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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只有極少數人敢說親眼見過周夫人,但卡拉告訴我,對於許多去過」皇宮」的人來說,她才是吸引他們去的主要原因。她的客戶全是有錢人:企業高階主管、政治人物、幫派分子。「皇宮」提供他們外籍女郎(清一色外籍,因為從沒有印度女孩在那裡工作),還提供他們解放最狂野性幻想的精巧設施。那些古怪至極的非法歡愉,由周夫人親自設計,早已暗暗傳遍全城,叫聞者震驚、瞳目結舌。但靠著有力人脈和巨額賄賂,「皇宮」從未遭警方查抄,甚至未遭嚴密監控。孟買還有其他地方提供同樣安全、盡興的享受,但人氣都不如「皇宮」,因為那些地方沒有周夫人這號人物。歸根究底,男人之所以願意一再光臨「皇宮」,不是因為他們能在那裡褒玩的女人本事好、又漂亮,而是因為他們無法裹玩的那個女人透著神秘,因為周夫人不可見的美。據說她是俄羅斯人,但她的詳細身世,就像有關她私生活的其他說法,似乎都無法證實。卡拉說,大家接受這說法,純粹因為那是流傳最久的傳聞。可以確定的是,她於六十年代就來到新德里,而在那個年代,這城市就像西方大部分的首都一樣狂野奔放。當時,德裡新城正歡慶建城三十週年,舊德裡則歡慶建城三百週年。大部分消息人士同意,周夫人當時二十九歲。據說她曾是蘇聯某KGB 情報官員的情婦,該官員利用她傾國傾城的美色拉攏印度國大黨的要員。那幾年,國大黨統治印度,勢力正盛,每次全國性大選似乎都是壓倒性大勝。許多該黨的忠實支持者,甚至該黨的敵人,都認為國大黨會統治印度一百年。因此,駕馭了國大黨的男人,就等於是駕馭了印度。

有關她在德裡那幾年的活動,眾說紛紜,從醜聞、自殺到政治謀殺都有。卡拉說她從形形色色的人那裡聽到許多不同版本的說法,她因而開始覺得,不管真相是什麼,對那些人而言,其實都不重要。周夫人已成為某種合成人物:每個人把自己執迷的細節塞進她的生平事跡裡。有人說她手上握有大量的寶石,藏在一隻大麻布袋裡;有人以權威口吻說她迷上數種毒品,吸毒成癮;還有人說她舉行可怕的儀式,吃人肉。「外頭傳了許多有關她的古怪事情,我想其中有一些根本是胡說八道。但最重要的是,她是個危險人物,」卡拉說,「陰險、危險。

「嗯哼。

「我不是開玩笑,別低估她。六年前她從德裡搬到孟買時,有場兇殺案審判,她是那案子的主角。兩名有頭有臉的男子,最後死在她的德裡『皇宮』,兩個人都被割喉,其中一人正好是警方巡官。後來,一名不利於她的證人失蹤,另一名證人被發現吊死在自家門口,這案子便辦不下去了。她離開德裡,到孟買開店,不到六個月,又發生兇殺案,案發地點和『皇宮』只隔一個街區,有些人將她和這案子扯上關係。但是她有很多人的把柄,包括高層,他們不敢動她。她可以為所欲為,因為她知道不會出事。如果你不想膛渾水,現在抽腿還來得及。

我們坐在大黃蜂出租車裡,往南穿過鋼鐵市集。大黃蜂是到處可見的飛雅特出租車,車身為黑色和黃色。交通擁擠。數百輛木製手推車,由光著腳的搬運工推著,在巴士和卡車之間慢慢前行。每輛手推車都有六個男人推,滿載東西後,比轎車還長還高還寬。鋼鐵市集的幾條主要街道兩旁,擠滿小型與中型店舖,販賣從煤油爐到不銹鋼洗滌槽等金屬家用器皿,還有建築工人、店舖裝配工、裝演工所需要的大部分鑄鐵製品及鐵皮製品。這些店舖本身以發亮的金屬器皿裝飾店面,懸掛的金屬器皿擦得非常亮,琳琅滿目,佈置又富巧思,因而常吸引遊客前來獵取鏡頭。但在這些光鮮亮麗而熱鬧的街道後方,卻是隱秘的小巷。以幾美分而非幾美元計算工資的男子,在小巷裡黑黝黝的火爐邊幹活,造就那些店舖的耀眼魅力。

出租車窗戶開著,卻沒有一絲風吹進來。緩如牛步的混亂車陣裡,熱而無風。途中,我們在卡拉的公寓樓下暫停,讓我上去脫下T 恤、牛仔褲和靴子,換上正式場合穿的鞋子、剪裁保守的黑色長褲、漿硬的白襯衫與領帶。

「眼前我想擺脫的,就是這身打扮。」我埋怨道。

「這身打扮有什麼不對?」她問,眼裡閃現淘氣的神情。

「又癢又不舒服。

「過一會兒就好了。

「希望不會有什麼意外,我可不想穿著這身衣物被殺掉。

「其實很適合你。

「唉,鬼扯,拿我開心。」

「嘿,別這樣!」她斥責道,撅起嘴,露出討人喜歡的得意的笑。她的腔調,說起每個字都珠圓玉潤,聽得我通體舒暢。我已喜歡上這腔調,覺得這是世上最有趣的腔調。那腔調的抑揚頓挫是意大利式的,形狀是德國式,詼諧和態度是美國式,顏色是印度式。「像你這麼執意隨興穿著,是浮誇,也是自大。」

