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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據說我是在光天化日的下午一點鐘,從兩座槍塔間翻過前圍牆逃出監獄的。事前的計劃相當周密,在某種程度上可說完全照計劃進行。但逃脫能成功,其實主要在於膽大和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心。一旦著手逃獄,就得有心理準備,那就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因為一旦失手,懲戒隊的警衛很有可能會把我們活活踢死。一起逃獄的有兩人。另一個是我二十五歲的獄友,他狂放不羈而慷慨,因殺人罪服無期徒刑。我們曾找上其他獄友,想說服他們一起逃獄。我們問了其中最凶狠的八個,這些人全因暴力犯罪被判至少十年徒刑。結果他們一個個都有借口,不肯參加。我不怪他們,我和我的夥伴都是年輕的初犯,沒有前科。雖然我們都是重刑犯,但在監獄裡,我們只是無名小卒。我們擬訂的逃獄計劃,是那種成功了會被稱為英雄、失敗了會被稱為狗熊的計劃。最後,只有我們兩人參加。

當時,內部警衛隊大樓正在大翻修,給了我們逃脫的機會。那是棟兩層樓的房子,供獄警辦公和訊問犯人之用,位於前圍牆大門附近。我們擔任園圃維護員,在那裡換班的警衛,每天都可以看到我們。逃獄那一天,我們去那裡工作時,他們一如往常看了我們一會兒,隨即轉過頭去。警衛隊大樓空無一人,翻修工人正在吃午餐。因著警衛本身的百無聊賴和他們對我們的熟穩,製造出小小的空檔。在這只有幾秒鐘,但於我們宛如數小時的空檔中,我們成了隱形人。於是我們動手。

翻修工地外圍用鋼絲網眼圍籬封住,我們割開圍籬鑽進去,破門進人那空蕩蕩的房子,爬上樓梯。屋內因為翻修,清得空無一物。未抹灰泥的牆,露出柱子和承梁的骨架。樓梯上光禿禿的木階佈滿灰塵,一片白色,磚頭和灰泥的碎塊散落其上。頂樓的天花板上有個維修孔,我站在我的夥伴粗壯的肩膀上,用力推開裡面的木板活門爬出去。我事先已把延長線纏在連身工作服裡。爬上閣樓之後,我解下延長線,一端綁在屋頂的橫樑上,另一端傳給我的夥伴,他就利用延長線爬上來跟我會合。屋頂呈之字形延伸,我們爬向屋頂與監獄前圍牆狹窄的夾縫。我選中某個四槽的一點作為鑿孔,希望兩側的突起能遮住那個洞,不致讓槍塔上的守衛看到。閣樓下一片漆黑,但靠近牆面狹窄的楔形夾縫,卻比警棍更黑更暗。

我們與蓋住屋頂的馬口鐵皮之間,隔著一堵雙層的硬木板。在打火機的照明之下,我們開始在木板上鑽洞。一支長螺絲起子、一根鑿子、一把平頭剪,是我們僅有的工具。我們對著木板又劈、又刮、又戳,忙了十五分鐘,只挖出大概人眼大小的小洞。我們來回移動打火機的火焰,看見小洞後方閃亮的金屬屋頂。但是木板太硬又太厚,用我們手頭上的工具,得花好幾個小時才能挖出人能鑽得過去的洞。

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估計只有三十分鐘,或許再多一點,之後警衛就會來這裡例行巡查。我們得在那之前鑿穿木板,在馬口鐵皮上挖出洞,爬到屋頂上,用延長線當繩子,爬下屋頂,獲取自由。時間如此緊迫,我們卻困在警衛隊大樓的閣樓中。我們知道警衛隨時可能會發現圍籬上的破洞,看見被打壞的門和維修孔。他們隨時可能從維修孔上來,鑽進這個又黑又悶熱的洞穴,找到我們。

「我們得回去,」我的夥伴低聲說,「我們絕對沒辦法鑿穿這木板。我們得回去,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

「不能回去,」我斷然地說,儘管那念頭也在我腦海裡翻滾,「他們會發現所有被破壞的東西,包括我們割開的圍籬,然後他們會知道那是我們做的;因為可以在這地區活動的,就只有我們。如果我們回去,會落在Slot 手裡一年。」

Slot 是獄中黑話,用來指稱懲戒隊。在那個年代,那個監獄裡的那個單位,是那國家最慘無人道的地方,是可以隨意毒打犯人的地方。從警衛隊大樓(他們的大樓,懲戒隊的總部所在)屋頂脫逃不成,挨打肯定更名正言順,更淒慘。

「好,那我們他媽的怎麼辦?」我的夥伴急切地問道,聲音壓低,但表情和動作都像是在大叫。汗水從他臉上滴落,他的雙手因害怕而濕透,握不住打火機。「我想有兩個選擇。」我說。

「哪兩個?"

「第一個,用那把梯子,那個用鏈條拴在樓下牆壁的梯子。我們可以再下樓,打斷梯子的鎖鏈,把延長線綁在梯子頂端,再把梯子靠在牆上爬上去,接著把延長線甩到牆的另一頭,然後就可以滑下去到馬路上。」

「就這樣?"

「那是第一個計劃。」

「但……他們會看到我們。」我的夥伴反駁道。

「是沒錯。」

「他們會向我們開槍。」

「說得沒錯。」

「他們會射中我們。」

「的確。」

「哇靠,耍我,」他極小聲地說,「我想你真的是在耍我。這不成了活靶,不是嗎?" 「我想我們之中或許會有一人過關,另一人會中槍。一半一半。

我們思考成敗機率,靜默不語片刻。

「我不喜歡這計劃。」我的夥伴發抖。

「我也是。」

「第二個計劃呢?"

「上來這裡時,你有沒有注意到那個在一樓的電動圓鋸?"「有……」

「如果我們把那圓鋸拿來這裡,可以用它鋸開木板,然後用平頭剪剪開馬口鐵皮,再來就照原計劃進行。」

「但他們會聽到聲音,」我的夥伴咬牙切齒地小聲說道,「我能聽到他們講他媽的電話的聲音。我們離他們那麼近,如果把鋸子拖到這裡來用,那聲音會像他媽的直升機那麼響。」

「我知道,但我想他們會認為那是工人在趕工。」

「但工人不在這裡。」

「是沒錯,但大門警衛正在換班,新警衛上來站崗。風險的確很大,但我想我們如果做了,他們會像以前一樣只聽聲音,認為那是工人在幹活。他們已經聽了幾星期的電鑽、錘子和圓鋸的聲音,不可能會想到那是我們幹的。他們絕對想不到犯人會有那麼大的膽子,竟敢用電鋸,而且就在大門旁用。我想這辦法勝算最大。」「我很不想當那個他媽的潑冷水先生,」他反駁道,「但這房子沒電,他們把電源切斷,好進行翻修,唯一的電源在外面。我想延長線是能拉到下面,但電源在這房子外面。」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之中一人得下去,偷偷潛出我們撬開的門,把延長線插進外面的插座,只有這個辦法。」

