衛隊、野生動物保護局。」

「天哪,卡諾幹了什麼?殺了誰?"「它沒殺人,林。事情是這樣的,野生動物保護局制定新政策,禁止虐待那些跳舞熊,他們不知道卡諾的馴熊師非常愛它,把它當大個兒兄弟看待,不知道它也很愛他們,他們絕不會傷害它。但政策就是政策,因此,野生動物保護局的人抓到卡諾,把它關進獸籠。它一再哭喊,要找它那兩個一身藍的主人。那兩個人在獸籠外,也不斷哭喊。兩個野生動物保護局的人負責看守卡諾,聽他們鬼哭鬼叫聽得心煩,於是走到外面,開始用鐵皮竹棍狠狠地打卡諾的主人,卡諾看到藍主人被打得那麼慘,氣得發狂,破籠而出跑掉。那兩個馴熊師勇氣大增,反過來痛打保護局的人,帶卡諾跑掉。現在他們躲在我們的佐帕德帕提,就是你過去住的那間小屋。我們得想辦法把他們平安弄出城,問題是如何把卡諾從佐帕德帕提弄到納裡曼呷。那裡有輛卡車等著,司機已同意把卡諾和那兩個馴熊師載走。」

「不容易,」我喃喃說道,「而且有他媽的通緝告示追拿那兩個藍人和那只熊,真是傷腦筋!

「肯不肯幫我們,林?我們很同情那只熊。愛是這世上很奇特的東西,兩個人懷著那麼濃的愛,即使那是對熊的愛,仍應該予以保護,對不對?"「這個……」

「不是嗎?"

「當然是,」我微笑,「當然是,我很樂意幫忙,如果幫得上的話。而你也可以幫我一個忙。」

「沒問題。」

「替我弄來一張有那只熊和那兩個藍人照片的通緝告示,我得有一份。」「那張告示?"「對,說來話長,別擔心,看到了替我撕下就是,你訂了計劃嗎?"出租車在貧民窟外停下,這時太陽已落到地平線下,天色灰暗到讓幾顆星星得以露臉,在外頭尖叫、遊玩的小孩回到各自的小屋,而縷縷炊煙從小屋升起,飄入愈來愈涼爽的空中。

「計劃,」我們快步走過熟悉的小巷,沿路向朋友點頭、微笑時,強尼正經八百地說,「就是把熊易容改裝。

「不懂,」我說,帶著懷疑的語氣,「在我印象中,它那麼高,簡直是個大塊頭。「最初,我們替他戴上帽子,穿上外套,甚至在外套上掛把雨傘,像個在辦公室上班的人。

「看起來如何?"

「不是很理想,」強尼答,語氣裡毫無諷刺或嘲笑意味,「它看起來仍然很像熊,但是只穿了衣服的熊。

「不會吧!

「就是。因此現在計劃改成穿上穆斯林的大號衣服,你知道那種衣服嗎?來自阿富汗?全身包住,只剩兒個用來看出去的洞。

「布爾哈。

「沒錯。幾個男孩去穆罕默德·阿里路找到最大號的,照理他們應該……啊!看!他們已經回來了,我們可以讓它穿看看,看看會是什麼樣子。

我們碰到一群十二個男子和人數差不多的一群女人、小孩,就聚集在我居住、工作將近兩年的那間小屋附近。我雖已離開這個佐帕德帕提,自認不可能再住進去,但每次看到那間寒酸的小屋,每次站在那附近,總還是感到欣喜激動。曾被我帶去那貧民窟的少數少L 個外國人,甚至卡維塔、維克蘭等曾來貧民窟找我的印度人,都被那裡的髒亂嚇到,一想到我曾在那裡住那麼久,就大呼不可思議。他們無法理解,每次我走進那貧民窟,就很想放下一切,投入那個較簡單、較貧窮,但給人更多尊敬與愛,與週遭眾人心靈更相通、更無距離的生活。他們無法理解我談到貧民窟的純潔時,我要表達什麼:他們去過那裡,親眼見過那裡的悲慘和骯髒,看不到哪裡純潔。但他們未在那奇妙的地方住過,不曉得要在如此交織著希望與悲哀的地方生存下去,人得正直到一絲不苟且心痛的程度。那是他們純潔的來由:那裡最大的特色,就是他們忠於自己。

因此,在置身於我曾住過而最喜愛的住家附近,我那失去正直的心因此激動不已之際,我加入那群人,然後,一個全身罩得密不透風的龐大身影,從那小屋旁現身,站在我們之中,我嚇得倒抽一口氣。

「見鬼了!」我說,呆望著那個高大的身形。藍灰色布爾哈把用後腳站立的卡諾從頭蓋到腳底,我不禁想知道這件衣服原設計的穿著對象是身形多巨大的女人,因為這只熊站起來,比我們這群人裡最高的男子還高出整整一個頭。「真是見鬼了!我們看著那個大水桶狀的身形,邁著緩慢又沉重的步伐,搖搖晃晃往前走了幾步,撞倒一張凳子和凳上的水壺。

「或許,」吉滕德拉滿懷希望地說,「她是很高、很胖……又行動笨拙的那種女人。」熊突然彎下身子,四掌往前著地。我們的視線跟著它。罩著藍灰色布爾哈的大熊緩緩前移,一路發出低沉的吼聲。

「或許,」吉滕德拉修正道,「她是個矮胖……而怒吼的女人。」

「怒吼的女人?」強尼·雪茄反駁道,「搞什麼東西,怒吼的女人?"「我不知道,」吉滕德拉抱怨道,「我只是想幫忙。」

「你會把這只熊一路幫回牢裡,」我喃喃說道,「如果你讓它像這樣走出這裡的話。」「我們可以再試試那帽子和外套,」約瑟夫主動提議,「或許換個較大的帽子……還有……還有比較時髦的外套。」

