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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替阿布德爾·哈德拜賣命,是我第一次真正學習組織性犯罪。在那之前,我不過是個鋌而走險的傢伙,幹些愚盆、儒弱的事,好滿足愚春、儒弱的海洛因癮,然後亡命天涯,靠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買賣賺取微薄佣金。那些事雖然算犯罪,而且有些是重罪,但在我拜哈德拜為師之前,我從來都稱不上是個罪犯。在那之前,我是個犯過罪的人,卻不是罪犯,這兩者之間是有差別的。那差別,一如人生中大部分事情的差別,在於動機和方法。在阿瑟路監獄所受的折磨,給了我跨過那條界線的動機。比我還精明的人,走出那監獄後,可能會立刻逃離孟買。我沒有,我不能那樣做。我想知道是誰讓我身陷牢獄,為什麼要那麼做。我要報仇。最萬無一失、最快速的報仇方法,就是加入哈德拜的幫派。

他指導我作奸犯科之術(首先就是把我派到那位巴勒斯坦人哈雷德·安薩裡身邊,學黑市貨幣買賣),讓我知道如何才能成為我從未試過或想過的角色:職業罪犯。感覺不賴。在幫派兄弟的保護圈裡,感覺還真不賴。我每天搭火車到哈德拜的住所,在眶當作響的火車上跟其他小伙子一起、把身子探出車門,任炎熱的干風吹拂,心中滿是狂野、不顧一切的自由馳騁快感。

哈雷德,我的第一位導師,他把自己的過去放在眼裡的聖殿之火中,且以一塊塊破碎的心添旺火勢。我在獄中,在戰場上,在走私販子、傭兵和其他流亡者廝混的巢穴裡,見識過哈雷德這類的人。他們有某些共通之處:他們凶狠,因為最深的悲哀裡藏著某種凶狠;他們坦率,因為他們遭遇裡的真相不容他們說謊;他們憤怒,因為他們忘不了過去,或無法原諒過去。他們也很孤單。我們大部分人都假裝生命中的時刻是可以與人分享的,差別只在於偽裝得較成功或較失敗。但對我們每個人而言,過去是座無人島,像哈雷德那樣不知不覺被流放到孤島的人,則永遠擺脫不了孤單。

哈德拜向我介紹頭幾堂課時,跟我說了哈雷德的一些過去。我得知,哈雷德在三十四歲時失去了所有親人。他的父母都是知名學者,在巴勒斯坦的獨立建國運動中相當活躍。父親死在以色列獄中,母親、兩個姐妹、姑姑叔伯、外公外婆,全死於黎巴嫩夏提拉的大屠殺1 。哈雷德在突尼西亞、利比亞、敘利亞受過巴勒斯坦游擊隊訓練,在許多衝突區參與了數十場作戰,戰鬥生涯長達九年,但他母親和難民營所有受難者的慘死,讓他崩潰了。他的法塔組織指揮官看出他崩潰的跡象和可能帶來的危險,因而解除了他的軍職。

儘管他仍把巴勒斯坦建國大業掛在嘴邊,但事實上,他已失去任何目標,只執迷於他所受的痛苦,和他要帶給別人的折磨。游擊隊中有位資深戰士認識哈德拜,在他的引薦下,哈雷德轉移陣地來到孟買,被黑幫老大納入旗下。哈德拜聯合會的常任成員賞識這位巴勒斯坦年輕人的學識、語言能力和忠心,不斷提拔他。夏提拉事件三年後,我遇見哈雷德·安薩裡時,他已經掌理哈德拜的黑市貨幣買賣,這個職位也讓他進入聯合會。離開阿瑟路監獄後不久,我覺得自己已經夠強壯,見習個一整天也沒問題,於是這位滿懷仇恨、孤單、帶著戰爭傷疤的巴勒斯坦人,開始對我授課。「有人說錢是萬惡的根源。」我在他公寓與他碰面時,他如此告訴我。他的阿拉伯話和印地話都講得相當好,英語也帶著濃濃的紐約腔、阿拉伯腔和印地腔。「其實不然,正好相反。錢不是萬惡的根源,惡才是所有錢的根源。世上沒有乾淨的錢,在某種程度上,所有的錢都是髒的,因為沒有乾淨的賺錢方法。有人付你錢,就表示有人在某個地方正因此而受苦。為什麼幾乎每個人,甚至從未因其他任何事情犯過法的人,都樂於到黑市多換到一、兩塊錢,我認為這就是原因之一。」

「你是靠這一行吃飯的。」我說,很想知道他如何回答。

「所以?"

「所以,你對這一行有什麼看法?"「完全沒看法,反正就是這樣。受苦是事實,說沒受苦是在騙人。我先前就跟你說過了,世間的事就是這樣。」

「但毫無疑問,有些錢附帶較多的苦,」我鍥不而捨地說,「有些錢較少。」「錢只以兩種方式出現,林——你的錢和我的錢。」

「或者,就眼前情況來說,哈德的錢。」

哈雷德笑了。那是短暫而悲傷的笑,他只能發出這樣的笑。

1 1982 年9 月,黎巴嫩基督教民兵進人境內兩處巴勒斯坦難民營,屠殺的人數據估計有數百至數千人。

「沒錯,我們替阿布德爾·哈德賺錢,但我們所賺的錢,有一部分會歸我們所有。我們願意繼續玩下去,不就是因為所賺的錢裡,有那麼一小部分歸我們所有,不是嗎?好了,我們正式開始。為什麼會有金錢的黑市交易?"「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換個方式問。」哈雷德微笑。他有一道粗疤,從左耳下方的喉嚨開始,劃過臉上,直到嘴角。因為那道疤,他的微笑顯得左右不對稱,叫人看了心裡發毛。那有疤的半邊臉完全不笑,意味著當他竭盡所能地和顏悅色時,另外半邊臉就顯得很嚇人,或很痛苦。「在銀行,一美元只能換十五或十六盧比,為什麼我們可以用,比如說,十八盧比,買遊客的一美金?"「因為我們可以用高於十八盧比的價錢賣出去?」我回答。

「很好。那我們為什麼能這麼做?"「因為……我猜,有人想用那價錢買。

「答對了。但我們要賣給誰?"

「聽著,我頂多就是安排遊客和黑市的傢伙碰面,然後抽頭。我不清楚那些美金接下來會跑到哪裡去,我從來就沒想那麼多。」

「黑市之所以存在,」他慢慢說,彷彿在偷偷透露私人秘密,而非商業真相,「是因為合法市場管得太嚴。拿現金這個例子來說,政府和印度儲備銀行掌控合法市場,但他們管得太嚴。問題全出在貪婪和管制,這是促成商業犯罪的兩個基本因素。光有其中任何一個因素,還不足夠。只有貪婪、沒有管制,或有管制而沒有貪婪,都不會有黑市。以餡餅皮為例,人們對餡餅皮的利潤貪得無厭,但如果烘焙餡餅皮沒受到嚴格管制,就不會出現蘋果卷的黑市。政府嚴格管制污水排放,但沒有人貪圖污水的利潤,因此不會有水肥的黑市。當貪婪碰上了管制,黑市就應運而生。」

「你在這方面想得真深入。」我下個結論,笑了出來,但很佩服且由衷高興,因為他想讓我認識金融犯罪的本體論,而非只是介紹金融犯罪的方法供我入手。「沒什麼啦。」他謙虛地說。

「不,我是說真的。哈德拜叫我來這裡時,我以為你會給我一些數據的表格,你也知道,今日匯率之類的,然後叫我自己去闖。

「曝,我們很快就會談到匯率之類的東西。」他再度微笑,聽來很有美國味。我知道他年輕時在紐約留過學,哈德拜跟我說他在那裡過得很愉快。那份愉快,似乎還有一小部分殘存在他拉長的圓唇母音和其他的美式用語裡。「但首先得瞭解理論,才能在實務上獲利。

