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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維多利亞火車總站有著長而平坦的邦際線月台,往外延伸,消失於金屬天空底下——那是由拱頂狀波浪頂棚構成的天空,而鴿子是那建築天空的小天使。它們從一個棲群飛到另一個棲群,飛在極高處,身影只隱約可見;它們是透著白光、遙遠飛翔的天神。這座宏偉的火車站(每日進出者簡稱其為V.T.[Victoria Terminus])以講究細部刻畫的正立面、高塔、外部裝飾和氣派堂皇的造型著稱。但在我眼中,它最壯美的地方在於其大教堂似的內部。在這裡,局限的功能與藝術雄心相交會,時刻表與永恆贏得同樣的尊重。

我在北上邦際線月台的尾端,坐在我們的行李堆上,度過漫長的一小時。時間是傍晚六點,車站裡滿是人、行李、一捆捆的貨物、各種活的和剛死的牲畜。兩列不動的火車間,有大群人在來回打轉,普拉巴克跑進人群之中。這是我看到他第五次離開。然後,幾分鐘後,我看到他第五次跑回來。

「拜託,普拉布,坐下來。」

「不能坐,林。」

「哦,那我們上火車。」

「也不能上火車,林。現在還不是上車的時間。」

「那……什麼時候才是?"

「我想,就快了,不會很久。聽!仔細聽!

有廣播,大概是講英語。那就像是發怒的醉漢所發出的聲音,透過許多老舊的錐狀擴音器放出來,帶著一種獨特的變音效果。普拉巴克聽著廣播,表情由憂慮變成極度痛苦。

「現在!現在!林!快!我們得快!你得快!」

「等一下,等一下,你剛剛叫我像個銅佛坐在這裡快一個小時,現在怎麼突然那麼急,有必要那麼急嗎?"「就是有必要,巴巴。沒時間造大佛——這位聖人得罪了。你得趕快。他來了!你得準備好,他來了!"「誰來了?"

普拉巴克轉身望著月台遠處。不管廣播說了什麼,廣播已使群眾動了起來,他們衝向那兩列停著的火車,把行李和自己猛塞進車門和車窗。有個男子從那鬧哄哄的人群中走出來,走向我們。那人人高馬大,是我這輩子見過最高大的男子之一。他有兩米高,肌肉結實,長而密的鬍子垂落在他魁梧的胸膛上。他穿著孟買火車腳夫的制服,帽子、襯衫、短褲都是紅色的亞麻布。

「他!」普拉巴克說,盯著刀階巨人,辛釗青既欽敬又畏懼。「你邊淤民那個男人走,林。」這腳夫與外國人打交道的經驗豐富,一出手即掌控情勢。他伸出雙手,我以為他要握手,於是也伸出手。結果他把我的手撥開,那表情清清楚楚告訴我,他是多麼討厭那手勢。然後,他雙手伸到我胳肢窩下,舉起我,放到行李一邊,以免擋他的路。重達九十公斤的人,就這麼輕鬆被另一個人舉起,那種經驗叫人既窘迫又興奮。我當下決定,只要不是太丟臉,都會跟這腳夫乖乖合作。

大個子把我的重背包拿到頭上頂著,收拾起其他行李,在這同時,普拉巴克把我推到他背後,一把抓住大個子的紅色亞麻衫。

「來,林,抓住這襯衫。」他教我,「抓緊,別放掉這件襯衫。鄭重向我保證,你絕不會放掉這襯衫。」

他的表情出奇嚴肅,我點頭答應,緊抓住腳夫的襯衫。

「不,也要說出來,林!一字一字說出來,我絕不會放掉這襯衫。快!" 「噢,拜託,好吧!我絕不會放掉這襯衫。滿意了吧?"「再見,林。」普拉巴克大叫著說,轉身跑進那混亂的人群裡。

「什麼?什麼!你要去哪裡?普拉布!普拉布!"「好!我們走!」腳夫以低沉的嗓音吼道,那是在熊穴裡發現、密封在生銹火炮炮管的嗓音。

他轉身走進人群,拖著我,他每走一步都抬高他粗壯的膝蓋,把腳往外踢。在他前面的人自動散開,不散開的人,則被他撞到旁邊。

他一路高聲恐嚇、辱罵、罵髒話,在擠得讓人透不過氣的人群裡撞開一條路。他粗壯有力的雙腿每一抬起、前踢,就有人倒下,被推到一旁。人群中央極為嘈雜,那喧囂聲像鼓點打在我皮膚上。人群大叫、尖叫,彷彿在逃難。頭頂上的擴音器,咆哮地放送著語無倫次、聽不懂的廣播。汽笛聲、鈴聲、哨子聲持續在哀號。