「我想問題不在時不時髦,」我歎口氣,「根據強尼告訴我的情況來看,你們得把卡諾從這裡運到納裡曼呷,途中不能讓警察發現,對不對?"「對,林巴巴。」約瑟夫答。這時,卡西姆·阿里·胡賽因正和大部分家人在老家村子度過六個月的長假,他不在,約瑟夫就成為這貧民窟的頭。這個曾因發酒瘋毒打妻子而遭鄰居痛毆、懲罰的漢子,如今成為領袖。自遭痛毆那一天起,幾年來約瑟夫一直滴酒不沾。他重拾妻子的愛,贏得鄰居的敬重。他加入每個重要的聯合會或委員會,工作起來比團體裡任何人都賣力。他改過自新,兢兢業業於改善自己的家和整個貧民窟的福扯,因此,卡西姆·阿里提名約瑟夫暫代其職時,沒有人提出別的人選,要卡西姆·阿里另作考慮。「納裡曼呷附近停了一輛卡車。司機說他會載卡諾,把它帶出這個城市、這個邦。他會把它和那兩個馴熊師載回他們北方的老家,一直載到戈勒克布爾那邊,接近尼泊爾的地方。但那個卡車司機,他不敢來這附近接卡諾,他希望我們把熊帶去給他。但怎麼做,林巴巴?如何把這麼大的一隻熊帶到那裡?巡邏警察肯定會發現卡諾並逮捕它,他們也會逮捕我們,因為我們協助逃亡的熊。然後?然後怎麼辦?怎麼把它帶到那裡,林巴巴?問題在這裡,因此我們才想到易容改裝。」「卡諾的主人kahan hey ? 」我問。卡諾的主人在哪裡?

「嗒,巴巴!」吉滕德拉答,把那兩位馴熊師推上前來。

他們身上平常塗的亮藍色染料已被洗掉,所有銀質飾物也都全拿掉。長長的雷鬼式發絡和帶有裝飾的辮子藏在頭巾裡,一身素白的襯衫、長褲。那兩個藍色人拿掉裝扮,去掉塗料之後,似乎顯得無精打采,比我在貧民窟第一次見到的那兩個古怪傢伙,瘦小了許多。

「我問你,卡諾肯坐在平台上嗎?"「肯,巴巴!」他們自豪地說。

「肯乖乖坐多久?"

「一個小時,如果我們陪它,在它身旁,跟它講話的話,或許超過一個小時,巴巴,除非它得去撒尿。如果那樣,它總是會先講。」

「好。如果要它坐在移動的小平台上,有輪子的小平台上,它肯不肯?」我問他們。我解釋我構想中的那種平台或檯子,安在輪子上,供陳列水果、蔬菜等貨物,在貧民窟四處兜售商品的那種檯子,大家討論了一番,清楚我的意思,並且找到那種沿街叫賣用的推車,把它推到空地上。然後,兩位馴熊師興奮地左右擺頭,說會、會、會,卡諾會肯坐在那樣的移動檯子上。他們還說,可以用繩子把它固定在檯子上,只要他們先跟它解釋那是必要措施,它不會反抗。但他們想知道我的構想。

「剛剛與強尼走進來的路上,我經過老拉克什巴巴的作坊,」我立即解釋,「作坊裡點著燈,我看到他製作的一些像神雕像,有些很大,用混凝紙漿製成,因此不會太重,內部全部中空。我想那雕像夠大,足以套住卡諾的頭,如果它坐下,還足以蓋住它的身體,加上一些絲織品點綴,一些花環裝飾··一」

「所以……你認為……」吉滕德拉結結巴巴地說。

「我們應該把卡諾偽裝成象神,」強尼·雪茄斷言道,「把它放在手推車上,像尊象神像,一路推到納裡曼呷,這街道的中央。好點子,林!"「但象神節已在上個星期結束。」約瑟夫說,提到那個一年一度的節日。每年象神節時,數百尊象神像,有些小到可以捧在手裡,有些高達十米,由人捧著或推著穿過市區,來到昭帕提海灘,然後在將近百萬的圍觀人群中,將它們擲入海裡。「那時我就在昭帕提的人群中,時機已經過了,林巴巴。」

「我知道,我那時也在場,我就是從那個得到靈感。像神節過了,我想那沒關係。在一年哪個時候見到象神像,我想我都不會覺得有什麼奇怪。你們如果見到街上有人用手推車推著象神像,會起疑而發問嗎?"象頭人身的象神,堪稱是最受喜愛的印度教神,我想,如果有一小群人,推著手推車遊街,上面擺著一尊大大的象神像,不會有人攔住檢查。

「我想他說得沒錯,」吉滕德拉同意道,「沒人會對像神有意見。畢竟像神是破除障礙之神,na ? "印度教徒視象神為破除障礙之神和解決問題的大神,有困擾的人向它禱告,就和有些基督徒向自己的守護聖徒禱告差不多,它還是協助詩文創作的神。「把象神像推到納裡曼娜不會有問題,」約瑟夫的妻子瑪麗亞說,「但如何把卡諾改扮成象神,那才是問題。光是替它穿上那身女人衣服,就費了很大工夫。」「它不喜歡女人衣服,」一名馴熊師說,一副很有道理的樣子,「它是公熊1 ,你知道的,對這種東西很敏感。」

「但把它化裝成象神,他不會在意,」他朋友補充說,「我知道它會覺得那很好玩。它很喜歡引人注目,我得說。它有兩個壞習慣,除了那個,就是挑逗女孩。」我們用印地語交談,最後那句話他講得太快,我沒聽懂。

「他說什麼?」我問強尼,「卡諾有什麼壞習慣?"「挑逗,」強尼答,「挑逗女孩。」

「挑逗?他們在說什麼?"

「這個,我不是很確定,但我想——"「不,不要!」我打斷他,推掉這個疑問。「請……別告訴我那是什麼意思。」我環視週遭一張張緊挨在一起的期盼臉龐。看到這小小一群鄰居和友人,為那兩個走江湖賣藝的馴熊師,當然還有那只熊的問題如此操心,一時之間,我感到既驚奇又羨慕。那二話不說的集體投入,那毫無質疑的支持,甚至比我在普拉巴克老家村子所見到的合作更積極,更投入,這卻是我離開貧民窟,去過更舒適富裕生活後所失去的。在那之前,除了在我母親如山高海深的愛裡,我從未在哪個地方有過這樣的體會。因為我曾在那個林立破爛小屋的地方,既散發崇高情操又充滿不幸的地方,和他們一起體會過那種感覺,我一直想再重溫那感覺,一直在尋找那感覺。「哎,我其實想不出別的辦法,」我又歎了口氣,「如果只是用破布或水果或別的東西把它蓋住,然後把它按住,它會動,發出聲響。如果被他們看到,我們會被攔住。但如果把它化裝成象神,我們可以一路念誦、唱歌,圍在它身邊,發出聲音,極盡所能嘈雜的聲音。我想警察不會攔住我們。你覺得如何,強尼?"「我喜歡這辦法。」強尼說,開心地咧嘴而笑,很欣賞這計劃,「我想這計劃很好,可以一試。」