「誰下去?」

「我去。」我說。我很想說得有把握、堅定,身體卻洩漏了我的心虛,語氣急促而尖銳。

我爬到維修孔旁,雙腿因恐懼和緊張性痙攣而不聽使喚。我抓著延長線滑下,鑷手攝腳地來到一樓,一路施放延長線。來到門口時,延長線還剩下很長一段。圓鋸放在門附近。我把延長線繫在圓鋸把手上,跑回樓上。我的夥伴把圓鋸拉上去,穿過維修孔,然後把延長線交給我。我再次攝手攝腳地來到門邊,身體緊貼著牆壁,我喘得厲害,努力鼓起開門的勇氣。最後,心一橫,我推開門走出去,把延長線插進插座。配備手槍的幾名警衛正在聊天,離這門不到二十米。他們之中若有一人朝我這邊看來,一切就完了。我抬頭往上瞧,看見他們朝四面八方看,唯獨沒看向這邊。他們在監獄大門那一帶聊天、走來走去,笑著某人剛講的笑話。沒有人看到我。我悄悄溜回屋內,像狼一樣四肢著地,爬上樓梯,抓著延長線使勁地爬上維修孔。在之字形閣樓中的那個黑暗角落,我的夥伴正拿著打火機。我看到他已把電鋸連上延長線,準備鋸木板。我接過打火機,替他拿著。沒有一秒遲疑,他提起重重的電鋸,啟動開關。電鋸尖銳的聲音,就像機場跑道上噴射客機引擎的運轉聲。我的夥伴望著我,嘴張得老大,露齒而笑.笑時緊咬著牙,雙眼閃映火光。然後,他把電鋸推進厚木板,上下左右鋸了四道口子,在震耳欲聾的聲音中,一下子就鋸出一個洞,露出閃閃發光的四方形馬口鐵皮。

接下來寂靜無聲,我們靜靜等待,耳裡響著愈來愈稀微的回聲,胸口心臟坪坪直跳。不一會兒,我們聽到監獄大門附近傳來電話鈴聲,心想完了。有人接起電話,是某個大門警衛。我們聽到他大笑講話,口氣輕鬆閒散。沒事,我們安全了。他們當然聽到了電鋸聲,但正如我所預料的,他們把那當作是工人發出的聲音,不以為意。我信心大增,拿起螺絲起子在馬口鐵皮上打出一個洞。陽光從自由的天空照射進來,照在我們身上。我把洞挖大,然後用平頭剪繞著馬口鐵皮的三個邊剪開。我們用四隻手合力把那塊馬口鐵皮往外推,我把頭伸出洞外,看見我們的確已打穿屋頂的某條凹槽,那個鑿孔躲在那道V 字形凹槽的最底部,沒有人能看到。趴在那道窄縫裡,我們看不見槍塔的守衛,他們也看不見我們。

接下來只剩下一件事要做。延長線還插在樓下屋外的插座上,我們需要那條延長線當繩索,用它垂掛到監獄圍牆外,攀降到馬路上。我們之中得有一人下樓,在監獄大門警衛的視線範圍內,推開門走出去,拔下延長線,再爬上屋頂。我看著我的夥伴,他滿是汗水的臉,沐浴在從我們挖開的屋頂洞射進的明晃晃陽光裡,非常清楚。我知道我得再跑一趟。

我走到一樓,背緊貼著門邊的牆壁,停下來,在心裡跟自己的雙手雙腳說要爭氣,要勇敢走到毫無遮掩的門外。我的呼吸非常急促,覺得頭暈想吐,心臟像是中了陷阱的鳥,猛撞我胸坎的牢籠。經過似乎很漫長的幾個片刻,我認定自己辦不到。從審慎明智到盲目恐懼,我內心的每個角落都尖叫著要我別再出去。我沒辦法出去。我得切斷延長線,沒別的辦法。我從連身工作服的側袋中拿出鑿子。試圖鑿穿屋頂的木隔板時,我們用過這鑿子,儘管如此,它仍舊很銳利。我將鑿尖對準門縫下方的延長線,舉起手要擊下;突然間我想到,我如果切斷延長線,導致電線短路,可能會引發警鈴,引來警衛入屋查看。但那不重要,我沒別的選擇,我知道自己無法再走到屋外。我使勁往鑿子上一敲,切斷延長線,嵌進木頭地板。我扯出切斷的延長線,等警鈴響起或有人從大門區域快步跑過來的聲音。但沒有動靜,什麼都沒有,我平安無事。我抓著斷頭的延長線迅速上樓,回到閣樓。在屋頂新挖的洞旁邊,我們把延長線綁在粗大的木頭橫樑上。接著,我的夥伴開始爬出去,身體剛出馬口鐵皮屋頂的一半,卻卡住了,好一段時間上不去也下不來。他劇烈地扭動身體,使出吃奶的力氣,卻還是動彈不得,卡得非常緊。

他的身體堵住了我們所挖的洞,閣樓再度陷入黑暗。我雙手在屋頂龍骨之間與灰塵裡四處摸,摸到打火機。點燃打火機之後,我立刻看出他為何會卡住。原來是香煙袋搞的鬼,那是他在獄中休閒社團自己做的一個厚皮袋。我要他別動,然後拿起鑿子,在他連身工作服後面的口袋割出門字形的口子,把口袋扯掉,香煙袋隨即落入我手中。我的夥伴順利爬出洞,來到屋頂。

我跟著爬上屋頂。我們兩人像毛毛蟲一樣在凹槽底部蠕動前進,來到監獄的城垛狀前牆。我們跪著往牆外瞧。在那幾秒鐘裡,我們的身軀暴露在外,但槍塔警衛沒往我們這邊瞧,那個地方是警衛的盲點。槍塔警衛認定不會有人離譜到光天化日之下翻越前圍牆脫逃,因此忽略了這裡。

我們大膽地往下方的馬路迅速一瞥,看見監獄外排了一列車子。他們是送貨員,等著進入監獄大門。每輛車都要仔細搜查,底盤也用鏡子檢查,因此車陣前進緩慢。我們兩人在凹槽裡蹲低身子,思量著該怎麼辦。

「下面一團亂。」

「現在就下去。」他說。

「等等。」我反駁。

「媽的,把延長線丟過去,走人。」

「不行,」我低聲說,「下面人太多。」

「那又怎樣?"

「他們會有人想當英雄,肯定會。」

「禽他的,就讓那傢伙當英雄,我們會撂倒他。」

「他們人太多。」

「窗翻他們所有人。我們會大搖大擺地從他們中間穿過,他們不會知道是什麼東西打到他們。豁出去了,老哥。」

「不行,」我態度堅決,「我們得等。等下面都沒人了再翻牆下去,我們得等。」我們最終還是等了,等了分秒難涯的二十分鐘,期間我一次又一次地甸旬前進,往牆的另一頭望去,每次都冒著暴露的危險。最後我往下方的馬路瞧,終於空無一人。我向我的夥伴打信號。他往前爬,翻過牆下去,不見人影。我小心翼翼地爬到前面看看,心想會看到他抓著延長線往下降,沒想到他已站在馬路上。我看著他消失在監獄對面與這馬路交會的小巷裡,而我仍在監獄裡的屋頂上。

我爬過藍砂岩的矮牆,抓住延長線,雙腳頂住牆壁,雙手抓著線,背對著馬路,我望向左邊的槍塔。警衛正在講電話,另一隻手在空中舞動,自動步槍側背在肩。我望向另一座槍塔。那裡的警衛也配著步槍,正往下叫喊監獄內大門區裡的同事。他一臉微笑,表情輕鬆。沒有人看到我,我正站在這國家安全防護最嚴密的監獄前圍牆上,沒有人看見我。

我移動雙腳,開始下降,延長線卻因雙手流汗、恐懼而滑脫。牆很高,我知道如果摔下去,必死無疑。在恐懼和絕望之中,我重新抓住延長線,緊抓不放。我靠著雙手煞車,減緩下墜速度,感覺到手掌、手指上的表皮被扯掉而微微灼痛。速度已變慢,但仍足以讓我落地受傷。我重重落地,再站起,跌跌撞撞地越過馬路。我自由了。我回頭看了監獄一眼,延長線仍然吊在牆上,槍塔裡的警衛仍在講話。一輛汽車緩緩駛過,司機的手指配合歌聲,敲打著方向盤。我轉身走進小巷,走進被緝捕而失掉我一切所愛的人生。