我們來到車廂,那車廂和其他車廂一樣已負載飽和,車門口堵著厚厚的人牆——腿、背、頭堵成的人牆——看來根本穿不過去。突然間,我在驚訝而又十分羞愧之下,緊抓著腳夫,靠著他那雙所向無敵、力大無窮的膝蓋,跟著他擠進車廂。他不斷往前推進,到了車廂中央才停下。我推斷是車廂裡爆滿,讓巨人般的他也不得不停下。我緊抓他的襯衫,打定主意他一旦再移動,我絕不鬆手。車廂裡擠得像沙丁魚,鬧哄哄的,我漸漸聽出一個字,像唸咒文一樣一再重複,語氣堅決而痛苦萬分:Sarr ……Sarr ……sarr ……Sarr ……Sarr ··一最後我才知道那是我的腳夫發出的聲音。他極盡痛苦地重複說出這個字,我卻聽不出來,因為我不習慣別人用Sir (先生)這個尊稱來稱呼我。

「先生!先生!先生!先生!」他喊叫。

我放掉他的襯衫,左顧右盼之時,發現普拉巴克正伸長身子佔住整條長椅。他先我們一步奮力穿過人群,擠進車廂搶得座位,這時正用身體護住座位。他用雙腳纏住走道一側的扶手,雙手則抓住靠窗一側的扶手。六個男子已擠進車廂這一區,各自使出吃奶的力氣和粗暴的手段,想把他趕走。他們扯他的頭髮,打他的身體,踢他,打他耳光。身陷重圍的他,毫無還手之力,但眼神與我相會之後,他痛苦扭曲的臉上綻放勝利的笑容。

我怒不可遏,把那些人推開。我抓住他們的衣領,憑著一股憤怒所升起的神力,將他們逐一丟到一旁。此時普拉巴克隨即把腳放到地上,我馬上在他身邊坐下。長椅上剩下的空間,立即引發爭奪。

那腳夫把行李丟在我們腳邊,他的臉部、頭髮、襯衫都被汗水弄濕了。他向普拉巴克點了頭,表示敬意。在這同時,他憤怒的眼神清楚表示,他對我非常不屑。然後他左推右操擠過人群,一路高聲叫罵到車門。

「你付多少錢雇那個人?"

「四十盧比,林。」

四十盧比。這傢伙帶著我們所有行李,衝鋒陷陣,殺進車廂,就只賺兩美元。「四十盧比!"「沒錯,林,」普拉巴克歎氣道,「很貴的,但這麼好的膝蓋就是貴。那傢伙的膝蓋很出名。一些導遊搶著要他那對膝蓋,但我說動他替我們服務,因為我告訴他,你是——我不知道英語該怎麼說——我告訴他你腦袋有些不正常。」

「智障!你告訴他我是智障?"

「不是,不是,」他皺眉,想著該用什麼字眼,「我想傻這字眼比較貼切。」「我來搞清楚,你告訴他我是傻子,他因此同意幫我們。」

「沒錯,」他咧嘴而笑,「但不只是有點傻,我告訴他你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

「好,我懂了。」

「因此,每個膝蓋要價二十盧比,然後我們有了這好座位。」

「你沒事吧?」我問,很氣他為了我而受傷。

「沒事,巴巴。全身上下會有一些癖傷,但沒有破皮。」

「唉,你到底在幹什麼?我給你錢買票。我們大可以坐一等或二等車廂,像文明人一樣。我們幹嘛坐這裡?"他看著我,淡褐色的大眼睛裡滿是責備與失望。他從口袋裡抽出一小疊紙鈔,交給我。

「這是買票找回的錢,誰都可以買一等車票,林。如果想買一等車票,你完全可以自己來。想買票坐在舒服、空蕩蕩的車廂,你不需要孟買導遊。但如果想在維多利亞車站擠上這車廂,坐上好位置,就需要非常優秀的孟買導遊,比如我,普拉巴克·基尚·哈瑞,不是嗎?這是我的工作。」

