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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這世界由一百萬個壞人,一千萬個念人,一億個弄種在治理。」埃杜爾·迎尼以他最地道的牛津腔英語宣告著,舔著他粗短手指土的蜂蜜蛋糕。「壞人就是那些有權有勢的人,有錢人、政治人物、宗教狂熱分子,他們的決定主宰了世界,讓世界走上貪婪、毀滅之路。」

他停下來,望向大雨嘩嘩直下的阿布德爾·哈德汗庭院裡潺潺的噴泉,彷彿正從那顆濕流泛光的巨石上汲取靈感。他伸出右手,再拿起一塊蜂蜜蛋糕,一口塞進嘴裡。他咀嚼、吞下時,對我投來懇求意味的淡淡微笑,似乎在說,我知道不該這樣,但我實在忍不住。

「全世界,真正的壞人,只有一百萬人。非常有錢和非常有權的人,也就是作出的決定真正舉足輕重的人,人數只有區區一百萬。為數千萬的蠢人,則是替壞人治理世界的軍人和警察。他們是十二個主要國家的常備軍隊,還有那些國家和其他二十個國家的警察。真有實權或真正舉足輕重的蠢人,總共只有一千萬。我確信他們往往勇敢,但也愚蓋,因為他們為政府賣命,為了將他們的血肉當成棋子的目標賣命。最後,那些政府總是出賣、辜負、拋棄他們。國家對子民最可恥的冷落,就是冷落戰爭英雄。」哈德拜的圓形露天庭院,位於房子正中央。季風雨打在噴水池和周邊的瓷磚上,密而不斷,天空猶如一條河流,而我們這部分的世界是那河流的瀑布。雖然下著雨,噴水池仍然盡忠職守,冒著從天而下的大水,往上噴出細瘦的水柱。我們坐在環廊的屋簷下,看著這一場傍沱大雨,吸飲甜茶。空氣潮濕,但環廊底下乾燥而溫暖。「而那一億個弄種,」埃杜爾,巡尼繼續說,粗胖的手指捏著茶杯柄,「他們是官員、基層公務員、機關辦事員,他們容許壞人統治,佯裝不知。他們往往是這個部門的首長,那個委員會的秘書長,其他協會的會長。他們是經理人、官員、市長、法庭官員。他們總是說自己只是奉命行事,或只是忠於職務,說無關個人,還說如果他們不做,還是會有別人做,藉此狡辯。他們是一億個弄種,在處死某人的公文上簽名,或讓一百萬人在饑荒中慢慢死去時,明知事情真相,卻不吭一聲。」

他慢慢變得沉默,盯著自己手背上曼陀羅似的血管。過了一段時間後,他把自己從幻想中搖醒,看著我,眼神裡泛著溫和、親切的笑意。

「嗒,就是這樣,」他下了結論,「這世界由一百萬個壞人、一千萬個蠢人、一億個弄種在治理,全球其他六十億人所做的事,幾乎都是別人吩咐我們做的!" 他大笑,拍打大腿。那是很開懷的大笑,是那種直到有人跟著大笑才會停的大笑。我不由得跟著大笑起來。

「你知道這意思嗎,老弟?」他問,表情變嚴肅以提出這問題。

「說來聽聽。」

「這個公式——一百萬、一千萬、一億——是所有政治的真相,馬克思錯了!你知道嗎,問題不在階級,因為所有階級都在這一小撮人的掌控中。這組數字是帝國與叛亂的成因,這是過去萬年間孕育出人類諸多文明的公式。這公式建造了金字塔,發動了你們的十字軍,使世界陷入戰爭,這公式具有撥亂反正的力量。」「他們不是我們的十字軍,」我糾正道,「但我懂你的意思。」

「你愛他嗎?」他問,突然改變話題,叫我嚇一跳。他常常這樣,想到什麼就換話題,是他談話的特色之一。他這方面的本事實在高,即使我終於瞭解他,即使我料到他會突如其來岔開話題,他還是讓我碎不及防。「你愛哈德拜嗎?"「我……這是什麼問題?」我質問,仍在大笑。

「他很喜歡你,林,他常提起你。」

我皺著眉,望向別處,避開他銳利的目光。得知哈德拜喜歡我,常提起我,我心裡湧起一股強烈的歡喜。但我不願承認我多麼看重他的肯定,甚至連在自己心裡暗自承認都不願意。喜愛與懷疑、欣賞與痛恨——矛盾的心情交織,令我困惑,就像我想起哈德拜或與他在一塊時一樣。困惑化為惱怒,出現在我的眼神和聲音裡。「你想我們要等多久?」我問,望了望通往哈德拜私人房間的緊閉門戶。「我今天下午和一些德國遊客有約。」

埃杜爾聽而不聞,隔著我們之間的小桌子,俯身湊過來。

「你得愛他!」他說,用近乎挑逗的輕聲細語,「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用一生愛阿布德爾·哈德汗?"我們坐著,臉孔靠得很近,近到我可以看到他眼白裡的紅色細血管。縱橫交錯的紅色血管,在他眼睛的褚色虹膜處會合為一,像是許多根手指撐著金黃、紅褐色的圓盤。眼睛下方是粗厚的眼袋,讓他臉上永遠是一副悲痛、憂傷、心事重重的表情。他雖然說了許多笑話,動不動就大笑,眼皮底下的眼袋卻總是藏著滿滿未流出的淚水。我們等哈德拜回來,已經等了半小時。我帶塔裡克來時,哈德拜親切地招呼我,然後帶塔裡克去作禮拜,留下埃杜爾·迎尼陪我。屋裡十分安靜,只有庭院裡的雨水聲,和不勝負荷的噴水池邊沿所發出的璞璞起泡聲。一對鴿子依偎在庭院另一頭。埃杜爾和我相視無言,但我沒講話,沒回答他的提問。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愛這個人?我當然想知道,我是作家,我什麼都想知道。但我不是很樂於玩迪尼的問答遊戲,我不懂他的用意,猜不出他到底要做什麼。

