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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天還沒亮,納吉爾就叫醒我,黎明第一道惺忪的陽光射進漸漸退去的夜色裡,我們走出門。到了機場,下了出租車,我們看到哈德拜和哈雷德站在國內線航站大廈的入口附近,但我們沒跟他們打招呼。哈德已安排好複雜的行程,會把我們從孟買送到巴基斯坦境內靠近阿富汗邊界的圭達,途中我們會換四種交通工具。他指示我們時時刻刻要表現得像獨行的旅人,而這樣的旅人,絕不該向別人打招呼。我們要與他一同橫越三國邊界,從事一二十件不法活動;要與他一同介入戰爭,介入阿富汗自由穆斯林游擊戰士與強大蘇聯之間的戰爭。他打算完成他的使命,但也有失敗的心理準備。他已打點妥當,我們之中若有人在任何階段遇害或被俘,絕不會讓人循線摸回孟買。

那是趟漫漫長路,在緘默之中展開。納吉爾一如以往烙守哈德拜的指示,從孟買到卡拉奇的第一段行程中一語未發。但我們各自住進昌德尼飯店的房間後,過了一小時,我聽到輕輕的敲門聲。門開不到一半,他就閃身進來,身子往後一頂,關上門。他十分激動,眼睛睜得老大,神色焦慮,近乎狂躁。他表現出來的害怕使我不安,有些厭惡,我伸手搭在他一邊的肩膀上。

「放輕鬆,納吉爾。瞧你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讓我很不安,兄弟。」儘管他不完全理解這些話,他還是看出了我微笑背後的傲慢。他緊咬牙關,露出叫人費解的決心,皺起眉頭,狠狠看著我。這時我們已是朋友,納吉爾和我。他已向我敞開.自胸。但對他而言,友誼表現在為朋友所做、所忍受的事情上,而不是在朋友共享、喜愛的東西上。面對他的認真嚴肅,我幾乎都是回以戲謔和不在意,因而使他感到不解,甚至難過。諷刺的是,我們其實是差不多陰鬱、嚴肅的人,但他的陰鬱嚴肅太過鮮明,鮮明到讓我把自己從嚴肅中喚醒,激起我惡作劇的念頭,並挖苦他的幼稚舉動。

「俄羅斯人……每個地方。」他說,說得很輕,但鼻息粗重,顯得很激動。「俄羅斯人……什麼都知道……知道每個人……花錢查探所有動靜。」

「俄國間諜?」我問,「在卡拉奇……」

「在巴基斯坦每個地方。」他點頭,側頭往地板啤了一口唾沫。我不清楚這動作是表示不屑,還是祈求好運。「太危險了!不要跟任何人講話!你去……法魯達館……博赫裡市集……今天……saade char baje 。」

「四點半,」我重複道,「你要我在四點半到博赫裡市集的法魯達館,跟某人見面?是不是這樣?你要我跟誰見面?"他露出淡淡的苦笑,然後打開門,迅速瞥一眼走廊,隨即閃到門外,就像他進來時那般迅速、無聲。我看手錶,一點鐘。我還有三個鐘頭要消磨。先前為了走私護照,埃杜爾,迎尼給了我一條他獨創的藏錢帶。那帶子以堅韌、防水的乙烯基塑料製成,比一般藏錢帶寬了幾倍,貼著肚子纏在腰上,最多可放十本護照和大筆現金。到卡拉奇的第一天,那帶子裡裝了四本我的護照。第一本是英國護照,用來購買機票、火車票,還有應付住房登記。第二本是全新的美國護照,哈德拜要我用它進入阿富汗執行任務。另外兩本是瑞士、加拿大護照,以防萬一用得上。裡頭還有一萬美金的應急現金,也是我接下這趟危險任務的部分酬金。我把這條厚厚的藏錢帶繫在腰上,用襯衫蓋住,將彈簧小折刀插進褲子後面的刀鞘,出門去熟悉這城市。

