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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午夜時分的地平線上,巨大的乳白色星輪濕流誰地自波濤中巍頗升起;凸月的銀黃色清輝灑在海上,波光粼粼如鑲了金箔般閃閃發亮。那是個熱而無風的夜晚,天空萬里無雲。雖然果亞渡輪的甲板上擠滿了人,我還是在一大群年輕遊客中找到了空隙。他們大部分都因吸食大麻干花葉、大麻膠、迷幻藥而陷入恍惚狀態。一台手提式音響轟轟播放嘶吼的黑人搖滾樂。他們坐在背包之間,跟著節奏搖擺、拍手,不時呼喊對方、大笑,連音樂都被蓋過。他們很開心,在前往果亞的路上。這些第一次造訪印度的遊客,正前往他們憧憬的夢想之國。而去過夢想之國的人,正要返回他們覺得這世上真正自由的地方。

我在駛向卡拉的船上,看著星斗,聽著那些坐在甲板上的年輕人笑鬧,我理解他們為何能那麼樂觀、天真地興奮著,我甚至隱隱且淡淡地感染到那股興奮。但我的臉部僵硬,眼神冷峻。那種冷峻讓我的心情和他們的心情徑渭分明,就像甲板上那一米寬的空間,把我和吵鬧、亢奮的他們區隔成格格不入的兩個世界。坐在左右搖晃、微微前後顛簸的渡輪上,我想著烏拉,想起她在出租車後座跟我講話時,她寶石藍眼睛裡閃現的恐懼。

那晚,烏拉需要錢,一千美金,我給了她。她要我陪她去飯店房間,取回她留在那裡的衣物和個人物品。我們一起去那裡,她害怕得發抖,但我們收拾了東西,付了住房費,平安無事走出飯店。因為某個交易,她惹上麻煩,那交易和莫德納、毛裡齊歐有關。一如毛裡齊歐的無數個快速詐財伎倆,那筆交易已經走不下去。那些賠了錢的人,並不像先前的受騙者那樣摸摸鼻子自認倒霉,走人了事。他們想要回錢,想砍人,而且未必在要回錢之後才砍。

她沒告訴我對方是誰,沒告訴我那些人為何把矛頭指向她,沒說那些人如果抓到她打算怎麼處置她。我沒問。當然,當初我該問。如果問了,大概會省去我不少麻煩。長遠來看,或許還能少死一、兩個人。但我那時對烏拉沒興趣。我只想瞭解卡拉。「她人在果亞。」我們辦完退房手續時,烏拉說。

「在果亞哪裡?"

「我不知道,某處海灘。」

「烏拉,果亞有好幾處海灘。」

「我知道,我知道。」她嗚咽道,我惱火的口氣讓她瑟縮了一下。

「你說你知道她在哪裡。」

「我知道,她在果亞,我知道她在果亞。她從馬普薩寫信給我,我昨天才又收到她的信。她在馬普薩附近某處。」

我稍稍寬心。把她的東西放進等候的出租車,我要司機載我們到布裡奇肯迪區阿布杜拉的住所。我仔細查看了附近的街道,確認沒有人在監視。出租車開動時,我往後靠坐,沉默片刻,看著車窗外黑暗的街道往後飛逝。

「她為什麼要離開?"

「我不知道。」

「她一定跟你說了什麼,她話很多。」

烏拉大笑。

「離開的事,她什麼都沒跟我講。你如果要知道我怎麼想,我想她是因為你才離開。」這話使我對她的愛陡然退縮,但話中肯定了我在她心目中的份量,又使我洋洋得意。我以更嚴厲的口吻掩飾這矛盾。

「一定不只因為這樣,她在怕什麼?"烏拉再度大笑。

「卡拉什麼都不怕。」

「每個人都有怕的東西。」

「你怕什麼,林?"

我慢慢轉過頭去,盯著她,在黯淡的光線中尋找惡意的跡象,尋找這問話中隱藏的意義或影射。

「約好在利奧波德跟我碰面的那晚,你在幹什麼?」我問她。

「那晚我沒辦法到,有人不讓我去。莫德納和毛裡齊歐,他們在最後一刻改變計劃,他們不讓我去。」

「我記得沒錯的話,是你要我去那裡,因為你不信任他們。」

「是沒錯。你知道,我信賴莫德納,相當信任,但他碰到毛裡齊歐就軟了。毛裡齊歐要他做什麼,他不敢有異議。」

「那仍無法解釋你的爽約。」我抱怨道。

「我知道,」她歎口氣,明顯沮喪,「我正努力解釋給你聽。毛裡齊歐,他安排了一樁交易——哎,其實是設計了一場騙局,而我是那交易的中間人。毛裡齊歐利用我,因為他打算騙錢的那些人喜歡我,相當信任我,你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對,我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