「老弟,我愛他,因為他是這城市的錠泊桿。數千人把自己的生命拴在他身上,藉此保住性命。我愛他,因為他有這份使命,要改變整個世界,而其他人甚至連想都沒想過。我擔心他花太多時間、精力和金錢在這使命上,為此反對過他許多次,但因為他獻身於此,我愛他。更重要的是,我愛他是因為他是我遇過唯一能回答三大問題的人,也是你將來唯一會遇見可以回答的人。」

「只有三大問題?」我問,掩不住口氣裡的譏諷之意。

「對,」他答得很平和,「我們來自何方?為何在這裡?去向何處?就這三大問題。你如果愛他,林,我的年輕朋友,你如果愛他,他也會告訴你這些秘密。他會告訴你生命的意義。當你仔細聽他講話,你會知道他所說的是千真萬確的。你日後所碰到的人,沒有一個能為你回答這三個問題,我很肯定。我遊歷『世界』許多次,請教過所有大師。遇見阿布德爾·哈德汗之後,我把自己的生命和他的生命連在一塊,成為他的兄弟;在那之前,我花了一大堆錢,好幾筆大錢,尋訪著名的預言家、神秘主義者和科學家,沒一個能回答這三大問題。然後,我遇見哈德拜,他為我解答了這些問題。從那天起,我愛上他,把他當我的兄弟,我靈魂的兄弟。從那天起,直到現在,我們共處的短暫時刻,我一直效命於他。他會告訴你,生命的意義!他會為你解開謎團。」一條浩浩蕩蕩的大河帶著我走,這城市和一千五百萬人之河,而迎尼的主張,為這條大河注入了一條新流。他濃密的褐髮已出現灰白,兩旁的鬢腳近乎全白;唇斃長在精雕細琢、近乎女性的嘴唇上,顏色更是灰白;脖子上掛著一條粗金鏈,在午後陽光下閃閃發亮,和他眼中閃現的金黃色相輝映。我們在那心懷渴盼的沉默中四目相望,他的紅色眼眶裡開始注滿淚水。

他情感的深摯懇切,毋庸置疑,但那情感的內涵,我卻無法理解。接著,我們身後有道門打開,迎尼的圓臉換成他一貫的表情,詼諧而平易近人。我們兩人都轉身,看見哈德拜帶著塔裡克進來。

「林!」他說,雙手搭在男孩肩仁。「塔裡克跟我說過去三個月裡,他跟著你學到不少東西。」

三個月呢!剛開始,我覺得把那男孩帶在身邊,三天都捱不了,結果,轉眼之間 , 就過了三個月。把男孩帶回他舅舅身邊時,我心裡百般不捨。我知道我會想念他,他是個乖小孩。他會成為好男人,也就是我曾努力想當卻沒當成的那種男人。「要不是你派人來帶他走,他會繼續跟我們一起生活。」我說,口氣吸帶著一絲責難。沒頭沒腦就把那孩子丟給我兒個月,然後同樣毫無預警地把他帶走,我覺得獨斷得不近人情。

「過去兩年,塔裡克念完了可蘭經學校的學業,如今,他跟著你提升了英文。現在該是他卜大學的時候,我想他已有非常充分的準備了。」

哈德拜的語氣溫和又有耐心。他眼裡那親切而微帶頑皮的笑意,牢牢定住我,一如他有力的雙手,牢牢握住站在他身前嚴肅不笑的男孩的肩膀。

「你知道嗎,林,」他輕柔地說,「我們普什圖語(Pshlo ,阿富汗官方語言之一)有句諺語,意思是男人要真誠而主動地愛上小孩,才算長大成人,也要讓小孩真誠而主動地愛你,才算好男人。」

「塔裡克沒問題,」我說,站著跟他握手道別,「他很乖,我捨不得他。」會想念他的,不只我一人。他很得卡西姆·阿里·胡賽因的歡心。卡西姆常來看這男孩,巡視貧民窟時常帶著他;『占滕德拉和拉德哈寵愛他;強尼·舌茄和普拉巴克愛捉弄他,但無惡意,還讓他參加每週一次的板球賽;就連阿布杜拉都關心他。「野狗之夜」後,他每星期來找塔裡克兩次,教他用棍、小刀與徒手的搏擊技巧。那兒個月裡,我常看到他們在貧民窟附近的小沙灘練習,他們在地平線上的黑色身影,就像皮影戲裡的剪影。

最後,我跟塔裡克握手,凝視他懇切、真誠的黑色眼睛。過去三個月的點點滴滴,迅速浮現眼前。我想起他與貧民窟~個男孩掃一的第一場架。那個男孩比他高大得多,把他宇l 』倒在地,但塔裡克只憑眼神就讓對方後退,池以瞪視讓那個大男孩感到羞恥。大男孩崩潰,哭r 起來。塔裡克還關心地上前擁抱他,兩人從此結為摯友。我想起我為他ˍˍ卜英文課時,他興致盎然的神情,還想起他很快就成為我的小幫手,協助其他加入這課程的小孩學習。我想起他賣力地與我們一起防範雨季的第一場洪水,用棒子和雙手,在滿是岩石的土地上挖出一條排水渠道。我想起有天下午,正想要寫點東西時,他在我小屋門邊探頭探腦的臉。唉!什麼事,塔裡克!我煩躁地問他。囑!對不起,他答。你想自己一個人嗎?