「對,我也喜歡這辦法。」吉滕德拉說,興奮地睜大眼睛,「但你知道,我們得快,卡車只願意再等一、兩個小時,我想是。」

1 先前卡諾在瞥局被拘留時.為了加強林的同情心,曾辯稱卡諾是母熊。

他們都點頭或左右擺頭表示同意,包括吉滕德拉的兒子薩提什、瑪麗亞,還有法魯克和拉格胡蘭,也就是因為打架而被卡西姆·阿里把兩人腳踩綁在一起懲罰的那兩個人,以及阿尤布和悉達多,也就是自我離開貧民窟後,負責主持免費診所的那兩名年輕人。最後,約瑟夫微笑,表示同意。我們走過愈來愈暗的小巷,來到老拉克什巴巴的作坊,一間由兩間小屋拼成的屋子,卡諾四肢著地,緩緩跟在我們身旁。我們進入那個老雕刻家的屋子時,他揚起花白的眉毛,裝出不理我們的樣子,繼續干他的活,替一段剛鑄好的宗教用建築雕帶磨砂、拋光。那雕帶是玻璃纖維材質,將近兩米長。他俯身長桌工作,長桌以數塊建築工人的厚木板綁縛而成,放在兩張木匠用的工作支架上。木屑和玻璃纖維屑呈小片狀和渦卷狀,佈滿桌面,連同混凝紙漿的皮撒在他光著的腳旁。數塊雕塑好的形體:頭、四肢、有著圓滾性感肚子的身軀,放在地板上,一大堆神聖的飾板、浮雕、雕像等物品之間。

他裝得還有點像。這個藝術家以脾氣壞著稱,最初他以為我們是來惡作劇或玩騙人把戲,嘲笑諸神和他。最後,三件事使他同意幫我們。首先是那兩位馴熊師激動求助象神,那排除障礙之神排難解疑的本事,感動了他。後來我們才知道,在諸天科l 抵之中,像神是老拉克什巴巴個人最喜歡的。第二個是強尼暗暗表示這任務或許不是這老雕塑師的創作本事所能勝任,反倒激起他不服輸的鬥志。拉克什巴巴大喊道,只要他想,他可以把泰姬瑪哈陵偽裝為一尊象神雕像,替熊易容改裝,對這個為全世界所知道且肯定的天才藝術家而言,根本是小事一樁。第三個,而且或許是影響最大的一個,就是卡諾本身。魁梧的卡諾,在屋外巷子裡似乎等得愈來愈不耐煩,便自行進入屋子,在拉克什巴巴旁邊四腳朝天躺下。這位壞脾氣的雕塑師,彎下腰搔它肚子,和它輕輕揮轉的手掌玩著,立即變成咯咯大笑的小孩。

最後他起身,把我們趕出他的作坊,只留下那兩位馴熊師和那只熊。木製手推車被推進屋裡,精瘦結實、頭髮灰白的老雕塑師拉下門上的蘆葦簾。

我們在外頭等,不安但興奮,趁這空檔交換彼此過去的遭遇,戳破誇大不實的傳聞。悉達多告訴我,貧民窟涯過最近一次雨季,損失甚小,未爆發嚴重疫情。卡西姆,阿里為慶祝第四個孫子出生,帶著一家大小回卡納塔克邦,他的鄉下老家。他身體硬朗,精神很好,所有人都這麼告訴我。妻子死於霍亂的吉滕德拉,似乎已從喪妻之痛復原,復原到碰上這種不幸者所可能復原的程度。他發誓終生不娶,但他工作、禱告、大笑,因而總是顯得神采奕奕。他兒子薩提什自媽媽死後,有一段時間性情陰鬱,動不動就和人吵架,所幸最後擺脫了悲痛冷漠的情緒,和一個女孩訂了婚。那是他在貧民窟有記憶以來就認識的女孩,因為太年輕,還不能娶進門,但婚約讓他倆喜上眉梢,讓吉滕德拉很開心,開心兒子有了奮鬥的方向。而那天晚上,那一群人,大家一個接一個,各以自己的方式稱讚約瑟夫這位洗心革面、重獲肯定的人,這位新領袖則不好意思地看著地下,只有在和站在身旁的瑪麗亞,一起難為情地微笑時,才抬起眼睛。

最後,拉克什巴巴掀開蘆葦簾,示意我們進去。我們擠成一團,走進金黃色的燈光中。看著那件完成的雕塑,急促的呼吸聲在我們之中響起,有人吸氣,有人吐氣。卡諾不僅被偽裝,還整個變身為象頭神。

一隻大頭套套在熊頭上,頭套下面,粉紅色軀殼罩著熊身,軀殼有著圓滾滾的肚子,伸出兩隻手臂。一條條淺藍色絲織品,圍繞神像基部,神像則安置在手推車上。一圈圈花環堆在推車平台上,套在神像脖子上,以蓋住頭與身軀的接合處。「它真的在裡面,那只卡諾熊?」吉滕德拉問。

一聽到他的說話聲,熊立即轉過頭來。我們看到活的象神轉動象頭,塗了顏料的眼睛盯著我們。當然,那是動物的動作,完全不像人的動作。整群人,包括我,又驚又怕,猛然抽動身子。跟著我們的小孩尖叫,退到大人的腿後、懷裡以求保護。「我的天啊!」吉滕德拉低聲細氣地說。

「哇,」強尼·雪茄同樣驚奇,「你覺得如何,林?"「我……很慶幸自己沒嚇呆。」我喃喃說道,望著那神像低下頭,發出低沉的吼聲。我強自回過神來,「快,行動!"我們把神像推出貧民窟,一群支持者隨行。一經過世貿中。自,進入通往後灣區那條林立民宅的林蔭大道,我們開始試探性地吟唱禱文。最靠近手推車的人,手放在推車上,幫忙推或拉車。位在邊緣的人,例如強尼和我,緊挨著別人,跟著吟唱。我們加快腳步,變成快走,吟唱變得更起勁。一時之間,許多幫忙的人似乎忘了我們是在偷偷運走熊,扯開嗓子,虔誠而激動地吟唱、應答,神情之投入,我覺得肯定和一個禮拜前他們真正護送象神時不相上下。