「是!」我語氣軟化,但仍然氣他,因為我覺得愧疚。「但拜託,接下來的行程,別只為了讓我有個好座位,就讓自己挨打,行嗎?"他沉思片刻,緊皺眉頭,然後再度眉開眼笑,陰暗的車廂裡再見到他那熟悉的燦爛笑容。

「如果實在沒辦法,非挨打不可,」他說,以堅定而和悅的神態跟我談起受雇條件,「我會叫得更大聲,讓你能在緊急關頭出手相救,讓我免於一身癖青。就這麼說定?" 「成交。」我歎氣道,火車猛然往前動了一下,慢慢駛出車站。

火車一上路,戳眼、咬人、爭吵完全停下,接下來的整個旅程,車廂裡一片裝腔作勢、斯文過頭的和氣。

坐我對面的男子移動腳,不小心擦到我的腳。那只是輕輕碰觸,幾乎察覺不到,但那男子立即伸出右手,以指尖摸一下我的膝蓋,再摸一下他自己的胸膛,做出印度人為無意間冒犯他人而道歉的手勢。車廂裡的其他乘客,對別人也差不多一樣的尊敬、體諒、關心。

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孟買前往印度鄉下,最初,我對他們不惜動粗搶著上車,然後突然變得那麼和氣有禮,很是惱火。幾分鐘前,他們還相互推擠,幾乎要把對方推出車窗,如今腳輕輕碰到別人,就那麼恭敬關心,讓人覺得虛偽。

如今,從第一次搭乘擁擠火車前往鄉下過了許多年,也搭了許多趟火車後,我瞭解到那爭搶扭打和恭敬有禮,乃是人生哲學一體兩面的表現,那人生哲學即是「必要」。例如,使蠻力動粗乃是上車所必要,一如客氣與體貼乃是確保擁擠車廂在接下來的旅程裡盡可能舒服所必要。什麼是必要?那是在印度各地都會碰到的問題,未言明但心照不宣的問題。瞭解這點,印度公共領域裡那許許多多讓人費解而蔚為特色的層面,也就豁然可解了:從市政當局容忍貧民窟漫無節制地擴張,到牛可以大搖大擺遊走於車陣中,從容忍乞丐出現於街頭,到官僚體系紊亂無章;從寶萊塢電影唯美華麗、肆無忌憚地逃避現實,到國家人口過多,有自己的苦難和需求待處理,仍收容來自西藏、伊朗、阿富汗、非洲、孟加拉國的數十萬難民。

我最終理解到,真正的虛偽存在於那些來自富裕國家的人,他們的眼神、心態、批評,他們完全不需要為搶火車座位而和人大打出手。甚至就在那第一趟的火車之旅時,我默默明白狄迪耶拿印度的十億人與法國相提並論時,說得的確有理。我的直覺呼應了他的想法,如果有十億法國人或澳大利亞人或美國人在那麼小的地方,搶登火車的場面還會粗暴得多,而事後的謙恭有禮則又會遜色得多。

事實上,小農、巡迴推銷員、流動散工、返家的父子和丈夫所表現出來的禮貌和體貼,的確讓這趟火車坐得還算舒服,但侷促擁擠和愈來愈熱,還是令人難受。座位上的每一寸空間都塞了人,就連頭上堅固金屬行李架也是。車廂裡某處地板,特別騰出且清理乾淨,供走道上的人輪流蹲坐。每個人都感受到至少有兩個身體壓著自己,但沒有人有一絲怨言或生氣。

但當我把座位讓給一位老人家,讓他坐了四小時,普拉巴克就火大得不得了。那老人有著一頭蓬亂的白髮,眼鏡厚得和軍中偵察兵的望遠鏡鏡片一樣。「林,我這麼辛苦替你搶來座位,現在你卻丟掉,像吐掉帕安汁那樣,寧可在走道上站著。」