我離開阿布德爾·哈德汗的家,踏上返回貧民窟的漫長路程,沒有那男孩在身邊時,我感到孤單,心情低落。不知怎的,在這個沒有他的不同世界裡,我覺得自己變得比較不重要,突然間變得比較沒有價值。我依約到那些德國遊客下榻的飯店跟他們見面,飯店就在哈德拜的清真寺附近。他們是一對年輕情倡,第一次到印度,想在黑市兌換德國馬克,好多換點錢,買些大麻膠,在環遊印度期間使用。他們是正派、快樂的一對情侶,天真、寬厚,因為受到印度的精神性啟發來到這裡。我替他們換了錢,抽取佣金,居間安排他們買到大麻膠。他們很感激,想多付錢,我拒絕,畢竟價錢已談定就不該更改,然後答應他們的邀請,一起抽大麻。我親手調配了水煙筒,其濃烈程度,對我們在孟買街頭生活、工作的人來說算是一般,但比他們習慣抽的濃烈多了。我拉開飯店房門要離去時,他們倆已麻醉恍惚得睡著了。此時,我踏卜叫人昏昏欲睡的午後街道。

我沿著穆罕默德路走,轉甘地路,再轉科拉巴的科茲威路。其實我大可搭巴上,或從街上跑的許多出租車裡攔一輛,但我喜歡走路。我喜歡從喬爾市集,經過克勞福市場、維多利亞火車總站、花神噴泉、要塞區、皇家圓環,穿過科拉巴區,到薩松碼頭、世貿中心、後灣,大概要走好幾公里。在孟買那兒年,這趟路我走了上千次,協次走都覺得新鮮、興奮而感動。繞過皇家圓環,短暫停駐,查看皇家戲院外「即將放映」的電影海報時,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

「林巴巴!嘿!林!"

我轉身,看見普拉巴克,從黑、黃色出租車的乘客座車窗探出身子。我走過去和他握手,也跟司機,普拉巴克的堂兄襄圖打招呼。

「我們正要回家。土車,載你回去。」

「謝了,普拉布,」我微笑,「我想繼續走,途中我有兩個地方要去。」

「行,林!」普拉巴克咧嘴而笑,「但別花太多時間,有時候你花太多時間做這種事了,如果你不介意我當面講你的話。今天是特別的日子,知道吧?"我向他們揮手,直到他的笑容消失在車陣裡。接著,我身旁有輛汽車被猛烈撞擊,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我嚇得跳了起來。原來是一輛「大使」試圖超車時,乎童卜一輛木製手拉車,重重的手拉車不聽使喚,攔腰撞上一輛出租車,距我只有兩米。車禍很嚴重,拉車的人受了重傷。車禍發生時,我親眼看見套在他脖戶和肩膀上幾的緩繩和挽具,把他困在車輥裡。他的身體因為被繩子纏住,翻了個觔斗,腦袋扎扎實實地砸在堅硬的路面上;一隻手臂硬生生給反折過來,角度很不自然,有根脛骨從膝蓋下方刺穿皮膚。那些繩子,他每天用來拉車走過大街小巷的繩子,纏住他的脖子和胸部,把他纏得幾乎就快要斷氣了。

我跟其他人跑上前去,從我背後的腰帶裡拔出刀鞘裡的小刀。我迅速但極小心地割斷繩子,把他從撞得稀爛的手拉車上放下來。他年紀比我大,可能有六十歲,但精瘦結實而健康。他.白跳加速,但規律而有力,大大有助於他恢復清醒。他呼吸道暢通,呼吸緩慢而從容。我用手指撥開他的眼睛,瞳孔對光有反應。他暈眩,受驚嚇,但未昏迷。

我和另外三名男子把他從路上抬到人行道。他的左臂鬆垮無力地垂F ,我扶住他的手肘,慢慢彎曲他的手臂。幾名路人應我的要求,捐出手帕。我把四條手帕綁成一條,充當臨時吊帶,將左臂固定在他胸前。我正在檢查他腿部的傷n 時,受損車輛附近傳來瘋狂的尖叫聲,我嚇了一跳,立刻站起來。

至少十名男子正要拖出「大使」裡的司機。那人身材高大,超過一百八十公分,體重是我的一倍半,胸膛是我的兩倍寬。他兩條粗腿使勁頂著車內的地板,一隻手臂頂著車頂,另一隻緊抓著方向盤。憤怒的群眾拚命拉扯了一分鐘,司機不動如山,他們只好放棄,轉而把矛頭指向後座的男子。那人體格粗壯,肩膀厚實,但比司機輕得多、也瘦得多。暴民把他拖出後座,推向車側。那人用雙臂護住臉部,但群眾開始用拳頭打他,用手指抓他。

那兩名男子是非洲人,我猜是尼日利亞人。從人行道上看著這一幕,我想起十八個月前,普拉巴克帶我遊歷這城市黑暗面的那天,我第一次看到類似的暴民逞兇情景時,所感受到的震驚和羞愧。我想起群眾抬著遍體鱗傷的人離開時,我是如何的無力和懦弱。那時候我告訴自己,那不是我的文化,那不是我的城市,那不是我該打的架。十八個月後,印度文化是我的文化,這城市的那個部分屬於我。車禍發生地點是黑市交易區,是我常走動的地區。我每天都在那裡工作,甚至也認識圍毆群眾裡的某些人。我不能坐視不管,讓同樣的事情再發生。

我扯開嗓門大叫,叫得比其他人都大聲,衝進尖叫的人群裡,試著把他們從緊緊擠在一塊的人堆裡一個個拉出來。

「老兄,老兄!別打了!別殺人!別打了!」我用印地語大喊。

當時真是一團亂。人們大多任由我拉離人堆。我的手臂很有力,他們一個個被我拉開。但按壓不住殺紅眼的怒火,他們很快又開始叫囂喊打,我感覺到拳頭和手指頭,從四面八方同時落在我身上,開始打我,狠狠抓我。最後我終於擠出人群來到那個乘客身邊,將他與幾名帶頭圍毆者分開。那個男人背緊靠著車反抗,舉起兩隻拳頭像是要繼續反擊;臉上流血,襯衫被扯碎,沽了鮮紅的血;雙眼睜得很大,沒有血色,眼神裡滿是恐俱。他咬緊牙關,猛喘氣,但下巴的姿態和露齒怒視的表情,流露出堅毅的勇氣。他很能打,他要打到倒地為止。

我匆匆一瞥,看到他的情形,隨即轉過身,站在他旁邊,面對群眾。我往前張開雙手,懇求,安撫,大叫不要再打了。

當我衝進人堆,試圖解救這人時,我幻想人群會分開,會聽我的話。羞愧的群眾會放下手,丟下手中的石頭。群眾會被我挺身而出的勇氣影響,改變心意,低著頭,一臉羞愧,走開。即使到現在,回想那一刻的危險,我有時仍不由得天真地以為,那一天我的話和我的眼神會改變他們的心情,那充滿仇恨、受辱、丟臉的一群人,會漸漸散掉。但事實上,群眾只遲疑了片刻,隨即再度逼上前,怒不可遏地對我們叫囂、發噓、尖叫,為保住性命,我們不得不迎擊。