天氣炎熱,比平常暖和的11 月天還熱,不合時節的一場小雨使街上冒出蒸騰的熱氣,眼前一片霧濛濛。那時候卡拉奇是個緊繃而危險的城市。軍事執政團在巴基斯坦掌權已有幾年,並處決了民選總理祖菲卡·阿里·布托,一直都以分化策略治理國家。他們利用不同民族、不同宗教族群間根深蒂固的不滿,煽動暴力衝突,藉此穩固政權。他們鼓動本土族群,特別是信德人、普什圖人、旁遮普人,對付名叫莫哈吉爾人的移民族群,即巴基斯坦脫離印度獨立時、湧入這新國家的移民。軍方以武器、金錢,以及操縱司法,偷偷支持這些敵對族群裡的激進分子。一旦這些人受煽動而挑起暴動,軍方將領即下令警方開槍鎮壓,然後再動用軍隊壓制警察鎮暴所激起的民間怒火。軍隊藉此偷偷挑起血腥衝突,塑造出唯有靠他們才能維持秩序與法治的形象。屠殺、仇殺輪番上演,手段愈來愈殘酷,綁架、折磨變成家常便飯。某族群的狂熱分子擄走另一族群的支持者,予以百般折磨。許多人被擄走後慘死於折磨。有些人從此失蹤,屍體下落不明。某族群或另一族群的勢力大到足以威脅這致命遊戲的均衡時,軍方即在該族群內部挑起暴力衝突,以削弱其勢力。狂熱分子於是開始把矛頭對淮自己人,殘害自己的族群。

當然,不管巴國有什麼樣的政權上台或下台,新的暴力與報復每輪迴一次,都只有軍方勢力會更為壯大,只有軍方掌有真正的權力。

儘管情勢如此緊繃,但也正因為這樣,才讓卡拉奇成為做生意的好地方。刀卜些軍方將領就像黑幫,而且是沒有種、沒有格調或不講義氣的黑幫。他們靠武力奪下國家,以槍桿子挾持所有百姓,大肆搜括財富。他們一掌權,就立即告知各大強權和其他武器製造國,巴基斯坦軍隊樂於和他們做生意,而那些文明國家也熱情回應。於是,多年來,接受巴國官方款待而到卡拉奇兜售軍火的美國、英國、瑞典、意大利和其他國家的軍火販子不絕於途。同樣汲汲於和將領的心腹談成交易的,還有非法活動人士——黑市販子、軍火走私者、盜匪和傭兵。這些來自不下五十個國家的外國人,湧入咖啡館和飯店,個個懷著犯罪、冒險之心。

在某種意義上,我和他們同類,和他們一樣前來劫掠,和他們一樣要從阿富汗的戰爭中牟利。但與他們為伍,教我不舒服。三個小時裡,我從某餐廳來到某飯店,再換到某茶館,坐在想大發橫財的成群外國人附近或當中。他們的談話圍著自己的利害打轉,令人心寒。其中大部分人開心地推斷,阿富汗戰爭還有好些年才會結束。無可否認,巴國軍方高層受到的壓力頗大。謠傳貝娜齊爾·布托,那位遭處決的總理的女兒,打算從流亡地倫敦返回巴基斯坦,來領導民主聯盟對抗軍事執政團。但這些唯利是圖的人抱著些許僥倖和老謀深算的共謀心理,希望軍方掌控巴國和行之有年的貪腐管道再多個幾年。

他們談到「經濟作物」——違禁品和黑市商品的暱稱。在巴基斯坦、阿富汗的整條邊界上,這類貨物需求很大。香煙,特別是混合煙絲的美國煙,在開伯爾山口的賣價,比已然高漲的卡拉奇煙高了十五倍。各種藥物的販賣利潤逐月遞增,雪衣奇貨可居。有個膽子很大的德國盜匪從慕尼黑開了一輛奔馳卡車來到白夏瓦,車上載滿德國陸軍多出來的高山制服,還搭配整套保暖內衣褲。他賣掉那批貨,包括那輛卡車,獲利四倍。買家是個受西方諸強權和機構(包括美國中情局)支持的阿富汗軍閥。刀卜批厚重冬衣從德國經奧地利、匈牙利、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土耳其、伊朗,千里迢迢運到巴基斯坦,最後卻沒發給在冰天雪地阿富汗山區作戰的穆斯林游擊戰士,反倒存放在那位軍閥位於白夏瓦的倉庫裡,打算等戰爭結束後再使用。這個叛教徒和他的小股部隊待在安全要塞裡保存實力,盤算著別的部隊擊退俄軍之後,再出動部隊奪權,坐收戰爭的果實。