持槍搶劫時,我把恐懼加諸於他人;從那一刻起(甚至在我干下諸多罪行時)到牢獄生涯,再到逃亡生涯之際,命運把恐懼加諸於我。每個夜晚我都在恐懼中度過,有時覺得體內的血液和氣息彷彿因懼怕而凝結成塊。我加諸於別人的恐懼,轉變成十倍、五十倍、上千倍的恐懼,使得每個無比孤單的夜晚時時刻刻都膽戰心驚。在孟買的頭幾個月,白天時,週遭的世界緩慢而吃力地運轉著,我把自己投入由職責、需求與小小歡樂構築的繁忙踏實生活中。但到了夜晚,沉睡的貧民窟墜入夢鄉,恐懼悄悄爬遍我的全身,我的心退入漆黑的回憶洞穴。當這個城市沉睡時,大部分的夜晚,我卻在走動。我走著走著,強忍著不回頭看那槍塔,和吊在高牆上但其實已不存在的延長線。

至少,夜是沉靜的。那些年,每到午夜時,警察即對孟買實施宵禁。晚上十一點半,警察的吉普車聚集在這大城的各主要街道,開始強迫餐廳、酒吧、商店,乃至人行道上販賣香煙、帕安的小店打洋。尚未回家或躲藏的乞丐、毒蟲和妓女,全被驅離人行道,商店拉下鐵門,蓋住櫥窗,市場裡的商攤都蓋上白棉布。安靜和冷清降臨。白天的孟買街頭,人群熙來攘往、車水馬龍,無法想像到了夜裡竟如此冷清寂靜。但每個夜晚都是如此:無聲、美麗、令人不安。孟買成了鬼城。

午夜過後,數個小隊的便衣警察執行名為搜捕的行動,為時兩到三小時。他們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巡邏,搜尋罪犯、毒蟲、嫌疑犯、無家可歸的失業男子。當然,這城市有一半以上的人無家可歸,其中許多人吃、睡、住都在街頭。到處都有席地而睡的人,他們躺在人行道上,只靠一條薄毯和棉質被單驅趕夜裡的露水。因旱災、水災或饑荒逃難到城裡的人,或單身一人,或一家大小,或一整村人,睡在石板人行道和民宅的大門口前,擠在一起,以防落單。

在孟買,依法不淮睡在街頭。然而警察執行取締時,就像取締萬妓街上的妓女一樣「務實」。他們的確在某種程度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不會」被他們以深夜不歸罪逮捕的對象還是一大堆。例如,苦行僧和其他各種宗教修行者在豁免之列;老人家、截肢者、病患或傷者,得不到多少同情,有時還得被迫轉移到別的街道,但不會被捕;精神病患、行為古怪的人,還有樂師、雜技演員、手技雜耍人、演員、弄蛇人等跑江湖賣藝者,偶爾會遭粗暴對待,但絕不在搜捕之列;碰上一家子人,特別是帶著年幼小孩的家庭,警察通常只是嚴厲警告,勿在某地區逗留超過幾晚,隨即放過他們。但男子凡能證明自己有工作,例如拿出名片或手寫的僱主地址作為證明,不管那工作多卑下,都會得到放行。一身乾淨、體面而能顯露某種教育水平的獨行男子,通常藉由口頭說明,就能免遭逮捕,即使待業中亦然。當然,凡是能拿錢打點的,也都會沒事。最後只剩下非常窮、無家可歸、失業、教育程度低、隻身一人的年輕男子,成為最容易在午夜被逮捕的族群。每天晚上都有數十名年輕男子,因為沒錢賄賂警察,又沒有能力靠說說話就讓自己脫身,而在市內各地被捕。其中有些人因為符合警方所描述的通緝犯相貌、特徵而被捕,有些人被查獲攜毒或攜贓而被捕,有些人惡名昭彰,警察基於犯罪嫌疑,固定將他們逮捕。但有許多人只是因為骯髒、貧窮、一臉絕望無助而被捕。

孟買市沒有錢購置數千副金屬手銬,即使有這筆經費,警察大概也不願把手銬這個累贅帶在身上。因此,他們攜帶以大麻纖維、椰子纖維捻制的粗糙長繩,用來將被捕者的右手綁在一塊。這繩子雖細,卻能綁住這些人,因為夜間搜捕的落網者大部分非常虛弱、營養不良、精神消沉,因而無力逃跑。他們乖乖地、安靜地受捕。逮捕到十幾二十名男子,並集體拴成一列後,即由搜捕隊六或八名警察將他們押回拘留所。

就警察來說,印度警察的行事比我預想的還正派,而且不容否認的勇敢。他們配備的武器,只有名叫拉提(lathi )的細竹棍,沒有警棍、瓦斯槍和槍,也沒有對講機。因此巡邏時一旦遇上麻煩,也沒有辦法求援。他們沒有多餘的車輛可供執行搜捕,因此,警察每出一趟任務都得走好幾公里的路。他們常以細竹棍打人,但很少狠狠毆打,甚至毒打成重傷。比起澳大利亞那個現代西方城市裡的警察,他們更不常打人。但遭到搜捕的年輕男子得在牢獄裡蹲上數天、數周乃至數月,而牢獄生活的悲慘,和亞洲任何地方的牢獄一樣。午夜後,綁成一列的男子,拖著腳走在市區,那景象比大部分送葬行列還更讓人難過、憐憫。

夜間搜捕結束後,我在孟買市區四處逛,而且總是一個人。我那些有錢朋友怕窮人,而我那些窮人朋友怕警察,而大部分外國人什麼人都怕,待在飯店不敢出門。每當我走在街道上,搜尋夜街的涼爽寂靜時,街道是屬於我的。

那場大火過後約三個月,我有次出來夜遊,不知不覺走上臨海大道旁的海堤。海堤與大道間的寬闊人行道,冷清而乾淨。六線道臨海大道的另一邊,則是往內陸彎成半月形,而且放眼望去儘是富裕繁華的地區:俯瞰黑色大海的高級住宅、昂貴的公寓大樓、領事館、高級餐廳與飯店。

那天晚上,臨海大道上的車子很少,每隔十五或二十分鐘才有一輛車緩緩駛過。在我身後,大馬路的另一邊,所有房間只亮著寥寥幾盞燈。猛然刮起的陣陣海風,帶來清淨、飄著鹹味的空氣。四週一片寂靜,海比城市更喧嘩。

有些貧民窟友人擔心我獨自在街上行走。別在夜裡走,他們說,孟買夜裡不安全。但我怕的不是這座城市。我在街頭覺得很安全,我走過的人生乖庚又困頓,但這城市把我的人生包覆在其他數百萬人的人生裡,彷彿……彷彿我的人生天生就該歸屬這裡,只歸屬這裡。

而我做的工作,讓這份歸屬感更為強烈。我兢兢業業地扮演貧民窟醫生的角色。我找來診斷醫療方面的書,在小屋裡就著燈光研讀。我囤積了不少藥物、藥膏與繃帶,是用我替遊客做黑市買賣所賺的錢,從本地藥店買來的。即使已攢夠離開的錢,我仍留在那裡,留在那個污穢的地方。我已經有能力搬到舒適的公寓,但仍然待在那狹促的小屋裡。我跟著那裡的兩萬五千人,投入他們翻騰激盪的生存搏鬥之中。我捨不得普拉巴克、強尼·雪茄、卡西姆·阿里·胡賽因。我努力不去想卡拉,但愛意引我向虛空猛抓。當我孤單一人,我親吻風,呼喚她的名字。

海堤上,涼爽的海風吹過我的臉龐和胸膛的肌膚,感覺就像有人拿起水罐,把水倒在我身上。四周寂靜無聲,只有我自己在風中的呼吸聲,和海堤下方三米處海水拍打岩石的浪濤聲。水花四濺的海浪拉著我。放開,放開,讓它結束,倒下來死掉就是。就這麼簡單。那不是我內心最響亮的聲音,卻是來自內心極深處,來自讓我抬不起頭的羞愧。羞愧之人懂得這樣的聲音:你讓每個人失望,你沒有資格活著,世界沒有你會更好……我努力去獲得歸屬,努力以醫療工作救治自己,努力以愛上卡拉這個愚蠢的念頭拯救自己,但在羞愧之中,我終歸是孤單一人,我感到迷惘。