可笑的是,攻擊我們的群眾人多手雜,反倒對我們有利。我們被困在由追撞的車子夾成的L形角落裡。群眾圍住我們,使我們無路可逃。但他們擠成一團,反倒自相牴觸,不易施展。出手的人雖多,但只有一部分真正打到我們,,一大堆人氣沖沖地爭相出拳,其實多半打到自己人。

他們急著想給我們苦頭吃,但或許,他們的怒火有所緩和,他們真的有點不願意打死我們。我瞭解那種不願意,我在許多耍狠動粗的世界裡見識過很多次。我無法清楚解釋。那似乎是暴民群眾心中的集體良心,而這種正確的訴求,只要在適切的時機發出,便能轉移急欲致人於死的仇恨,讓被害者保住性命。彷彿,就在那緊要關頭,暴民希望有人出來阻止,以免他們犯下不可原諒的暴行。在心懷猶疑的當下,若有一句話或一個拳頭,嚇阻日益高漲的邪惡氣焰,有時就足以避免慘劇發生。我在監獄裡見過這樣的事,一群決意輪姦獄友的男子,有時會被一句話激起羞恥心,進而打消念頭。我在戰場上也見過這樣的事,一句強有力的話語,有時能削弱、消餌折磨戰俘者滿腔仇恨的殘酷。而或許,在那天,在那位尼日利亞人和我一起對抗暴民時,我也遇到這樣的事。或許這奇怪的情況,一名白人用印地語懇求饒過兩名黑人,讓人群懸崖勒馬。

我們身後的車子突然轟隆動了起來。體型壯碩的司機費了番工夫,發動了車子。他重重踩著油門,開始緩緩倒車,離開事故區。車子倒車駛進人群,那名乘客和我緊跟在車子旁邊,拖著腳且戰且走。我們揮拳猛打,把人群推開,把抓住我們衣服的手扳開。駕駛伸長手到後座,打開後車門,我們跳進車上。群眾推擠,車門砰然關上,二十、五十隻手,對著車身猛敲、猛打、猛拍、猛捶。駕駛猛踩油門,朝科茲威路另一頭駛去。茶杯、食器、數十隻鞋子,凌空飛來,砸在車上。然後,我們脫身,高速行駛在繁忙的馬路上,隔著後車窗往後看,確保沒有人跟來。

「哈桑·奧比克瓦。」我身旁的乘客先生說,同時伸出手。

「林·福特。」我答,與他握手,注意到他身上戴了許多金飾,每隻手指都戴了金戒指,有些鑲著閃著藍白色光芒的鑽石,還有一隻鑲鑽的勞力士金錶,鬆垮垮地戴在手腕上。

「這位是拉希姆。」他說,向司機點頭。前座這位高大男子回頭一瞥,對我咧嘴而笑。他轉了轉眼珠,在大難不死後開心地念禱文,然後轉過頭面對馬路。「我這條命是你救的,」哈桑·奧比克瓦苦笑著說,「我們這兩條命都是,剛剛他們是真的想殺了我們!"「我們走運!」我答,看著他健康帥氣的圓臉,對他開始有好感。

眼睛和嘴唇是他臉上最有特色的地方。眼睛大,兩眼隔得異常開,使他看人時有點像是爬蟲類在瞪人;奇特的嘴唇很豐滿,形狀很高貴,讓人覺得和更大得多的頭會比較相配,門牙潔自且整齊,但兩側的牙齒全鑲金;寬鼻翼線條精巧,讓他的鼻孔顯得頗為雅致,彷彿他不斷在吸著令人陶醉的香氣。寬大的金耳飾穿過他的左耳垂,在黑色短髮與粗脖子的藍黑色皮膚之間,顯得相當醒目。

我看了他一眼,被扯破、沾有血污的襯衫,還有他臉上、裸露在外的肌膚上腫脹的割傷和癖傷。再度與他四目相對時,他的眼睛泛著興奮的好心情。暴民圍毆並未把他嚇得魂飛魄散,我也是。我們兩人都見過、經歷過更凶殘暴力的事,我們當~卜就在對方身上認出這事。事實上,那天相遇之後,我們倆都沒再直接提到那件事。我望著他發亮的眼睛,不由得跟著笑起來。

「我們真他媽的走運!"

「禽,就是!我們真是走運!」他附和道,盡情大笑,脫下手腕上的勞力士。他把手錶拿到耳邊,確認是否還會走,然後很滿意地戴回手上,專注地看著我。「儘管我們很走運,但我們還是欠你人情,而且是很重要的人情。像這樣的人情債,是世上最重要的人情債。我一定得還。」

「用錢還。」我說。駕駛往後照鏡瞥了一眼,與哈桑交換了一下眼神。「但……這不能用錢還。」哈桑回話。

「我是在說那個拉車的人,被你車子撞上的刀」個人,還有你撞壞的那輛出租車。你給我一些錢,我一定會替你把錢交到他們手上,那對擺平皇家圓環的車禍很管用。那裡我常去,我得去工作,每天都要去,而那裡的人要隔一段時間,氣才會消。如果那樣做,一切就搞定。」

哈桑大笑,拍我的膝蓋。那是很盡情的大笑,坦率但邪惡,豪爽但精明。「別擔心,」他說,仍笑得很開心,「這裡不是我的地盤,是沒錯,但即使是在這裡,我也不是毫無勢力。那個受傷的人需要的錢,我一個子兒都不會少給他。」「另一個。」我補充說。

「另一個?"