這個軍閥有中情局注入大筆資金,又不惜高價買進物資,對卡拉奇的外籍機會主義者而言,代表了一個新商機。得知這個新商機,他們個個摩拳擦掌,想進場大賺投機錢。那個下午,關於那個大膽德國人和他那一卡車高山制服的故事,我就聽到大同小異的三個版本。那些外國人替一批批罐頭食品、一包包拉絨羊毛、一貨櫃又一貨櫃引擎零件、整倉庫滿滿的二手酒精爐、一批批從刺刀到榴彈發射器的各式武器尋找買家,敲定買賣後,就在自己的圈子裡轉述這故事,就像著了魔,近乎對淘金的狂熱。每個地方,每個聊天場合,我都聽到那惡毒而令人憤慨的話,如口頭禪般掛在每張嘴上的話:只要這戰爭再打上一年,我們肯定會發大財……我苦惱、沮喪,很想大叫發洩,便走進博赫裡市集的法魯達館,點了一杯顏色鮮艷的甜飲,名字就叫法魯達甜飲。這飲料甜得叫人發膩,由白麵條、牛奶、玫瑰花香料和其他幾種糖漿調製而成。孟買董裡區哈德拜家附近的費爾尼館同樣以美味的法魯達飲品而聞名,但比起卡拉奇法魯達館供應的這項著名甜飲,就遜色多了。有人把那高高一杯透著粉紅、紅、白顏色的甜奶端到我右手旁,我以為那是侍者,抬起頭想致謝,結果發現是哈雷德·安薩裡,他捧著兩杯飲料。

「看起來,你似乎需要比這還烈的東西,老哥。」他說,面帶微笑,淺淺而哀傷的微笑,然後在我旁邊坐下。「怎麼回事?另外出了什麼問題嗎?"「沒事。」我歎口氣,回以微笑。

「別這樣,」他堅持,「說來聽聽。

我望著他那坦率、沒有心機的帶疤臉龐,頓時想起哈雷德瞭解我更勝於我瞭解他。我在想,如果我們兩人角色互換,換成他如此心事重重地進入法魯達館,我會注意、明白他碰上多大的麻煩嗎?大概不會。哈雷德常常一臉陰鬱,我大概不會特別注意到他的心煩。

「哎,只是小小地反省自己而已。我出外查看了一番,到你告訴我的部分茶館、餐廳,到黑市販子和傭兵常出沒的某些地方,瞭解了一下。結果很讓我沮喪。這裡有許多人希望這場戰爭永遠打下去,根本不在乎誰會丟掉性命或誰在殺人。「他們在賺錢,」他聳聳肩,「那不是他們的戰爭。我本來就不期待他們關心。現實就是如此。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錢的問題。」我皺起眉頭,尋找合適的語句,而非尋找教我說出那些語句的情緒。「只是,你如果想界定什麼是病態、真正病態的人,你做出的事可能比那些希望戰爭打得更久的人還槽糕。

「而……你覺得……簡直就是同流合污……簡直就和他們一樣?」哈雷德輕聲問,低頭望進他的杯子。

「或許是,我不知道。你知道的,如果我在別的地方聽到別人這樣說,我連想都不願意想。我如果不在場,如果不是自己正在做同樣的事,我不會心煩。」「並不完全一樣。」

「是完全一樣,差不多一樣。哈德付錢給我,所以我和他們一樣在發戰爭財,而且我把新東西偷偷帶進一場狗屁戰爭裡,這一點和他們沒啥兩樣。」

「而你或許已開始問自己到底在這裡幹什麼?"「那也是。我如果告訴你我還是一頭霧水,你相信嗎?老實說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接這任務。哈德要我當他的美國人,我照辦,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我們沉默片刻,在生意興隆的法魯達館裡各自吸飲冷飲,聆聽週遭的喧嘩聲和吱吱喳喳談話聲。有台手提大收音機正在播放烏爾都語的浪漫情歌。我聽到附近顧客的交談,用到三或四種語言。我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麼,甚至也無法聽出他們用哪種語言交談:俘路支語、烏茲別克語、塔吉克語、法爾西語……「好吃!」哈雷德說,用長匙從杯裡舀起麵條,放進嘴巴。