海水奔騰,拍打下方的岩石。縱身一跳,就一了百了。我感覺到那墜落,感覺到身體撞上岩石的破裂聲,感覺到溺死的冰冷下滑。就這麼簡單。

有隻手搭上我的肩膀,出手很輕,但足以將我攔住。我迅速轉身,一臉震驚。有個高大的年輕男子站在我身後。他的手仍然放在我肩上,彷彿在撐著我,彷彿他已看出我不久前的心思。

「我想,你是林先生。」他輕聲說,「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我是阿布杜拉。我們在站立巴巴的大麻窩見過。」

「記得,記得,」我結結巴巴地說,「你救了我們,救了我,我記得很清楚。我還沒好好謝謝你,你就離開,消失不見了。」

他輕鬆微笑,抽回他的手,梳理他濃密的黑髮。

「用不著謝,如果我在你的國家碰上這種事,你也會這麼做,不是嗎?來,有人想見你。」

他以手勢示意我停在十米外、人行道旁的一輛車。那車早停在我身後,引擎仍在發動,我不知為什麼一直沒聽見。那是「大使」,印度的平價高級車款。車裡有兩名男子:一名是司機,一名是乘客,坐在後座。

阿布杜拉打開後車門,我彎下腰往裡面瞧。有位至少五十五歲的男人坐在裡面,街燈照亮他的半邊臉。那是清瘦、堅毅而聰明的臉,有著細長鼻子和高高的顴骨。我立即就被那雙眼睛給震懾住,炯炯有神的唬拍色,帶著驚喜、同情,還有別的特質——可能是冷酷,也或者是愛。他的鬍子和頭髮都理得很短,但也都已經花白。「你是林先生?」他說,聲音低沉、洪亮而有自信。「很高興認識你,真的,非常高興。我聽過一些你的好事。聽到好事,總是叫人高興,而在孟買這裡,聽到與外國人有關的好事,更讓人開心。或許你也聽過我,我是阿布德爾·哈德汗。」

我當然聽過他。在孟買,他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人物。每隔幾星期,報紙上就會出現他的名字。市集、夜總會、貧民窟都有人在談他,富人敬佩他且害怕他;窮人尊敬他,奉他如神明。他在董裡的納比拉清真寺中庭講述神學和倫理學,聞名全市,各宗教的許多學者和學生都慕名前往聆聽。他與藝術家、企業家、政治人物交好之事,同樣家喻戶曉。他也是孟買黑社會的老大之一、聯合會制度的創辦人之一。這套制度將孟買劃分成數個地盤,歸不同的聯合會治理,每個聯合會由數個堂口老大組成。據說這套制度很好,很受歡迎,因為經過十年腥風血雨的地盤爭奪,這個制度安定了孟買黑社會,少了許多打打殺殺。他有權勢、危險且聰明。

「Yes , Sir . 」我答,震驚於自己不知不覺用了Sir 這個字。我痛恨這個字。在懲戒隊時,只要未以Sir 稱呼警衛,就會招來毒打。「我當然知道你的名字,大家都叫你哈德拜。」他名字末尾的拜,意為大哥,是親切尊敬的字眼。我說出哈德拜時,他微笑,緩緩點頭。

司機調整後照鏡對準我,面無表情盯著鏡中的我。後照鏡上掛著新鮮的茉莉花環,花香令人陶醉,在吹過清爽海風之後,那香氣幾乎令我暈眩。俯身進入車內時,我凜然意識到自己和自己的處境:我彎腰的姿勢;我抬起頭看見他眼睛時皺起的眉頭;我指尖下車頂邊緣的溝槽邊;貼在儀表板上,寫著神與我同行的貼紙。街上沒有其他人,沒有車子經過,四周非常安靜,只有車子引擎的怠轉聲與車窗外悶悶的海浪聲。「林先生,你是科拉巴陋屋區的醫生。你去那裡居住後不久,我就聽到這事。一個外國人住在陋屋區,相當罕見。那裡歸我所有,你知道嗎?那些簡陋小屋坐落的那塊地,歸我所有。我很滿意你在那裡的表現。」

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我住的那個貧民窟,也叫佐帕德帕提,就是陋屋區。那個面積0.5 平方公里的貧民窟,還有住在那裡的兩萬五千名男女老少,歸他所有?我已在那裡住了幾個月,聽人提起哈德拜的名字好多次,但沒有人說過那地方歸他所有。不可能,我心裡這麼想。那樣的地方和那裡的所有人,怎麼可能歸哪個人所有?「我,呢,我不是醫生,哈德拜。」我終於回神告訴他。

「或許這就是你在治病上如此成功的原因,林先生。醫生不願進陋屋區。我們能叫人不要做壞事,卻無法逼人去做好事,不是嗎?剛剛我們經過時,我的年輕朋友阿布杜拉認出你坐在海堤上,我便要車子掉頭回來找你。來,上車坐我旁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感到遲疑。

「對不起,不麻煩你。我……」

「不麻煩,林先生,上車。司機是我很好的朋友,納吉爾。

我跨進車子。阿布杜拉替我關上車門,隨後坐上司機旁邊的前座。司機再度調整後照鏡對準我。車子沒開走。

「Chillum bono. 」哈德拜向阿布杜拉說。來根水煙筒。

阿布杜拉從夾克口袋拿出一根漏斗狀的管子,放在他旁邊的座位上,開始將大麻膠和煙草攪和在一塊。他把稱為戈利(goli )的大麻膠球捏附在火柴棒末端,點起另一根火柴燒它,大麻膠的氣味與茉莉花香混在一起。車子仍在緩緩低聲怠轉。沒有人說話。

三分鐘後,水煙筒調配好,第一口給哈德拜吸。他吸過後,把水煙筒交給我,阿布杜拉和司機接著吸,然後每個人又輪流吸了一回。阿布杜拉清理水煙筒,放回口袋,手法迅速而利落。

「Challo。」哈德汗說。走。

車子緩緩駛離人行道邊,街燈開始流瀉進斜斜的擋風玻璃內。司機把卡帶放進儀表板的卡匣內。我們腦袋後方的喇叭,轟然傳出音量放至最大的浪漫嘎札爾歌曲,曲調令人感傷。大麻讓我神志恍惚,我能感覺到顱骨裡的腦子在顫抖,但看著其他三人,他們似乎十足鎮靜。

眼前的情景,出奇的類似我在澳大利亞、新西蘭與朋友吸毒後無數次駕車兜風的感覺。那時候,我們吸大麻膠或大麻,把音樂開得震天價響,再開一部車兜風。但在我那個文化裡,吸毒、把音樂開到最大聲、駕車兜風,主要是年輕人幹的事。那時我們·群人跟著一名很有權勢、很有影響力的前輩,那人年紀不小,比阿布杜拉、司機或我都大得多。歌曲依循固定的節奏,他們三人卻講著我聽不懂的話。這感覺既熟悉又令我不安,有點像是人長大後回到童年時期的校園。雖然有大麻麻醉,我卻無法完全放鬆。

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如何回來。我們往塔德歐駛去,與我位於科拉巴貧民窟的家方向正相反。一分一秒過去,我想起印度人那獨特的友善綁架習俗。在貧民窟幾個月期間,我應邀參加朋友多場含糊、神秘的邀約,他們沒說要去哪裡,也沒說去做什麼,只是要我跟著他們去。他們總是面帶微笑,語帶急迫之意,說你來,從不覺得必須告訴你要去哪裡,為什麼去。你現在就來!最初,我抗拒過幾次,但不久我就知道,那些神秘兮兮、沒有計劃的行程,總是叫人不虛此行,往往有趣又好玩,且大多都很重要。漸漸的,我懂得放輕鬆,聽從、信賴直覺,一如此時跟哈德拜在一起時。事後我從未後悔,也從未被強行帶走我的朋友傷害或因此感到失望。