「我才沒有,我只是討厭衣服。」

「你並不是討厭,你喜歡衣服。」

「怎麼會?我只有一雙靴子、一條牛仔褲、一件襯衫、兩件T 恤、兩件纏腰布,這就是我全部的衣服。不穿的時候,就掛在我小屋的釘子上。」

「這就對了。你很愛衣服,因此只穿你覺得恰當的少數幾件,受不了穿其他衣服。」我擺弄刺癢的襯衫領子。

「啊,卡拉,這些衣服實在不對勁。你屋裡怎麼會有那麼多男人的衣服?你的男人衣服比我還多?"「跟我住的最後兩個男人,走得很倉促。」

「倉促到連衣服都沒帶走?"

「對。」

「為什麼?"

「其中一個……很忙。」她輕聲說。

「忙什麼?"

「他犯了許多法,大概不希望我談。」

「你把他趕出去?"

「不是。」

她語氣平淡,但明顯帶著懊悔,我也就不再追問。

「那……另一個呢?"

「你不必知道。」

我很想知道,但她別過頭,凝視著窗外,那動作斬釘截鐵在警告我,要我別再追問。我聽人說過卡拉曾跟一個名叫阿曼的阿富汗人同居。有關那件事的傳聞不多,我一直以為他們幾年前就分手了。我認識她那一年,她已經一個人住在公寓,而直到這一刻,我才理解到,她如何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了我對她的個性和她生活方式的看法。她雖然說她不喜歡獨處,但我原本一直認為她是那種從未和人同居的人,是那種頂多只讓人登門拜訪、乃至過一夜的人。

望著她的後腦勺,她的側臉,她綠披巾底下近乎平坦的胸部,她大腿上握成祈禱手勢的細長手指,我無法想像她和別人同居的景象。早餐和不戴保險套做愛、浴室嘩啦水聲和發脾氣、家居生活和半婚姻關係——我無法想像她過起那樣的生活。我覺得去想像阿曼,那個我從未見過的阿富汗同居人,比把她想像成一點也不獨來獨往……不獨立自主的人,更教我覺得自在,阿Q 式的自在。

我們坐著不講話,長達五分鐘,出租車跳表裝置的緩慢節拍器,滴答聲在點醒我們的沉默。儀表板上垂下的橘色橫布條,表明這位司機和孟買其他許多司機一樣,來自北方邦這個印度東北部民眾土廣的大邦。車子塞在車陣裡,行進緩慢,讓他有充裕的時間透過後照鏡仔細打量我們。他興致高昂,先前卡拉已用流利的印地語跟他交談,清楚告訴他該走哪幾條街、該在哪裡轉彎,以到達「皇宮」。我們是外國人,行為舉止卻像本地人。他決心測試我們。

「他媽的爛交通!」他以粗俗的印地語小聲說,彷彿在喃喃自語,但視線一直沒離開後照鏡。「這個鬼城市今天便秘了。」

「二十盧比小費或許可以好好通一通,」卡拉用印地語回擊,「你在幹什麼,以鐘點計算這出租車費?往前吧,老哥!"「是,小姐!」司機用英語回答,高興地大笑,更賣力地在車陣裡橫衝直闖。「他是怎麼了?」我問她。

「哪個他?"

「跟你同居的另一個男人,沒有犯一堆法的那個。」

「死了,如果你一定想知道的話。」她說,緊咬著牙。

「那……他是怎麼死的?"

「據說是服毒自殺。」

「據說?"

「對。」她歎口氣,別過頭去,看著街上來往的行人。

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我受不了,又開口。

「我身上穿的這套衣服……是哪個人的?犯法那個,還是死掉那個?" 「死掉那個。」

「哩……是呢。」

「我買來給他下葬穿的。」

「該死!"

「該死……什麼?」她質問,轉頭面向我,眉頭緊遭。

「該死……沒什麼……但這讓我想知道你是送到哪家店乾洗。」

「沒穿到。他們埋他時,讓他……穿另一套衣服。我買的這一套,最後沒派上用場。」「我知道了……」

「我就說你不必知道。

「不,不,沒事。」我小聲而含糊地說,其實心裡很歹毒,隱約感到寬慰,寬慰她的前任情人已死,沒有人跟我競爭。那時候我太年輕,不知道死去的情人才是最難對付的情敵。「卡拉,我無意找碴,但你不得不承認這有點叫人毛骨驚然。我們要去執行危險任務,而現在我穿著死人的壽衣坐在這裡。

「你太迷信。

「我才沒有。」

「你就是。

「我才不迷信。」

「你就是。」

「我沒有。

「你有!」她說,對我微笑,那是坐上出租車後她頭一次真正微笑。「這世上每個人都迷信。

「我不想跟你爭這個,那可能不是好兆頭。

「別擔心,」她大笑,「我們會沒事的。咯,你的名片。周夫人喜歡收集名片,她會跟你要。她會留著以備不時之需,但真到那一天,她會發現你早已離開大使館。名片用帶紋理的珍珠白亞麻紙製成,字體是優美的黑色斜體浮雕字,上面寫著吉爾伯特·帕克,美國大使館副領事。

「吉爾伯特?」我喃喃說道。

「怎樣?"