哈雷德接著解釋,印度盧比是受管制的貨幣,不能帶出印度,在印度以外的全世界任何地方,也都無法合法兌換為美元。由於人口眾多,印度每天有.上萬的生意人和旅行者出國。這些人只准帶金額有限的美金出境,他們可以把一定金額的盧比換成美金,其他盧比得換成旅行支票。

管制落實在許多方面。若某人想出國,在合法的額度內要把盧比換成美金時,得向銀行出示護照和機票。銀行出納員確認機票上的出境日期,在機票和護照上蓋印,表示這些文件的持有者已獲准以盧比兌換合法額度的美金。一次出國只能兌換一次,旅行者沒有合法渠道換更多美金。

在印度,幾乎人人的床底下都藏有一些黑錢,從工人未向稅務局申報的數百盧比工錢,到犯罪所得積累的數十億盧比都有。黑市經濟的規模之大,據說幾乎有合法經濟的一半。手上有數千或數十萬未申報盧比的人,例如許多印度商務旅行者,都無法用那些錢購買合法的旅行支票,因為銀行或稅務局始終想知道那些錢的來源。因此,唯一的選擇,就是向黑市金錢販子購買美金。在孟買,每天有相當於數百萬盧比的美金、英鎊、德國馬克、瑞士法朗和其他貨幣在黑市買賣。

「我拿一萬八千盧比,向一名遊客買了一千美金,而銀行的匯率是+五比一。」哈雷德總結道。「那個遊客很高興,因為比起到銀行換,他多換了三千盧比。然後我以兩萬一千盧比的價錢把那些美金轉賣給印度生意人。那個生意人很高興,因為他用無法申報的黑錢買到美金。然後我把三千盧比放進公基金,再用一萬八千盧比跟另一個遊客買來一千美金。黑錢交易的核心,就是這個簡單的方程式。」

為了找到遊客,鼓吹他們換錢,哈德拜的黑幫聯合會僱用了一批人,包括街頭梢客、導遊、乞丐、飯店經理、旅館服務生、餐館老闆、服務生、店家老闆、骯空公司行政人員、旅行社、酒吧老闆、妓女和出租車司機。掌握他們的動向是哈雷德的職責之一。每天早上,他打電話給所有往來的對象,制定主要貨幣的匯率。一整天,每隔兩小時,就有人打電話來告知匯率的變動。有輛出租車二干四小時供他差遣,兩名司機輪班開車。每天早上,他走訪每個地區的中間人,發給他們數捆盧比,給街頭販子備用。拍客和其他街頭混混替街頭販子尋找客戶,帶遊客和生意人去找他們換錢。街頭販子換好錢,把外幣一捆捆收好,等收款人來收。中間人一整天在街頭交易人之間走動,在他們需要時提供現金;收款人則在白天晚上走訪各區數趟,收取街頭販子買一F 的外幣。

至於飯店、航空公司辦公室、旅行社等較需要謹慎行事的公司行號,則由哈雷德親自指揮收款和換錢。他每天向主要地區的收款人收款,主要有兩次,一次是正午,一次是晚上。每個地區的相關警員都用錢打點好,好讓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相對的,哈德拜也保證,若有人想搶或耍他的手下,他得用暴力制裁時,動作一定又快又準,絕不會牽扯到警方,或危及警方的利益。維持紀律,替哈德擺平事端的重任,則落在阿布杜拉·塔赫裡身上。他底下有一批印度流氓和兩伊戰爭的伊朗退伍軍人,負責防微杜漸、嚴懲不軌。

「你跟我一起去收錢,」哈雷德宣佈,「很快你就會摸透這一切,但我希望你專注在棘手的部分——五星級飯店和航空公司。那是穿襯衫、打領帶的工作。我會跟你去,特別是剛開始時,但我想,由穿著體面的白種外國人去那些地方收錢,會很妥當。你不會引人注目,他們不會看你第二眼。跟我們接頭的人,和你打交道也會大大放鬆。然後,我要你投入旅行業,那個部分我也用得上白人。」

「旅行業?"

「呢,你會喜歡上那一行。」他說,以同樣帶著悲傷的微笑與我四目相對。「那會讓你覺得在阿瑟路監獄那段期間沒有白待,因為每次都可以搭頭等艙。」他解釋道,旅行業是貨幣買賣特別有賺頭的部分。印度有數百萬人在沙特阿拉伯、杜拜、阿布達比、穆斯喀特、巴林、科威特等波斯灣區工作,其中許多人都會跟旅行業打交道。這些印度外遣勞工每三個月、六個月或十二個月簽一次約,在國外從事幫傭、清掃、勞力的工作,通常都領外幣工資。大部分外遣勞工都設法一回到印度就在黑市換掉外幣,好多拿到一些盧比。哈德的黑幫聯合會為那些僱主和外遣勞工提供了換錢的快捷方式。阿拉伯僱主把大量外幣賣給哈德拜時,享有稍稍優惠的匯率,使他們能以印度黑市的匯率付盧比給印度籍外來勞工。如此一來,手中便能有多出來的盧比,付完工資後,還有淨賺。

對波斯灣區許多僱主來說,這種金錢犯罪的誘惑,讓他們無法抗拒。他們豪華的床鋪底下也藏有許多未申報、未交稅的錢。犯罪集團應運而生,在印度外遣勞工返國時,幫他們把工資換成盧比。這些外遣勞工樂於如此,因為他們拿到以黑市匯率換來的盧比,又不必親自去跟精明的黑市交易販子打交道。老闆也樂得很,因為透過那些犯罪集團,他們還能從工資中賺一筆。黑市交易販子也很開心,因為大量美金、德國馬克、沙特阿拉伯裡亞爾、阿拉伯聯合大公國迪拉姆,源源不斷流入印度商人創造出來的需求之河。只有政府被排除在外,而涉及這買賣的數百萬人,沒有一人為此羞愧得無地自容。

「我·一這一行,過去算得上是我的專業研究……」漫長的第一堂課終於結束時,哈雷德如此說道。他的聲音愈來愈微弱,我無法確定他是在回憶往事,還是純粹不想再細談。我等他繼續說下去。

「在紐約唸書時,」他最終繼續說道,「我研究一個議題……嗯,我寫了一篇論文,論古代的非組織性貿易。在1967 年戰爭之前,我母親一直在研究這個領域。在她的影響下,我小時候就對亞述、阿卡德和蘇美的黑市很有興趣,也很好奇這些黑市與貿易路線、稅賦、靠貿易路線和稅賦建立起的帝國之間有何關係。我自己開始動筆寫的時候,把那篇論文稱作黑色巴比倫。」

「很好記的篇名。」

他瞥了我一眼,確認我不是在嘲笑他。

「我是說真的,」我急忙說,希望能令他安心些,因為我開始喜歡他這個人,「我想那是很好的題目,非常好記。我覺得你應該繼續完成這篇論文。

他再度微笑。

「哎,林,人生有許多意想不到的驚奇,就像我紐約的叔叔常說的,對工人來說,大部分驚奇都不會讓人開心。現在我從事黑市買賣,而不是寫黑市論文。現在,那要叫黑色孟買。

他話中的辛酸令人不安。他盯著自己交握的雙手,開始擺出陰鬱、近乎生氣的表情。我決定轉移話題。

「你知道嗎,我過去一直在干一種黑市買賣,你可能會有興趣。麻風病人的藥物市場,聽過嗎?"「當然聽過。」他答道,深褐色的眼睛閃現興味的光芒。他舉起一隻手,抹過臉,再往上抹過理成軍人平頭的花白短髮。這手勢抹掉他消沉的回憶,他全神貫注在我身上。「我聽說你見過蘭吉特,他很不簡單,對不對?"我們談起蘭吉特這位統領一小群麻風病患的人物,談他們搞的全國黑市。他們那神秘的買賣,令我們著迷不已。身為歷史學家(或者說身為曾夢想著和他的學者母親一樣成為歷史學家的人),哈雷德很好奇麻風病人那個組織的漫長演變和神秘的行事作風。身為作家,我則很想瞭解他們所受的苦難,和他們對苦難的獨特回應。經過二十分鐘熱烈的討論,我們同意一起去拜訪蘭吉特,以更深入了解藥物黑市買賣的歷史。