車子沿著長而平緩的山坡,爬上山丘頂端,前面往下可到哈吉阿里清真寺。阿布杜拉關掉錄音帶,問哈德拜要不要在山頂上他常去的那家餐廳停車。哈德拜看著我想了一會兒,向司機微笑、點頭。他用左手指關節在我手上輕敲兩下,拇指輕觸他嘴唇。那手勢表示,現在不要出聲。看著,但不要講話。

我們開進停車場旁邊有段距離的地方,另有.二十輛車停在哈吉阿里餐廳外。午夜過後,大部分孟買人墜入夢鄉,或至少假裝已經睡著,但這城市還是有幾個聲光十足的熱鬧地方,關鍵在干知道它們的所在位置,這座位於哈吉阿里陵墓附近的餐廳就是其中之一。每天晚上有數百人聚集在這裡用餐、會面,買飲料、香煙或甜點。他們搭出租車、開私家車、騎摩托車來,每個小時都有人來,直到天亮為止。這餐廳不大,總是高朋滿座。大部分客人喜歡站在人行道或坐在車子裡用餐。許多車子裡放著轟隆隆的音樂。客人用烏都爾語、印地語、馬拉地語、英語高聲叫喊,侍者在櫃檯與車子間來回奔走,端上飲料、包好的食物及餐盤,動作嫻熟漂亮。

這間餐廳違反商業宵禁規定,僅在二十米外的哈吉阿里派出所,照理應該勒令它關門。但印度人的務實作風認識到,在現代的大都市裡,文明人需要地方採集、狩獵。它們是寂靜城市裡喧鬧好玩的綠洲,而這類場所的老闆藉由賄賂官員和警察,就可以持續營業,幾乎通宵營業,但這並不表示取得了合法營業許可。這類餐廳和酒吧屬非法營業,有時得做出奉公守法的樣子。有局長、部長或其他大官座車經過時,固定會有電話向哈吉阿里派出所的警察通風報信。餐廳和客人也很合作,在一陣兵慌馬亂中,關掉電燈,開走車子,餐廳被迫暫時打洋。這小小的不便,不僅未讓人掃興,反倒替買點心這類稀鬆平常的事,增添了一點刺激和冒險感。每個人都知道位於哈吉阿里的這家餐廳,會在不到半小時內重新開張,一如城裡其他佯裝打佯的非法夜店。每個人都知道賄賂、收賄的事,每個人都知道電話通風報信的事,每個人各得其利,每個人都開心。狄迪耶曾說,貪腐成為政府治理制度後,最箱糕的地方就在於這制度運作得非常平順。

一名馬拉什拉的年輕領班,快步來到我們車旁,司機替我們點吃的時候,那年輕人猛點頭。阿布杜拉下車,走到擠滿人的外帶櫃檯。我看著他。年輕的他,走起路來帶著運動員那種動不動就要發火的神態。他比他旁邊大部分的年輕人來得高,姿態流姑出惹人注目的機靈自信。黑髮長長垂在後面,幾乎到肩膀。一身簡單、平價的穿著,軟黑鞋、黑長褲、白絲襯衫,穿在他身上卻都很搭,而且他把這身打扮穿出些許軍人的英姿。他肌肉結實,看上去大概二十八歲。他轉身朝向車子,我見到他的臉。那是張俊俏的臉,冷靜而沉著。我知道他為何能那麼鎮靜,在站立巴巴的大麻窩,我見識過他如何迅捷利落地制伏那名持劍男子。

一些客人和所有櫃檯員工認出阿布杜拉,他點香煙、帕安時,或跟他講話,或投以微笑,或開他玩笑。他們的手勢誇張,笑聲比不久前更大。他們相互推擠,不時伸手碰他,好似急切地想博取他的歡心,甚至只為得到他的注意。但那氣氛也帶著遲疑——某種勉強——彷彿他們雖然有說有笑,心裡其實不喜歡他或不信任他。同樣明顯可見的,是他們怕他。

那名侍者回來,把食物和飲料遞給司機。他在哈德拜旁開著的車窗邊逗留,眼神在懇請哈德拜開口。

「拉梅什,你父親還好嗎?」哈德拜問他。

「好,拜,他很好。但是……但是……我有個問題。」那年輕侍者用印地語回答。他緊張地扯著唇鬢的邊邊。

哈德拜不太高興,瞪著那張憂愁的臉。

「有什麼問題,拉梅什?"

「是……是我的房東,拜。我們就要被……趕出來。我,我們,我們家,已經在付兩倍的房租,但房東……房東很貪心,想把我們趕走。」

哈德拜點頭,想著事情。見哈德拜不發一語,拉梅什信心大增,用印地語劈里啪拉繼續講。

「不只是我家,拜。那棟大樓的所有住戶,都要被趕出去。我們試了各種辦法,提出非常好的價錢,但房東就是聽不進去。他有打手,那些打手威脅我們,甚至打了人。我父親就挨了打。拜,我很慚愧沒殺了那地主,但我知道這只會給我家和其他住戶惹來更多麻煩。我跟我可敬的父親說,我們應該告訴你,你會保護我們。但我父親太愛面子了。你知道他,他愛你,拜。他不願向你求救,怕打擾你。他如果知道我是這樣跟你提起我們的麻煩,肯定會很生氣。但今天晚上我看到你,哈德拜大人,我想……神把你帶到這裡跟我見面。我……我很抱歉打擾你……」

他陷入沉默,猛吞口水,捧著金屬盤的手指因用力而慘白。

「我們會去瞭解可以怎樣解決你的問題,拉姆。」哈德拜慢慢說。聽到哈德拜以親暱的小名拉姆稱呼他,這年輕人頓時眉開眼笑,笑得像個小孩。「明天來找我,兩點整。我們再詳談。我們會幫你,印沙阿拉(Inshallah ,如蒙阿拉允許)。哦,對T ,拉姆,在這問題,印沙阿拉,解決之前,沒必要把這事告訴你父親。」

拉梅什看上去好似想抓住哈德的手親吻,但他只是鞠躬後退,小聲道謝。阿布杜拉和司機點了水果色拉和椰子優格,侍者離去後,他們兩人吃得順順作響,非常滿意。哈德拜和我只點了芒果口味的酸奶。我們吸飲冰飲時,別的訪客來到我們車窗旁,來者是哈吉阿里派出所的所長。

「哈德拜,再見到你,幸會,幸會。」他說,臉部扭曲成怪樣,若非因為腹絞痛,就是諳笑。他講的印地語,帶著某種方言的濃濃口音,我幾乎聽不懂。他問候哈德拜的家人,然後談起正事。

阿布杜拉把吃完的盤子放在前座,從座椅下抽出一小包用報紙包裹的東西遞給哈德拜。哈德拜打開一角,露出厚厚一疊百元盧比的紙鈔,然後不當一回事似的,將它遞出窗戶交給那警察。給錢給得這麼公然,甚至到了引人注目的地步,教我深深覺得,哈德拜一定是有意要讓方圓一百米之內的每個人都看到這送錢、收錢的一幕。那警察把那包錢塞進胸前,往旁邊彎下腰,大聲吐了兩口口水以求好運。他再度走到車窗旁,開始小聲講話,語氣急切且說得很快。我聽到「身體」、「講價」這兩個字眼,還有關於贓物市集的話題,但不清楚話中的意思。哈德拜舉起手要他住嘴。阿布杜拉看看哈德拜,再看看我,突然露出孩子氣的一笑。

「跟我來,林先生,」他輕聲說,「我們去看清真寺,要不要?"我們下車時,那警察大聲說道:「那個白人會說印地語?天哪!