「所以,萬一這出租車撞車,有人把我拖出撞爛的車子,我穿著這身衣服,他們會把我當作是吉爾伯特。卡拉,我不得不說,我實在不喜歡這樣。」

「哎,眼前你只得委屈一下當吉爾伯特。使館裡的確有個叫吉爾伯特,帕克的人,他派駐孟買的任期今天結束,這是我們挑上他的原因,而他今晚就要回美國,因此萬無一失。我想她不會大費周章去查核你的身份,或許會打通電話問問,但她可能連這都不會做。如果她想找你,會透過我。她去年惹上英國大使館,讓她損失了不少錢。幾個月前,有個德國外交官在『皇宮』惹上大麻煩,她付了一些錢打點才擺平。使館人員是唯一能傷到她的人,所以她不會太過分。只要跟她講話時客氣、堅定就可以了。秀幾句印地語,她會認為你應該會幾句,這樣可以解決你口音的問題。這是我找你幫忙的原因之一,知道嗎?你來這裡才一年,就學會不少印地語。」

「是十四個月。」我糾正她,覺得她不夠看重我,竟然少算。「我初到孟買,待了兩個月,普拉巴克的村子六個月,現在在貧民窟待了將近六個月。一共是十四個月。」「好……好……是……十四個月。」

「我原以為沒有人能見到這個周夫人,」我說,希望化解她臉上那滿是困惑、不安的皺眉,「你說她很神秘,從不跟人說話。」

「話是沒錯,但事情沒這麼單純。」卡拉說,語氣柔和。她的眼神一度陷入回憶,但不久即回過神來,回得明顯吃力。「她住在頂樓,需要的東西全叫人送上去,從不出「1 。她有兩個僕人,負責把吃、穿等用品送上去給她。因為大樓裡有秘密走道和樓梯,所以她在大樓裡四處走動,也不會被人看到。她能透過單面透明玻璃鏡或金屬通風口觀察大部分的房間。她喜歡看,有時她隔著屏風跟人講話。你看不到她,但她看得到你。」

「那別人怎麼知道她的長相?"

「看她的照片。」

「她的什麼?"

「她叫人替她拍照。每隔約一個月就拍一張,然後發送給她較中意的客戶。」「真怪!」我嘀咕著,其實對周夫人沒興趣,只是想讓卡拉繼續講下去。她講話時我一直看著她的粉紅色嘴唇,幾天前吻過的嘴唇。那兩片完美的嘴唇,說話時一開一合,真是無懈可擊。即使她念著一個月前的舊報紙,我還是一樣樂於欣賞她說話時的臉龐、眼睛和嘴唇。「她為什麼要那樣?"「哪樣?」她問,眼睛因這一問瞇了起來。

「她為什麼要那麼神秘兮兮?"

「我想沒有人知道。」她拿出兩根手工線扎煙卷,點燃,給我一根。她的雙手似乎在抖。「就像我先前說過的,有太多關於她的古怪傳聞。我聽人說她發生車禍,嚴重毀容,因此不讓人看到臉。有人說那些照片經過修改,修掉她的傷疤。有人說她有麻風病或其他病。我一個朋友說根本沒有這個人。他說那是騙人的,是個陰謀,以掩護那個真正經營這地方的人和那裡的情況。」

「你覺得呢?"

「我……我曾經隔著屏風跟她講過話。我想她對自己的外貌太自負,病態的自負,因此有點痛恨自己變老。我想她無法忍受一丁點不完美。有些人說她很美。真的,會讓你驚艷的美。很多人這麼說。從照片看來,她不到二十七或三十,臉上完全沒有皺紋,眼下沒有黑眼圈,每根烏黑的髮絲都很柔順。我想她太迷戀自己的美,因而絕不願讓人看到她真實的樣貌。我想她……有可能自戀得無法自拔。即使她活到九十歲,我想那些每月一拍的照片仍會是那個三十歲的模樣。」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她的事?」我問,「你怎麼認識她的?"「我幫人解決問題,那是我的工作之一。」

「這答案不夠充分。」

「你到底需要知道多少?"

這問題很簡單,答案也很簡單——我愛你,我想知道全部——但她語氣尖刻,眼神透著冷淡,我冷了下來。

「卡拉,我無意窺探你的隱私,我不知道這會那麼敏感。我認識你已經一年多了……沒錯,我不是每天都見到你,就連每個月見到你也談不上,但我從沒問過你在做什麼或如何賺錢維生。我不想讓你因此把我想成是愛聽八卦的人。」

「我撮合人見面,」她說,神情輕鬆了些,「我讓他們有足夠的樂子,以便談成交易。我拿報酬,替人營造達成交易的氣氛,給他們想要的東西。其中有些人,其實是許多人,想到周夫人的『皇宮』玩玩。『真正叫人費解的是為什麼他們那麼迷她。她很危險。我想她根本是瘋了。但為了見她,他們幾乎什麼都肯做。」

「你覺得呢?"

她歎口氣,一臉惱怒。

「我不能告訴你,那不只是為了玩女人。沒錯,孟買最漂亮的外籍女郎替她工作,她培養她們一些非常古怪的本事,但即使那裡沒有性感美女,他們還是會去那裡。我搞不懂。我照客戶的要求辦事,帶他們去『皇宮』。有些人甚至像我一樣隔著屏風見到她,但我一直搞不清楚,他們離開『皇宮』時,那神情就像是渴見過聖女貞德一樣,很興奮。但我可沒有,她叫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一直都是這樣。」

「你不是很喜歡她,是不是?"