走著走著,我忽然想起這貧民窟竟不見流浪狗的蹤影,著實奇怪。我注意到幾條街上都不見流浪狗。想起卡諾第一次到這貧民窟時,狗群的狂暴反應,我忍不住向強尼提起這事。

" Arrey , kutta nahin . 」我說。咦,不見一隻狗。

強尼、納拉揚、阿里和其他幾個人聽到我這話,迅速轉頭盯著我,眼睛睜得老大,既驚且憂。果然,幾秒鐘後,一聲尖銳的長啤從我們左邊的人行道上突然傳來。一隻狗從隱身處竄出,一路狂吠撲向我們。那是只乾癟的雜種癲皮狗,體型比孟買大型鼠大不了多少,但吠聲大得足以穿過我們的吟唱聲。

當然,不消幾秒,就有更多流浪狗跟著狂吠。它們從左、右兩邊過來,有的單槍匹馬,有的成群結黨,惡狠狠地尖叫、嚎叫、低沉吼叫。為蓋住狗叫聲,我們吟唱得更大聲,時時刻刻盯著狗兒作勢要撲上猛咬的利嘴。

接近後灣區時,我們經過一處空地,一隊婚禮樂師穿著搶眼的紅、黃色制服,戴著飾有羽毛的高帽,正在那空地上排練歌曲。看到這小列遊街隊伍,他們心想,正好藉機練習行進中演奏的技巧,於是轉而加入我們的行列,跟在後面奏起一首當紅的宗教歌曲。演奏談不上特別悅耳動聽,但也足以振奮人心。我們的偷渡任務一下子變得聲勢浩大,熱鬧非凡,人行道上開心的小孩和虔信的大人,受到這氣氛感染,紛紛走下人行道,走向我們,加入吟唱行列,本就如雷鳴般的吟唱聲隨之更形浩大,隊伍人數暴增到一百多人。

鬧哄哄的人群和狗的狂吠聲,無疑讓卡諾不安,它在手推車上左右搖晃身子,哪裡聲音最大,頭就轉向那裡。途中我們經過一群巡邏警察,我大膽往他們一瞥,看見他們一動也不動站著,張著嘴,一起轉頭,瞧向經過的我們,好似嘉年華會上穿插表演的一排大嘴小丑假人。

一路喧鬧狂歡,感覺時間過得特別慢,我們終於來到納裡曼呷附近,看到奧貝羅伊飯店的高樓。我擔心甩不掉那支婚禮樂隊,於是跑向後頭,塞了一疊鈔票給樂隊團長,要他右轉,往臨海大道另一頭走去,不要再跟著我們。接近海時,他帶著團員右轉,我們則向左轉。或許是受到跟著我們這小列隊伍遊街大獲肯定的鼓舞,這隊樂師與我們分道揚鑲,走向燈光更明亮的臨海大道時,開始奏起混合舞曲。大部分群眾跳著輕快舞步,跟著他們走開,就連狗兒在被引到距離地盤太遠之後,這時也掉頭離開,悄悄回到骯髒陰暗的老窩。

我們沿著臨海大道,把手推車推往卡車停放的荒僻地點。就在這時,我聽到附近傳來一聲汽車喇叭聲。心想那是警察,我的心隨之一沉,緩緩轉頭看,結果看到阿布杜拉、薩爾曼、桑傑、法裡德站在薩爾曼的車子旁。他們把車子停在寬闊的鋪著砂礫的停車場,停車場裡空蕩蕩的,只有他們。

「你可以嗎,強尼?」我問,「從這裡開始由你負責,可以嗎?"「沒問題,林,」他答,「卡車就在那裡,我們前頭,你看!我們可以搞定。」「好,那我在這裡閃人,老哥,搞定後告訴我一聲,我明天會去找你。還有,看看能不能替我弄來一張那個通緝告示,兄弟!"「包在我身上。」我走開時,他大笑著說。

我穿過馬路,與薩爾曼、阿布杜拉等人會合。他們在停放於海堤附近的一輛納裡曼廂型車旁,吃著買來的外帶食物。我向他們打招呼時,法裡德把用過的餐盒、紙巾,從車頂一把推落停車場的砂礫地面。一股罪惡感,講究環保的西方人必定會生起的罪惡感浮上心頭,我的臉部肌肉不由得抽搐了一下。我在心裡提醒自己,路上的垃圾會有撿破爛者撿走,他們就靠撿垃圾維生。

「你們幹嘛搞那套表演?」我與他們一一寒暄後,桑傑問我。

「說來話長。」我咧嘴而笑。

「你們推的那尊象神,真是嚇人,」他說,「我從沒看過像那樣的東西。活像是真的,好像會動。我的宗教情懷一下子給勾起不少。告訴你,老哥,回家後,我要花錢請人點個香。」

「別賣關子,林,」薩爾曼催促,「那是為了什麼,yaar ?

「這個嘛,」我用快俠不快的低沉嗓音說,心知任何解釋聽來都會很扯,「我們得把一隻熊偷偷運出貧民窟,送到這個地點,就是這裡,因為警方發了通緝令要逮捕它。「偷偷運出什麼?」法裡德客氣地問。

「一隻熊。」

「什麼樣的……熊?"

「當然是跳舞熊。」我生硬地說。

「你知道嗎,林,」桑傑說,一邊用火柴棒剔牙,一邊開心地擠出怪臉,「你幹了件很扯的事。」

「你是在說我的熊?」阿布杜拉問,突然對我們的話題感興趣。

「對啊,去你的,都是你的錯,如果你想追究到底的話。

「為什麼說那是你的熊?」薩爾曼想知道。

「因為是我安排那只熊,」阿布杜拉答,「我把它送去林兄弟那裡,很久以前。」「為什麼?"「哦,就為了擁抱。」阿布杜拉大笑著說。

「別說!」我緊抿著雙唇說,用眼神示意他別談這事。

「熊個沒完沒了,到底在幹什麼?」桑傑問,「我們還在談熊嗎?"「媽的!」薩爾曼插話,從桑傑肩膀上方望過去。「費瑟一副很匆忙的樣子,而且帶了納吉爾來,看來有麻煩了。

一輛同樣是大使的車子壓過砂礫路面,在我們附近停下。再兩秒鐘,又一輛車停下。費瑟和埃米爾從第一輛車跳下,納吉爾、安德魯從第二輛衝上前來。我看到還有一個男子下了費瑟的車,等在那裡,盯著進停車場的路。我認出那是我朋友,面貌清秀的馬赫穆德·梅爾巴夫。另有一名男子,身材粗壯的幫中兄弟拉吉,與男孩塔裡克一起在第二輛車裡等著。