我們走到海堤上一個荒僻處。哈吉阿里清真寺建在一個平坦的小島上,藉由石頭步道與本土相連,步道長約三十三步。黎明到日暮期間,潮水落在步道以下,得以通行,寬闊步道上擠滿了朝拜的信徒和遊客。漲潮時,步道完全沒入水中,小島孤懸海上。從濱海馬路上的擋土牆望去,清真寺在夜裡彷彿一艘停泊的大船。發出綠光與黃光的銅燈,垂掛於大理石牆的托架上。月色下,水滴形拱門和圓形輪廓亮得發白,化為這艘神秘之船的帆,宜禮塔則是船上林立的高大桅桿。

那天晚上,又圓又平的黃色月亮,貧民窟居民所謂的令人傷心的月亮,高掛在清真寺上方,散發令人無法抗拒的催眠力量。海上吹來微風,但是是濕熱的風。成群蝙蝠沿著空中的電線飛翔,數目達數千隻,像一行樂譜上的音符。一個小女孩過了睡覺時間仍在外頭兜售茉莉花環,她走到我們面前,遞給阿布杜拉一隻花環。阿布杜拉從口袋裡掏出錢給她,她大笑,不肯收,然後唱起某印地語賣座電影的歌曲副歌走開。「這世上由信念所引發的諸多作為,最漂亮的莫過於窮人的慷慨。」阿布杜拉以他一貫的低聲說道。印象中,他總是那麼輕聲細語。

「你的英語說得很好。」我以評論的語氣說道,打心坎裡佩服他所表達的高妙思想和表達方式。

「沒有,我說得不好。我認識一個女的,她教我這些字。」他答。我等著他繼續講,他遲疑地望著大海,再度開口時卻改變話題。「林先生,那時候在站立巴巴的大麻窩,那男子拿劍朝你衝來時,我如果沒在場,你會怎麼做?"「我大概會跟他打。」

「我想……」他轉頭凝視我的眼睛,我覺得頭皮因為某種莫名的懼怕而發麻。「那樣的話,我想你大概會沒命。你大概會被殺掉,你現在已經不在這裡。「不會,他手中雖然有劍,但他年紀大,神志不清。我應該會打贏他。」「是沒錯,」他說,沒有笑,「是,我想你說得沒錯,你大概會打贏他。但其他人,那個女孩和你那個印度朋友,大概會有一人受傷,甚至被殺,如果你活下來的話。劍砍下來,如果沒砍到你,大概會砍到他們之中某個人,我想是這樣。你們大概會有一個人死掉,你或你的朋友,你們會有一個人死掉。

換成我沉默。片刻之前我所感受到的懼怕,突然間化為十足的驚恐。我的心臟坪坪大聲跳著。他在說他救了我一命,而我在他的話中感受到威脅。我不喜歡這威脅。心中開始湧現怒氣。我緊繃著淮備和他打一架,狠狠盯著他的眼睛。

他微笑,伸出一隻手搭在我肩上,就像不到一小時前在臨海大道、在另一處海堤上,他對我所做的那樣。那股出於本能、令人激動的驚恐來得快,去得也快;那股驚恐雖強烈,但隨即被壓過,消失無蹤。直到再過數月,我才又想起那感覺。我轉身看到那警察鞠躬,離開哈德拜的車。

「哈德拜賄賂那警察很不避人耳目。」

阿布杜拉大笑,我想起在站立巴巴的大麻窩,第一次聽到他放聲大笑時。那是盡情、坦率的大笑,完全無所拘束的大笑,因為這個笑容,我突然喜歡上這個人。「波斯有句俗語,有時獅子得吼吼,只為讓馬兒想起恐懼。那個警察一直在哈吉阿里這裡製造麻煩,老百姓不尊敬他,為此他感到不高興。不高興,他便製造麻煩;他製造愈多麻煩,老百姓就愈不尊敬他。如今,他們看到這麼大把鈔票的賄賂,像他那樣的警察不可能收到那麼多錢,於是他們會多尊敬他一些。他們會大歎不得了,了不起的哈德拜付他那麼多錢。有了這小小的尊敬,他會比較不常找我們所有人的麻煩。不過,意思非常清楚。他是馬,哈德拜是獅子;而獅子已經吼了。」

「你是哈德拜的貼身保鏢?"

「不是,才不是!」他再度大笑,「阿布德爾·哈德汗大人不需要保護,但……」他停住不語,我們倆望著坐在平價豪華轎車後座的那個白髮男子。「但我願為他死,如果那就是你的意思的話。我願為他死,為他做更多事。」

「願為人而死的話,能再為那人做的事就不多了。」我答,為他的真誠和想法的古怪咧嘴而笑。

「不,」他說,一手攬住我的肩,走回車子,「還有一些事可做。」

「你和我們的阿布杜拉成為朋友了,林先生?」我們坐進車子時,哈德拜說,「很好。你們應該是好朋友,你們就像一對兄弟。」

阿布杜拉和我互望,為這番話輕聲而笑。我的頭髮是金色的,他的是墨黑色.我的眼睛是灰色,他的是褐色的,他是波斯人,我是澳大利亞人。乍看之下,我們倆天差地別。但哈德拜皺起眉頭,一臉不解,朝我們倆輪流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對我們的驚喜表情顯得十分困惑,我們不禁停住大笑,轉為微笑。車沿著班德拉道路駛去時,我想著哈德拜所說的話。我不知不覺在想,我們雖然差別那麼大,年紀比我們大的哈德拜所說的這番話,說不定還真有幾分是真知灼見。

車子連續開了將近一小時,終於在班德拉區外圍,林立商店與量販店的街道上放慢速度,然後轉進小巷。這條街黑暗又冷清,小巷也是。車門打開時,我聽到音樂和歌聲。

「來,林先生,我們走。」哈德拜說,絲毫不覺得該告訴我要去哪裡或為什麼去。司機納吉爾留在車旁,身體靠著引擎蓋,終於難得放鬆一下,打開阿布杜拉在哈吉阿里買給他的帕安。走過他身邊,朝小巷另一頭走去時,我想到納吉爾一直沒開口說一句話。我很納悶,在這個擁擠而喧鬧的城市,為什麼有那麼多印度人常如此沉默,久久不吭一聲。

我們穿過一個寬大的石拱門,踏上一條走廊,爬上兩段階梯,進入滿是人、煙、嘈雜音樂的大房間。房間呈長方形,掛著綠色絲織品和織毯。房裡另一頭有個高起的小舞台,上頭有四名樂師坐在絲墊上。四面靠牆邊,擺了矮桌,周邊鋪了舒適的坐墊。淡綠色的鍾形燈懸垂於天花板上,投射出晃動的環狀金黃色光芒。侍者在一群群人之間走動,奉上由長玻璃杯裝盛的紅茶。某些桌上有水煙筒和大麻膠香料,因為水煙筒,空氣裡點綴著藍煙。

幾名男子立即起身迎接哈德拜。阿布杜拉在那裡也很出名,一些人或點頭或揮手或口頭招呼,向他致意。我注意到那房間裡的男人熱情地擁抱他(這和哈吉阿里那裡的人大不相同),而且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放。我認出其中一名男子沙菲克·古薩,也就是火爆漢子沙菲克。我住的貧民窟附近,海軍兵營區的賣淫業歸他管。我還從報紙上的照片認出其他一些人,包括一位著名詩人、一位著名的蘇非聖徒、一個小有名氣的電影明星。

這家私人俱樂部的經理就在哈德拜附近。他是個矮小的男子,穿著扣了鈕扣的克什米爾長背心,襯出圓滾的身材。白色哈吉帽蓋住他的禿頭,哈吉(h ajji )是曾赴麥加朝覷者的尊稱。他額頭上有圓形的深色癖青,有些穆斯林作禮拜時以額觸石,因此造成這樣的傷痕。他叫喊著下達指示,侍者立即搬來一張新桌子和幾張坐墊,擺在能一覽無遺地看到舞台的房間一角。