「不只如此,我很討厭她,林。我很討厭她,真希望她死掉。」

這次換我退卻了。我用沉默裹住自己,像用披巾裹住身子,視線越過她柔美的側影,望向不時出現的美麗街景。事實上,周夫人的神秘,與我何干。那時候,我只關心卡拉交代的任務,對她沒興趣。我愛上出租車內坐我旁邊這位瑞士美女,她就夠神秘了。我想瞭解她,想知道她如何來到孟買落腳,她與古怪的周夫人有何關係,為何從不談自己。但再怎麼想知道她的·····一切,我都不能逼她說。我沒有權利再追問,因為我也瞞著她,沒告訴她我所有的秘密。我騙她,說我來自新西蘭,說我沒有妻小,甚至沒告訴她我的真名。我愛她,因此不得不扯這些謊。她吻了我,那很棒,真的很棒。但我不知道那一吻是代表我們的開始,還是結束。我最盼望的就是這趟任務會讓我們成為戀人,希望那足以打破我們各自用秘密和謊言築起的心牆。

我並未低估她所交付的任務。我知道可能會出差錯,說不定得動粗,才能將莉薩救出「皇宮」。我早有準備。我在襯衫下的腰帶裡塞了一把皮鞘小刀,刀身又長又粗又利。我知道我可以靠一把好刀撂倒兩名漢子。過去在獄中,我拿小刀跟人格鬥過。小刀雖是古老的武器,但在善使小刀且不怕把刀戳進別人身體的人手中,仍是僅次於槍的厲害武器。坐在出租車裡,我不語,一動也不動,淮備好迎接戰鬥。那場即將到來的殺戮,在我腦海裡預演。到時我要空出左手,把莉薩和卡拉帶出或拉出「皇宮」;右手則要撂倒敵人,殺出生路。我不害怕。我知道,如果真要打鬥,一旦開始,我會大開殺戒,又砍又戳。

出租車靠著虛張聲勢,終於衝出堵塞的車陣,在陡斜高架橋附近較寬闊的街道上加速前行。難得的清風讓我們涼快,汗濕而鑽垂的頭髮乾爽了幾秒鐘。卡拉坐立不安,把小煙卷丟出窗外,在她的名牌漆皮側背包裡急切翻找。她拿出一個香煙盒,裡面有捲好的大麻煙卷。大麻煙卷頗粗,且往兩端愈捻愈細。她點了一根。「我需要一支更來勁的。」她說,用力吸了一口,大麻的花葉香瀰漫出租車內。她抽了幾口,然後把大麻煙卷遞過來。

「有幫助嗎?"

「大概沒有。

那是濃烈的克什米爾大麻。麻醉效力發威,一時之間,我感到胃、頸、肩部肌肉鬆弛。司機誇張的出聲聞嗅,調整後照鏡,好把後座看得更清楚。我把大麻煙卷遞給卡拉,她再吸了幾口,遞給司機。

" Charras pitta ? 」她問。你抽大麻?

" Ha munta ! 」他說,大笑,開心接下。對啊!他把煙抽到一半,遞還給我們。「AChaa charras ! (上等貨!)。我有美國音樂,迪斯科音樂,最好的美國迪斯科音樂。你們喜歡聽。

他把卡帶卡嚓塞進播放器,把音量開到最大。不一會兒,雪橇姐妹的歌曲《我們是一家》 ,從我們腦袋後方的喇叭中轟轟傳出,震耳欲聾。卡拉大聲叫好。司機把音量調到最小,問我們喜不喜歡。卡拉再度高聲大叫,把大麻煙卷遞給他。他再次將音量轉到最大。我們抽大麻,一路唱歌。車外有坐在牛車上的赤腳農村男孩,也有購買計算機的生意人,我們彷彿穿過千年時空。

「皇宮」映入眼簾時,司機靠邊,把車停在一間露天飲茶店旁。他揮動拇指指著那方向,告訴卡拉他會在那裡等她回來。我認識不少出租車司機,也坐過不少孟買出租車,知道司機主動表示願意等客人,乃是關心其安危的善意表示,並非只是為了多賺點錢或小費或其他企圖。他喜歡她。司機不由自主迷上她,這種怪事不是第一次發生。卡拉年輕貌美,毋庸置疑,但司機這樣的反應,多半是被她說起他母語的流利,和她用那語言跟他打交道的方式給感動。德國出租車司機得知外國人會講德語,或許很高興,甚至可能會跟你講他很高興,或者一聲不吭;法國、美國、澳大利亞的出租車司機可能也是這樣。但印度出租車司機要是喜歡上你的別的東西:你的眼睛、笑容或你對車窗邊乞丐的反應,他當下會高興到覺得跟你情同莫逆。他會樂於替你辦事,不t 白麻煩,不惜讓自己身陷危險,甚至為你做危險或非法的事。如果你要他載你去的地方是他不喜歡的地方,例如」皇宮」,他會在外頭等你,只為確認你平安無事。你可以一小時後出來,完全不理會他,而他會對你笑笑,開走,高興你平安無事。這種事,我在孟買碰過許多次,但在其他城市從沒碰過。那是印度人叫我喜歡的五百個特點之一:他們如果喜歡你,很快就會喜歡,毫不伍泥。卡拉付了車資和講好的小費,告訴他不必等。但我們都知道他會。