那是兩個天涯淪落人之間的許諾,學者與作家之間的許諾。因為那份許諾,哈雷德和我有了連結,這份因尊重知識而建立的關係,簡單但長久不渝。我們迅速而毫不猶豫地結為朋友,就像罪犯、軍人和其他歷劫歸來者,在相濡以沫的環境下,迅速而毫不猶豫地結為朋友。我每天造訪他那位於安德海裡車站附近的簡陋住所,每次上課長達五、六小時,內容從古代史到儲備銀行利率政策,從人類學到固定、浮動貨幣,天馬行空,隨興而談。跟著哈雷德·安薩裡學習刀巧普遍但複雜的不法交易一個月之後,比在街頭買賣美金、德國馬克一整年的販子學到的還要多。

課程結束後,我每天早上、下午跟著哈雷德工作,一周七天無休。報酬豐厚。工資之多,往往一領就是厚厚幾疊直接從銀行提出來的盧比,上面還帶著釘住整疊紙鈔的釘書針。相較於我在貧民窟裡,認識已將近兩年的鄰居、朋友和病人,我已是個富人。為使坐牢期間的傷口盡快癒合,我在印度賓館包了一間房,由哈德拜買單。鋪了瓷磚的乾淨浴室和柔軟床墊,的確有助於我復原。但搬到這裡住,不只是為了養傷。事實上,我在阿瑟路監獄待的那幾個月,心靈所受的傷害更大於對肉體。鄰居拉德哈死於霍亂,和我英語班裡那兩名男孩的事,使我心中的愧疚一直揮之不去,讓我無法平靜。監獄的折磨及深深的無力感,這兩件事我若是只碰上其中一樁,或許可以熬過精神的折磨,然後在復原得差不多時,回到刀反顯馨、悲慘的貧民窟。但這兩件事加起來,就不是我脆弱的自尊所能承受,我無法再住在貧民窟,連在那裡睡覺過夜都沒辦法。

我常去找普拉巴克、強尼、卡西姆、吉滕德拉,繼續到診所幫忙,每星期花兩天下午照顧病人。但那股結合了傲慢與無憂無慮的奇怪心情,使我得以成為貧民窟醫生的心情,已然遠去,我不覺得那會再回來。每個人性格中善良的那一面,最深處都帶有些許傲慢。當我未能保住鄰居性命,甚至連她生病都不知道時,那份傲慢已離我而去。而每個奉獻的決心,在最深處都有一份天真,不可或缺而堅定的天真。但當我踉踉蹌蹌走出那個印度監獄時,那份天真動搖了:我的微笑,一如我的腳步,都因為腳鐐的回憶而殘廢。搬出貧民窟一事,與我身上的傷和心靈狀態同樣大有關係,或者說,與我的心靈狀態關係更大。

貧民窟友人接受了我搬出去的決定,毫無質疑,沒有任何意見。每次我回去,他們都熱情歡迎,要我參加貧民窟的日常生活和慶祝活動——婚禮、節慶、小區大會或板球賽,彷彿我仍住在那裡,仍跟他們一起幹活。看到我骨瘦如柴的身子,看到獄卒在我皮膚上烙下的傷疤,他們震驚、難過,既使如此,他們仍絕口不提監獄。我想,原因之一在於他們知道我想必覺得羞愧,不想讓我難堪。他們若被關進獄中,也會同樣感到羞愧。另一個原因,乃是普拉巴克、強尼·雪茄,或許還有卡西姆·阿里,可能心懷愧疚,愧疚於他們沒想到去找我,因而沒能去救我。他們全不知道我被捕。他們以為我只是厭倦了貧民窟生活,於是回去我舒服的國家過舒服的生活,一如他們認識的每個遊客或旅人。

而那最終也促使我不願回貧民窟。我在貧民窟付出了那麼多,他們竟然認為我會不告而別,儘管他們慷慨地讓我加人他們擁擠、破舊、雜亂的生活,但那樣的心態實在叫我吃驚且難過。

因此,當我恢復健康,開始真正賺錢後,我沒搬回貧民窟,反倒是在哈德拜的幫忙下,在科拉巴區貝斯特街靠陸地一端的盡頭租了間公寓,離利奧波德啤酒吧不遠。那是我在印度的第一間公寓,我第一次享有個人空間、隱私,以及熱水浴、功能齊全的廚房之類的奢侈家用設備。我大飽口腹之慾,煮高蛋白質、高碳水化合物成分的食物款待自己,強迫自己每天吃下一桶冰淇淋。體重開始上升。我每天晚上睡飽十小時,用睡眠絡繹不絕的修復功能治癒我傷痕纍纍的身體。但我常常醒來,醒來時雙臂亂揮、出拳,仍能聞到噩夢裡血液的濕金屬味。

我和阿布杜拉在他最喜歡的健身房裡一起練空手道和舉重,位於高級住宅區布裡奇肯迪區。常有兩名年輕的打手跟我們一起練,薩爾曼,穆斯塔安和他的朋友桑傑。我第一次去哈德的聯合會時見過他們。他們身強體壯,年紀在二十五至三十歲之間,熱愛格鬥的程度就和熱愛性愛差不多,而他們性慾旺盛。桑傑愛開玩笑,有著電影明星臉;薩爾曼較寡言、嚴肅。兩人自孩童時就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但他們在格鬥場上對打時,就和阿布杜拉跟我對打時一樣,毫不手軟。我們每星期練五次,留下兩天讓受傷、腫脹的肌肉復原。這樣的鍛煉很好,很有幫助。舉重是粗暴漢子的禪修。我一點一滴恢復了力氣、肌肉的形狀與健康。

但不管變得多健康,我知道,在揪出那個設計警察抓我、並把我關進阿瑟路監獄的人之前,我的心不會癒合,無法癒合。我得知道那個幕後主使者是誰,得知道原因。烏拉從這城市消失,有人說她躲了起來,但沒人知道她在躲誰,為何要躲。卡拉不見人影,沒人能告訴我她在哪裡。狄迪耶和其他幾個朋友四處替我探查,想找出真相,但都未能找到足以指出是誰陷害我的線索。

有人和高級警官勾結,讓我無辜遭到逮捕,被關入阿瑟路監獄。在我坐牢時,同一個人還繼續設計我,讓我常常遭受苦刑。那是種懲罰,或是報復。哈德拜很肯定地證實了此事,但他不能細說或不願細說,只告訴我,不管陷害我的人是誰,那個人還不知道我在跑路。例行的指紋核對,揭露了我在澳大利亞逃獄的事。相關的警察立即明白,扣著消息不發,或許可以撈到好處。因此,直到維克蘭奉哈德之命前去找他們,他們才拿出我的檔案。

「那些死條子喜歡你,老哥。」有天下午我們坐在利奧波德酒吧裡,維克蘭如此告訴我。那時,我已經替哈雷德收了好些個月的款。

「鬼扯。」

「不,真的,他們喜歡你,所以才放你走。」

「在那之前我沒見過那個警察,維克蘭。他根本不認識我。」

「你不懂。」他很有耐性地回答,「我把你弄出那裡時,跟那個傢伙,那個警察談過。他全說了出來。指紋部門有人第一個發現你的真實身份——指紋核對結果出來,得知你是來自澳大利亞的通緝犯時,那個人可樂了。那個人樂的是,壓下這消息隱瞞不報,你也知道,可以撈到多大一筆錢。像這樣的機會,不是每天都有,na (是吧)?所以,他什麼都沒跟其他人說,只去找他認識的一名高階警官,遞上你的指紋檔案。那警察也大吃一驚。他去找另一個警察,也就是我們在牢裡見到的那個警察,把那檔案給他看。那警察叫其他人都不要洩漏此事,由他去弄清楚可以撈到多少錢。」一名侍者端來我的咖啡,用馬拉地語跟我聊了一會兒。維克蘭靜靜等著,直到又只剩下我們倆,他才開口。