「他們到了!」費瑟來到我們身旁時,氣喘吁吁地宣佈。「我知道,他們照理明天才會到,但他們已經到了。他們剛和楚哈、楚哈的手下會合。」

「已經?多少人?」薩爾曼問。

「只有他們,」費瑟答,「我們如果現在動手,可以將他們一網打盡。他們幫中其他人在塔納參加婚禮,那就像是上天發出的信號之類的,那是我們最好的機會,但我們得快!"「真不敢相信。」薩爾曼低聲說,好似在喃喃自語。

我的胃一沉,硬邦邦地堵在肚子裡。我清楚知道他們在談什麼,那對我們而言代表什麼。幾天來一直有探子回報和傳言指出,瓦利德拉拉聯合會的楚哈一派,已與那名倖存的薩普娜殺手、那殺手的兩名家族成員,他的弟弟和姐夫搭上線。他們正計劃攻擊我們的組織,擴張地盤的幫派戰爭已白熱化,楚哈的黑幫聯合會和我們的聯合會水火不容,楚哈急於想吃下我們的地盤。

那些伊朗人和薩普娜殺手,埃杜爾·迎尼陰謀奪權失敗後脫逃的那些黨羽,得知這兩個幫派不和,抓住機會找上楚哈,想利用他的貪婪和野心向我們復仇。他們承諾供應武器新槍給他,答應把巴基斯坦海洛因買賣的門路、有利可圖的門路介紹給他。他們是叛徒:沒了埃杜爾·巡尼仍繼續運作的薩普娜殺手;未獲伊朗薩瓦克組織正式支持的伊朗人。恨把他們湊到一塊兒,他們想替死去的朋友報仇,他們的仇恨與楚哈的仇恨合流,心裡想的就是殺人。

鑒於情勢緊繃,久久不得化解,薩爾曼早已派人滲入楚哈的幫派。那人叫小湯尼,來自果亞的幫派分子,孟買黑社會對他一無所知。他提供內部情報給薩爾曼,就是他的情報,使薩爾曼開始提防那批薩普娜殺手、伊朗人,提防即將來襲的攻擊。費瑟證實他們已到楚哈家裡,我們每個人都知道,接下來薩爾曼會考慮的應對之道只有一個:開打、開戰,一舉殲滅那些薩普娜殺手和伊朗密探。然後幹掉楚哈,併吞他的地盤,拿下他的買賣。

「去他媽的!莫非是上天幫助我們?」桑傑高喊,灰白色的街燈下,眼睛閃閃發亮。「你確定?」薩爾曼問,皺起最嚴肅的眉頭,盯著年紀比他大的朋友埃米爾。「確定,薩爾曼。」埃米爾拉長聲調說,用手梳過他圓鈍頭頂上灰白的短髮。他邊說話邊用那隻手捻著他濃密唇鬢的須尾。「我親眼看見的。攻擊阿布杜拉的那些伊朗人半小時前到達。那些薩普娜混蛋,你知道嗎,他們已在那裡待了一天。他們早上到,小湯尼一知道,就以最快的速度告訴我們。我們在楚哈家旁盯他們,已經盯了兩個小時。小湯尼最近一次回報時,跟我說他們就要全部到齊,包括楚哈和他的心腹、薩普娜殺手、來自伊朗的傢伙。他們在等那些伊朗人到,然後攻打我們。很快,或許明天晚上,最晚後天。楚哈還調了別人來,他們正從德裡和加爾各答趕來。他們的計劃大概是同時攻擊我們約十個地方,使我們無法反擊。我要小湯尼回去,伊朗人一到就通知我們。我們如往常般盯著那個地方,然後我們見到他們走進去,大概是早了一天,但我們很確定。不久後,小湯尼出來,點了根煙。那是約定的信號。他們就是那批人,跟蹤阿布杜拉的那批人。現在他們全在那裡面,我們離開那裡只有兩分鐘。我知道還早,但我們得去。我們得現在動手,薩爾曼,在接下來的五分鐘內。」

「多少人,全部?」薩爾曼問。

「楚哈和他的手下。」埃米爾拉長聲調慢吞吞地回答。我想他輕、慢、含糊的說話方式,讓在場每個人勇氣大增:他遠不像,或似乎遠不像,我們其他人那麼緊張。「共有六人,其中一人是馬努,他很能打,一個人能撂倒哈襄家三兄弟。他堂哥畢奇楚也很能打,蠍子的綽號可不是浪得虛名。剩下的包括楚哈那個混蛋都很容易擺平,然後就是那些薩普娜殺手,有三個,來自伊朗的有兩個。總共十一個,頂多再加一、兩個。胡賽因正盯著那地方,如果再有人到,他會通知我們。」

「十一個,」薩爾曼喃喃說道,避開眾人目光,考慮眼前情勢,「我們……有十一個,加上小湯尼,十二個。但我們得扣掉兩個人,負責在楚哈家外面的街上把風,一邊一個,以便我們進入裡面時,如果警察響著警笛要來抓我們,他們可以拖延警方行動。我們進去之前,我會打個電話,把警察調開,但我們得非常確定。楚哈說不定還調來別的人手,因此我們至少得留兩人在外面。殺進那裡面我不怕,但我可不想再殺出來。胡賽因已在那裡,費瑟,在外面街上把風的另一人就是你了,行嗎?除了我們,不准讓任何人進出。」

「沒問題。」那年輕打手說。

「立刻去和拉吉檢查槍支,把槍準備好。」

「我來搞定。」他說,收走一些人的槍,小跑步到拉吉、馬赫穆德等著的車旁。「要有兩個人和塔裡克一起回哈德家。」薩爾曼繼續說。

「是納吉爾決定帶他一起來的,」安德魯插話,「費瑟與埃米爾來通報我們消息後,他不想把他留在那裡。我要他不要帶那小子來,但你也知道,納吉爾想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那就由納吉爾帶那男孩到索布罕·馬赫穆德位於維索瓦的家,看好他。」薩爾曼宣佈。「你跟他一起去。」

「惺,拜託,老哥!」安德魯抱怨,「為什麼非得是我負責那差事?為什麼我得錯過這次行動?"「我需要兩個人看好老索布罕和那男孩的安全。特別是那男孩,納吉爾不留下他是對的。塔裡克是攻擊目標,只要他還活著,這聯合會就仍是哈德的聯合會。如果讓他們殺了他,楚哈的威權會提升,殺了老索布罕也是。把那男孩帶離孟買,確保他和索布罕·馬赫穆德平安無事。