「皇宮」是棟大建築,有三重正面,三層樓高,臨街的窗子都裝飾了蓑曹葉狀的鍛花鐵窗。這棟建築比同一條街上其他建築都還要老,修復過,但未翻新,仍妥善保存舊貌;厚實的石製窗嵋和嵋梁雕成星形的皇冠狀。過去,如此精細的工藝普見於孟買,如今幾已失傳。建築的右側有條小巷,石匠在隅石上盡情發揮手藝,從屋簷到牆底的第二顆隅石,都雕琢得像寶石一樣。三樓的陽台用玻璃圍住,橫跨整個立面,裡面的房間用竹簾遮住。建築的外牆是灰色,門是黑色。叫我意外的是,卡拉伸手碰門,門即打開,我們隨即進入。

我們走在一條涼爽的長廊上,比陽光下的街道暗,百合花狀的玻璃燈深處,映射出柔和的光線。牆上貼了壁紙,這在潮濕的孟買很罕見,上頭重複出現的橄欖綠與肉粉紅康普頓圖案,出自威廉·莫裡斯之手。長廊裡瀰漫著焚香和花香,四周緊閉的房間,隔音墊隔出的沉默,透著古怪。

一名男子站在走廊上,面向我們,十指輕鬆交扣在身前。那人高而瘦,深褐色的細發緊紮在後腦勺,編成一條長辮,垂至臀部。他沒有眉毛,但睫毛很濃,濃到讓我覺得一定是假睫毛。蒼白的臉上,從嘴唇到尖下巴,畫了一些螺旋和渦卷形的圖案。他身穿黑色長衫和黑色絲質薄寬鬆褲,腳穿素色塑料涼鞋。

「哈羅,拉姜。」卡拉跟他打招呼,口氣很冷淡。

「 Ram Ram ,卡拉小姐。」他用印地語的寒暄語回應,聲音尖細,帶著不屑。「夫人立刻會見你,你就直直往前走,我會送上冷飲。你知道路。」

他往旁邊一站,伸手指著走廊盡頭的樓梯。他那隻手的手指上,有以指甲花染劑塗上的彩繪。那是我所見過最長的手指。走過他身旁時,我才知道他下唇和下巴上的渦卷圖案其實是刺青。

「拉姜真叫人毛骨諫然。」我們上樓時,我小聲說道。

「周夫人有兩個私僕,他是其中之一。他是個太監,閹伶,實際作為比表面上看來更恐怖得多。」她小聲說,一臉神秘。

我們走過寬闊的樓梯來到二樓,厚地毯、巨大的袖木樓梯端柱和樓梯扶手,吸掉我們的腳步聲。牆上有加框照片和畫作,全是人像。經過這些人像時,我覺得在我們週遭那些緊閉的房間裡,另有活著的、會呼吸的人。但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真是靜。」我們在某個房門前停下時,我說。

「現在是午睡時間。每天下午,兩點到五點。但平常沒這麼靜,因為她知道你要來。準備好了?"「我想是吧。」

「那就上了。」

她敲了兩下門,轉動門把,我們進去。方正的小房間裡,只有地毯、拉下的蕾絲窗簾、兩隻扁平大坐墊,沒其他東西。卡拉抓住我的手臂,帶我朝坐墊走去。傍晚灰暗的陽光,隔著奶油色蕾絲窗簾透進來。牆上空蕩蕩的,漆成黃褐色,有一面約一平方米大的金屬柵欄,嵌在一面牆上,緊鄰下方的護壁板。我們跪坐在墊子上,面對柵欄,彷彿是前來告解。

「卡拉,你讓我不爽。」聲音從柵欄後面傳出。我大吃一驚,往金屬柵欄裡面瞧,但後面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她坐在那黑暗的空間裡,形同隱形。「我不喜歡不爽,你知道的。」

「爽是個迷思,」卡拉很不高興,厲聲回擊,「爽是人刻意製造出來的,目的在讓我們掏錢買東西。」

周夫人大笑。那是發自支氣管、咯咯的笑,那是在興頭上潑人冷水、讓人興致全消的那種笑。

「啊,卡拉啊卡拉,我想念你。但你忽視我,已經好久沒來看我。我想你還在為阿曼和克莉絲汀的不幸在怪我,儘管你信誓旦旦說沒有。你那麼忽視我,我怎麼能相信你不恨我?而現在你想奪走我最喜愛的東西。」

「是她父親想帶走她,夫人。」卡拉回答,語氣稍緩和。

「是嗎,父親……」

她說父親那字眼時,彷彿那是個極可鄙的侮辱。她的聲音粗嘎得教我們全身不舒服,那得抽不少煙,且抱著特別惡毒的心在抽,才能發出那種聲音。

「卡拉小姐,你的飲料。」拉姜說,我嚇得差點跳了起來,因為他悄無聲息地來到我身後。他彎下腰,把盤子放在我與卡拉之間的地上,我盯著他微微發光的黑色眼睛瞧了一會兒。他面無表情,但眼神卻清楚表露他的心情。那是冷淡、毫無掩飾、無法理解的恨。我著迷於那眼神,困惑且不可思議地感到羞愧。