「別這樣,普拉布。他是個老人家,我不能看他站著,而我坐著。」

「那簡單,你就別看那老傢伙,林。如果他站著,就別看他站著。那是他的事,站在那邊,跟你坐著無關。」

「這是我的作風。」我堅持,因為他對著整車廂注目的乘客放言高論,我笑得有點僵硬。

「看看我身上這些抓傷和癖青,林。」他訴苦,表面上在對我說,實際上在說給那些好奇的聽眾,要他們評評理。他拉起襯衫和汗衫,身上的確有粗糙的抓痕和愈來愈腫的疲傷。「為了讓這個老頭子的左邊屁股可以坐上這位子,我受了這麼多抓傷和疲傷,為了他的右邊屁股,我身體另一邊也受了些癖傷。為了讓他的兩邊屁股坐上這位子,我全身疲青、被抓傷。這樣實在很不像話,林。我要說的就這些,這實在很不像話。」他交叉使用英語、印地語,最後讓全車的人都知道他在抱怨什麼。同車乘客個個皺著眉頭看我,或邊看邊搖頭表示不以為然。最嚴厲的責備目光,當然來自那個我讓位的老人家。這四個小時期間,他一直惡狠狠地瞪著我。最後他起身下車,我坐回自己位子時,他小聲說了句很難聽的髒話,惹得其他乘客陣陣狂笑,還有兩個乘客過來輕拍我肩膀表示慰問。

火車眶當眶當行駛,穿過沉睡的夜晚,直到天邊泛著玫瑰色的黎明。我細看,我傾聽,與內陸村鎮的居民肩抵著肩擠在一塊。在這擁擠的二等車廂度過促狹而大體無聲的十四小時,我學到的東西,比搭一個月的頭等車廂旅行還要多。那趟首度離開孟買的遠行中,最讓我高興的是,莫過於完全搞清楚印度人著名的搖頭晃腦動作是怎麼一回事。先前跟著普拉巴克在孟買度過幾星期,已讓我懂得腦袋左右擺動,印度最特殊的表意動作:頭若往前面一點,表示是。我還辨認出我同意和沒錯,我要那個這兩個更細微的涵義。在這列火車上,我則認識到這動作用於打招呼時,具有一種通用意義,使它特別的好用。

大部分人進入這車廂後,頭會輕輕左右擺動,向車廂裡坐著或站著的乘客打招呼。這動作總會引來至少一位乘客,有時幾位乘客,擺頭回應。一站又一站,我都看到這情形,所以判定新上車者左右擺頭,不可能在表示是或我同意,因為沒有人開口,除了那動作,沒有任何互動。我漸漸瞭解到,頭左右擺動乃是在向其他人傳達和善而讓人放心的訊息:我很友善,沒有傷害人的意思。

這神奇動作叫我既欣賞又艷羨,我決定自己也來試試。火車在一個鄉間小站停下,一位陌生人走進我們的車廂。我與他首次四目交會時,我輕輕搖頭,微笑。結果叫人吃驚。那男子對我大放笑顏,笑容燦爛的程度有普拉巴克笑容的一半,而且猛力搖頭回應,教我一開始時有些受驚。但這趟車程結束時,我已把這動作練得和車廂裡其他人一樣自然,已能傳達這動作的溫婉涵義。這是我身體所學到第一個地道的印度肢體語言,是我改頭換面的開始。而這一改變,最終支配了我的人生,在那一趟與許多可愛之人共擠一車廂的旅程之後,年年月月支配我的生活。

我們在賈爾岡下車,賈爾岡是當地的中心城鎮,有寬闊、熱鬧、商業活絡的大街。時間是早上九點,早上的交通尖峰時間,車水馬龍,到處是轟轟聲、隆隆聲、眶嘟眶嘟聲。離開車站時,列車正卸下原物料:鐵、玻璃、木頭、織物、塑料等。還有陶器、衣物、手編榻榻米在內等多種產品,正運抵車站,準備轉運到城市。

空氣中傳來新鮮食物的香氣,添加大量香料佐味的食物,勾起我的飢餓感,但普拉巴克一路催著我到公交車總站。事實上,公交車總站只是一大塊凹凸不平的空地,充當數十輛長程客車的中途集結站。

我們帶著又大又重的行李,走過一輛又一輛的巴士,這樣走了半小時。每輛巴士前頭和側面的印地文、馬拉地文,我都看不懂。普拉巴克看得懂,但仍覺得問問每個司機要開往哪裡,比較妥當。

「每輛巴士前頭不是都有標明開往哪裡嗎?」我問,惱火他如此拖拖拉拉。「是沒錯,林。瞧,這一輛寫著奧蘭加巴德,那一輛寫著阿族陀,那一輛寫著賈利斯岡,那一輛寫著……」

「對,對。那……我們為什麼要一個一個問司機開往哪裡?"「啊!」他高聲叫道,十足驚訝於我這一問。「因為並非每個標示寫的都可靠。」「什麼意思,標示不可靠?"他停下腳步,放下他身上的行李,對我露出耐心而寬容的微笑。

「唉,林,你知道嗎,那些司機有一些是要開去沒有人想去的地方,只有一些人住的小地方。因此,他們擺上比較熱門地方的標示。」

「你是說他們擺上的標示,表示他們會開往有許多人想去的大鎮,但其實他們會開去別的地方,沒人要去的地方?"「沒錯,林。」他滿臉笑容。

「為什麼?"