「對,另一個也要。」

「另一個……什麼?」他問,一頭霧水。

「那個出租車司機。」

「對,對,他也要。」

車裡陷入小小的沉默,空氣裡嗡嗡響著謎團和疑問。我瞥向車窗外,但我仍能感受到他盯著我的眼神,正在查探著。我轉頭再度面對他。

「我……喜歡……開出租車的。」我說。

「哦……」

「我……認識一些開出租車的。」

「哦……」

「那輛出租車被撞得稀爛,會讓那個司機和他的家人很傷心。」

「的確。」

「所以,你什麼時候做?」我問。

「做什麼?"

「你什麼時候拿錢,給那個拉車人和出租車司機?"「呢!」哈桑·奧比克瓦咧嘴而笑,再度抬頭瞧了瞧後照鏡,和拉希姆交換眼神。那個大個子聳聳肩,對著鏡子咧嘴而笑。「明天,明天行嗎?"「可!」我皺眉,不清楚那咧嘴而笑是何用意。「我只是想知道,好跟他們說。不是錢的問題,我可以自己拿錢出來,我也打算這麼做。但我得回那裡修補關係,其中有些人……我認識,所以……那很重要。你如果不想做,我得知道,好讓我自己處理。就這樣。」

整件事似乎變得很複雜,我後悔跟他提起這事。我開始不爽他,但不是很清楚為何不爽。然後他伸手,要跟我握手。

「我說到做到。」他嚴正說道。我們握了手。

車內再度陷入沉默,一陣子之後,我伸出手輕拍司機的肩膀。

「到這裡就可以,」我說,口氣可能超乎我本意的刺耳,「我在這裡下車。」車子靠到人行道邊,距貧民窟兒個街區。我開門要下車,哈桑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抓得很用力。瞬間,我腦海裡估算著,如果是拉希姆抓住我的手,力道肯定比他大得多。

「請記住我的名字,哈桑·奧比克瓦。你可以在安德理的非洲區找到我,那裡每個人都認得我。只要是我能幫卜忙的,來找我。我想還人情,林·福特,這是我的電話號碼。從今以後,白天或晚上,任何時候,都可以打來找我。」

我接下名片,上頭只有他的名字和號碼,跟他握了手。跟拉希姆點了點頭,我下車。「謝了,林,」哈桑隔著敞開的車窗大喊,「印沙阿拉,我們不久後會再見面。」車子駛離,我朝著貧民窟的方向,邊走邊瞧燙金字母的名片,就這樣走了一個街區,才把名片放進口袋。幾分鐘後,我經過世貿中心,進入貧民窟。每次走進這個幸福又充滿苦難的地方,我總會想起第一次進來的情景,這次也不例外。

經過庫馬爾的茶鋪時,普拉巴克出來打招呼。他穿著黃色絲質襯衫、黑色褲子、紅黑漆皮的木屐式船形高跟鞋,脖子上繫著深紅絲領巾。

「啊,林!」他大喊,穿著高跟鞋穿過不平的路面,一跋一跋走過來。他抱住我,既是友善的招呼,也為了穩住身子。「有個人,你認識的人,在等你,在你屋裡。但等-下,你的臉怎麼了?還有你的襯衫?跟哪個壞蛋打了架?Arrey ! (嘿!)你被人打得滿慘的,需要的話,我跟你去海扁那個傢伙。」

「沒什麼,普拉布,沒事,」我小聲說,大步往我小屋走。「你知道那是誰嗎?" 「那……是誰?你是說打你臉的那個人是誰?"「不是,當然不是!我是說在我屋裡等我的那個人,你知道那是誰嗎?" 「知道啊,林。」他說,踉蹌地走在我身邊,抓著我的袖子穩住身子。我們往前走,好幾秒鐘彼此無言。路兩邊的人向我們打招呼,大喊著要請我們喝茶、吃東西或抽煙。

「然後呢?」片刻之後我問。

「然後?什麼然後?"

「然後,那是誰?誰在我屋裡?"「呢!」他大笑,「抱歉,林,我以為你想要意想不到的驚喜,所以我才沒講。」「這算哪門子驚喜,普拉布,你已經告訴我有人在我屋裡等我了。」「才沒有!」他堅稱,「你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你會有驚喜的,而且是件好事。我如果沒告訴你有人在等你,你開門進屋,受到驚嚇,那就是壞事。驚嚇是在沒有心理準備下發生的驚喜。」

「謝了,普拉布。」我答,譏諷之意在說出口時消失無蹤。

他終究是一番好心,怕我被嚇到。愈走近我的小屋,愈多人告知我有個外國人在等我。哈羅,林巴巴!你屋裡有個白人在等你!

我們來到屋前,發現狄迪耶正坐在門蔭裡的凳子上,拿著雜誌在扇涼。「是狄迪耶。」普拉巴克告訴我,開心地咧嘴而笑。

「謝謝你,普拉布。」彩矚向獅魚耶,獅魚耶起身握手,「真是想不到,很高興見到你。」「我也是,好兄弟。」狄迪耶答,雖然熱得難受,仍面帶微笑。「但,老實說,套句莉蒂常說的話,你看來有點不妙。」

「沒事,誤會一場,沒什麼。等我一下,我去洗乾淨。」

我脫下扯破且沽血的襯衫,把陶罐裡的清水倒入水桶至三分之一滿。站在小屋旁敲平的石堆上,洗洗臉、手臂和胸膛。鄰居走過,與我四目相會,對我微笑。這樣子洗澡得有點技術,才不會浪費一滴水,不把環境弄得太糟。我已經駕輕就熟,那是我在生活上傚法他們的上百個小地方之一,由此可得知我已融入他們與命運之間相親相愛、充滿希望的角力之中。

「要不要喝個茶?」我在屋門日迅速套上乾淨的白襯衫,問狄迪耶,「可以去庫馬爾的店喝。」

「我剛喝過滿滿一杯,」狄迪耶還沒能開口,普拉巴克就插話,「但為了朋友,我想,再喝一杯也行。」

他與我們在茶鋪坐下。那茶鋪搭得不牢靠,看起來隨時會倒塌。為了搭這間大屋,拆了五間小屋。店裡的櫃檯是用舊梳妝台改制而成,屋頂是用多塊塑料板拼湊而成,給客人坐的長椅,則是用長木板放在疊起的磚塊上,坐在上面還會搖搖晃晃。所有材料都偷自貧民窟旁邊的建築工地,店老闆庫馬爾則和顧客上演長年游擊戰,因為所有的顧客都想偷他的磚塊和木板給自己的屋子用。