「那是你的美國人?」周夫人說,叫醒我的迷茫。

「是的,夫人。他叫帕克,吉爾伯特·帕克。他是使館的人,但這當然不是官方訪問。」「當然。把名片給拉姜,帕克先生。」

命令的語氣。我從口袋拿出名片,遞給拉姜。他捏著名片邊緣,彷彿怕弄髒,後退著步出房間,關上門。

「帕克先生,卡拉打電話來時沒告訴我,你在孟買待多久了?」周夫人問我,改用印地語。

「沒有很久,夫人。」

「你的印地語講得很溜,不簡單。」

「印地語是美麗的語言,」我回答,用了普拉巴克教我背下的常用字句。「是音樂與詩的語言。」

「也是愛與錢的語言。」她忍不住低聲暗笑。「正陷入愛河嗎,帕克先生?" 來之前我絞盡腦汁,思索她會問我什麼,卻沒料到她會問這問題。而在那一刻,大概沒有其他問題更讓我心神不寧。我望著卡拉,但她低頭盯著雙手,未給我暗示。我不知道周夫人問這問題有何用意。她不是問我結婚還是單身,訂婚還是有女朋友。「陷入愛河?」我小聲而含糊地說,聽來像是在用印地語唸咒語。

「是啊,男女情愛。你的心迷失在夢中女人的臉中,靈魂迷失在夢中女人的身體裡。情愛,帕克。你現在身陷愛河?"「對,沒錯。」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說。當下我更強烈地覺得,跪在金屬柵欄前的我是在告解。「親愛的帕克先生,你真是可憐。你當然是愛上了卡拉。她就是利用這一點,讓你替她做這件小事。」

「我向你保證——」

「不必了,帕克先生,我來告訴你。或許莉薩的父親真的想見他女兒,或許他有權力在背後操控。但是是卡拉說動你來做這件事,我很確定。我瞭解我親愛的卡拉,我知道她的作風。永遠都不要以為她會因此而愛你,以為她會信守對你的任何承諾,以為這份愛會帶給你任何東西,就是不會帶來傷心。帕克先生,我把你當朋友才跟你說,這是送給你的小禮物。」

「我無意冒犯,」我說,緊咬著牙,「但我們來此是為了談莉薩·卡特的事。」「當然。如果讓我的莉薩跟你們走,她會住在哪裡?"「我……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

「對,我……」

「她會住在——」卡拉開口。

「閉嘴,卡拉!」周夫人厲聲說,「我在問帕克。」

「我不知道她會住哪裡,」我答,竭力顯得堅定,「我想那是她的事。」接下來,柵欄兩邊陷入長長的沉默。對話漸漸變成在考驗我聽說印地語的本事,我漸感吃力,茫然若失。情勢看來不妙。她問了我三個問題,而其中兩個我答得支支吾吾。在那個陌生的世界裡,卡拉是我的嚮導,但她似乎和我一樣困惑,方寸大亂。周夫人叫她閉嘴,她乖乖照辦,我從沒看過她那麼溫順,甚至沒想過。我拿起杯子,喝了幾口加了冰塊的印度酸橙水,裡面加了像是辣椒粉的東西。金屬柵欄後的幽暗房間裡有人影晃動、竊竊私語。我懷疑拉姜和她在一塊。我看不清楚。

她開口。

「陷入愛河的帕克先生,你可以帶莉薩走。如果她決定回來跟我,我不會拒她於「1 外。懂我的意思嗎?她如果回來,可以留下,到時候如果你再為這事來煩我,我會不高興。當然,你可以免費享用我們的許多樂子,隨時歡迎你來作客。我希望看到你……放鬆。或許,卡拉跟你結束後,你會想起我的邀請?在這同時,切記,莉薩一旦回來我身邊,就是我的人。這事,就在今天,此時此刻,由我們兩人一起了結。」「是,我懂,謝謝夫人。」

心中大石落下。我覺得元氣大傷。我們贏了,搞定了,卡拉的朋友可以跟我們走。周夫人又開始講話,講得很快,用另一種語言。我猜是德語。那聽來刺耳、兇惡、憤怒,但那時我不會說德語,那些話的意思或許沒有我聽來那麼刺耳。卡拉偶爾回應,但不是回答Ja 提),就是回答Naiurhch nicht (當然)。她左右搖擺,盤腿向後靠著坐,雙手放在大腿上,眼睛閉著。我看著她,她哭了起來。淚水從她緊閉的眼瞼滑下,像祈禱鏈上的無數念珠。有些女人很容易哭,淚水像太陽雨時落下的芬芳雨滴那般輕盈,讓臉蛋清麗、乾淨,幾乎是光采照人。有些女人則是大哭,所有秀美可人的特質全消失在那大哭的苦楚中。卡拉是這樣的女人。在她那一行行淚水和不堪折磨而皺起的臉上,有著極端的苦楚。

柵欄後面,繼續傳來沙啞的聲音,那話語滿是絲音和清脆的字詞。卡拉輕輕搖擺身子,完全無聲地吸泣。嘴張開,然後無聲閉上。一滴圓滾的汗水從她太陽穴處滑下,滑過她臉頰的兩側;上唇也沁出汗珠,隨即消逝於淚水之中。然後,金屬柵欄後方沒有動靜,沒有聲音,沒有動作,甚至沒有人在的跡象。她緊咬牙關,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身體因壓抑而顫抖,她雙手掩面,停止哭泣。