「對我來說太甜了。」我回應他,但還是喝了這飲料。

「有些東西本來就應該太甜。」他答,邊吸吸管邊向我眨了個眼。「法魯達如果不是太甜,我們就不會喝。」

我們喝完飲料,走進傍晚的陽光,在門外停下點煙。

「我們分頭走。」哈雷德劃了根火柴,用手護住,讓我點煙,同時小聲說道,「沿著那條路,往南一直走,幾分鐘後我會趕上。別說再見。」

他轉身走開,走到馬路邊緣,走進人行道與汽車之間行色匆匆的人潮裡。我轉身朝反方向走去。幾分鐘後,在市集邊緣,一輛出租車急駛到我身邊停下。車後門打開,我跳進去,坐在哈雷德旁邊。前乘客座坐著另一名男子,三十出頭,深褐色短髮從高而寬的額頭往後梳。深凹的眼睛是暗褐色,暗到近似黑色,直到直射的陽光穿過虹膜,才讓人看出眼眶裡轉動的土褐色。他的眼睛直視前方,透著睿智,兩道黑眉幾乎要在中央相接。鼻子挺直,往下是短短的上唇、堅定剛毅的嘴、渾圓的下巴。那人顯然在那天刮了鬍子,而且大概是不久前刮的,下巴上有著整齊分明的藍黑色胡茬輪廓,讓臉的下半部看起來很暗。那是張方正、對稱、堅定的臉,在堅毅上,乃至比例上,都令人激賞,甚至每個突出的部位都令人激賞。

「這位是艾哈邁德·札德,」出租車駛離時,哈雷德介紹道,「艾哈邁德,這位是林。」我們握手,以同樣的坦率和親切相互打量。要不是那個奇特的表情——眼睛瞇成一條縫,臉頰浮現出微笑的線條,他那張堅毅的臉大概會叫人覺得嚴厲不可親近。只要是處於專注、戒備的情況下,艾哈邁德·札德總會露出那種好像在一群陌生人裡尋找朋友的表情。那是叫人卸下心防的表情,教我立刻就有好感的表情。「我聽過許多你的事。」他說,放開我的手,把手臂靠在出租車的前座上。他的英語說得不流利,但清楚,腔調是混合了法語、阿拉伯語的動聽北非腔。

「我想不全是好事。」我說,大笑。

「你比較喜歡別人說你壞話?"

「我不知道。我朋友狄迪耶說,在背後讚美人很不可取,因為你無法替自己辯解的事,就是別人對你的讚美。」

" D'accord (沒錯)! 」艾哈邁德大笑,「正是!

「嘿,說到這我倒想起來了。」哈雷德插話,手在幾個口袋裡翻找,最後找出一封折起的信封。「我差點忘了,我們離開之前那晚,我遇見狄迪耶。他在找你。我不能告訴他你在哪裡,所以他要我轉交這封信給你。」

我收下折起的信封,迅速塞入襯衫口袋,打算獨處時再看。

「謝了。」我低聲道,「怎麼樣?我們要去哪裡?"「去一座清真寺。」哈雷德答,帶著那哀傷的淺笑。「我們要先去接個朋友,然後去見哈德和其他一些跟我們一起越過邊界的人。」

「會有多少人一起越過邊界?"

「我想是三十個左右,等我們全部到齊的時候。他們大部分都已經在圭達,或邊界附近的查曼。我們明天走,你、我、哈德拜、納吉爾、艾哈邁德,還有一個人,馬赫穆德。他是我朋友,我想你不認識他,幾分鐘後你會見到他。」

「我們是小型聯合國,non (對不對)? 」艾哈邁德問,語氣裡已表示了肯定的答案。「阿布德爾·哈德汗來自阿富汗,哈雷德來自巴勒斯坦,馬赫穆德來自伊朗,你來自新西蘭,呢,對不起,你現在是我們的美國人,而我來自阿爾及利亞。」

「不只,」哈雷德補充道,「我們有個人來自摩洛哥,有個人來自波斯灣,有個人來自突尼斯,兩個人來自巴基斯坦,一個人來自伊拉克。其他全是阿富汗人,但是來自阿富汗的不同地區,各屬不同的少數民族。」

" Jihad 怪戰)。」艾哈邁德說,臉上笑容嚴肅,幾乎叫人害怕。「聖戰,這是我們的神聖義務,抵抗俄國入侵者,解放穆斯林土地。」

「別讓他說個沒完,林。」哈雷德皺了皺眉,「艾哈邁德是個共產主義者,接下來他會用老毛和列寧痛擊你。」

「你不覺得有點……違背個人原則?」我問,冒著觸怒的風險,「去對抗社會主義軍隊?"「什麼社會主義者?」他反駁,瞇起眼睛,更為火大。「什麼共產主義者?請別誤解我,俄羅斯人在阿富汗也做了一些好事——"「他在這點上沒錯,」哈雷德打斷他的話,「他們建造了一些橋樑、所有幹道、一些學校和大學。」