庫馬爾親自前來幫我們點餐。貧民窟生活有個通則,錢賺得愈多,就愈要顯得寒倫,庫馬爾奉行這通則,一身穿著比最寒倫的顧客還更不整齊,更破爛。他拖來一隻骯髒的條板箱充當我們的桌子,瞇著懷疑的眼睛對著箱子打量了一番,然後拿起髒抹布拍掉箱子的灰塵,把布塞進汗衫裡。

「狄迪耶,你看起來氣色很差,」庫馬爾離開去泡茶時,我說,「一定是因為感情問題。」他對著我咧嘴而笑,.搖搖他黑卷髮的頭,舉起雙手。

「我很累,的確,」他勉強聳聳肩,一副自憐自艾的模樣,「要讓單純的人腐化,得費多大的工夫,是一般人無法理解的。人愈單純,腐化就愈費事。沒有人知道,天生不具墮落因子的我,花了多大工夫,才讓自己如此墮落。」

「你可能是在自討苦吃。」我挖苦道。

「該來的總是會來。」他答,帶著沉思的微笑。「但是你,老哥,你看來過得很愜意。只是有一點,該怎麼說呢!孤單,斷了外面的訊息。為此,狄迪耶特別來這裡,替你帶來所有最新的消息和八卦。你知道消息與八卦的不同吧?消息是告訴你別人做了什麼,八卦是告訴你別人這麼做有多大的樂子。」

我們倆大笑,普拉巴克跟著笑,笑得好大聲,茶鋪裡每個人都轉頭看他。「哦,接著,」狄迪耶繼續說,「該從哪裡開始?對了,就從維克蘭對莉蒂希亞的追求過程開始說,那帶著某種古怪的必然性。她一開始是痛恨他,"「我想痛恨這個字眼稍嫌強烈了點。」我說。

「惺!對,你說得可能沒錯。如果她痛恨我,這朵可愛的英國玫瑰,而她的的確確痛恨我,那麼她對維克蘭的感覺就的確沒這麼強烈。是不是該用厭惡來形容?" 「我想這會更貼切。」我同意。

" Ethien (那好),她一開始厭惡他,但經過他不屈不撓的追求,他已在她心裡激起我只能稱之為親切厭惡的感覺。」

我們再度大笑,普拉巴克再拍大腿,樂得哈哈大笑,引得每個人再度轉頭看他。狄迪耶和我帶著不解的神情打量他,他回以調皮的微笑,但我注意到他眼神迅速往左邊瞥了一眼。我順著那一瞥望去,看見他的新愛人帕瓦蒂正在庫馬爾廚房裡料理食物。她粗黑的髮辮是男人爬上天堂的繩子。她身材嬌小,甚至比普拉巴克矮,是他心目中最完美的身材。她側著身子轉頭看我們時,黑色的眼睛燃著熊熊烈火。但她的母親南蒂塔,視線也越過帕瓦蒂肩膀,盯著我們瞧。她身形龐大,寬度和體重比她兩個嬌小的女兒帕瓦蒂、席塔,加起來大了兩倍。她瞪著我們,臉上既有渴望我們上門光顧的貪婪,又有一種對男人的鄙夷。我向她微笑,左右搖頭。她回應的微笑,像極了毛利戰士欲嚇阻敵人時所擺出來的凶狠怪樣。

「最後,」狄迪耶繼續說,「這個維克蘭寶貝蛋,從昭帕提海灘的馴養師那裡租來一匹馬,騎到臨海大道上的莉蒂希亞公寓外,對著她的窗戶唱小夜曲。」「有用嗎?"「很遺憾,non (沒有)。那匹馬在屋前小徑留下一蛇merde (屎)——毫無疑問的,就在他的小夜曲唱到特別動人的段落時,公寓大樓的許多住戶,氣得把腐爛的食物砸向可憐的維克蘭。有人通知莉蒂希亞後,她丟出來的嘔心東西比任何鄰居都還更多、更準。」

「C'est l'amour (這就是愛啊)。」我歎口氣。

「說得好,mercle 和搜水,C'est l'amour 。」狄迪耶立即附和道,「我不認為我該捲入這樁愛情——如果會成功的話。可憐的維克蘭,他是個愛情傻子,而莉蒂特別瞧不起傻子。另外,毛裡齊歐的生活,現在順禾lJ 多了。他和烏拉的情夫莫德納搞起有風險的事業,就像我們的莉蒂小姐說的,他現在很有錢。他現在是科拉巴區的大商人。」我強自壓抑,不露出任何表情,心裡則對英俊而事業得意的毛裡齊歐,生起不快的嫉妒。雨又開始下,我瞥向外面,看見人們提起長褲和紗麗在奔跑,躲避水坑。「就在昨天,」狄迪耶接著說,小心翼翼將茶杯裡的茶倒進茶碟裡,像大部分貧民窟居民那樣就著茶碟吸飲,「莫德納搭著私人司機駕駛的車子來到利奧波德。現在,毛裡齊歐戴著價值一萬美元的勞力士手錶,但是……」

「但是?」他停下來喝茶,我急切地問道。

「唉,他們的事業風險很大。毛裡齊歐做生意……有時不……老實。他如果惹錯了人,就會很慘。」

「你呢?」我改變話題,因為不想讓狄迪耶在談起毛裡齊歐遇上的麻煩時,會看到我心中浮現的怨恨。」你是把危險當一回事的人嗎?你的新……同志……幾乎和傀儡沒兩樣,有人這樣對我說。莉蒂說,那人脾氣很壞,動不動就發火。」「呢,他呀?」他輕蔑地說,富有表情的嘴,兩邊嘴角往下撇。「沒那回事,他不危險。但他叫人惱火,那比危險更箱,n'est 一ce pas (不是嗎)?比起跟叫人惱火的人同住,跟危險的人同住還更容易一點。」