「呢,拜託,林,那晚爽約不是我的錯。他們要我一個人去見那些客戶。我怕那些人,因為我知道毛裡齊歐打的算盤,所以我才請你以朋友的身份陪我去。然後,他們改變計劃,把會面地點改到別的地方,我無法脫身通知你。隔天我有去找你,想跟你解釋、道歉,但……你消失不見了。我到處找,我發誓真的到處找。我很抱歉那晚沒有照約定到利奧波德跟你碰面。」

「你什麼時候知道我人在獄中?"「你出獄後。我見到狄迪耶,他告訴我你情況很糟。那是我第一件,等一下,你……是不是認為我和你入獄的事有關?你是不是這樣認為?"我定定盯著她好幾秒才答話。

「你有沒有?"

「哇靠!天啊!」她嗚咽,可愛的臉皺成一團,極度悲傷。頭左右急晃,彷彿想阻止某個念頭或感覺深植腦海。「停車!司機!Band karo ! ^ bi , abi ! Band karo ! 」立刻,立刻!停車!

司機把車靠到人行道邊停下,旁邊是成排拉下鐵門的商店。街上空無一人。他熄火,從後照鏡裡看著我們。烏拉使勁想開門。她在哭。因為激動,門把被她弄得卡住了,打不開。

「慢慢來。」我說,輕輕把她的雙手從門把扳開,握在我手裡。「沒事,別急。」「什麼沒事,」她吸泣,「我不知道我們怎麼會捲入這趟渾水。莫德納不搜長做生意,他和毛裡齊歐搞砸了一切。你知道嗎,他們騙了不少人,而且一直以來平安無事,但碰上那些人就不是這樣了。他們不一樣。我很害怕,不知道怎麼辦。他們會殺了我們,我們全部。而你認為我和警察串通好陷害你?因為什麼理由,林?你覺得我是那樣的人?我有這麼壞,讓你覺得我會幹這種事?你把我想成什麼樣的人了?" 我伸手過去開門。她跨出車門,靠著車邊。我下車,站在她旁邊。她在顫抖、吸泣。我把她抱在懷裡,讓她哭個夠。

「沒事,烏拉。我不認為你和那件事有關,我從來不認為你有關聯,真的沒有——就連那晚你沒依約出現在利奧波德時,我都沒這麼認為。問你……只是想把這事做個了結,那只是我不得不問的問題,你懂嗎?"她抬頭看我的臉。街燈呈弧形映在她的藍色大眼睛裡。她的嘴因疲累和恐懼而松垂,但眼睛裡泛起一抹遙遠而固執的希望。

「你真的愛她,對不對?"

「對。」

「那很好。」她失神地說,別過頭去,一臉愁容。「愛是件好事。而卡拉,她需要愛,非常需要。莫德納也愛我,你知道嗎?他真的真的愛我……」

她失神了好一會兒之後,猛然轉過頭盯著我。我扶著她,她雙手抓緊我的雙臂。「你會找到她的。先去馬普薩,然後你會找到她。她還會在果亞待一陣子,她在信中這麼告訴我。她就在那處海灘的某個地方。她在信中告訴我,她從前門就能看到海。去吧,林,去找她。找她,找到她。你知道,這整個世界,就只有愛,只有愛……」烏拉的淚水泛著燈光,一直留在我的腦際,直至消融於渡輪外月光粼粼的海水裡為止。在樂聲和大笑轟然作響於我身邊的時刻,她的那句「只有愛」像捻著念珠的祈願,帶給我一絲希望。

那個漫漫長夜的燈光轉為黎明之際,渡輪在果亞首府潘吉姆靠岸,我是第一個坐上開往馬普薩的巴士的人。從潘吉姆到馬普薩(當地人念成穆普薩)的十五公里路程,會穿過菇郁的樹林,經過一座座豪宅,反映了葡萄牙人殖民統治四百年間的多樣風格與品位。馬普薩是果亞北部地區的運輸暨交通重鎮。我抵達的那天是週五市集日,早上聚集的人群已忙著做買賣、講價。我直奔出租車與摩托車招呼站。經過一番討價還價,終於有個店家同意以合理的價格租給我恩菲爾德子彈款的摩托車。講價過程中,我們召喚了至少三種宗教多位莊嚴的神抵(即罵髒話),也以淫偎的語彙激動地問候了各自的朋友與熟人的姐妹。我付了押金,預付一星期的租金,發動摩托車,穿過擁擠喧鬧的市場,朝海灘駛去。