「你知道的,因為這樣,那些想去熱門地方的人才會找上他們,然後,司機說不定可以說服他們改去不熱門的地方。生意考慮,林。純粹為了生意。」

「太離譜了。」我一臉氣憤。

「你該同情這些人,林。如果他們擺上正確的標示,會一整天沒人上門,然後他們會很孤單。」

「這樣啊,現在我明白了,」我小聲說,語帶挖苦,「我們不該讓他們孤單。「我就知道,林,」普拉巴克微笑,「你這人有副好心腸。」

最後我們終於搭上巴士時,我覺得我們的目的地似乎是熱門地點。司機和助手詢問上車的乘客,確定每個人要下車的地點,才讓他們上車。下車地點最遠的乘客,安排坐在後面。行李、小孩、牲畜放在走道上,很快就堆到人肩膀的高度。最後,每個設計來供兩人乘坐的座椅,各擠進三名乘客。

我坐在走道的座位,因此得幫忙將東西從塞滿的走道上方,接力往後送,從包袱到嬰兒都有。我前面的年輕農民將第一樣東西遞給我時,盯著我的灰色眼睛,遲疑了片刻。於是我左右擺擺頭微笑,他隨之咧嘴而笑,就把那包袱遞給我。巴士駛出繁忙公車站時,我看到的每個男子都向我微笑擺頭,我則不停向他們擺頭回禮。司機後面的標語,以大紅的馬拉地語、英語寫著,巴士嚴格限載四十八人,我們卻有七十名乘客,還有兩三噸重的貨物,但似乎沒人在意。這輛老舊的貝福德巴士,彈簧已疲乏,搖搖晃晃,像暴風雨上的拖船。車頂、車側和車地板,發出各種吱吱嘎嘎聲,每次煞車都傳來長而尖的叫聲。但巴士離開城區後,司機竟能把車子加速到時速八、九十公里。由於道路狹窄,道路低的一側俯臨陡坡,高的一側又常有成排的人和牲畜沿路而行,我們的笨重巴士體積龐大又搖搖晃晃,司機轉過每道彎時又猛又急,絲毫不顧我們死活。因此,八、九十公里的時速已夠讓我一路緊繃,一刻也不敢睡覺或放鬆。接下來三個小時,巴士以如此令人膽戰心驚的高速行駛,我們爬上山巔,再度下坡抵達肥沃平原。那座山嶺是廣大德干高原的最邊緣,而肥沃平原則位於德干高原的邊緣處。我們在塵土飛揚的荒涼小站下車,嘴裡念著感恩的禱文,心裡懷著對生命脆弱的新體認。那小站只以掛在樹枝上的一面破爛旗子當標誌,旗子迎風飄展,樹枝細瘦。我們在這裡轉車,不到一小時,我們的車到來。

" Gora kaun hain ! 」我們上車時司機問。這個白人是什麼人?

" Maza mitra ahey ! 」普拉巴克答,刻意顯得若無其事,想掩飾心中的自傲,終究失敗。他是我的朋友。

他們以馬拉地語交談,馬拉地是馬哈拉什特拉邦的語言,孟買是該邦的首府。那時候,他們的對話,我聽懂的不多,但接下來在鄉下待的幾個月,我一再聽到同樣的發問和回答,因而把大部分語句都默記於心,其中有些大同小異之處。

「他來這裡做什麼?"

「他來看我家人。」

「他打哪來的?"

「新西蘭。」普拉巴克答。

「新西蘭?"

「沒錯,新西蘭,在歐洲。

「新西蘭很有錢?"

「對,對,很有錢。那裡都是有錢的白人。」

「他會講馬拉地語?"

「不會。」

「印地語?"

「不會,只會英語。」

「只會英語?"

「沒錯。」

「為什麼?"