「還有用來供應淡水的水壩、發電站——所有好事。他們做這些事來幫助阿富汗時,我支持他們。但他們入侵阿富汗,用武力改變這國家,就拋棄了他們堅信的所有原則。他們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不是真正的列寧信徒。俄羅斯人是帝國主義者,我代表馬克思、列寧、老毛和他們作戰——"「還有阿拉。」哈雷德咧嘴而笑。

「對,還有阿拉。」艾哈邁德認同,露出白齒對我們微笑,用手掌拍打椅背。「他們為什麼要入侵?」我問他。

「這個問題哈雷德可以解釋得更清楚。」他答,推推這位打過幾場戰爭的巴勒斯坦老兵出來代答。

「阿富汗很有價值,」哈雷德開口道,「沒有龐大的石油礦藏、黃金或其他引人凱靚的東西,但仍然很有價值。俄羅斯人要它,因為它與俄羅斯接壤。他們曾試圖通過外交手段,通過整套援助方案、纖困計劃和所有類似行動,掌控阿富汗。然後他們扶植自己人在那裡掌權,架空政府。因為冷戰和那個刻意營造危急局勢的邊緣政策,讓美國人非常不滿,便轉而支持那些對俄羅斯傀儡非常火大的人,就是伊斯蘭宗教學者之類的,來推翻親俄勢力。那些留著長鬍子的人無法忍受俄羅斯人改變他們的國家——讓女人出外工作、上大學、不穿罩住全身的長袍在外頭四處晃蕩。美國人主動表示願意給他們槍支、炸彈、錢,讓他們拿去攻擊俄羅斯人,他們欣然接受。一陣子之後,俄羅斯人決定撕開偽裝,派兵入侵。於是戰爭爆發。」

「而巴基斯坦,」艾哈邁德·札德總結道,「他們凱覷阿富汗,因為他們成長得很快,太快了,需要土地。他們想將兩國合併成一個大國。而因為那些軍方將領的關係,巴基斯坦站在美國這一邊,美國也幫他們。美國人如今在巴基斯坦各地的伊斯蘭神學院,即馬德拉沙訓練人,訓練戰士。那些戰士叫塔裡布。我們打贏這場戰爭後,他們會進入阿富汗。我們會打贏這場戰爭,林。但下一場戰爭,我不知道……」我轉頭朝向窗子,那兩個男子像是把這當作信號,開始用阿拉伯語講話。我聆聽那流暢迅疾的音節,讓思緒隨著那發出嘶嘶聲的美妙音樂流動。窗外,街頭變得較亂,建築變得較破舊、髒亂。用泥磚、砂岩建成的房子,有許多是平房,明顯住了一家人,但房子似乎還沒蓋完——才勉強蓋成空殼子,就有人住進去,充當棲身之所。

我們穿過一個又一個雜亂且倉促興建的郊區。為了安置猛往卡拉奇遷移的鄉村居民,郊外住宅區在這個急速擴張的城市裡陸續冒出。往大馬路兩邊的街巷望去,可以看到同樣簡陋的房子,彼此大同小異的房子,一直綿延到視力所及的盡頭。我們緩緩駛過一條又一條擁擠的街道,有時街上擠得水洩不通,如此將近一小時後,車子停下來接另一個男子,那人與我們合擠後座。然後,出租車司機按照哈雷德的指示掉頭,循著擁擠的來時路回去。

這名新乘客叫馬赫穆德·梅爾巴夫,三十歲的伊朗人。第一次瞥見他的臉——黑濃頭髮、高顴骨、如血紅夕陽下沙丘顏色的眼珠,我深深憶起死去的朋友阿布杜拉,身體不由得痛得縮了一下。但過了好一會兒,那相似就消失了:馬赫穆德的眼睛有些外突,嘴唇沒那麼厚,下巴是尖的,好像是設計來留山羊鬍的。事實上,那是一張和阿布杜拉完全不同的臉。