「你知道嗎,他們喜歡你這樣,所有侍者、出租車司機、郵局職員,還有警察,全都喜歡你這樣,喜歡你用馬拉地語跟他們講話。操,老哥,我在這裡土生土長,你的馬拉地語卻講得比我還溜。我從來沒把馬拉地語學好,從來都不覺得有那個必要。所以,許多馬拉地人才會那麼火大,老哥。我們大部分人從來都沒想過要去學馬拉地語,或者說從不關心所有來孟買住的人,從來不想知道他們到底來自哪裡,yarr 。總而言之,我講到哪裡了?曝,對了,那個警察手上有你那份檔案,而且扣住不上報。這個逃獄的澳大利亞混蛋,他想先摸到更多底細,再作打算,yarr 。」

維克蘭停住,對我咧嘴而笑,最後那笑變成頑皮的大笑。雖然是三十五度高溫,他在白色絲質襯衫外還套了件黑色皮背心。穿著厚厚黑牛仔褲和裝飾華麗的黑色牛仔靴,想必很熱,但他看起來卻一副很涼爽的樣子,幾乎就和他冷靜的表情一樣涼爽。「老哥,你真他媽的行!」他大笑,「竟能逃出那個銅牆鐵壁的監獄!真他媽的屎!我從沒聽過這麼了不起的事,林。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真是難受。」

「你還記得有天晚上我們坐在這裡時,卡拉談到秘密時所說的話?" 「不記得了,老哥。她說了什麼?"「秘密不是秘密,除非保住那秘密會傷人。」

「真他媽的妙。」維克蘭若有所思地說,同時咧嘴而笑。「那我講到哪裡了?我今天越來越不爽,老哥。是那個莉蒂的事,那事叫我抓狂,林。惺,對了,那個負責的條子,那個握有你檔案的條子,他想查查你這個人,因此派了兩個手下四處打聽你。過去跟你一起在街頭上討生活的人,全二話不說站在你這邊,老哥。他們說你沒騙過人,沒耍過人,有錢的時候施捨一些錢給街上的窮人。」

「但那兩個警察沒跟人講我在阿瑟路?"「沒講,老哥,他們在瞭解你的為人,好決定要不要整你,要不要把你送回給澳大利亞警方,那全看你的底細。而且還不只這樣。有個換錢的販子告訴那兩個條子,嘿,如果你們想瞭解林的為人,去貧民窟問,因為他住那裡。這下子真勾起刀卜兩個條子的好奇心了,你想,竟會有個白人住在貧民窟。於是他們去那裡瞧了一瞧。他們沒把你的事告訴貧民窟的任何人,但開始打聽你的為人,結果那裡的人大概這麼說:你看到那個診所沒?林開的,他在那裡工作了很久,幫助這裡的人……他們大概還這麼說:這裡每個人都在林的診所看過病,免費的,霍亂發生時他幫了很大的忙……他們告訴那兩個條子你開了間小學校:你看到那個教英語的小學校沒?林開的,·一那兩個條子聽到一大堆這個林這樣,這個林那樣,這個老外做了這麼多好事,回去找他們的上司,把他們聽到的告訴他。」

「呢,少來了,維克蘭!你真以為這有什麼差別?重點是錢,就是這樣,我很感激你出現,付錢救我出來。」

維克蘭吃驚得瞪大雙眼,然後又瞇起來,不以為然地皺了眉。他伸手從背後拿下帽子,仔細端詳,在手上翻轉,撣掉帽簷的灰塵。

「你知道嗎,林,你在這裡已經待了一段時間,學會某種語言,去過鄉下,住過貧民窟,甚至待過他媽的監獄,但你還是不瞭解這裡,對不對?"「或許不懂,」我坦承,「大概不懂。」

「你當然不懂,老哥。這裡不是英格蘭,不是新西蘭,不是澳大利亞,不是其他任何鳥地方。這裡是印度,老哥。這裡是印度,這裡是重情義的地方,這裡是情義至上的地方,老哥。他媽的情義。所以你才會被放出來,那警察才會還你假護照,儘管他們知道你的身份,你還能四處趴趴走,沒有被逮回去。他們大可以整你,林。大可以拿了你的錢,哈德的錢,放你走,然後叫別的警察抓你,把你送回國。但他們沒有,以後也不會這麼做,因為你感動了他們,老哥,你得到他媽的印度人的情義。他們知道了你在這裡做的事,知道了貧民窟的人如何愛你,所以他們想,哎,他在澳大利亞干了壞事,但在這裡千了些好事。如果這混蛋付錢,我們就讓他走。因為他們是印度人,老哥。我們能把這個鳥地方團結起來,靠的就是情義。兩百種語言,十億人。印度就是情義,情義把我們團結在一塊。這世上沒有哪個地方的人像我們這樣,林。印度人的情義是世上絕無僅有的。」

他哭了起來。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看著他擦掉眼中的淚水,我伸出一隻手搭在他肩上。他說的的確沒錯。儘管我在印度監獄裡飽受折磨,差點要死在那裡,但我終究獲釋;出獄時,他們還把我的舊護照還給我。我自問,這世上還會有哪個國家會像印度那樣放我走?還有,即使是在印度,只要警察調查過我後,發現的是另一回事,比如我騙了印度人,或者經營印度妓女戶,或者毒打毫無反抗能力的人,他們會拿了錢,然後還是把我送回澳大利亞。這是個情義至上的國度。我從普拉巴克,從他母親,從卡西姆·阿里,從約瑟夫的贖罪,瞭解到這點,甚至在監獄裡瞭解到這點。在獄中,有像馬希什·馬爾霍特拉之類的人,為了走私食物給快餓死的我而不惜挨打。「這是在幹嘛?小兩口在拌嘴,是吧?」狄迪耶問,自行坐下。

「啊,狄迪耶你這個死王八蛋。」維克蘭大笑,重新振作起精神。

「哩,是嗎,你這麼想可真是感人,維克蘭,但你或許覺得好多了。林,你今天如何?" 「很好。」我微笑。剛從阿瑟路監獄獲釋的時候,有三個人見到我瘦得不成人形、傷痕纍纍的模樣,頓時就哭了起來。狄迪耶是其中之一。另外兩個是普拉巴克和阿布德爾·哈德。普拉巴克哭得稀里嘩啦,我花了整整一小時才把他安撫住;哈德會有那反應,則出乎我意料。我去向他道謝時,他眼眶滿是淚水;他抱住我時,淚水流在我的脖子和肩膀上。

「喝點什麼?」我問他。

「惺,多謝了。」他高興地喃喃說道,「我想先來瓶威士忌,一顆新鮮萊姆,一杯冰蘇打水。就這樣。是啊,這樣commencement(開始)會不錯,不是嗎?那個有關英迪拉·甘地的新聞真是奇怪,令人難過,是吧,你覺不覺得?"「什麼新聞?」維克蘭問。

「新聞報導說,就剛剛,英迪拉·甘地死了。」

「真的嗎?」我問。

「恐怕是。」他歎口氣,突然間顯出難得的肅穆。「消息還沒證實,但我想應該是千真萬確。」

「錫克教徒干的?是不是因為藍星行動?"「沒錯,林。你怎麼會知道?"