她一動也不動,伸出一隻手碰我,手放在我大腿上,然後規律地微微下壓。面對受驚嚇的動物時,她可能就以這溫柔、安慰的動作安撫。她盯著我,但我不確定她是在問我事情或在告訴我事情。她呼吸急促而用力,綠色眼睛在陰暗的房間裡幾乎是黑色。

剛剛發生的事,我一頭霧水。我聽不懂僻裡啪啦那一串德語,不知道卡拉和金屬柵欄後面那個聲音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我想幫她,但不知道她為什麼哭,知道大概有人在監視我們。我站起身,扶她起來。她把臉靠在我胸膛一會兒。我雙手放在她雙肩,穩住她,慢慢將她推開。然後門打開,拉姜進來。

「她準備好了。」拉姜細聲細語說。

卡拉撣一撣寬鬆長褲的膝蓋處,拾起包包,走過我身旁,朝門口走去。「來,」她說,「會談結束了。」

我旁邊地板上的織錦坐墊上,還留著卡拉膝蓋壓出的碗狀凹痕。我朝凹痕望了一會兒,覺得疲憊、憤怒及困惑。我轉身看到卡拉和拉姜在門口盯著我,一臉不耐煩。我跟著他們走過「皇宮」的一條條走廊,每走一步,我愈是火大。

拉姜帶我們到某條走廊盡頭的房間。房門開著,房間裡裝飾著電影大海報,包括羅倫,巴卡爾在苟逃亡勢、皮爾,安傑利在《回頭是岸》 ,還有西恩·楊在《銀翼殺手》 的劇照。一名非常漂亮的年輕女子坐在房間中央的大床上,金色頭髮長而濃密,髮梢捲起。天藍色的眼睛很大,分得出奇的開。皮膚是粉紅色,毫無瑕疵,嘴唇塗成深紅色。她卡嚓關上手提箱和化妝箱,放在她腳邊的地板上,腳上穿著金黃色拖鞋。「早該來了,你們遲到了,我等得快抓狂。」嗓音深沉,加州腔。

「吉爾伯特得換衣服,」卡拉答,帶著她一貫的鎮靜,「而且交通,到這裡的交通——你不會想知道。」

「吉爾伯特?」她厭惡地皺起鼻子。

「說來話長。」我說,沒笑。「你準備好走了嗎?"「我不知道。」她說,望著卡拉。

「你不知道?"

「嘿,去你媽的蛋,老兄!」她勃然大怒,突然發火痛罵我,火氣大得讓我看不見那背後的恐懼。

「干你什麼事?"

碰到這種不識好人心的人,特別讓人生氣。我氣得咬牙切齒。

「喂,你走還是不走?"

「她說可以?」莉薩問卡拉。兩個女人望向拉姜,然後望向他身後牆上的鏡子。他們的表情告訴我,周夫人在看著我們,聽我們講話。

「可以,她說你可以走。」我告訴她,希望她不會批評我那口不地道的美國腔。「真的?不是鬼扯?"「不是。」卡拉說。

那女孩迅速站起身,抓住她的包包。

「好,那我們還等什麼?趁她還沒他媽的反悔,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拉姜在臨街的大門口攔住我,遞給我一隻封緘的大信封。他再次用那叫人迷惑的惡毒眼神盯著我的眼睛,然後關上門。我趕上卡拉,把她拉轉過身面對我。「那是怎麼回事?"「你在說什麼?」她問,露出淺淺微笑,試圖顯得春風得意。「辦到了,我們把她救出來了。」

「我不是在說那個,我是在說你和我,說周夫人在那裡玩的那個怪把戲。卡拉,你哭得稀里嘩啦的,那是怎麼回事?"她往莉薩一瞥,莉薩站在她身旁,一臉不耐煩,儘管傍晚的陽光不強,她還是用手替眼睛遮陽。她再度看著我,綠色眼睛困惑而疲倦。

「我們非得在這時候,在大街上,談這件事嗎?"「不必,沒必要!」莉薩代我回答。

「我不是在跟你講話。」我大吼道,不看她,只盯著卡拉的臉。

「你也不該跟我講話,」卡拉說,語氣堅定,「不該在這裡,在這時候。走就是了。」「這是什麼意思?」我質問。

「你反應過度,林。」

「我是反應過度!」我說,幾乎大叫地說,正落實了她的說法。我生氣,生氣她隱瞞了那麼多事,生氣她沒給我充分的準備,就倉促推我上陣。我難過,難過她不夠信任我,因而未把全盤事實告訴我。

「可笑,真是可笑。」

「這個死混蛋是誰?」莉薩咆哮。

「閉嘴,莉薩。」卡拉說,一如幾分鐘前周夫人對她所說過的。莉薩的反應一如當時的卡拉,溫怒,乖乖閉嘴。

「林,我現在不想跟你談這個。」卡拉說,轉身對著我,擺出強硬、不情願的失望表情。人靠著眼睛所能做出而傷人更深的事不多,我不想見到這樣的眼神。街上的路人在我們附近停下,大刺刺盯著我們,偷聽我們講話。