「他國家的人不講印地語。」

「他們那裡不講印地語?"

「沒錯。」

「不講馬拉地語?不講印地語?"「不講,只講英語。」

「天哪!可憐的蠢蛋。」

「是。」

「他年紀多大?"

「三十。」

「看起來不止。」

「他們都這樣,歐洲人看起來都比實際來得老、來得脾氣壞。白人就是這樣。」「他結婚了?"「沒有。」

「沒結婚?三十,還沒結婚?他有毛病?"「他是歐洲人,他們有許多人老了才結婚。」

「真扯。」

「沒錯。」

「他幹哪一行?"

「教書。」

,教書好。」

「沒錯。」

「他爸媽還健在?"

「在。」

「在哪裡?"

「在他家鄉,新西蘭。」

「他怎麼沒跟他們在一塊?"

「他出來旅行,看看全世界。」

「為什麼?"

「歐洲人就這樣,工作一陣子,然後四處旅行一陣子,一個人,沒有家人同行,直到老了為止,然後結婚,變得很認真。

「真怪。

「是啊!

「他一定很孤單,沒有爸媽,沒有妻小。

「是啊!但歐洲人不在乎。他們很有孤單的經驗。

「他又高又壯。」

「是。

「非常壯。」

「是。」

「千萬別餓著,要給他許多奶喝。」

「是。」

「牛奶。

「是,是。」

「千萬別讓他學上不雅的字眼,別教他髒話。會有許多盆蛋、壞蛋教他不該學的下流話,別讓他接觸那類混蛋。

「我會的。」

「還有別讓人佔他便宜。他看起來不太聰明,看著他點。」

「他其實很聰明,但沒錯,我會看好他。」

經過這幾分鐘的對談,我們才能登上巴士出發,而巴士上其他乘客,對這番等待,都不以為意。司機和普拉巴克交談時,刻意放大音量,務必讓車內每個人都能聽到。事實上,巴士上路後,司機甚至想讓巴士外的人也分享這新奇的經驗。一發現路上有人行走,他即按喇叭吸引他們注意,以拇指作手勢,示意後車廂坐著外國人,且把車子放慢到龜速,讓每個行人把我打量個夠。

為了讓每個人分享這驚奇的新體驗,這趟原本只需一小時的車程花了將近兩小時,傍晚時我們抵達桑德村塵土飛揚的馬路。巴士呻吟般使勁加速離去,留下我們在無邊的寂靜裡,寂靜到拂過耳際的微風像沉睡小孩的低語。在巴士上的最後一個小時,我們經過無數玉米田和香蕉園,下車後,我們拖著沉重步伐走在泥土路上,兩旁是無止境的成排小米。小米株已差不多完全長大,高出人個頭許多,幾分鐘後我們走進厚牆林立的迷宮中。寬闊的天空縮小為藍色的弧形,前方和後方消融成綠與金黃的曲線,如拉下的布幕,將熱鬧的世界舞台隔離在外。

我滿腦子一直想著一些事,一直困擾著我,是某種我似乎早該知道或理解的東西。那念頭蟄伏著,困擾我大半個鐘頭,然後浮現我腦海。沒有電線桿。那大半個鐘頭裡,我沒見到任何電力標記,甚至遠方也都不見一根電線。

「你村子裡有電嗎?"

「哦,沒有。」普拉巴克咧嘴而笑。

「沒電?"

「沒有,完全沒有。」

我和他緘默不語有一陣子,我慢慢把視為不可或缺的電器,全在腦海裡關掉。沒有電燈、沒有電壺、沒有電視、沒有音響、沒有收音機、沒有音樂。我甚至沒帶隨身聽在身上,沒有音樂我怎麼活?

「沒有音樂我怎麼辦?」我問,意識到自己的口氣聽來可憐兮兮,但藏不住口氣裡失望的抱怨。

「音樂多的是,巴巴。」他答,十分高興,「我會唱歌,大家都會唱歌。我們會唱歌,唱歌,p 昌歌。」

「呢,這樣子,那我就放心了。」

「你也會唱的,林。」

「別逗了,普拉布。」

「村子裡每個人都唱歌。」他突然一本正經。

「嗯。」

「真的,每個人。」

「到時候再說吧。離村子還有多遠?"「惺,再過一會兒,沒多遠了。你知道嗎,我們村裡現在也有水了。」「現在有水,什麼意思?"「我是說村子裡現在有一個水龍頭。」

「一個水龍頭,全村?"