「她派兵衝進金廟抓賓德蘭瓦時,我就覺得她會因此惹禍上身。」

「怎麼了?克什米爾解放陣線干的?」維克蘭問,「炸彈?"「不是,」狄迪耶答道,面色凝重,「據說是她的護衛干的,她的錫克護衛。」「她自己的護衛,該死的!」維克蘭倒抽一口氣,張大嘴巴愣住。「兩位,我去去就來。你們聽到了沒?櫃檯那裡的收音機現在正在講這件事。我去聽聽就回來。」他小跑步到擁擠的櫃檯邊,那裡擠了十五或二十人,彼此搭著肩專心聽,播報員幾近歇斯底里,正用印地語說明刺殺詳情。其實維克蘭坐在我們的座位上就能聽到廣播,收音機音量開到最大,每個字我們都聽得一清二楚。他擠進櫃檯人群,是出於別的因素:出於一種休戚與共、血濃於水的感覺;出於一種需求,即使是在聆聽這驚人的消息時,都想要有同胞在身邊,擠在一塊感受這件事。

「我們喝吧。」我建議。

「好啊,林。」狄迪耶答,撅起下唇,手用力一揮,想甩掉那惱人的話題。但那手勢沒什麼用。他的頭往前垂下,怔怔盯著身前的桌子。「真不敢相信,實在叫人無法相信。英迪拉·甘地,死了……幾乎無法想像。我幾乎無法想像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林。那個……你知道的……怎麼會。」

我替狄迪耶點了東西,聽著收音機裡哀痛尖銳的播報聲,任由思緒翻騰。自私的我,首先想到這樁暗殺案對我的安全可能會有什麼影響,然後想到那會對貨幣黑市的匯率有什麼衝擊。幾個月前,甘地夫人命令軍方攻擊錫克教最神聖的聖地,即位於阿姆利則的金廟,目的是將一大批擁有強大火力的錫克教民兵趕出那裡。帥氣而富領袖魅力的分離主義分子賓德蘭瓦領導那些民兵進入金廟防守,以那片廟宇建築群為基地,對印度教徒和他們所謂頑固的錫克教徒施予報復攻擊,已有一段時間。在競爭激烈的大選前夕,總理英迪拉·甘地非常擔心若再不採取行動,會讓人覺得她太軟弱、優柔寡斷。不可否認,她的選擇不多,但她選的辦法是許多人認為最不理智的一派兵攻進金廟,與錫克教叛軍交戰。

這場欲將錫克民兵趕出金廟的軍事行動,被稱為「藍星行動」。賓德蘭瓦所率領的民兵,自認為是自由鬥士和錫克大業的烈士,豁出性命極力抵抗。六百多人死亡,數百人受傷。最後,金廟建築群的民兵全被肅清了,甘地夫人完全擺脫優柔寡斷或軟弱的形象。她如願贏得印度教徒的民心,但錫克教徒爭取建立獨立家園卡立斯坦的運動,貝lJ 增添了許多新烈士。最神聖的聖地遭到裹讀和血洗入侵,令全世界錫克教徒滿腔悲憤,誓言復仇。

櫃檯處的收音機沒報出其他細節,從頭到尾都是播報員以哀傷的語調述說著甘地夫人遇害了。藍星行動後不過幾個月,甘地夫人便被自己的錫克警衛殺害。有些人痛斥這個女人為暴君,許多人則尊奉她為國母,她和這國家密切相連,密切到和這國家的過去、命運結為一體,但如今她走了,她死了。

我得好好想想,得評估風險。全國的安全部隊會特別戒備。錫克教徒會因為她遇害而受到報復攻擊,各地會出現燒、殺、劫掠和暴動。我知道會這樣,印度每個人都知道會這樣。收音機裡,播報員正提到德裡、旁遮普兩地開始調動部隊,以先發制人,平息騷亂。情勢緊張,將使我的處境更危險,畢竟我是通緝犯,替幫派做事,簽證又過了期。我坐在那裡,看著狄迪耶一口口吸著酒,看著餐廳裡的人聚精會神靜靜聽著廣播,看著傍晚的夕陽染紅我們的皮膚,我的心害怕得坪坪跳。跑,我的腦子悄聲說,趁你還可以跑,現在就跑。這是最後的機會……但即使是在那時候,在逃離孟買的念頭清楚浮現腦海的時候,我卻覺得心情突然放鬆下來,變成強烈、聽天由命的平靜。我不要離開孟買,我不能離開孟買。我明白這一點,就像我明白自己生命中的所有遭遇。關鍵是哈德拜:我和哈雷德一起為他工作,靠著賺來的工資,我已還清欠他的錢,但還有種更難還的債,人情債。我這條命是他救回來的,我們倆都知道這點。我出獄後他抱住我,為我的悲慘模樣而哭,他還向我保證,只要我待在孟買,他都會保護我,阿瑟路監獄那一類的事絕不會再發生。他給了我一個金牌,上面有結合了穆斯林彎月和星星的印度教奧姆符號,我把它繫在銀鏈上,掛在脖子上。金牌背面用烏爾都語、印地語、英語刻上哈德拜的名字。碰上麻煩時,我可以出示金牌,請對方立刻聯絡他來解圍。這樣的保障還不算高枕無憂,但比起逃亡以來我所知道的任何保障,這畢竟更牢靠。他要我留下來替他效力的請求、那毋需大聲宣告的人情債、投身哈德拜魔下所得到的安全保障,這三個因素使我不願、也不能離開孟買。

還有卡拉。我坐牢時,她從這城市消失,沒人知道她的下落。世界這麼大,要找她,我不知要從何找起。但我知道她喜歡孟買,她應該會回來,這樣期待似乎很合情理。而且我愛她。她一定認為我拋棄了她,認為我和她上了床,一達到目的就甩了她。一想到這,我就非常難過,而在那幾個月期間,那種難過的心情比我對她的愛還要強大。我要再見到她,要跟她解釋那晚發生的事,在那之前,我不能離開孟買。因此我留下來,留在這城市,留在距我們相遇的那個轉角只有一分鐘路程的地方,等她回來。餐廳裡的人專心聽著廣播,氣氛低沉。我環顧餐廳,和維克蘭四目相交。他對我微笑,搖了搖頭。那是心碎的微笑,他眼神激動,眼眶裡啥著淚水。但他還是微笑,安慰我,讓我放心,讓我感受他那茫然的悲痛。因為那微笑,我突然理解到,還有別的東西讓我留下來。最後我領悟到,那是情義,維克蘭提過的印度人情義(在這個國度,情義至上),在無數直覺都告訴我該離開時,那使我留了下來。而對我而言,那情義就是這座城市,孟買。這城市吸引了我,我愛上她。有一部分的我是她創造出來的,因為我以孟買人的身份住在那裡,住在她的懷抱裡,那一部分的我才得以存在。「真他媽的糟糕,yaar 。」維克蘭坐到我們這一桌,喃喃說道,「這會帶來腥風血雨,yaar 。收音機說,國大黨的黨員正在德裡街頭遊蕩,挨家挨戶搜,想找錫克教徒打架。」

我們三人不發一言,陷入各自的揣想和憂慮中。然後狄迪耶開口。「我有個線索要給你。」他輕聲說,又把我們拉回現實。

「關於入獄那件事?"

「oui。」對。

「講下去。」

「內容不多。你已經知道了一些,你那個有點能耐的老大阿布德爾·哈德已經告訴你了,我這邊能補充的不多。」

「不管那是什麼,狄迪耶,都會比我手上的線索多。」

「好吧。有個人……我認識的人··… 他每天都會到科拉巴警局走動走動。今天稍早,我跟他聊了起來,他提到幾個月前被拘留在警局的外國人。他叫那個人『老虎咬』。林,我怎麼也想不出你怎麼給自己弄來這麼一個外號,但依我的淺見,那故事不盡然全是加油添醋,non (對吧)? Alors (那時),他告訴我,那個老虎咬先生,也就是你,被一個女人給出賣了。」

「他有說出名字嗎?"

「沒有。我問他,他說他不知道那女人是誰,只說那女人很年輕,非常漂亮,但最後這部分可能是他瞎冊的。」

「你認識的這個人有多可靠?"