恩菲爾德牌印度350CC 子彈款是單汽缸、四沖程的摩托車,按照英國皇家恩菲爾德摩托車50 年代原始款的設計圖製造。子彈款以獨特的操控性和可靠、耐用著稱,是款很有脾氣的摩托車,需要騎士以包容、耐性、體諒之心和它建立良好關係。然後,它會回報以風馳電掣、乘虛御風、人間少有的快感,間或不時給你瀕臨死亡的體那絕對是鳥兒才能懂得的快感。

那一天,我從卡蘭古特到查波拉,跑遍各處海灘,查過每個飯店和賓館,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撒下一陣金額雖不多、但足以讓人心動的賄金。在每處海灘,我找了當地的外幣兌換商、毒品販子、導遊、小偷與舞男,兒乎大部分人都見過符合我描述的外國女子,但沒有人能確定見過卡拉。我在各海灘的主要飯店停留,喝茶、果汁或吃點心,詢問侍者和經理。他們都很熱心幫忙,或者說,有心想幫忙,因為我用馬拉地語或印地語跟他們說話。但他們沒一個見過她,我得到的少數線索,最終都沒有結果。我尋人的第一天,在失望中結束。

安朱納的海岸餐廳老闆名叫達什蘭特,是個體格粗壯的年輕馬哈拉什特拉人。他是那一天最後一個和我交談的當地人,當時太陽已快要落下。他為我準備了豐盛的一餐,有包了馬鈴薯的甘藍菜卷、薑末拌菜豆、印度綠色酸辣醬茄子與煎得脆爽的秋葵。飯菜都上桌後,他端著自己的盤子過來,坐下跟我一起吃。他堅持要我喝完一大杯當地釀製的椰子芬妮酒才可以一卜桌,然後又遞上同樣一大杯腰果芬妮酒要我喝完。難得碰上一個會講他家鄉話的白人,達什蘭特堅持不肯收我的飯錢,然後鎖上餐廳門,坐上我的摩托車後座當起導遊,跟我一起離開。他認為我尋找卡拉的行為很浪漫,或者照他所說,很印度。他希望我在附近住下,接受他的招待。

「這地區有一些漂亮的外國妞,」他告訴我,「如果老天作美,其中一個可能就是你苦尋的愛人。你先睡個覺,明天再找——帶著清淨無垢的心,是不是?" 我跟達什蘭特騎在摩托車上,兩腳往外伸,像划船般劃過一條滿地細沙的大道,兩側林立著高大的棕擱樹。我尾隨他來到一間方形小屋,那屋子是用竹子、椰子樹幹和棕擱樹葉搭成,從海岸餐廳裡就可以望見,往外則可看到一片黑黝黝的大海。我走進屋內,裡頭開了燈,點著蠟燭——只有一間房間。地板是沙子,有一張桌子、兩張椅子、一張床和一個掛衣服的鐵架,床上鋪了光禿禿的橡膠墊,還有一隻大水罐,裡面裝滿乾淨的水。他驕傲地說,那是他當天從當地水井裡打來的。桌上有一瓶椰子芬妮酒和兩個杯子。他要我放心,摩托車和我在這裡都很安全,因為當地每個人都知道那是他的房子,然後他遞給我門上鏈條與掛鎖的鑰匙,要我待到找到那女孩為止。他眨眼對我一笑,告別。我聽他一路唱著歌,穿過細長的棕擱樹,回到餐廳。我把摩托車牽進小屋靠牆停放,找來一條繩子,一端繫在摩托車上,另一端綁在床腳,再用沙蓋住繩子,心想若有人想偷車,移動時會驚動我。疲憊又沮喪的我躺h 床,一下就睡著了。那是無夢的一覺,大大補充了我的元氣,卻只睡了四小時就醒來,因為太不放心、太不安,我無法再入睡。我套上靴子,帶了一罐水,到小屋後面上廁所。就像果亞的許多馬桶,那只是個蹲式的鑰匙狀孔,孔下方是平滑的陡坡,排泄物順著陡坡滑落窄巷。毛茸茸的黑色野生果亞豬在小巷裡四處晃蕩,吃這些排泄物。我走回屋子洗手時,看到一群黑豬在巷子裡小跑。如此處理排泄物,有效率又環保,但看到那些豬大快朵頤的樣子,倒讓人不由得想棄葷從素。

我往下走到海灘上,坐在沙丘上抽煙,海灘距達什蘭特的小屋只有五十步。將近午夜,海灘上空無一人。幾近滿月的月亮,像釘在天空胸膛上的一枚獎章。為什麼而頒的獎章?我心想。作戰受傷,或許。紫心勳章。月光隨著每道奔流的海浪滾滾湧至岸邊,就好像是月光在推動海浪,又像是月亮撒下銀輝大網,撈起整座海洋,透過海浪一波一波拖到岸上。