普拉巴克去庫馬爾茶鋪櫃檯,買了三根手工線扎小煙卷,用一根火柴點燃。點煙時,他一隻手拿著只根煙卷,另一隻手拿火柴燒煙的末端。他各遞上一根煙給狄迪耶和我,再度坐下,滿足地抽起煙。

「啊!對了,還有一個消息。卡維塔已經在《正午》 雜誌找到新差事,當特約撰稿員。我知道那是很令人羨慕的工作,是迅速當上副總編輯的跳板。能從眾多才華洋溢的候選人中選,她很高興。」

「我喜歡卡維塔。」我不由得脫口而出。

「你知道嗎,」狄迪耶主動說道,盯著燃燒的煙卷末端,然後抬頭看我,一臉發自內』 心的驚訝,「我也是。」

我們再度大笑,我刻意讓普拉巴克聽到這笑話。帕瓦蒂壓抑著情感,斜眼瞄我們。「嘿!」我問,抓住我們交談中的短暫空檔,「哈桑·奧比克瓦這名字,對你有什麼意義嗎?"狄迪耶提起毛裡齊歐那只一萬美元的新勞力士,讓我想起那個尼日利亞人。我從襯衫口袋摸出金白色的名片,遞給他。

「這還用說!」狄迪耶答,「這是個著名的博爾薩利諾帽,非洲聚居區裡的人叫他掘墓盜屍人。

「哦,這還真是個好開頭。」我喃喃說道,歪起嘴苦笑。普拉巴克拍打大腿,笑彎了腰,笑得幾乎歇斯底里。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要他安靜。

「聽說哈桑·奧比克瓦偷走屍體後,藏得連魔鬼都找不到,再也沒有人看過那些屍體。Jamais ! (從來沒有!)你怎麼認識他的?從哪裡弄來他的名片?" 「今天稍早的時候,算是偶然遇上。」我答,收回名片,塞進口袋。

「哦!小心點,老哥。」狄迪耶輕蔑地說。我沒有詳細交代與哈桑相遇的事,明顯讓他不高興。「這位叫奧比克瓦的人,猶如他王國裡的黑國王。而你知道嗎,有句占諺說,國王是惡敵,是損友,是會帶來惡運的親戚。」

就在這時,一群年輕男子走近我們。他們是建築工地的工人,其中大部分住在貧民窟合法的一邊。過去一年他們都來過我的小診所,大部分是要我包紮他們工作時意外受的傷。今天是工地發薪日,厚厚一疊鈔票,讓年輕、賣力工作的他們一臉興奮得意。他們一一與我握手,逗留在我們桌邊,直到他們請我們吃的茶和甜點送來,才離開。他們離開時,我開心地笑著,就像他們一樣。

「這項社會工作似乎很適合你,」狄迪耶帶著調皮的笑容評論道,「你看起來這麼好,這麼健康——撇開表面的癖傷和擦傷不說。林,我想,你的內心深處,一定是個十惡不赦的人,只有壞人才會從善行得到這麼多好處。相反的,好人只會失去耐心,脾氣暴躁。

「你說得很對,狄迪耶,」我說,仍然咧嘴而笑,「就像卡拉說的,你談到你在人身上所發現的邪惡面時,通常說得都沒錯。

「拜託,老哥!」他抗議道,「不要灌我迷湯!

就在茶鋪外面,突然傳來許多鼓聲,然後有笛聲、喇叭聲加入。喧鬧、狂野的音樂開始。這音樂和那些樂師,我很熟悉。每當碰上節日或慶典,貧民窟樂師就會演奏這種嘈雜刺耳的流行樂。此時,我們全走到茶鋪的店前空地。普拉巴克站在我們旁邊的長椅上,隔著圍觀群眾居高臨下觀看。

「幹什麼?遊行?」一大團樂師慢慢走過店前時,狄迪耶問。

「是約瑟夫!」普拉巴克大叫,指向小巷另一頭。「約瑟夫和瑪麗亞!他們來了!"我們看到約瑟夫和他妻子,在一段距離外,由親友簇擁著,踩著莊重緩慢的步伐,漸漸靠近。他們前面有一群蹦蹦跳跳的小孩,毫不扭捏、近乎歇斯底里地盡情狂舞。其中有些小孩擺出他們最愛的電影舞蹈場面裡的姿勢,模仿明星走路;其他小孩像雜技演員般跳來跳去,或者縱情跳著他們自己編的痙攣舞步。

聽樂團演奏,看小孩表演,想著塔裡克那個令我懷念的男孩,我想起獄中的一件事。那時,在那個與世隔離的地方,我搬進一間新牢房,在那裡發現一隻小老鼠。小老鼠從通風孔裂縫進來,每晚都溜進我的牢房。在孤獨的囚房裡,耐心與專注是人開採到的寶石。我利用這兩項寶物,還有食物的碎屑,賄賂小老鼠。幾星期後,我把它訓練成敢吃我手邊的食物。後來,按照例行的換房規定,搬進別的牢房後,我向原牢房的新房客(一個我自認很瞭解的獄友),講到那只受過訓練的老鼠。後來有天早上,他邀我去看那隻老鼠。他抓住那只相信人的小動物,將它面朝下,釘在用破尺製成的十字架ˍ!二。他邊大笑邊跟我說他用棉線把老鼠脖子綁在十字架上時,老鼠如何的掙扎。他很驚訝費了好一番工夫,才能將圖釘釘進它不斷扭動的腳掌。

我們的所作所為,有哪次是出於正當理由?看了飽受折磨的小老鼠,這問題叫我久久無法成眠。我們干預外界時,我們有所作為時,即使抱持最良善的動機,永遠都可能帶來新災難。那災難或許不是我們直接促成的,但沒有我們的作為,那災難不可能會發生。卡拉曾經說過,世上最不可原諒的錯事,有些是由有心改變現狀的人造成的。我看著貧民窟小孩像電影歌舞隊那樣跳舞,像神廟猴子那樣蹦蹦跳跳。其中有些小孩正跟著我學說、讀、寫英語;之中又有一些小孩靠著跟我學了三個月的兒句英語,開始從外國遊客身上賺錢。我在想那些小孩是不是我用手餵食的老鼠?他們毫無心機的信賴,會不會讓他們落入一個若沒有我出現、若沒有我干預他們的生活,就不會落入、也不可能落入的命運?只因為與我結交,受過我的教導,塔裡克將會受到什麼創傷和折磨?