我們盤腿而坐,哈德拜坐在中間,阿布杜拉在他右手邊,我在他左手邊。一名男孩頭戴哈吉帽,身穿阿富汗褲子和背心,端來一碗加了辣椒粉的辣炒米和一大盤摻有水果干的混合乾果。上茶的服務生把細嘴茶壺拿到離玻璃杯一米高,凌空倒下熱紅茶,不濺出一滴水。他替我們每個人倒了茶,然後遞上方糖。我拿起杯子就要喝,不打算放糖,但阿布杜拉制止我。

「來,林先生,」他微笑,「我們在喝波斯茶,要用地道的伊朗方式喝茶,不是嗎?" 他拿起一塊方糖放進口裡,把糖牢牢咬在上下門牙間,然後端起杯子,隔著方糖小口吸飲。我如法炮製,方糖慢慢在嘴裡碎裂、化掉,味道超乎我喜歡的甜,奇怪的新喝法讓我覺得有趣。哈德拜也拿起一塊方糖,夾在上下門牙間,飲茶使這小小習俗增添了奇特的高貴與莊嚴,但其實他喝茶時表情尋常,甚至連手勢都再隨意不過。我從沒見過氣勢如此威嚴的人。看他斜過頭來聽阿布杜拉興高采烈地講話,我突然覺得,他不管是在哪一輩子,在哪個世界,都會是指揮他人的人中之龍,韶陣激使人順從於他。

三名歌手加入舞台,坐在樂師前方稍遠處。房裡漸漸鴉雀無聲。突然間,那三名男子開始高歌,嗓音渾厚,令人動容。那是多層次的音樂,曲調動人,充滿深情。他們不僅在唱歌,還透過歌曲哭泣、哀訴。淚水從他們緊閉的眼中流出,滴落在胸膛。聽著聽著,我覺得無比高興,卻不知為何感到羞愧,彷彿這三位歌手已把我帶進他們最深沉、最不為人知的愛與優愁中。

他們唱了三首,然後靜靜穿過布簾,離開舞台,進入另一個房間。他們演出時,台下沒有人講話,沒有人移動,但接著每個人同時開口,我們也不得不打破定住我們的魔咒。阿布杜拉起身到房間另一頭,和另一桌的阿富汗人講話。

「林生先,你覺得怎麼樣?」哈德拜問我。

「我很喜歡,唱得很棒、很不簡單。我從沒聽過像這樣的東西。非常悲傷,但也非常有氣勢。那是什麼語言?烏爾都?"「沒錯,你懂烏爾都語嗎?"

「不懂,我想是不懂。我只會講一點馬拉地語和印地語。我認得出是烏爾都語,是因為我的身邊和我住的地方,有一些人講這種語言。」

「烏爾都語是嘎札爾的語言,而那些人是孟買最出色的嘎札爾歌手。」他答。「他們在唱情歌?"他微笑,俯身過來,伸出一隻手搭在我前臂上。在這城市,人與人談話時常相互碰觸,藉由輕輕的擠壓強調自己的觀點。貧民窟裡與友人的日常接觸,讓我非常熟悉這動作,而我已漸漸喜歡上這動作。

「是情歌,沒錯,但卻是最動聽、最真誠的情歌,是對上帝唱的情歌。那些人在唱愛上帝。」

我點頭,不發一語,我的沉默使他再度開口。

「你是基督徒?」他問。

「不是,我不信上帝。」

「沒有信上帝這回事,」他很正式地說,再度微笑,「人不是認識上帝,就是不認識上帝。」

「哦,」我大笑,「我的確不認識,坦白說,我傾向認為不可能有上帝存在,至少我接觸過的上帝觀大部分都不可信。」

「噢,當然,理所當然,上帝不可能存在。那就是證明它存在的第一個證據。」他專注地盯著我,手仍溫熱地擺在我的手臂上。我心想,小心一點。你正要和一個以哲學探討而著稱的人做這樣的討論。他在測試你。那是測試,而且水很深。「我來把這弄清楚,你是說因為某物不可能存在,所以某物存在?」我問,把思維的小船推離岸邊,推進他高深莫測的觀念水域。

「正是。」

「哦,那不就表示凡可能存在的東西都不存在?"「完全正確!」他說,笑得更燦爛,「很高興你懂。」

「我能說出這些東西,」我答,以大笑回應他的燦爛笑容,「但不表示我懂那些東西。」「我來解釋給你聽。任何東西,我們看到時,那東西並不存在。任何東西,我們認為正在眼前時,其實並不在那裡。我們的眼睛是騙子。看似真實存在的東西,其實都只是錯覺的一部分。我們認為存在的東西,都不存在。你不存在,我不存在,這房間不存在。無一物存在。」

「我還是不懂,我不懂可能存在的東西怎麼會不存在。」

「我換一種方式說。促成創造的動力是某種能量,我們認為在週遭見到的東西和生命,其實都因那能量而具有生命力,而那能量,如我們所知,無法測出其大小或重量,甚至無法以時間來量度。從某種形式來說,那能量是光子。至小的物體,對光子而言是一個開闊空間的宇宙,而整個宇宙只是一粒小塵埃。我們稱為世界的東西,其實只是個觀念,而且是不怎麼理想的觀念。從光的角度來看,賦予世界生命力的光子,我們所認知的宇宙,其實並非真實存在。沒有一樣東西真實存在。懂了嗎?" 「不是很懂。我覺得如果我們認知的東西全都是錯的,或全都是錯覺,那麼就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做、該如何生活,或該如何保持神志正常。」

「我們說謊。」他說,帶著金斑的玻拍色眼睛裡閃現不折不扣的詼諧。「神志正常的人,只是比神志不正常的人更善於說謊。你和阿布杜拉是兄弟,但我知道你的眼睛在說謊,你的眼睛告訴你不是這樣。而你相信這謊言,因為這樣比較省事。」「那就是我們保持神志正常的辦法?"「沒錯。我跟你說,我可以把你當作我兒子。我沒結婚,沒有兒子,但曾有片刻時間,真的,我可能結婚,可能生子,而那是在——你年紀多大?"「三十。」

「正是!我就知道。我原本可能當上父親的那個片刻,正是三十年前。但如果我告訴你,我把那看得清清楚楚,說你是我兒子,我是你父親,你會認為不可能。你會抗拒。你會看不到真相,我現在見到的真相,幾小時前,我們剛見面不久時我所見到的真相。你會傾向於編個好用的謊言,相信那謊言,謊言會說我們素昧平生,彼此怎麼會有關聯?但命運,你知道命運嗎?烏爾都語叫作Kismet ,命運牢牢掌控我們,卻無法掌控兩件事。命運無法掌控我們的自由意志,也無法說謊。比起對別人說真話,人們更常對人說謊,比起對人說謊,人們更常對自己說謊。但命運不說謊。懂嗎?" 我懂了。儘管叛逆的理智之心拒絕接受這番話和講出這些話的人,我感性的心知道他在說什麼。他不知如何,已發現我內在的傷悲,我生命中原本應該由父親來填補的那個洞,是充滿渴望的一片草原。在遭通緝那些年,那些最孤單的時刻裡,我徘徊在那草原上,渴望父親的愛,猶如除夕前倒數最後一刻滿是受刑人的監獄。「不懂,」我說謊,「很抱歉,但我就是無法認同。我認為不能光靠著相信東西,就讓那些東西成真。」

「我沒這麼說,」他答,很有耐性,「我說的是真實,如你所見、如大部分人所見的真實,其實純粹是錯覺。另有一種真實,我們肉眼未能見到的真實。你得用心去感受那真實。別無他法。」

「這實在,··… 讓人糊塗,你看待事物的方式,事實上很亂。你自己不覺簇襯良亂嗎?" 他再度微笑。

「以正確方式來思考,最初都會覺得奇怪。但世間有一些事是我們能理解的,有一些事是可以確定的,而且刀阱目對比較容易。我來告訴你,要瞭解真並目,只要閉上目鄖青。」「就那麼簡單?」我大笑。