一名婦人走近,頭上頂著簍子,臀部隨著腳下的浪花左搖右擺。她轉身背對海洋,朝我走來,在我腳邊放下簍子,蹲下來盯著我的眼睛。她是個西瓜販子,約三十五歲,顯然很瞭解遊客和他們的習性。她使勁嚼著滿嘴的檳榔,指向大簍子裡剩下的半個西瓜。這時還待在海灘上,對她來說已經很晚了。我猜她是臨時去幫人照料小孩或親戚,此時是在回家的路上,然後看到我一人坐著,心想或許走運,可以做成今晚最後一樁買賣。

我用馬拉地語告訴她,我很樂意買一片西瓜。她既驚又喜,問我在哪裡學會、又是如何學會馬拉地語等例行問題。得到解答後,她切了大大一片西瓜給我。我吃了甜美多汁的卡林迪,把籽吐在沙地上。她看著我吃。我把一張紙鈔而非一枚硬幣硬塞進她的簍子,她幾番推辭才接受。她起身,把簍子提上頭頂時,我唱起一首悲傷的老歌,一首出自某印地語電影的膾炙歌曲。

Ye doonia , ye mehfil Mere kam , ki nahi ? 全世界,世上所有人對我毫無意義……她尖聲叫好,利落地手舞足蹈一番,然後慢慢沿著海灘走去。

「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你知道嗎?」卡拉說,突然在我旁邊坐下,動作優雅。聽到她的聲音,見到她的臉,我肺裡的空氣瞬間被抽光,心坪坪直跳。自上一次見到她,自我們第一次做愛以來,發生了太多事,激動熾熱的情緒讓我的眼睛一陣刺痛。我如果是別的男人,更好的男人,大概會哭出來。真那樣的話,說不定會有不一樣的結果。「我以為你不相信愛。」我回答,竭力壓抑內心的感受,決定不讓她知道她對我的衝擊,她如何教我魂牽夢縈。

「什麼是愛,你所謂的愛?"

「我……我想就是剛剛你說的。」

「不是,我說的是『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原因』。」她說,大笑,抬頭看月亮。「但我相信愛。每個人都相信。」

「我倒沒那麼篤定。我想有些人已不再相信愛。」

「不是不再相信愛。他們仍然想陷入愛河,只是不再相信會有美滿結局。他們仍然相信愛,陷入愛河,但他們知道……他們知道,幾乎所有浪漫情愛結束時,都沒開始的時候那麼好。」

「我想你痛恨愛,你在天空之村不就是那麼說的?"「我的確痛恨愛,一如我痛恨恨。但那不表示我不相信愛與恨。」「這世上沒有人像你這樣,卡拉。」我輕聲說道,朝著她凝望黑夜與海洋的側臉微笑。她沒回答。

「那……你為什麼?"

「為什麼怎樣?"

「你為什麼喜歡我,你知道的,你剛剛這麼說。」

「猩,那個啊。」她微笑,面對我。與我四目相接時,她揚起一邊的眉毛。「因為我知道你會找到我,我知道我不必給你任何音訊,不必通知你我在哪裡。我知道你會找到我。我知道你會來。我不曉得我怎麼知道,但我就是知道。然後,我就看到你在海灘對著那女人唱歌。你是個很怪的怪人,林。我喜歡你這樣。我想你的好就來自那裡,來自你的怪。」

「我的好?」我問,發自內心地吃驚。

「沒錯,你人很好,林。那是很……很難抗拒的東西,硬漢身上不折不扣的好。在貧民窟一起工作時,我沒告訴你,我以你為榮。那時候我知道你一定很害怕,很擔心,但你從頭到尾都以笑臉待我。每次我醒來,每次我睡覺,你都在身邊。你在那裡的所作所為讓我佩服,就像這輩子所見過讓我佩服的任何事物,而讓我佩服的東西並不多。」「卡拉,你在果亞做什麼?為什麼要離開?"「問你為什麼留在那裡,還比較有道理。」

「我有我的理由。」

「正是,我也有我離開的理由。」

她轉頭看著海灘遠處一抹孤單的人影。那似乎是個雲遊僧,帶著一根長杖。她看著那雲遊僧,我看著她,想繼續問她,想瞭解她為什麼要離開孟買,但她臉上的表情那麼緊繃,我決定待會再說。

「我在阿瑟路監獄的事,你知道多少?」我問。

她的身子瑟縮了一下,或許是海風吹來使她哆嗦了一下。她身穿寬鬆的黃色背心、綠色腰布,裸露的雙腳埋在沙裡,曲膝坐著。

「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離開你的住處去見烏拉那晚,警察把我抓到警察局。就在我離開你之後,他們逮捕我。我遲遲沒回去時,你覺得我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知道,那個晚上,我猜不出來。」