但就在阿布杜拉·塔赫裡的影像清楚浮現腦海,因想念他而心痛之時,我突然意識到,我為何跟著哈雷德等人千里迢迢投入別人的戰爭。我甘冒生命危險接下哈德的任務,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我心中仍未消去的愧疚,愧疚於讓阿布杜拉在亂槍之中孤單死去。我要把自己放進最接近的情境,讓自己陷入敵人的槍林彈雨中。一想到這裡,一將那未說出口的話——一心求死——塗在自己灰撲撲的心牆上,我立即將之屏除,全身上下一陣頗抖。打從同意替阿布德爾·哈德汗執行這任務幾個月來,我首次感到害怕。當下,我知道自己的性命無異於我緊握在拳頭裡的沙子。在與圖巴清真寺相隔一條街的地方,我們下了車,排成一列,彼此相隔二十米,陸續抵達清真寺,脫下鞋子。一名上了年紀的哈吉負責看鞋子,嘴裡輕聲念著讚頌真主的詞句。哈雷德把一張折起的紙鈔塞進那人長繭又患有關節炎的手裡。我走進清真寺,抬頭一望,倒抽了一口氣,又驚又喜。

清真寺裡面很涼爽,一塵不染。大理石和石磚片在有凹槽的柱子、飾有鑲嵌畫的券拱與大片的拼花地板上閃閃發亮。但凌駕在這一切之上,叫我們目眩神迷的,乃是巨大的白色大理石圓頂。那壯觀的圓頂有一百步寬,鑲有擦得發亮的小鏡子。我站在那裡,因它的美而目瞪口呆。就在這時,清真寺裡頭的電燈打開,頭頂上的大理石圓頂像照在萬千山頭和波光粼粼湖面上的陽光,閃閃發亮。

哈雷德立刻離去,保證會盡快回來。艾哈邁德、馬赫穆德和我走進可看到圓頂的凹室裡,在擦得發亮的瓷磚地板上坐下。日落禱已結束一段時間,坐出租車時,我已聽到宣禮員召喚信徒禮拜的聲音,但清真寺各處仍有許多男子專注地做個人禱告。艾哈邁德確認我覺得自在之後,表示要利用這機會禱告一下。他欠身告辭,走到淨身泉邊,遵照儀式洗過臉、手、腳,回到圓頂下面一小塊空地,開始祈禱。

我望著他,對他與真主溝通時的安然自在感到些許嫉妒。我沒想要加入他,但他默念的真誠,不知為何,讓我孤單無依的心更覺落寞。

他祈禱完畢,開始往回走,就在這時候,哈雷德回來了,一臉苦惱。我們緊挨著坐在一塊,彼此的頭幾乎要相碰。

「我們有麻煩了,」他悄聲說,「警察去過你的飯店。」

「警察?"

「政治警察,」哈雷德答," 151 ,三軍情報局。」

「他們想要什麼?」我問。

「你,還有我們所有人,我們已經被盯上了。他們也突襲了哈德的房子。你們兩個很走運。他不在屋子裡,沒讓他們逮到。你離開飯店時帶了什麼在身上?把什麼留在那裡?"「我帶了護照、錢和小刀。」我答。

艾哈邁德對我咧嘴而笑。

「你知道嗎,我開始喜歡你。」他悄聲說。

「其他東西全留在那裡,」我繼續說,「不多。衣服、盟洗用品、一些護照。就這樣。但票,我買的機票和火車票,都留在隨身包裡。那是唯一有我名字的東西,我很確定。」「警察破門而入的一分鐘前,納吉爾拿了你的隨身包離開那裡。」哈雷德說,朝我點頭,要我放心。「但他只來得及拿走那包東西。經理是我們的人,他暗中向納吉爾報信。最嚴重的問題是,誰把我們的行蹤告訴警察?必定是哈德身邊的人,非常靠近核心的自己人。這很糟。」

「我不懂,」我悄聲說,「警察為什麼會對我們有興趣?巴基斯坦在這場戰爭中支持阿富汗,照理他們應該希望我們走私東西給穆斯林游擊戰士,應該會幫我們這麼做。」「他們幫某些阿富汗人,但不是所有阿富汗人。我們準備要接濟的那些人,靠近坎大哈的那些人,是馬蘇德的人。巴基斯坦討厭他們,因為他們不接受海克馬特雅或其他任何親巴基斯坦的反抗軍領袖。巴基斯坦和美國已選了海克馬特雅,要他當阿富汗戰後的首位統治者。但馬蘇德的人一聽到他名字就吐口水。」

「這是場可笑的戰爭,」馬赫穆德以粗啞的嗓音悄聲補充道,「阿富汗人互相打來打去,打了這麼久,打了幾千年。只有一件事比自相殘殺更好,就是抵抗……你們怎麼說來著……入侵。他們肯定會打敗俄羅斯人,但他們也會繼續打下去。」「巴基斯坦人希望在阿富汗人打贏這場戰爭之後,由他們來贏得和平。」艾哈邁德替他接話道,「不管是誰替他們打贏這場戰爭,他們希望戰後由他們掌控和平局勢。如果他們辦得到,他們會把我們所有的武器、藥物、其他補給品全拿走,交給他們自己的……」