狄迪耶撅起嘴,呼出一口氣。

「他在偷拐騙方面還滿可靠的,恐怕就只有這方面可靠。但在這些事情上,他倒真是了不起的始終如一。不過,就這件事來看,『我想他沒理由說謊。林,我想你是被某個女人害了。」

「哈,那句話對我也適用。對你和我都適用,兄弟。」維克蘭插話。他喝完啤酒,點起一根又長又細的方頭雪茄。他既是為抽煙的樂趣而抽,也為自己那身打扮所受到的恭維而抽。

「你跟莉蒂希亞已經約會三個月了,」狄迪耶說道,皺眉的神情帶著惱怒,沒半點同情,「你碰上什麼問題?"「你說呢?我帶她去了所有地方,還上不了一壘,甚至連球場都還沒進去。去他媽的球場,yarr ,我連跟她同一個郵政編碼都談不上。這個妞要把我搞死,這個愛情要把我搞死,她故意吊我胃口。我很拼,但什麼搞頭都沒有。我跟你說,我就快要他媽的爆炸了!"「你知道嗎,維克蘭,」狄迪耶說,眼神再度綻放機靈和開朗,「我有個辦法,你可能用得上。

「狄迪耶老兄,我什麼都肯試。發生了甘地夫人被暗殺和這些有的沒的,什麼機會我都不放過。誰曉得我們明天在哪裡,na ? "「好,聽好!這計勿懦淒膽量、計劃周詳、措卿仰七。女配裂大意出錯,可能會要你的命。」「我……我的命?"「沒錯,一點錯都出不得。但如果成功,我想她會死心塌地永遠跟著你。你,怎麼說,有膽試試嗎?"「這整個鬼酒館裡,就屬我他媽的最夠膽,yarr 。說來聽聽!

「趁著你們還沒深入細節,我想我該識相點走人。」我插話,起身與他們兩人握手。「狄迪耶,謝謝你的秘密情報,感激不盡。至於你,維克蘭,我也有個小小忠告要給你,不管你打算怎麼追莉蒂,你可以從丟掉『火辣波界英國妞』這句話開始。你每次這樣叫她,她的身子就往後縮,像是你剛剛掐死了一隻小兔子。

「你真這麼認為?」他問,皺起不解的眉頭。

「沒錯。」

「但那是我最漂亮的台詞之一,yarr 。在丹麥——"「你已經不在丹麥了。

「好的,林。」他大笑承認,「嘿,你查出自己怎麼會入獄時……我是說,查出哪個王八蛋害你坐牢時……如果需要幫手,算我一份。行嗎?"「當然。」我說,欣然與他四目相會。「保重了。

我付賬,離開,沿科茲威路走到皇家戲院圓環。那時是傍晚,孟買市一天中最宜人的三個時段之一。還沒變熱的清晨和熱氣消散後的深夜,是一天中的特別時光,特別令人愉快。但這兩個時段很安靜,行人稀少。傍晚把人們帶到窗邊、陽台、門口,讓街上佈滿散步的人群。傍晚是孟買市馬戲團的靛藍色帳篷,娛樂表演讓每個街角和十字路口活力洋溢,大人帶著小孩一起同樂。對年輕戀人來說,傍晚就像是陪少女出席社交場合的女伴,是夜色降臨、從他們悠閒的散步中偷走天真前的最後一段天光。一天之中,孟買街頭人最多的時候,就屬傍晚。而在我的孟買,最愛親炙人臉龐的光線,就屬傍晚的光線。

我走在傍晚的人群裡,享受我身邊的臉龐,享受我身邊肌膚、頭髮的香水味,享受我身邊衣物的顏色和講話的抑揚頓挫。但我孤單一人,滿懷著對這城市向晚時光的鍾愛,那孤單更是難以承受。在我腦海裡,始終有條黑色鰲魚在緩緩繞圈:一條疑惑、憤怒、猜忌的黑沙。有個女人出賣我。有個女人。一個年輕又非常漂亮的女人……有輛車子猛按喇叭,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看到普拉巴克正從出租車裡向我揮手。我上了出租車,請他載我去我和哈雷德約好晚上見面的地方,在昭帕提海灘附近。靠著替哈德拜工作,我賺到第一筆扎扎實實的錢,而我用那筆錢所做的頭幾件事之一,就是替普拉巴克買出租車執照。那筆執照費一直令他望而卻步,善於東摳西省的他,再怎麼省也湊不出那筆錢。因此,他偶爾接他堂兄襄圖的班,開襄圖的出租車,但他沒有合格的執照,這麼做得冒相當大的風險。有了執照,他就可以自由投靠擁有出租車隊的車行老闆,租他們的出租車載客。

普拉巴克工作勤奮,人老實,更重要的是,他人緣很好,認識他的人多半都覺得沒見過這麼討人喜歡的人。就連精明不講感情的車行老闆,都擋不住他樂天爽朗的魅力。不到一個月,他就拿到一部出租車的暫時租用權。他細心照料那車子,像是他自己的車。在儀表板上,他安了一座供奉女財神拉克什米的塑料小祠。一身金、粉紅、綠的塑料女神像,只要普拉巴克一踩煞車,她紅色眼睛裡的燈泡就會發亮,露出凶狠嚇人的表情。有時他伸手過去,以表演者的炫耀手勢,捏擠神像底部的橡膠管,然後就會有一股混合幾種化學香水的芳香劑噴上乘客的衣褲。那是工業制芳香劑,味道濃烈,叫人不安,似乎是從女神像肚臍裡的噴口噴出。他身上別了黃銅製的出租車司機識別徽章,一臉得意。每次擠出芳香劑之後,他都會本能地擦亮那只徽章。在這整個城市裡,只有一樣東西足以搶走他對這部黑、黃飛雅特出租車的鍾愛。「帕瓦蒂,帕瓦蒂,帕瓦蒂……」車子高速駛過教堂門車站,朝臨海大道駛去時,他像唱歌般念著她的名字,陶醉不已。「我愛她愛得神魂顛倒,林!當有某種恐怖的感覺讓你覺得開心時,那是愛,是吧?當你擔心某個女孩,多過擔心你的出租車時,那是愛,對不對?偉大的愛,對不對?我的天啊!帕瓦蒂,帕瓦蒂,帕瓦蒂……」「那是愛,普拉布。」

「而且強尼太愛席塔了,我的帕瓦蒂的妹妹,愛得神魂顛倒。」

「我很替你高興,也替強尼高興。他是個好人。你們兩個都是好人。」「沒錯!」普拉巴克附和,還拍喇叭數次以示強調。「我們是好人!而且我們今晚要三對出去約會,跟她們姐妹。那會很有意思。」

「還有一個姐妹?"

「還有一個?"

「對啊,你說三對一起約會。她家有三個姐妹?我以為只有兩個。」「是啊,林,的確只有兩個姐妹。」

「呢,那你不是應該說兩對一起約會?"「不是啦,林。帕瓦蒂和席塔向來會帶著媽媽一起去,也就是庫馬爾的老婆,南蒂塔伯母。那兩個女孩坐一邊,南蒂塔伯母坐中間,強尼,雪茄和我坐另一邊。這叫三對約會。

「聽來……似乎……很有意思。

「對,很有意思!當然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當我們塞一些食物和飲料給南蒂塔伯母時,便可以看著那兩個女孩,她們也能看著我們。這是我們的對策。我們就這樣對著那兩個女孩微笑,對她們猛眨眼。我們的運氣實在好,南蒂塔伯母胃口很大,一場電影三個小時她會吃個不停。所以我們得不斷送上食物,才能猛瞧那兩個女孩。而南蒂塔伯母,真是謝天謝地,光看一場電影,還無法餵飽那個女人。

「嘿,慢下來……那裡好像有……暴動。

一群人,數百人,數千人,繞過街角,走上寬闊的臨海大道,就在我們前方約三百米處。他們越過寬闊的大道,朝我們走來。

「不是暴動,林巴巴。」普拉巴克答道,把出租車慢慢停下。「暴動nahin , morcha hain 。」不是暴動,是示威遊行。

那些人顯然極為憤怒。男男女女激動地呼口號,同時揮舞拳頭,氣憤得挺直脖子和肩膀,倔強的臉部滿是痛苦。他們一再喊著英迪拉·甘地,喊著要報仇,要教訓錫克人。他們靠近我們時,我很緊張,但滾滾人潮碰上我們的出租車時自動分成兩股,繞過我們,繼續往前走,連衣袖都沒擦到車邊。但看著我們的眼神,充滿仇恨、冷酷。我知道,我如果是錫克人,如果纏著錫克人頭巾或披著錫克人圍巾,車門大概會被猛然打開。