「你是不是覺得……是不是覺得我把你甩了?"她沒有反應,懊喪地皺起眉頭。

「最初我的確那樣想,差不多是刀}琳想。我想我那時恨你。然後我四處去打聽,發現你連貧民窟診所都沒回去,也沒人見到你,以為你是去幹……什麼重要……的事。」「重要。」我大笑。那不是開懷的笑,而是苦笑,生氣的笑。我試圖拋開這些感受。「對不起,卡拉。我沒辦法放話出去,我無法通知你。我擔心得精神錯亂,擔心你……你……因為我那樣離開而恨我。」

「我得知那事,得知你人在獄中時,我的心簡直碎了。那是一段教我難熬的日子。那個……生意,我在做的生意……開始出問題。那段日子真是事事不順,真是難熬,我以為我絕對握不過去。然後,我聽到你的消息。我好……嗯……一切改觀,就像那樣。一切。」

我不懂她說的話。我確信那很重要,想再追問,但那個孤單的人影距我們只有兒米,他以緩慢而莊嚴的步伐走近。時機消逝。

他的確是個雲遊僧。高而瘦,皮膚曬成土褐色,纏著腰布,身上戴了許多項鏈、護身物和裝飾性手環。頭髮糾結成一條條長髮紹,長及腰間。他把長杖安穩地靠在肩上,拍手打招呼兼賜福。我們回禮,邀他與我們同坐。

「你們有沒有大麻膠?」他用印地語問道,「這美麗的夜晚,我想抽抽。」我從口袋拿出一塊大麻膠,將它連同一根帶濾嘴的香煙丟給他。

「願神賜福你的好心。」他以吟誦的口氣說道。

「也願神賜福你,」卡拉以地道印地語回答,「在這月圓的晚上看到一位濕婆神的虔誠信徒,何其榮幸。」

他咧嘴而笑,露出齒間明顯的縫隙,開始準備水煙筒。陶土煙管就定位時,他舉起雙掌要我們注意。

「現在,抽之前,我要回贈你們一件禮物,」他說,「懂嗎?"「懂。」我說,微笑呼應他炯炯有神的眼睛。

「好,我要祝福你們兩人。我的祝福會永遠陪伴著你們,我用這種方式為你們祝福……」

他雙手舉過頂,彎身跪下,額頭觸到沙地,雙臂前伸;接著再度跪起,挺直身子,雙手高舉,如此重複幾次,嘴裡同時唸唸有詞地說著模糊不清的話。

最後,他坐回沙地,對我們微笑,露出那有著明顯齒縫的牙齒,點頭示意我點燃煙管。我們靜靜抽著。抽完那管煙,他把那塊大麻膠還給我,但我拒收。雲遊僧鄭重低頭鞠躬,收下禮物,起身離去。我們抬頭看他,他緩緩舉起長杖,指向快要滿月的月亮。他的意思,我們立即心領神會。月球表面的圖案(某些文化稱之為月兔)突然望著我們,像一個舉起雙手、跪地祈禱的人。雲遊僧咯咯笑了起來,沿著緩緩起伏的沙丘走去。

「我愛你,卡拉,」又剩下我們兩人時,我說,「見到你的第一秒,我就愛上你了。我想我已經愛你很久了,像是世上有愛以來那麼久。我愛你的聲音,愛你的臉龐,愛你的手,愛你所做的每件事,愛你做每件事的方式。你碰我時,我感覺像被施了魔法。我愛你心思運轉的方式,愛你所說的話。那真實無比,但我無法理解,無法向你或向自己解釋。我就是愛你,就是全心全意愛你。你做了上帝該做的事:給了我活下去的理由。你給了我愛這世界的理由。」

她吻了我,我們的身體在柔軟的沙灘上躺下。我們十指交扣,手臂伸到頭頂上方,做愛。正在祈禱的月亮在誘引海洋,勾引海浪撞擊永恆而狂喜的海岸,碎成浪花。接下來的一星期,我們在果亞當起遊客,走訪阿拉伯海岸的海灘,從查波拉遊歷至羅摩角;在不可思議的白金色科爾瓦海灘上睡了兩夜。我們看了舊果亞聚落區的所有教堂,恰逢聖方濟各·沙勿略節,置身在欣喜若狂的信徒人海中。那是每年在這聖徒忌日舉行的節慶活動,街道上擠滿了人,個個穿出自己最體面的服裝。商人和街頭攤販從果亞各地湧來;祈求神跡的跋子、瞎子、身有病痛者,形成數條行列,緩緩走向供奉這聖徒的大教堂。沙勿略是西班牙僧人,耶穌會的七名創始會士之一,創立該會的羅耀拉是他的朋友。沙勿略死於1552 年,只活了四十六歲,但他在印度和當時所謂的遠東傳教,成就斐然,贏得不朽的名聲。經過多次埋葬及遷葬後,出土多次的聖方濟各遺體,終於在17 世紀初期安息在果亞的仁慈耶穌大教堂。遺體每十年開放一次,供民眾瞻仰,仍舊保存得相當好,有人會說那是奇跡。他的遺體看似不腐,但在過去幾百年間,已遭數次截肢和器官切除。16 世紀時,有個葡萄牙婦女咬下他一根腳趾頭,想作為聖物私自保存;他的右手被分割成數塊,分送到幾個宗教中心,腸子也是。卡拉和我拿出高得嚇人的重金,想賄賂大教堂的看管人,讓我們一睹那神聖的屍體,他們一直大笑,但就是不同意。