「但為什麼我得錯過這次行動,老哥。為什麼非得是我?派別人去,薩爾曼。讓我跟你去楚哈家。

「你要跟我吵?」薩爾曼說,氣鼓鼓地撅起嘴。

「不是,老哥,」安德魯任性地吼道,「我干,我帶那孩子走。」

「這下我們剩下八個,」薩爾曼斷言道,「桑傑和我,阿布杜拉和埃米爾,拉吉和小湯尼,法裡德和馬赫穆德——"「九個,」我打斷他,「我們有九個。」

「你該離開,林,」薩爾曼輕聲說,抬起眼睛迎上我的目光,「我正要請你搭出租車,傳話給拉朱拜,還有你護照工廠的那些小伙子。

「我不要離開阿布杜拉。」我不帶感情地說。

「或許你可以和納吉爾一起回去。」與安德魯交情甚好的埃米爾提議。「我離開過阿布杜拉一次,」我義正詞嚴地說,「我不要再犯,那像是命運安排的。我有預感,薩爾曼,預感不該離開阿布杜拉,我要參加,我也不要離開馬赫穆德·梅爾巴夫,我要跟他們一起,我要跟你一起。

薩爾曼盯著我,憂心沖忡地皺著眉。我忽然愚蠢地想起,他那稍稍歪斜的臉,一眼比另一眼稍低、鼻子因曾進人打斷而彎曲、嘴角帶疤,在心事重重而皺起堅定的眉頭時,反倒變得勻稱而帥氣。

「好。」他最終同意。

「搞什麼!」安德魯勃然大怒,「他可以去,我卻得去看小孩?"「別發火,安德魯。」法裡德安撫道。

「不,去他的!我受夠這個混蛋白人,老哥。哈德喜歡他,他去過阿富汗,那又怎樣?哈德死了,yaar ,哈德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放輕鬆,老哥。」埃米爾插嘴。

「輕鬆什麼?去他哈德的,也去他的白人!

「嘴巴放乾淨點。」我緊咬牙關,喃喃說道。

「要我幹嘛?」他問,把臉湊上來,一副要打架的樣子。「哈,去你老姐!這下我的嘴巴如何?喜不喜歡?"「我沒有姐姐。」我用印地語說,語氣平淡。一些人大笑。

「呢,或許我就去你老媽,」他咆哮道,「讓你有個新妹妹!"「夠了,」我低吼道,擺出要和他對干的架式,「舉起來!把你他媽的雙手舉起來!我們來打一場!"情況本會一團亂。我不是很能打,但我知道招式,我能給對方重重一擊。那幾年間,我如果真碰上麻煩,我不怕把冷冷的刀子戮進別人身體。安德魯很厲害,有槍在手上,他能要我的命。埃米爾繞到他身後,他右肩正後面挺他,阿布杜拉在我身旁類似位置站定,兩人對決,眼看就要變成群架。我們每個人都知道這點,但那個年輕的果亞人沒舉起雙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看來只是嘴巴耍狠,並不是真的那麼想動手。納吉爾出面打破僵局。他擠進我們兩人中間,抓住安德魯一隻手腕和衣領,我很瞭解那一抓的意思。安德魯若想掙脫,就得殺死這個魁梧的阿富汗人。納吉爾停住不動,待我投去叫人困惑的謎樣表情,半指摘、半驕傲,半憤怒、半紅著眼睛的感動,之後,隨即把那個年輕的果亞人往後推,穿過圍住的人群,來到車邊,將安德魯推進駕駛座,自己爬進後座,和塔裡克坐在一起。安德魯發動車子,掉轉車頭,高速駛向臨海大道,捲起砂礫和塵土。車子急速開過我身旁時,我看見窗邊塔裡克的臉。那是蒼白的臉,只有雙眼,像雪地裡野獸的爪印,洩漏心思或心情。

" Mai jata hu . 」車子經過後,我重複道。我去。眾人皆大笑。我不確定他們是在笑我口氣的激動,或笑這句印地語的簡單直接。

「我想我們懂你的意思,林,」薩爾曼說,「我想那很清楚,na ?我,我安排你跟阿布杜拉一組,守在屋後。楚哈家後面有條巷子,阿布杜拉你知道的。有兩條巷子與那後巷相交,其中一條巷子出去是大街,另一條巷子繞過轉角,通往那街區的其他房子。楚哈房子有後院,我看過,那裡有兩個窗戶,都裝了粗條鐵窗,只有一道門進出屋子。進門前得下兩個台階。你們兩個守住那地方。我們動手後,別讓任何人進入。如果預料得沒錯,他們會有一些人想從那裡逃走。守住那裡,別讓他們越過一步。在那裡,把他們擋住,擋在院子裡。我們其他人會從前面進去。槍準備得怎樣,費瑟?" 「七支,」他答,「兩支短獵槍、兩支自動手槍、三支左輪手槍。」

「給我一支自動手槍,」薩爾曼命令,「阿布杜拉,你拿另一支。林,你得和他共享那把槍。獵槍在屋裡不好用,屋裡又小又擠,而我們不希望誤射到自己人。獵槍就部署在外面街上,一旦需要時,給我們最大的火力掩護。費瑟,你拿兩支獵槍,一支給胡賽因。解決之後,我們會從後門離開,經過阿布杜拉和林。我們不從前面離開,所以,我們一進到裡面,看到想進來或出去的人,格殺勿論。另外三把槍給法裡德、埃米爾、馬赫穆德。拉吉,你得和我們共享。可以了嗎?