「是啊,每天下午兩點,出水整整一個小時。」

「每天整整一個小時……」

「沒錯。唉,是大部分日子,有些日子只出水半小時,有些日子完全不出水。這時候我們就回去,把井水表面的綠色東西刮掉,照樣有水可用。啊!看那邊!我父親!" 前面,雜草叢生的蜿蜒小徑上,有輛牛車。牛身軀龐大,兩角彎曲,牛奶咖啡的毛色,拉著高大桶狀的兩輪車。輪子是鋼輛木輪,很窄但很高,直到我肩膀。普拉巴克的父親抽著手工線扎小煙卷,坐在牛扼上,雙腿懸空垂著。

基尚·芒戈·哈瑞很矮,甚至比普拉巴克還矮,留著非常短的小平頭和短鬢,頭髮、髯都灰白,細瘦的骨架挺著大大的肚子,白帽、克塔衫1 、多蒂腰布2 ,一身農民打扮。嚴格來講,多蒂腰布就是纏腰布,但它具有一般纏腰布沒有的雅致,而且雅致中透著安詳和優美。它可以往上收攏,成為田里幹活時的短褲,也可以放下,成為馬褲式的長褲,但與馬褲不同的是腳躁處未收緊。多蒂腰布時時跟著人體線條的變化而動,隨著從奔跑到靜靜坐著的各種動作,相應變化。它能抓住正午時的每道微風,將清晨的寒氣阻隔在外。它樸素而實用,但也讓人們的外表更添魅力而迷人。甘地為爭取印度獨立,數次前往歐洲,使多蒂腰布在西方大出風頭。在此,我無意貶損聖雄,但我必須指出,你得和印度農民一起生活、幹活,才能充分領略這簡單包覆身體的一塊布所具有的祥和美感,使人更增高貴。

1 kurtah ,長而寬大的無領襯衫。

2 dhoti ,印度男子用的長纏腰布。

普拉巴克放下行李,跑上前去。他父親從牛扼上跳下,兩人靦腆互擁。那老人家的笑容,是我見過唯一能和普拉巴克相匹敵的笑容,動用到整張臉的開懷大笑,彷彿在捧腹大笑時突然定住不動。普拉巴克轉身,站在他父親旁邊,投給我比以往更燦爛一倍的大笑,那是遺傳自父親原汁原味的大笑,但更為熱情。那氣氛感動得我手足無措,只能呆呆地咧嘴而笑。

「林,這是我父親,基尚·芒戈·哈瑞。父親,這是林先生。看到你們相見,我……我很高興,太高興了。」

我們握手,目不轉睛地望著對方。普拉巴克和他父親有著同樣近乎渾圓的臉龐,和同樣往上翹的扁圓小鼻子。但普拉巴克的臉十足的開朗、坦率、沒有一絲皺紋,他父親臉上則是皺紋深刻。他父親不笑時,疲倦的暗影蓋住他的雙眼,彷彿他緊緊關上內心的某道門,只以雙眼在外守護那些門。他臉上帶著自傲,但神情悲傷、疲倦、憂慮。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理解,所有農民,各地的農民,都是這樣的疲倦、憂慮、自傲、悲傷,靠田地過活的人,唯一真正擁有的東西,就是翻掘的土和撒下的種子。大多時候,農民只能靠上帝加諸於開花生長之物的喜悅——無言、神秘、令人心碎的喜悅——來協助他們面對飢餓和災禍的威脅。

「我父親很有成就。」普拉巴克滿臉笑容,驕傲地攬住父親肩膀。我只會講一點馬拉地語,而基尚不會講英語,因此我們的對談,每一句都要他翻譯。聽兒子以馬拉地語如此稱讚他後,基尚撩起襯衫,拍打自己毛茸茸的大肚子。撩起的動作很大,但優美、自然。他跟我說話時,雙眼炯炯有神,頭則不斷左右擺動,帶著那種似乎讓人心慌意亂的誘人目光。

「他說什麼?"

「他要你拍他的肚子。」普拉巴克解釋,咧嘴而笑。

基尚笑得一樣開懷。

·「不會吧!"