「你為什麼要去搶劫?」在某個夜空如緞、浪濤聲聲悅耳的炎熱夜晚,她問我。「我跟你說過了,我的婚姻完蛋,失去女兒。我崩潰,迷上毒品。然後,為了買海洛因止癮,我搶劫。」

「不,我是問為什麼是去搶劫?為什麼不是去做別的事?"問得好,司法體系裡的警察、律師、法官、精神病專家或典獄長,都沒人我問過這個問題。

「我想過這問題,用力想過。我知道你聽了會覺得奇怪,但我認為電視和這大有關係。電視上的英雄,個個都有槍。持械搶劫這種事給人……帶種……的感覺。現在我知道那根本不是什麼帶種,拿槍嚇人根本是懦夫的行徑,但那時候,那似乎是最帶種的搶錢辦法。往老太婆頭上一打,搶她們的手提包或闖空門偷東西,那種事我不屑做。搶劫似乎光明正大,好像我每次搶劫時都冒著極可能被人射死的風險,不是被我搶劫的對象射死,就是被警察射死。」

她靜靜看著我,將呼吸調到幾乎和我一致。

「還有別的原因,澳大利亞有個很特別的英雄……」

「說下去。」她催促。

「他叫奈德·凱利,年紀輕輕就惹上當地執法人員。他很頑強,但稱不上凶狠。他年輕,狂放不羈。他被陷害,主要是那些對他懷恨在心的警察。有個喝醉的警察看上他妹妹,想調戲她。奈德阻止,他的麻煩就此開始。但原因不只這麼單純。他們有好幾個理由恨他,而最大的理由在於他所代表的精神,一種反叛精神。我和他惺惺相惜,因為我是革命分子。」

「他們鬧革命,在澳大利亞?」她問,大笑,帶著不解的神情。「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不是革命,」我糾正她,「只是革命分子,我是他們的一員。我是無政府主義者。我學會射擊,學會製作炸彈。我們準備好,革命一來就上場戰鬥——當然,革命沒發生。我們想阻止政府派兵參與越戰。」

「澳大利亞人有參加越戰嗎?"

換我大笑。

「對。澳大利亞以外的人大部分不知道這事,但我們參加了那場戰爭,從頭到尾和美國站在一起。在越南,澳大禾lJ 亞士兵在美國大兵旁邊死去,澳大利亞男孩被徵召上戰場。我們有些人拒絕,就像美國那些拒服兵役者一樣。我沒有入獄。我製造炸彈,組織示威遊行,在路障邊和警察交手,最後政府改變政策,把我們拉離戰場。」「你現在仍是?"「仍是什麼?"

「仍是個無政府主義者?"

這問題不好回答,因為那逼使我去比較過去的我和如今我讓自己變成的我。「無政府主義者……」我才開口就陷入猶豫,「我聽過的政治哲學,沒有一個像無政府主義那麼博愛。其他看待世界的方式,都說人得被掌控、被不斷驅使與管理。只有無政府主義者夠相信人,願意讓人自行解決問題。我過去是那麼樂觀。過去我相信那說法,也那麼認為;現在卻不再是這樣。所以,不是了,我想我現在不是無政府主義者。」「而那個英雄,你持械搶劫時,你把自己當成那樣的英雄?"「把自己當成奈德·凱利那樣的人,沒錯。我想我那時是這麼認為。他有一群年輕幫眾,他弟弟和兩個最要好的朋友,他們一起干搶劫的勾當。警方派出一支打擊小組追捕,但他撂倒他們,兩個警察被殺。」

「他最後怎麼了?"

「被捕了。發生槍戰。政府向他宣戰,派出了像一列火車那麼長的警察追捕他,把他的黨羽圍困在bush 裡的一間旅館。」

「灌木區的一間旅館?"

「我們澳大利亞人用bush 這個字指『鄉下』。總而言之,奈德和他的手下被一大群警察包圍。他最好的朋友被射中喉嚨,死掉了。他弟弟和另一個叫史蒂夫·哈特的年輕小伙子,不願落入警方之手,用最後的子彈互射自殺。他們都才十九歲。奈德穿著鋼製盔甲,有頭盔和護胸板,衝向那一大群警察,手持雙槍猛射。最初他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四處逃竄。但警官逼他們回去。他們從下方射中他的腿。經過一場裝模作樣的審判,憑著證人的不實證詞,奈德·凱利被判處死刑。」

「處決了?"