「約瑟夫打過他老婆,」這對夫妻走近時,普拉巴克解釋道,「如今大家大肆慶祝。」「如果有人打老婆後,大家這樣遊行慶祝,那有人被殺了,該舉行什麼樣的慶祝會!」狄迪耶評論道,眉毛驚訝得弓起。

「他喝醉,毒打老婆,」我大聲說,壓過喧鬧聲,「她家人和整個小區懲罰了他。」「我用自己的棍子狠狠打了他好幾下!」普拉巴克補充說,臉上洋溢得意興奮的光采。

「過去幾個月,他努力工作,不碰酒,在小區裡接了幾份工作,」我接著說,「那是懲罰的一部分,藉此恢復鄰居對他的尊敬。他太太在兩個月前原諒了她。他們賣力工作,一起存錢。如今他們存夠了錢,今天要出去度長假。」

「哎!還有更糟的事值得人慶祝。」狄迪耶斷言道,跟著鼓聲和蛇笛聲的節奏微微轉動肩部和臀部。「惺!我差點忘了。有個迷信,有個著名的迷信,是跟哈桑·奧比克瓦有關,該讓你知道。」

「我不迷信,狄迪耶。」我回頭大喊,蓋過喧囂的樂聲。

「別鬼扯了!」他嘲笑道,「世上每個人都迷信。」

「那是卡拉說的話。」我反駁道。

他皺眉,撅嘴,竭力回想。

「是嗎?"

「絕對是,那是卡拉說的,狄迪耶。」

「真離奇,」他以別人聽不清楚的小聲說,「我以為那是我說的。你確定?" 「我確定。」

「好,不管。關於他的那則迷信是,凡是見過哈桑·奧比克瓦,跟他寒暄時互報過姓名的人,最後都會成為他的客戶,不是活客戶,就是死客戶。為避開這下場,第·次見到他時,不要報上自己名字。從來沒有人這麼做。你沒告訴他你的名字吧?" 我們身邊的群眾大叫。約瑟夫和瑪麗亞離我們很近。他們走近時,我看見她臉上綻放著開,白、樂觀、勇敢的笑容,他則是帶著羞愧與決心的矛盾表情。她很美,將濃密的頭髮剪短了,與她最體面的現代款式連身裙很配。他變瘦了,看來健壯、英俊,身穿藍襯衫和新長褲。這對夫妻每走一步,身體都緊挨在一塊,四隻手也緊緊握在一起。親人走在他們後面,捧著一面藍披巾,承接群眾丟進來的紙鈔和硬幣。普拉巴克禁不住跳舞者叫喚,跟著下場。他從長椅上猛地跳起,加入密密麻麻、走在約瑟夫與瑪麗亞前面,抽筋般扭動身體的人群。但因為他穿著高跟鞋,便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跳到舞群中央。他伸長雙臂以平衡身體,好似正踩著淺河中的成排石頭要過河。他在跳舞中轉身,突然把身子往旁邊一斜,大笑,黃色襯衫隨著他身子舞動,閃現於人群裡。狂歡隊伍在長長的巷子裡移動,朝街道走去,狄迪耶也被拉進隊伍中。我看著他優雅地搖擺身體,輕快地步入隊伍,跟著隊伍移動,跟著節奏舞動,最後只見他的雙手在黑卷髮海上頭舞弄著。

女孩們拋出菊花花瓣,亮白的花瓣成簇爆開,如天雨般落下,落在不斷湧來的群眾身上。就在這對愛侶經過我的前一刻,約瑟夫轉頭與我互望。他臉上的表情介於微笑與皺眉,熱情的眼睛,在緊盛的眉頭底下閃閃發亮,嘴角則帶著開心的笑容。他點了兩次頭,然後望向別處。

他當然不可能知道,那簡單的點頭動作,己回答了自入獄以來一直困擾我的問題,那隱隱作痛的疑惑。約瑟夫得救了。他點頭時,眼神裡隱隱表露的就是那種表情,那是得到救贖的激烈感動。那表情,那皺著眉頭的微笑,既羞愧又狂喜,因為這兩種感覺都是基本必要的東西——羞愧讓狂喜有了目的,狂喜讓羞愧有了回報。我們以同享他的狂喜,拯救了他,同樣也以目睹他的羞愧,拯救了他。而這全有賴於我們的行動,有賴於我們對他生命的干預,因為人要得到拯救,必然要用到愛。卡拉曾問我,殘酷,或是因殘酷感到羞愧的能力,哪個才是人類主要的特徵?我第一次聽到時,覺得那是高明的大問題,但現在我更孤單、更懂得世事,我知道人類的特色不在殘酷,也不在羞愧。人類之所以是人類,關鍵在寬容。沒有寬容,人類大概早在無盡的報復中滅絕。沒有寬容,就不會有歷史.沒有那份希望,就不會有藝術,因為在某方面來說,每件藝術作品都是寬容的表現。沒有夢想,就不會有愛,因為在某方面來說,每一份愛的表現都是對寬容的承諾。人類生生不息,因為人類能愛;人類愛人,因為人類能寬容。

打得不甚協調的鼓聲,朝遙遠的街頭漸漸遠去。離我們愈來愈遠的舞者,彼此嬉鬧,隨著節奏擺動身體,左右搖擺的頭就像迎風擺動的大片野花。隨著樂聲漸弱,成為我們心中的回聲,小巷子慢慢回復貧民窟原本的平靜生活。我們埋頭於例行作息,埋頭於滿足需求,埋頭於策劃無害而樂觀的計劃。有那麼小小的片刻,我們的世界是較美好的世界,因為主宰我們世界的情意和微笑,兒乎和從我們頭髮上飄落、像白色淚水般附著在我們臉上的花瓣一樣純潔、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