人群經過我們,前方道路恢復通行,我轉頭,見到普拉巴克竟在擦拭眼中的淚水。他在口袋裡摸找手帕,最後拉出一條紅色格子圖案的大布塊,輕輕擦掉淚水。「情況非常糟,林巴巴。」他吸著鼻子說,「她走了。沒有她,我們印度接下來會變成什麼樣?我這樣問我自己,卻沒什麼答案。

「她」是對甘地夫人最常用的稱呼之一:新聞記者、小農民、政治人物、黑市販子,都用她來稱呼甘地夫人。

「對,真是糟,普拉布。

他看來非常煩亂,我靜靜坐在他旁邊,凝視窗外愈來愈暗的海面。片刻之後,我轉頭再看他,他正在祈禱,往前低著頭,雙手在方向盤底部緊握在一塊。我看著他低聲祈禱,嘴唇抽動,然後張開雙手,轉頭向我微笑。他露出燦爛微笑,眉毛揚起又落下兩次。

「那麼,林,你要不要來點性感香水?」他問,伸手去按儀表板上塑料拉克什米女神像底下的球狀鈕。

「不要!」我尖叫,想制止。

太遲了。他按了鈕,一股難聞的化學混合物從女神像的肚子噴出,落在我的衣褲上。「現在,」他咧嘴而笑,發動引擎,把車再度開上臨海大道,「我們再度準備好迎接生活!我們是幸運兒,對不對?"「對,的確。」我喃喃說道,往敞開的車窗吸一大口新鮮空氣。幾分鐘後,我們駛近停車場,我和哈雷德約好見面的地方。「我就在這裡下車,普拉布。我就在那棵大樹附近下。」

他在一棵大棗椰樹旁停下,我下車。為了付車資的事,我們互不相讓。普拉巴克不肯收,我堅持要付。我提出妥協辦法,要他收下錢,用那筆錢替他的塑料女神像買些新芳香劑。

「對惺,林巴巴!」他大叫,最終收下了錢。「這真是個好主意!我剛剛還在想,我那瓶芳香劑快用完了,那東西那麼貴,我還真不想再買一加侖。這下我可以買一大瓶,新的一大瓶,可以填充我的拉克什米好幾個禮拜,她會像新的一樣!謝謝,太感謝了!" 「別客氣,」我答道,忍不住大笑,「祝你的三對約會順利。」

他把車駛離人行道,進入車陣裡。我聽到他帶著節奏猛按喇叭,向我道別,直到駛離我視線範圍。哈雷德·安薩裡已在五十米外、我們包租的出租車裡等著。他坐在後座,兩邊車門打開透氣。我沒有遲到,他等人不會超過十五或二十分鐘,但打開的車門邊,地上卻有十根煙屁股。我知道,每根煙屁股都是他踩扁的每個敵人,代表他每個施暴的渴望,每個殘酷的幻想,幻想終有一天他要讓他所恨的人吃盡苦頭。而他恨的人太多了。他曾告訴我,塞滿他腦海的暴力影像非常真實,真實到他有時還為此作嘔。那股憤恨是他骨子深處的痛。那股恨意使他閉緊牙關,使他氣得磨牙。每日每夜,清醒的每分每秒,那股恨意的味道都是苦的,就像他身為法塔組織游擊隊員,在崎嶇不平的地面上往他第一個獵殺對像甸旬而去時,他銜在嘴裡的那把變黑的小刀一樣苦。

「那會要你的命,哈雷德,你知道的。」

「所以我才抽得那麼凶。媽的,那又怎樣,誰想永遠活著?"「我不是說煙,我是說你心裡面的東西,讓你一根接一根抽的東西。我是在講你這樣痛恨這個世界,會對自己造成什麼傷害。有人跟我說,如果你把自己的心化為武器,你最終一定會把那武器用在自己身上。」

「兄弟,你這人不錯,還會教訓我。」他說,然後笑。虛弱的笑,難過的笑。「你一點也不像他媽的聖誕老人,林。」

「你知道嗎,哈德跟我講過……夏提拉的事。」

「他跟你說了什麼?"

「說……你一家人死在那裡。那想必讓你很難受。」

「你知道了些什麼?」他質問道。

那不是不客氣的質問,不是咄咄逼人的質問,但那裡頭有太多傷害,有太多痛苦,讓我無法置之不理。

「我知道在薩布拉和夏提拉發生的事,哈雷德。我一直很關心政治。那件事發生時我在逃亡,但那幾個月我每天都追著新聞看。發生那樣的事……叫人很心痛。」「我曾愛上一個猶太女孩,你知道嗎?」哈雷德問,我沒回話。」她……漂亮,聰明,或許,我不知道,或許是我這輩子遇到最好的人。那是在紐約,我們都是學生。她父母是改革派猶太人,他們支持以色列,但反對佔領那些領土。在我父親死於以色列監獄那晚,我跟那女孩上床。」

「你不該為了愛而自責,哈雷德。你不該為別人對你父親所做的事而自責。」「我當然該自責。」他說,回以虛弱、悲傷的微笑。「總之,我回國,剛好趕上十月戰爭,也就是以色列人所說的贖罪日戰爭。我們大敗。我逃到突尼斯,受訓。我開始戰鬥,不斷戰鬥,一路打到貝魯特。以色列人人侵時,我們在夏提拉反擊。我全家都在那裡,還有一些老鄰居。他們,還有我們,我們全都是難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你和其他戰士一起撤離?"「對。他們無法打敗我們,因此弄出停戰協議。我們離開難民營,帶著武器,你知道的,表示我們不是打敗仗。我們像軍人一樣行軍,空中有一些炮火聲。有些人只是因為看著我們、就被殺了。那場面很奇怪,像是在遊行,或某種古怪的慶祝活動,你知道嗎?然後,我們一走,他們推翻所有承諾,派長槍黨進難民營,殺掉所有老弱婦孺。我所有的家人,我丟下的所有家人,沒一個活命。我甚至不知道他們的遺體在哪裡。他們把屍體藏了起來,因為他們知道那是戰爭罪行。你想……你想我該算了嗎,林?" 我們在停車場,在臨海大道旁邊陡然高起的高地上,面朝著海,俯瞰某段昭帕提海灘。入夜後第一波出來玩的家庭、情侶和年輕男子,在下方玩射飛鏢或射氣球。賣冰淇淋和冰凍果子露的小販,在裝飾華麗的遮蔭棚裡大聲叫賣,像在唱歌求偶的鳳鳥。糾結在哈雷德心中的仇恨,是唯一讓我們起爭執的東西。在我小時候,身邊有些猶太朋友。在我長大的城市墨爾本,有大批猶太人聚居,其中許多人是納粹大屠殺的倖存者和他們的小孩。我母親在費邊社會主義圈子頗有人望,吸引了來自希臘人、華人、德國人、猶太人聚居區的左傾知識分子前來做客。我有許多朋友上過猶太學校橄欖山學院。我跟那些小孩一起長大,讀一樣的書,欣賞一樣的電影,還有,一起朝同樣的目標邁進。我的人生毀滅,陷入極度痛苦和恥辱時,只有少數人在旁支持我,而其中有幾個就出自那群朋友。事實上,我逃獄後,幫我逃出澳大利亞的,就是一個猶太朋友。那些朋友,我全部尊敬、欣賞、喜愛。而哈雷德恨每個以色列人,世上所有的猶太人。

「那就像是,我只因為在印度監獄裡遭到某些印度人折磨,就痛恨所有印度人。」我輕聲道。

「那不一樣。」

「我沒說一樣。我想要……你知道嗎,在阿瑟路監獄,他們把我吊在牆上,整我,一整就是幾個小時。不久之後,我所能聞到、嘗到的味道,就只有自己的血腥味。我能聽到的就只有警棍打在我身上的聲音。」

「我知道,林——"

「不,讓我說完。有那麼一刻,就在我受折磨時,那感覺……很古怪……好像我漂浮在自己的身體之外,往下看著自己的身體,看著他們,看著正在進行的一切。而……我出現這種古怪的感覺……這種實在很奇怪的理解……理解眼前正在發生的每件事。我知道他們是誰,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這麼做。我知道得一清二楚,然後我知道我有兩個選擇,恨他們或原諒他們。而……我不知道為什麼,或不知道怎麼做到的,我清楚意識到我已經原諒他們。我如果想活命,就得這樣,我知道這聽來可笑——" 「不會可笑。」他說,語氣平淡,近乎道歉。