「對。他死前最後一句話,人生就是這樣。那是他最後說的話。他們把他吊死,割下頭,製成鎮紙。他死前告訴判他刑的那名法官,他們很快會在更高階的法庭見面。不久,那法官死了。」

我說這故事時,她專注地看著我的臉。我伸手抓起一把沙子,讓沙從指縫間瀉下。兩隻大蝙蝠飛過我們頭上。飛得很近,近到我們可以聽到振翅聲,像枯葉般沙沙作響。

「我小時候很喜歡奈德·凱利的故事。不只是我一個人喜歡,藝術家、作家、音樂家、演員,全以某種方式闡釋這故事。他把自己放進我們心裡,澳大利亞人的集體心靈裡。他是我們所擁有最接近於切·格瓦拉或埃米利亞諾·薩帕塔的人物。我沉迷海洛因、腦子一團混亂時,我想我開始陷溺在幻想裡,裡頭摻雜了他的一生和我的一生。但那個故事由我演來,根本亂了套。他是個竊賊,後來成為革命分子,而我是個革命分子,後來成為竊賊。每次我搶劫時,都深信警察會出現,把我殺死。我希望發生那樣的事。我在腦海裡預演那一幕,想像他們要我停下,我伸手拔槍,他們開槍把我射死。我希望警察把我射死在街頭,我希望那樣子死去……」

她伸手攬住我的肩膀,另一隻手托住我的下巴,把我的頭扳過去,面對她微笑的臉。「澳大利亞的女人怎麼樣?」她問,用手梳我的金色短髮。

我大笑,她一拳打上我胸膛。

「我是說真的!告訴我她們是怎麼樣的女人。」

「呢,她們很漂亮,」我說,望著她漂亮的臉蛋,「澳大利亞有不少美女。她們喜歡講話,喜歡一群人狂歡作樂,相當狂野,也很直接,討厭廢話。澳大利亞女人取笑你的本事,世界一流。」

「取笑你?"

「取笑人,」我大笑,「你知道的,讓你洩氣,嘲笑你,讓你不至於把自己看得太了不起。她們很善幹此道。她們如果戳破你,讓你洩氣,你可以說是活該自找的。」她躺回沙灘上,雙手交握枕著頭。

「我覺得澳大利亞人很怪,」她說,「我很想去那裡看看。」

日子本來可以永遠如此快樂、輕鬆、美好,和在果亞那幾個兩情縫蜷的日夜一樣快樂、輕鬆、美好。我們本來可以在與沙、海、繁星為伍的天地裡,共築愛巢。我本該聽她的話。她幾乎什麼都沒說,但話裡給了我暗示,如今我知道她在話語和表情裡所給的暗語,就和我們頭上的繁星一樣清楚。但我沒聽進去。戀愛中的人,常未注意愛人所說的話,而只陶醉在愛人說話的方式中。我愛上她的眼睛,卻沒有讀出她眼神的意思,我愛上她的聲音,卻沒有用心去傾聽她話語裡的恐懼和痛苦。

最後一夜來臨,結束。我大清早就起床,收拾行李回孟買,卻發現她站在門口,凝望珍珠般閃閃發亮的大海。

「別回去。」我雙手搭上她的肩,吻她的頸子時,她說。

「什麼?」我大笑。

「別回孟買。」

「為什麼?"

「我不希望你回去。」

「你想說什麼?"

「就是我說的,我不希望你走。」

我大笑,因為我覺得她一定是在開玩笑。

「行,」我說,微笑,等她道出笑話的關鍵語,「那你為什麼不希望我走?" 「我得有個理由?」她質問道。

「嗯……對。」

「的確,我的確有理由,但我不想告訴你。」

「你不想?"

「對,我不覺得有必要告訴你。我告訴你我有我的理由,應該就夠了,如果你愛我,像你所說的愛我的話。」

她的口氣很強硬,姿態很堅定,很出乎我意料,讓我吃驚得不禁惱火。「好,好,」我用講道理的口氣說,「要不這樣:我得回孟買,所以,你何不跟我回去,然後我們會廝守在一塊,永遠廝守,這不就得了。」

「我不回去。」她說,口氣平淡。

「到底為什麼不能?"