「代理人。」哈雷德小聲說,壓低的嗓音裡突然跳出紐約腔。「嘿,你們聽到了嗎?" 我們聚精會神地聆聽,聽到清真寺外某處傳來歌聲和音樂聲。

「他們開始了。」哈雷德說,利落地站起身。「該走了。」

我們起身,跟著他走出清真寺,取回鞋子。天色愈來愈暗,我們繞著清真寺走,走近歌聲的源頭。

「我……我聽過這歌聲。」我們邊走,我邊向哈雷德說。

「你知道盲人歌手?」他問,「啊,你當然知道。在孟買,他們唱給我們聽時,你和阿布德爾·哈德在場。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

「那一晚你在場?"

「對,我們都在。艾哈邁德、馬赫穆德、你還沒見過的悉迪奇,還有一些要跟我們一起跑這趟的人,那一晚全都在場。那是為這個前往阿富汗的任務所舉行的第一場大型聚會。那是那時候我們聚在一塊的原因,那是那場聚會的目的。你不知道?" 他邊問邊笑,口氣率直真誠,一如以往,但那幾個字仍刺痛我的心。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原來哈德在那麼久以前就在計劃這趟行程,我心想,在我遇見他的第一個晚上。我清清楚楚想起那個煙氣繚繞的大房間,盲人歌手為他們私人獻唱的那個房間。我想起我們吃的東西,我們吸的大麻膠。我想起那一晚我認出的少數幾張熟悉的臉孔。他們全參與這項任務?我想起那個畢恭畢敬向哈德拜致意的年輕阿富汗人,身子彎低,露出他放在披巾折層裡的手槍。

哈雷德和我看見數百名男子,盤腿坐在清真寺旁開闊前庭的瓷磚地板上。盲人歌手唱完一首歌,眾人鼓掌,大叫阿拉!阿拉!榮雄歸阿拉!哈雷德帶我們穿過人群,來到一個稍有隱蔽的凹室,哈德和納吉爾幾個人坐在那裡。

我與哈德拜眼神相遇時,哈德拜舉起手,示意我過去。我走到他旁邊,他抓住我的手,拉我下去坐他在旁邊。一些人轉頭看我們。我忐忑不安,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在心中翻騰。一則害怕,害怕自己和哈德汗的密切交情如此公然呈現,一則驕傲,驕傲於他在眾人之中單獨把我拉到他身旁坐下。

「命運輪盤已轉了整整一圈。」他把手搭在我的上臂,附耳悄聲對我說,「我們相見,你和我和盲人歌手,如今我們再度聽到他們的歌聲,就在我們要開始這項重要任務之時。」

他在解讀我的心思,不知為什麼,我斷定他是刻意的,我認為他肯定完全瞭解他的話有多麼蠱惑人心。我突然很氣他,突然痛恨他,甚至痛恨他的手碰著我的手臂。「你安排盲人歌手到這裡?」我問他,直視前方,口氣很尖銳。「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安排好一切那樣?"他不吭聲,最後我轉頭面對他。我與他目光相遇時,感覺到不由自主的眼淚刺痛了我,我咬緊牙關,不讓眼淚流出。這麼做很有用,我灼痛的眼睛保持乾燥,但我的心一團混亂。這個有著肉桂褐膚色和整齊白鬍子的男子,利用、操控我和他認識的每個人,把我們當成他上了鎖鏈的奴隸。但他金黃色的眼睛裡有著愛,有著我內心最深處始終渴望的那份完整的愛。他淺淺微笑而深深憂心的眼裡的那份愛,是父愛,是我這輩子唯一感受到的父愛。