眾人點頭,輕輕左右擺頭,表示同意。

「各位,如果等下去,我們會有另外三十個人、三十把槍加入,這你們知道,但我們可能錯過將他們一舉殲滅的機會。事實上,我們已經講了太久,講了十分鐘。如果趁他們還不知情,現在就動手,又快又狠,我們能把他們幹掉,讓他們一個都逃不掉。我想解決他們,今晚立刻解決這件事,但要不要如此,我希望由你們決定,如果你們覺得還沒準備好,我不希望逼你們進去。你們想再等更多人手加人,或現在就走?" 大夥一個接一個開口,很快都表示了意見,大部分只說了一個字」Abi " ,意為現在。薩爾曼點頭,然後閉上眼睛,用阿拉伯語喃喃禱告。再度抬起頭時,他神情堅定,首次毫無猶疑的堅定,眼神熊熊燃著怒火,冒著他一直不想染上身的猙獰殺氣。" SaalChau 。lirn,nat. 」他說,看著每個人的眼神。真理……與勇氣。" Saatch aur himmat.」他們答。

眾人未再開口,拿起槍坐進兩輛車,駛往短短幾分鐘路程外,位於熱鬧的薩達爾·帕特爾路上的楚哈家。還未能釐清思緒,甚至還未能清楚思考自己在做什麼,我就已經和阿布杜拉攝手攝腳走在狹窄的暗巷裡,巷子暗得讓我能感覺到眼睛是如何使勁在睜大。然後我們翻過垂直的木圍籬,落在敵人屋子的後院裡。

我們在漆黑中站在一起一段時間,查看發亮的表面,讓眼睛適應環境,同時豎起耳朵仔細聽。阿布杜拉在我耳邊悄聲說,那聲音讓我嚇得差點跳起。

「沒事,」他低聲說,聽起來像羊毛毯子的寒翠聲,「這裡沒人,附近沒人。」「看來很安全。」我答,意會到自己壓低嗓子的說話聲,因怕得喘息而略顯粗啞。窗子或屋子的藍色後門外都沒有燈光。

「這下,我信守承諾了。」阿布杜拉神秘兮兮地悄聲說。

「什麼?"

「你要我答應你,我要殺楚哈時,一定要找你一起幹,還記得嗎?"「記得,」我答,心臟跳得比健康心臟還要快,「你要小心,我想。」

「我會小心,林兄弟。」

「不是,我是說,你對生活中所盼望得到的東西要小心,na ? "「我會試試看這門能不能打開,」阿布杜拉湊在我耳朵旁低聲說,「如果可以,我會進去。」

「什麼?"

「你在這裡等著,待在門附近。」

。什麼?"

「你在這裡等著,待在——"

「我們兩個都該留在這裡!」我激動而小聲地說。

「我知道。」他答,像潛行跟蹤的豹,輕輕移向門處。

我悄悄跟上去,但動作較笨拙,比較像是只睡了長覺醒來、身體僵硬的貓。我來到往下通往藍門那兩階寬台階時,看見他打開那門,一下子竄進屋裡,像猛撲而下的鳥瞬間掠過的影子。他關上門,未弄出一點聲響。

我獨自一人在漆黑中,從腰背部的刀鞘抽出小刀,右手緊握住刀柄,刀尖朝下。我盯著漆黑的院子,把全副注意力放在心跳上,想靠意志力放慢過快的心跳。一段時間後,果然奏效,我感覺心跳次數變少。隨著腦海裡只繞著單單一個靜態的念頭,我的心情隨之更為平靜。那念頭就是哈德拜,還有他曾一再向我提起的那句錢言:為了對的理由,做了不對的事。而在我身處於愈來愈恐怖的漆黑中一再念著那句話時,我知道,這場對付楚哈的戰鬥,這場戰爭,這場權力爭奪,和古往今來任何地方的任何鬥爭始終沒有兩樣,永遠都是不對的。

薩爾曼和其他人,一如楚哈、那些薩普娜殺手、他們其他所有人,全自以為他們的小小王國使他們成為老大,他們的權力鬥爭使他們握有呼風喚雨的權力。其實沒有,那些東西沒這能耐。那時候,我把這點看得非常清楚,讓我覺得就像是弄懂一個數學定理般。讓人成為老大的王國只有一個,就是人自己靈魂的王國。真正具有意義的權力只有一種,就是改善世界的權力。只有像卡西姆·阿里、強尼·雪茄之類的人,才是這樣的老大,才擁有這樣的權力。

我不安且害怕,耳朵貼著門,使勁想聽到屋裡阿布杜拉或其他人的動靜。盤旋在我心裡的恐懼,不是恐懼和死。我不怕死,我怕的是傷重到無法走路或看不見,或因為其他理由,逃不掉敵人的追捕。我最怕的就是被捕,再度被關起來。耳朵緊貼著門時,我祈禱不要遭到會讓我失去行動能力的傷害。就讓那在這裡發生,我祈禱,讓我握過這一次,或讓我死在這裡……我不知道他們從哪裡蹦出來,我感覺有不只一隻手碰我,然後聽到一個聲響。兩名男子把我猛然翻過來,重重摔在門上。我出於本能,伸出右手攻擊。" Chaku ! Chaku ! 」其中一人大喊。刀子!刀子!

我把小刀往上揮,但揮得不夠快,無法傷到他們。一名男子掐住我的喉嚨,把我釘在門上。那人高大,而且很壯。另r 一名男子用雙手想逼我放掉小刀,他沒那麼壯,無法讓我放下武器。然後,又一名男子從黑暗處跳下階梯。多了兩隻手幫忙,他們扭彎我緊握的手,迫使我丟下小刀。

「Gora kaun hai ? 」那個新來的人問。這個白人是誰?

「Bahinchudh ! Malum nahi . 」那個壯漢答。這個王八蛋!我不認識。他盯著我,困惑之情顯露於臉上。突然間碰上一個佩戴小刀、貼著門的外國人,讓他困惑起來。

「Kaun hai tum ? 」他以近乎友善的口吻問。你是誰?

我沒答。我心裡只想著,要想辦法向阿布杜拉示警。我搞不懂他們怎能不發出聲響就摸到我身邊。後院院門開關時想必安靜無聲,他們的鞋子或印度涼鞋,想必是柔軟的橡膠鞋底。總之,我讓他們神不知鬼不覺摸七來制伏我,我得向阿布杜拉示警。我突然使勁掙扎,好似想掙脫。他們中計,三人全對我大吼大叫,六隻手抓著我,把我重重摔向藍門。其中一個較矮小的男子竄到我左邊,把我的左臂按在門上。另一個矮小男子抓住我的右臂。扭打之中,我把穿著靴子的腳往門重重瑞了三下。阿布杜拉肯定聽到了,我心裡想,行了……我向他示替了……他一定知道出狀況了……" Kaun hai tum ? 」那個壯漢又問。他收回掐住我喉嚨的手,窩成拳頭,停在我腦袋邊,我視線的最上緣,作勢要揍我。你是誰?

我還是不回答,死盯著他。他們的手,像鐐銬般硬,把我固定在門上。他出拳砸向我的臉。我使勁把頭稍微撇開,但顆部、臉頰還是中了拳。他手指上戴了戒指,也或者戴了指節銅套。我看不到,但感覺到堅硬的金屬在骨頭上劃出口子。「你在這裡幹什麼?」他用英語問,「你是誰?