「我不能……我就是不想回去,也不想你回去。」

「哎,我不瞭解問題出在哪裡。我去孟買辦我該辦的事,你在這裡等。辦完了我就回來。」

「我不希望你去。」她以同樣平淡的口吻重複道。

「拜託,卡拉,我得回去。」

「不,你沒必要回去。」

我的微笑轉為皺眉。

「我有必要回去。我答應烏拉十天內回去,她的麻煩還沒解決,你是知道的。」「烏拉自己會解決。」她低聲說,仍不願轉頭看我。

「你在吃烏拉的醋?」我問,咧嘴而笑,伸手想撫摸她的頭髮。

「惺,別蠢了!」她厲聲說。轉過頭,眼神滿是怒火。「我喜歡烏拉,但我告訴你,她會照顧好自己。」

「放輕鬆,怎麼了?你知道我要回去的,我們談過這事。我正在做護照生意,你知道那對我有多重要。」

「我會替你弄本護照,會替你弄來五本!

我的頑固脾氣開始發作。

「我不要你替我弄本護照,我想弄懂護照如何製造和修改。我想把那全學會,竭盡所能地學。他們會教我如何修改、偽造護照。我如果學會,就自由了。我想要自由,卡拉。自由,那是我想要的。」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聽?」她質問。

「這話什麼意思?"

「沒有人能得償所願,」她說,「沒有人能得償所願,沒有人。」

她的憤怒消退為更糟糕的東西、我從未在她身上見到的某種東西:無奈而無力的悲傷。我知道,讓這樣的女人,讓任何女人,出現這樣的心情,是個罪過。而且,看著她的淺淺微笑漸漸淡去,終至消失,我知道自己遲早要為那罪過付出代價。我輕聲細語慢慢跟她說,想博得她的同意。

「我把烏拉送到我朋友阿布杜拉那裡,他在照顧她。我不能把她丟在那裡,我得回去。

「你下次來找我時,我已經不在這裡了。」她說,轉身再度靠著門口。「這話是什麼意思?"「就是我說的意思。

「那是在威脅?最後通碟?"

「你想怎麼說,隨便你。」她有氣無力地說,彷彿剛從夢中醒來。「事實擺在眼前,你如果回孟買,我就對你死了心。我不會跟你去,不會等你。現在留下來,跟我在一起,在這裡,不然你就一個人回去。你看著辦。但是你如果回去,我們之間就完了。」我望著她,困惑、憤怒又滿懷愛意。

「你得跟我說清楚一點,」我說,口氣更輕柔,「你得跟我說為什麼。你得告訴我,卡拉。你不能只是給我下最後通碟,卻不說理由,然後希望我照做。選擇和最後通碟有差別:選擇表示知道怎麼回事,為什麼發生,然後做出抉擇。我不是那種你可以下最後通碟的人。我如果是那種人,大概就不會逃獄。你不能叫我做什麼,卡拉。你不能命令我做,卻不說明原因。我不是那種人。你得告訴我怎麼回事。

「我沒辦法。」

我歎口氣,語氣平和地說,但咬緊牙關。

「我想我沒把……這件事·一解釋得夠清楚。我並沒有把自己看得很重要,但仍保有一點點自重,那是我僅有的自重。人得尊重自己,才會尊重別人,卡拉。我如果讓步,完全照你的意思做而不問理由,我就不尊重自己。你如果說出實情,你也會不尊重我。因此,我再問你一遍,到底是為什麼?"「我……不能說。」

「你是說你不願意說。」

「我是說我不能說,」她語氣輕柔,直直望著我的眼睛,「而且我不願意說。事情就是這樣。剛剛你告訴我,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我要你留下來,我不希望你回孟買。你如果真的回去,我們之間就完了。」

「我如果照你的意思做,」我問,努力想擠出笑容,「那我算什麼?" 「我想那就是你的回答,你已做出抉擇。」她歎口氣,從我身旁擠過,走出小屋。我收拾行李,綁上摩托車。一切就緒,我往下走到海邊。她從波浪中起身,朝我慢慢走來,拖著腳劃過不斷漂移的沙。背心和長腰布緊貼著她的身體,濕滑的黑髮在升起的太陽下閃閃發亮。我這輩子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

「我愛你。」當她走進我的懷裡,我們相吻時,我說。我貼著她的唇、她的臉、她的眼睛,對她說這幾個字。我緊擁著她。「我愛你,會沒事的。你等著,我很快會回來。」「不,」她木然地回答,身體雖不僵硬,但一動不動,已失去生氣和愛意,「絕不會沒事,絕不會沒事。到此結束。今天過後,我不會在這裡出現。」

我凝望她的眼睛,感覺自己身體變硬,被驕傲給掏空。我的雙手從她肩膀落下,轉身,走回摩托車旁。騎上最後一個能看見我們沙灘的小懸崖時,我停下,用手遮陽,尋找她的蹤影。但她消失不見。只剩下像貪玩小海豚的弧形背脊般裂開的海浪,還有凌亂、空蕩、不留痕跡的一片片沙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