「如今我仍覺得那很可笑,我還沒有真的……搞清楚,但那時我的確這麼想。我真的原諒了他們,真的。不知為什麼,我確信就是那念頭幫我熬過去。我不是說我不再生氣,去你媽的蛋,等我出獄,拿到槍,我肯定要把你們殺光,或者未必如此,我不知道。但重點是我真的原諒了他們,就在那時候,在受折磨的時候。我確信我如果沒那麼做,我如果還恨著他們,我大概撐不到哈德救我出去。我大概會垮掉,那仇恨大概會要我的命。」

「還是不能相提並論,林。我懂你說的,但以色列人對我所做的更嚴重。總而言之,我如果被關在印度監獄,而他們像對付你那樣對付我,我大概會恨印度人一輩子。大概會恨所有印度人。」

「但我不恨他們。我愛他們,我愛這國家,我愛這城市。」

「你不能說你不想報仇,林。」

「我的確想報仇,你說的沒錯。我多希望自己沒有報仇的念頭,希望自己不要那麼會記恨,但我做不到。但我只想找一個人報仇,那個陷害我的人,而不是她的整個國家。」

「嗯,我們是不一樣的人。」他平淡地說,凝視著遠處離島煉油廠的火光。「你不懂,你沒辦法懂。」

「我懂,哈雷德,你如果不放下仇恨,仇恨會要你的命。」

「不,林。」他答道,轉過頭來,透過出租車幽暗的燈光看著我。他雙眼發亮,帶疤的臉上掛著殘破的笑。那有點像維克蘭談到莉蒂,或普拉巴克談到帕瓦蒂時的表情。那是有些人談到對上帝的經驗時會擺出的表情。

「我的仇恨救了我。」他輕聲說,但帶著激動、興奮的熱情。輕柔圓潤的美式元音,混合著伴有呼吸聲、送氣音的阿拉伯腔,那嗓音介於奧瑪·沙裡夫呀日尼可拉斯·凱奇之間。換上不同時空、不同人生,哈雷德·安薩裡大概會用阿拉伯語、英語朗誦詩歌,讓聆聽者感動得欣喜落淚。「仇恨是很頑強的東西,你知道的。仇恨是大難不死者。有好久一段時間,我不得不隱藏仇恨。一般人對付不了仇恨,他們被仇恨給嚇跑。因此我把仇恨表現出來。我當了多年的難民,現在仍是,而我的仇恨就像我一樣,也是難民,這實在古怪。我的仇恨待在我的外頭。我的家人……他們全遇害……被強暴和支解……而我殺人……開槍殺人……我割他們的喉嚨……我的仇恨在外面活了下來。我的仇恨變得更強烈,更頑強。然後,有天醒來,我替哈德工作,有錢、有權,我可以感受到那仇恨悄悄爬回我裡面。如今它就在我的體內,它該待的地方。我很高興,我樂在其中。我需要恨,林。它比我還強,比我還勇敢。我的仇恨是我的英雄。」他用那偏激的眼神盯著我一會兒,然後轉向司機,司機正在前座打吨。" Challo , bhai ! 」他厲聲說。開車了 ,兄弟!

1 omar Sharif ,著名埃及演員,演過《齊瓦講醫師》 、《阿拉伯的勞倫斯》 等電影。

一分鐘後,他打破沉默問我。

「你知道甘地夫人的事?"

「對,透過收音機,在利奧波德。」

「哈德在德裡的手下知道詳情。這件事的內情。他們打電話給我們,就在我來跟你見面之前。錯綜複雜,她遇刺的事。」

「是嗎?」我答道,仍在想哈雷德的仇恨之歌。我其實不是很在意甘地夫人遇刺的詳情,但我很高興他轉移話題。

「早上九點,今天早上,在她的住處,總理官邸,她往下走到警衛大門。你知道嗎,她雙手合十,跟大門的兩名錫克護衛打招呼。她認得那兩個人。他們會在那裡執勤,完全是出自她的堅持。經過金廟事件,經過藍星行動,別人勸她不要讓錫克人進入她的護衛小組。但她不聽,因為她不相信她忠心耿耿的錫克護衛會背叛她。她根本沒搞清楚,她下令軍方攻擊金廟時,已在他們心中種下多大的仇恨。總而言之,她雙手合十,向他們微笑,說了句Namaste (有禮了)。其中一名護衛拔出配備的左輪手槍,點三八左輪手槍,開了三槍,打中她的肚子,下腹部。她倒在步道上。另一名警衛把斯特恩式輕機槍對準她,打光整個彈匣。三十發。斯特恩是老式槍支,但近距離射擊的威力還是很大。至少七發打中她腹部,三發打中她胸部,一發打穿她心臟。」我們坐在行進的車裡,沉默了一會兒。我先開口。

「所以,你覺得貨幣市場會有什麼反應?"「我想會有利於生意。」他不帶感情地說,「只要接班人明確,眼前就有拉吉夫·甘地接班,刺殺案向來有利於生意。」

「但會有暴動,已經有人在談結伙追捕錫克人的事。來這裡的路上,我看到一場反政府示威。」

「對,我也看到了。」他說,轉頭面對我。他的眼球是深色,接近全黑,眼神裡閃現無比執拗的暴烈。「儘管如此,那仍有利於生意。暴動越多,死的人越多,對美金的需求就越大。我們明天就把匯率提高。」

「道路可能被堵住了。如果有示威遊行或暴動,可能不容易到處走動。」「我會到你那兒接你,七點鐘,然後直接到拉朱拜家。」他說。拉朱拜家位在要塞區,是幫派黑錢的計賬室,拉朱則是計賬室的頭。「他們不會攔住我,我的車會開過去。你現在在忙什麼?"「現在,我們收完錢之後?"

「對,你有沒有空?"

「當然有,你要我做什麼?"

「中途我先下車,你繼續坐出租車,一個個去找那些人,告訴他們明天一早到拉朱拜家。」他說,靠著椅背休息,臉和身體垮了下來,疲累、沮喪地歎了口氣。「盡可能找,通知越多人越好。形勢如果真的變壞,我們會需要用到所有人。」

「好的,我會去處理。你該睡個覺,哈雷德。你看起來很累。」

「我想我會睡個覺,」他微笑,「接下來一、兩天可沒有多少時間睡覺。」

他閉上眼睛一會兒,讓頭垂下,隨著車身左右搖晃。然後突然醒來,坐得直挺挺的,聞聞身邊的空氣。

「嘿,這是什麼鳥味道,老哥?是某種刮鬍水或什麼東西?我曾被催淚瓦斯噴過,那味道都比這個好聞!"「別問。」我答,咬緊牙關忍住笑,擦擦普拉巴克在我襯衫胸前噴上的芳香劑痕跡。哈雷德大笑,轉頭看著夜色與大海交接處沒有星星的漆黑夜空。

命運早晚會使我們和某些人相遇,一個接一個,而那些人讓我們知道我們可以讓自己,以及不該讓自己成為什麼樣的人。我們早晚會碰上醉鬼、廢物、背叛者、冷酷無情者、滿腔仇恨者。當然,命運會作弊,因為我們常會不知不覺愛上或同情那些人,幾乎是他們全部。而你無法鄙視你發自內心同情的人,無法避開你發自肺腑愛的人。我坐在哈雷德旁邊,坐在載我們去幹不法勾當的出租車裡,週遭一片漆黑。我坐在他旁邊,五顏六色的陰影紛紛流過。我愛他的率直和強韌,同情那欺騙他、讓他軟弱的仇恨。他的臉,時而映上佔滿車窗的夜色,那是擺脫不掉命運擺佈的臉,那是充滿光采的臉,一如畫作中那些注定難逃劫數、頭頂卻帶有光環的聖徒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