我不講話,他又出拳,我臉上挨了三拳。我知道這個……我心想。我知道這個……我回到監獄,回到澳大利亞,回到那個懲戒隊,拳頭、皮靴、警棍。我知道這個……他停下,等我開口。那兩個較矮小的男子朝他咧嘴而笑,然後朝我咧嘴而笑。Aur ,其中一人說。繼續,再打。那個壯漢往後退,朝我身體猛揮拳。那是緩慢、從容、很有職業水平的幾拳。我感覺體內空氣被抽掉,彷彿生命本身開始從我身上流掉。他往前移,貼近我的胸膛、喉嚨和臉。我感覺自己涉水走進遭擊敗的拳擊手搖搖晃晃倒下的那片黑水。我完蛋了,完了。

我不氣他們,是我自己沒搞好。我讓他們不知不覺摸上來制伏我,很可能是走過來制伏我。我是去那裡打鬥,理該有所防備。錯在我,我不知怎麼沒察覺到他們,把事情搞砸,那是我自己的錯。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向阿布杜拉示警。我無力地踢著身後的門,希望他聽到,逃掉、逃掉、逃掉……我落進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整個世界的重量跟著我一起掉下。踢門時,我聽到叫聲,我感覺到阿布杜拉打開門,我們掉進門後撞上他。我眼中有血,眼睛腫起,漆黑之中,我聽到有人開了兩槍,看見閃光。然後,整個世界一片光亮,有人開了另一道門。我眨眼望向那亮光,看見幾名男子朝我們衝來。那人再度開了兩槍、三槍,我從那個壯漢身下翻出,看見我的小刀,就在我的眼睛旁,在敞開的藍門附近地板上閃閃發亮。我伸手欲抓住刀子時,其中一個矮小男子想爬過我身上,爬出門。我想都沒想,就把刀往後一揮,刺進他臀部。他尖叫,我爬上去,揮刀劃過他眼睛附近的臉皮。真是不可思議,些許別人的血,或大量別人的血,如果你應付得來的話,竟能讓你臂力大增,讓你發疼的傷口因腎上腺素分泌而不覺疼痛。我火冒三丈,渾身是勁,猛然轉身,看見阿布杜拉和兩人扭打成一團。房間地板上躺著人,我算不出有多少。僻啪、噠噠的槍聲,從四周、從上面、從屋裡其他房間傳來。他們似乎是同時從幾個地方進入屋子,四周傳來叫喊聲、尖叫聲。我聞到這房間裡有尿味、屎味、血腥味。有人腹部受傷,我希望那不是我,我左手拍打自己的肚子,尋找傷口。

阿布杜拉正和那兩名男子打得難分難解,又是摔、又是挖眼睛、又是咬。我正想爬過去,就感覺到有隻手抓住我的腿,把我往後拉。手勁很大、非常大,是那個壯漢。他已中槍,我很肯定,但他襯衫或長褲上都見不到血漬。他拉著我,像拉著陷入網子的烏龜。來到他身邊時,我舉起小刀刺向他,但他先我一步出手,掄起拳頭打中我的右翠丸。他未能一擊致命,一擊中的,但那一擊還是讓我痛得縮起身子滾到一旁。我感覺到他猛然爬過我身旁,以我的身體為支點,勉強站起身子。我往後滾,吐出膽汁,看見他站起來,往阿布杜拉跨出一步。

我不能讓那發生。我的心已有太多次因想到阿布杜拉的死,想到他獨自一人身陷槍林彈雨裡而惶惑不安。我忍住疼痛扭動身子,在地上掙扎著想起身,兒次滑倒,身上流血,最後終於跳起,把刀子插進那壯漢的背裡。刺中背部上方,緊鄰肩腳骨的下緣。我感覺到刀子下的骨頭顫動,刀尖被震得偏向肩膀。他真壯,我掛在他背後的刀子上,他拖著我又走了兩步,身子才一軟倒下。我倒在他身上,抬頭看阿布杜拉。他的手指插在一人眼裡,那人頭往後仰,靠在阿布杜拉的膝蓋上,下巴松垂,脖子像點燃的引火物般劈啪作響。

有人拉住我,把我拉往後門。我出手攻擊,但強而有力的手輕輕扳下我手上的刀。然後我聽到有人說話,馬赫穆德·梅爾巴夫的聲音,我知道我們安全了。「快,林。」那個伊朗人說,口氣急切,在剛剛一番嘶吼、血腥的廝殺後,似乎顯得太小聲。

「我需要槍。」我小聲而含糊地說。

「不,林,結束了。」

「阿布杜拉呢?」馬赫穆德把我拖進後院時,我問。

「他在忙,」他答。我聽到屋裡的尖叫聲一個個戛然而止,像夜色籠罩寂靜的湖面時,鳥兒一個個悄然無聲。「能不能站?能不能走?我們得立刻離開!" 「可以!沒問題。」

我們來到後院院門時,我們的人一排衝過我們身旁。費瑟和胡賽因中間扶著一個人,法裡德和小湯尼也扶著一人,桑傑右肩扛著一個人,把那人緊按在他胸膛和肩膀上,邊走邊吸泣。

「薩爾曼死了。」馬赫穆德嚴肅說道,在我們讓路給快步跑過的他們時,眼睛隨著我目光移動。「拉吉也是,埃米爾受重傷但還活著,不過傷得很重。」

薩爾曼,哈德聯合會裡最後一個明理之人,最後一個哈德類型的人。我快步走向小巷那頭,等著的車子旁,感覺自己的生命一點一滴流失,就像那個壯漢把我頂在門上猛揍時一樣。結束了,那個老派黑幫聯合會跟著薩爾曼一起走了,一切都變了。我望著與我同車的人:馬赫穆德、法裡德、受傷的埃米爾。他們打贏這場戰爭。薩普娜殺手終於被剷除殆盡。以薩普娜之名開始的一章,打打殺殺的一章,永遠闔上。哈德的仇報了。埃杜爾·巡尼背叛、奪權的陰謀,終於被徹底消滅。而那些伊朗人,阿布杜拉的敵人,再也構不成威脅:他們安靜無聲,就和阿布杜拉正……忙著的那間血腥、沒有尖叫的屋子一樣安靜。楚哈的幫派被殲滅。邊界戰爭結束,結束了,命運輪盤轉了整整一圈,一切都將改觀。他們贏了,但他們全在哭,他們全部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