「從現在起,你跟我們一起,」他悄聲說,盯著我的眼睛,「你不能回飯店。警方已經掌握你的形貌,他們會繼續找。這是我的錯,我得向你道歉。我們身邊有人出賣了我們。我們沒被抓,是我們運氣好,他運氣不好。他會受到懲罰。他的失手使他露出馬腳。我們已經知道他是誰,知道該怎麼處置他,但得等我們完成任務回來後再處理。明天我們去圭達。我們得留在這裡一段時間。等時機成熟,我們就跨過邊境進入阿富汗。而從那一天起,只要待在阿富汗,你就會是懸賞緝拿的對象。俄羅斯人以高額賞金鼓勵人捉拿協助穆斯林游擊戰士的外國人。我們在巴基斯坦這裡沒什麼朋友,我想我們得替你弄來一些本地衣服。我們會把你打扮成我村子裡的年輕男子,像我這樣的普什圖人。就用頂帽子蓋住你的白髮,用條帕圖,也就是披巾,披在你寬厚的肩膀和胸膛上。我們會要你假扮成,或許,我的藍眼兒子。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怎麼樣?盲人歌手大聲清喉嚨,樂隊以簧風琴如泣如訴的琴聲和塔布拉鼓令人熱血貪張的鼓聲,奏出新歌的前奏。我望著鼓手修長的手指拍擊、輕撫震顫的鼓面,覺得自己的腦子跟著那催眠似的拍擊聲和流瀉出來的樂音漸漸空掉。在澳大利亞,我的國家的政府懸賞捉拿我,凡通報我的行蹤使我被捕的人都可領到獎賞;在這裡,跨過大半個地球,我又成為懸賞捉拿的對象。盲人歌手的大悲與狂喜再度打動聽眾的心坎,群眾的眼睛再度燃起出神的熱情,我則再度感歎命運的捉弄,覺得自己,自己的一生,跟著命運之輪在打轉。

然後我想起口袋裡那封信,兩小時前哈雷德在出租車裡交給我的狄迪耶來信。我深陷在人生無常、歷史會自行重演的迷信心情中,突然急著想知道信中的內容。我從口袋裡迅速抽出信,就著頂上高處燈泡射下的玻拍色燈光,湊在眼前細讀。

親愛的林:

我要告訴你,我的好朋友,我已查出是誰,是哪個女人,向警察出賣你,害你入獄,被打得那麼慘。那真是慘!直到現在我仍為你難過!哎,幹這檔子事的女人是周夫人,「皇宮」的老闆。目前我還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但即使不清楚她為什麼要把你害得這麼慘,根據最可靠的消息來源,我還是要告訴你,這是真的:) 期盼早日收到你的回音。

你的好朋友狄迪耶

周夫人。為什麼?就在我如此自問時,我知道了答案。我猛然想起一張帶著莫名恨意盯著我的臉。那是周夫人的閹僕拉姜的臉。我想起淹大水那一天,我們搭維諾德的船將卡拉救出泰姬瑪哈飯店時,我見到他盯著我瞧。我想起他看著我和卡拉,看著我坐襄圖的出租車離去時,他眼中惡毒的恨意。就在那晚、夜更深的時候,警察逮捕了我,我的監獄折磨生涯開始。周夫人懲罰我,因為我挑戰她,因為我大膽質疑她,因為我偽裝成美國領事官員,因為我把她的莉薩·卡特帶走,還有,或許因為我愛卡拉。我把信撕碎,放回口袋。我很平靜,恐懼已消失。在卡拉奇那漫長的一天結束時,我知道自己為何投入哈德的戰爭,知道自己為何願意回來。我去,因為我渴望得到哈德拜的愛,得到從他眼中所流出的愛,那填滿我生命中缺乏父愛的遺憾。當其他許多愛陸續消失,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普拉巴克、阿布杜拉,乃至卡拉,哈德眼裡的那份愛,對我而言,就是生命的全部。

為愛而參戰,看來愚音,以當時來說是愚看。他不是聖徒,不是英雄,這我知道。他甚至不是我父親。但我知道,只為了他幾秒鐘關愛的眼神,我願跟隨他上戰場,跟隨他做任何事。那並不愚蠢,就和只為了恨而保住性命、以便回去報仇一樣,都不愚蠢。因為歸根究底,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很愛他,愛到甘冒生命危險。我很恨她,恨到一心想活下來,回去報仇。我知道,只要握過哈德的戰爭,我會去報那個仇,我會找到周夫人,要她的命。

我在心裡緊握著那個念頭,就像緊握著刀鞘般。盲人歌手唱出他們從對真主的熱愛中感受到的歡喜與痛苦。我身邊的人,我四周的人,情緒跟著亢奮。哈德拜轉頭迎上我的目光,緩緩點了點頭。我對著他金黃色的眼睛微笑,那對眼裡填滿搖曳的小小燈光、秘密、得自歌唱的聖喜。主助我,我滿足,無畏,近乎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