「沒錯,你該做的就是閉上眼睛。例如,我們能瞭解上帝,能瞭解悲傷;我們能瞭解夢,能瞭解愛。但按照我們習以為常認定事物存在,看似真實的觀念來看,這些全不是真實存在的東西。我們無法測出它們的重量,無法量出它們的長度,無法在核粒子加速器裡找出它們的基本成分。這就是它們為何可能的原因。」

我的思緒之舟開始進水,我決定盡快舀水。

「我以前沒聽過這地方,這種地方多嗎?"「大概有五個。」他答,以泰然包容的心接受話題改變。「算不算多,你覺得?" 「我想夠多了。沒看到女人,女人不准來這裡嗎?"「沒有禁止,」他皺起眉頭,思索該怎麼措辭,「女人可以來,但她們不想來。有其他地方供女人聚在一塊,做她們的事,聽她仃〕的音樂和歌,也沒有男人想去那裡打擾她們。」一名年邁的男子走過來坐在哈德拜腳邊,他穿著樸素的棉襯衫和寬鬆薄長褲。臉上的皺紋深刻,白髮理成龐克式平頭。身子瘦削駝背,顯然很窮。他迅速而不失尊敬地向哈德拜點了點頭,開始在他粗糙的雙手裡磨碎煙草和大麻膠。幾分鐘後,他遞了一支大水煙筒給哈德拜,拿起火柴等著替哈德拜點水煙筒。

「這位是歐瑪爾。」哈德拜說,水煙筒幾乎湊到他嘴唇,他隨之住口不語。「他是全孟買最會做水煙筒的人。」

歐瑪爾點燃哈德拜的水煙筒,咧嘴而笑,露出無牙的嘴,陶醉在讚美裡。他把水煙筒遞給我,帶著挑剔的眼神,打量我的技術和肺活量,然後咕咕著表示讚許。哈德拜和我各抽了兩口之後,歐瑪爾接下水煙筒,把剩下的抽完。他吸得很用力,薄薄的胸膛脹得像要爆開。他抽完後,從水煙筒輕輕敲出少量殘餘的白灰。他已經把這根水煙筒吸光,得意地接受哈德拜的點頭感謝。他年紀雖大,起身卻很輕盈,雙手完全沒有撐地。他一拐一拐地走開,這時歌手又回到舞台。

阿布拉杜回到我們這桌,捧著一個雕花玻璃碗,裡頭滿是芒果、木瓜和西瓜切片。水果化入我們的嘴裡,果香四溢於週遭。歌手開始第二場演出,只唱一首歌,卻將近半小時才唱完。那是首華美的三重唱歌曲,建立在簡單的旋律和隨興的裝飾曲段上。以簧風琴和塔布拉鼓伴奏的樂師生氣勃勃,但歌手面無表情,沒有動作,雙眼緊閉,雙手鬆垮地垂著。

歌手下了小舞台,無聲的群眾一如先前,立刻吱吱喳喳講起話來,變得很吵鬧。

阿布杜拉俯身越過桌子向我說話。

「我們坐車過來時,我在想兄弟的事,林先生。我在想哈德拜說的。」「很有意思,我也這麼覺得。」

「我的兩個兄弟,我伊朗的家有三兄弟,而我兩個兄弟女少今都死了。他們死在對抗伊拉克的戰爭中。我有個姊妹,但沒有兄弟。我現在沒有兄弟,沒有兄剿良瑙丈,不是嗎?" 我無法直接回答。我自己的兄弟已沒了,我整個家都沒了,我深信這輩子不可能再見到他們。

「我在想或許哈德拜看出了什麼端倪,或許我們真的長得像兄弟。」「或許是。」

他微笑。

「我決定喜歡你這個人,林先生。」

他面帶微笑,但說得非常鄭重,讓我忍不住大笑。

「哦,我想,既然這樣,你最好不要再叫我林先生。總之,那讓我覺得heebie一jee-bies(不自在)。」

「jeebies ? 」他l 句,表情認真。「那是阿拉伯語?"「那不重要,叫我林就是T 。」

「好,我就叫林。我要叫你林兄弟,而你叫我阿布杜拉,好嗎?"「好。」

「我們會記得這個晚上,在盲人歌手的演唱會上,因為這是我們結為兄弟的晚上。」「你說盲人歌手?"「對啊。你不知道他們?他們是那格浦爾的盲人歌手,在孟買很出名。」「他們是特殊教養機構出身的?"「特殊教養機構?"

「對啊,收容盲人的學校之類的。」

「不是,林兄弟。他們原來看得見,跟我們一樣。但在那格浦爾附近的一個小村子,發生一場失明事件,這些人就成了瞎子。」

週遭的噪音讓人頭昏腦脹,原本宜人的果香和大麻膠味道,漸漸令人倒胃口、透不過氣。

「什麼意思,發生失明事件?"

「哦,那村子附近山區有叛軍和土匪藏匿,」他緩慢而不慌不忙地解釋,「村民得獻給他們食物和其他幫助,他們別無選擇。但警察和軍人來後,他們弄瞎了二十個人作為教訓,藉以警告其他村民。這種事時常發生。這些歌手不是那村子的人,但當時正好去那裡,在節慶活動上唱歌。實在很倒霉,他們和其他人一起被弄瞎。他們所有人,有男有女,共二十人被綁在地上,眼睛被人用利竹片挖出來。如今他們在這裡唱,也到處演唱,非常出名,也很有錢……」

他繼續說,我在聽,但無法回應或反應。哈德拜坐在我旁邊,跟一名纏頭巾的阿富汗年輕人講話。那名年輕男子彎腰親吻哈德拜的手,耗明及的皺折裡顯現出槍托的形狀。歐瑪爾回來,開始調製另一根水煙筒。他對我咧嘴而笑,露出他髒污的牙釀,然後點頭。「沒錯,沒錯。」他咬著舌頭說,盯著我的眼睛。「沒錯,沒錯,沒錯。」歌手又上台唱歌,煙霧裊裊上升,被緩緩旋轉的風扇打散,那間掛著綠色絲織品而充滿音樂與陰謀的房間,成為我人生的一個起點。這時我知道,每個人的一生裡都有很多個起點、很多個轉折點,有運氣、意志與命運的問題。在普拉巴克村子看著淹水樁,女人替我取名項塔蘭的那一天,是個起點。這時我才知道,那是個起點。我知道,在那晚之前,在聆聽那些盲人歌手演唱之前,我在印度其他地方所做過的其他事,甚至我這輩子去過的所有地方,所做過的其他事,都是在為那個有著阿布德爾·哈德汗參與的起點在做準備。阿布杜拉成為我兄弟,哈德拜成為我父親。在我完全瞭解這點,瞭解這背後的原因時,我以兄弟與兒子的身份所展開的新生命,已引我走向戰爭,使我捲入謀殺,人生全然改觀。

歌唱停止後,哈德拜俯身到桌子靠近我的這一頭。他的嘴唇在動,我知道他在跟我說話,但一時之間我聽不到他在說什麼。

「對不起,我聽不到。」

「我說音樂裡發現的真理,」他重述,「更多於在哲學書裡所發現的。」「什麼是真理?」我問他。我其實不是很想知道,只是想盡談話者的本分,維持談興。我想顯得聰明。

「真理就是世上沒有好人或壞人。世上有善行或惡行,但人只是人,人因為所做的或拒絕做的,才與善、惡扯上關係。真理就是任何人,不管是當今最高貴的人或最邪惡的人,只要其內心出現一瞬間的真愛,在那一瞬間,在其如蓮花折般重重疊疊的激情之中,就有了生命的所有目的、過程與意義。真相就是我們,我們每個人,每個原子,每個銀河,宇宙中每個微不足道的東西,全都在朝上帝移動。」

如今,他的這番話已永遠成為我的話。我聽得見它們。那些盲人歌手成為永恆,我看得見他們。那天晚上,在起點處的那些人,父親和兄弟,都成為永恆。我記得他們。那很容易,只要閉上眼睛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