「哎,除了把莉薩弄出『皇宮』,我知道還有不少隱情。那是怎麼回事?她怎麼……你知道的,她怎麼知道我們倆的事?我是去扮一個大使館的人,結果她卻一開始就談起愛上你的事。我搞不懂。還有阿曼和克莉絲汀是誰?他們發生了什麼事?她在說什麼?前一刻你一副堅不可摧的模樣,後一刻,那個怪夫人劈里啪啦講起德語或什麼話,你就崩潰。」

「其實是瑞士德語。」她厲聲說,緊咬的牙齒閃現一絲怨恨。

「瑞士、中國,那又如何?我只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想幫你,我想知道……哎,我在幹什麼。」

更多人停下來看好戲。有三個年輕男子站得很近,彼此肩靠肩,呆呆望著我們,好奇得肆無忌憚。載我們來的出租車司機站在出租車邊,距我們五米。他把手帕纏在手上,當成扇子扇風,微笑地看著我們。他比我以為的要高得多:身材高而瘦,穿著極貼身的白襯衫和長褲。卡拉回頭瞥他一眼。他用紅色手帕擦了擦唇髯,然後把它當成領巾繫在脖子上。他對她微笑,結實而潔白的牙齒閃閃發光。

「你該站粉的地方是這裡,『皇宮』外面的街上。」卡拉說。她生氣、難過又堅強,在那一刻比我還堅強。我幾乎要為此而恨她。「我該坐的地方是出租車內,我要去的地方不干你鳥事。」

她走開。

「你是在哪裡弄來那個傢伙的?」她們走向出租車時,我聽到莉薩說。出租車司機向她們打招呼,開心地左右搖頭。她們坐在出租車裡,車子開過我身旁,車裡播放《愛的高速公路》 ,她們在大笑。我腦海裡突然浮現一幅令我很不堪的畫面,出租車司機、莉薩、卡拉,全光著身子。我知道那不可能,那很可笑,但我心裡就覺得難堪,一股熊熊的怒火,沿著將我與卡拉連在一塊的那條時間與命運之線,陣陣湧來。然後我想起我的靴子和衣服留在她的公寓。

「嘿!」我朝著正在倒車的出租車大叫,「我的衣服!卡拉!"「林先生?"

有個男子站我旁邊。他的面孔很眼熟,但我一下子想不起來是誰。「什麼?"「阿布德爾·哈德汗想見你,林先生。」

聽到哈德汗這名字,記憶隨之復活。那是納吉爾,哈德拜的司機。那部白車就停在附近。

「你……你怎麼……你在這裡做什麼?"「他要你現在就過去。我開車。」他以手勢指著那車,往前兩小步鼓勵我。「不用了,納吉爾。我今天忙壞了。你可以告訴哈德拜說——"「他要你現在就過去。」納吉爾板著臉說。他不笑,我覺得如果不想上那車子,大概得跟他打一架。那時候,我很生氣、困惑而疲累,因而還真有那麼片刻考慮這麼做。我心裡想,長遠來看,跟他打一架,說不定會比跟他走少花點力氣。但納吉爾繃緊面孔,露出極度痛苦的專注神情,出奇客氣地講話,「哈德拜說,請你過來,就像這樣,哈德拜說——林先生,請過來見我。」

請這個字,他說得很彆扭。很明顯的,在他眼中,老大阿布德爾·哈德汗都是以命令口氣對人,別人接到命令,無不心懷感激迅速照辦。但這一次,哈德汗交代任務時,卻要他以請求,而非命令的口氣,請我過去。他說英文的「請」字時明顯吃力,顯示他是費了一番工夫背下來的。我想起他在市區開車時,可能一路喃喃念著這個外國字,不自在,不高興,彷彿在念其他宗教的禱文。他的「請」字雖說得彆扭,卻打動了我。我微笑表示認輸,他露出寬慰的神情。

「好,納吉爾,好,」我歎口氣,「我們去見哈德拜。」

他伸手要開後車門,但我堅持坐前座。車子一駛離人行道邊,他即打開收音機,轉大音量,或許想免去交談。拉姜給我的信封仍在我手上,我翻轉信封,檢視正反面。手工紙,粉紅色,約雜誌封面大。上頭一片空白,沒寫任何字。我撕開一角,打開,發現裡面是張黑白照片,是張室內照。房間裡燈光昏暗,擺了許多不同年代、不同文化的昂貴裝飾品。在那刻意凌亂擺放的物品中,有個女子坐在類似寶座的椅子上。她穿著長及拖地、蓋住雙腳的晚禮服,一手放在椅子扶手,另一隻手擺出國王的揮手動作或優雅的斥退下屬動作。髮色烏黑,髮型經精心打理過,垂下的長髮卷襯托了她圓滾而有些豐腆的臉。杏眼直視鏡頭,眼神帶著吃驚的憤慨,讓人覺得有點神經質。櫻桃小嘴堅定地嘟起,把她柔弱的下巴往上拉。

美麗的女子?我不覺得。那盯著人的臉蛋,散發出多種不討人喜歡的特質——高傲、怨恨、驚恐、驕縱、自戀。照片中的女人給人這些印象,還有其他更不討人喜歡的印象。但照片中還傳達了別的東西,比那討人厭的臉孔更叫人反感、寒.白的東西。她在照片底部,蓋了如下一行紅色大字:周夫人現在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