「真的,林,他要你拍他肚子。」

「不行。」

「他真的要你拍一下。」他堅持。

「告訴他我覺得很榮幸,我認為那是很漂亮的肚子,但告訴他我不想那樣做,普拉布。」

「就輕輕拍一下就好,林。」

「不行。」我語氣更堅決。

基尚的嘴笑得更開,眉毛揚起幾次,鼓勵我。他仍把襯衫撩到胸前,露出圓滾多毛的大肚子。

「快,林,拍幾下就好。我父親的肚子又不會咬你。」

有時你得認輸才能魔,卡拉如此說過。她說得沒錯,認輸是印度經驗的核心,我不再堅持。在這荒涼的小徑上,我看了看四周,伸出手拍打那溫暖而毛茸茸的肚子。就在這時,我們旁邊高大的綠色小米田里,禾稈分開,露出四張棕色的臉,年輕男子的臉。他們盯著我們,眼睛睜得老大,露出既害怕、又驚駭、又欣喜的驚喜神情。我慢慢地,極盡可能不失莊重地將手抽離基尚的肚子。他看著我,再看其他人,一邊的眉毛揚起,嘴角下拉,露出檢察官不再向法庭提出證據時的那種得意笑容。「普拉布,我不想佔用你老爸的時間,你想我們是不是該上路了?" " Chalfo ! 」基尚大聲說,猜出我話中的意思。咱們走!

我們把行李搬上牛車,爬上牛車後面,基尚坐上與牛脖套相連的牛轆上,舉起一端釘有釘子的長竹竿,重重打了牛屁股一下,載我們上路。

牛受到這重重一擊,猛然往前動了一下,然後邁起緩慢沉重的步伐瞪瞪前行。牛車保持固定的行進速度,但非常緩慢,叫我不禁納悶為何以這種牲畜要從事這種工作。我覺得,當地人稱為baille 的印度牛,無疑是世上走得最慢的代步牲畜。我如果下車,以中等步伐行走,大概都會比它快上一倍。事實上,剛剛撥開小米稈盯著我們看的那些人,這時正穿過小路兩旁濃密的小米田,欲搶先去宣告我們到來的消息。每隔約二十至五十米,就有人撥開玉米田、嫩玉米田、小米田的禾稈,露出新面孔。那些臉孔全都露出驚喜表情,率真地瞪著大眼睛,叫人嚇一跳。普拉巴克和他父親如果抓了只野熊,把它訓練成會說人話,他們大概都不會這麼吃驚。「這些人真開心,」普拉巴克呵呵大笑,「你是二十一年來第一個造訪我們村子的外國人。上一次來的是比利時人,二十一年前的事。現在二十一歲以下的人,從沒親眼見過外國人。上次那個比利時人,人很好。但林,你也是非常、非常好的人,這裡的人會非常喜歡你。你在這裡會很開心,開心得不得了,不騙你。」

從路旁樹叢、灌叢冒出頭盯著我看的人,其痛苦、不安似乎多於高興。為消除他們的驚懼,我開始做起印度式的擺頭動作,反應出奇的好。他們微笑、大笑,擺頭回應,然後往前跑,向鄰居大聲宜告這位正往他們村子緩緩前進的人怪模怪樣,但很有趣。基尚不時猛抽牛,以免它放慢腳步。每隔幾分鐘,竹竿舉起落下,發出洪亮的啪響。在那聲聲猛抽中,基尚固定用竹竿一頭的釘子戳牛的側邊。每一刺都刺進厚厚的牛皮,帶起一小撮黃褐色的毛。

牛忍受這些抽刺卻不反抗,繼續拖著沉重步伐緩緩前進,但我卻為它而難過。每抽一次、每刺一次,我就愈可憐它,最終叫我無法承受。

「普拉布,拜託一下,能不能請你父親不要再打它。」

「不要再……再打?"

「對,請他不要再打牛,拜託。」

「不行,辦不到,林。」他大笑。

竹竿往寬大的牛背猛然一抽,繼之以兩下快速的釘刺。

「我是說真的,普拉布,請叫他不要再打。」

「但,林……」

竹竿再度落下,我身子猛然抽動了一下,露出求他出手制止的表情。普拉巴克不情願地把我的請求轉告他父親。基尚專心聆聽後,放聲咯咯大笑。但不一會兒,他察覺到兒子的不悅,笑聲漸歇,終至消失,隨之一連提出數個疑問。普拉巴克竭盡所能回答,最後還是轉身看我,露出他那愈來愈愁苦的表情。

「林,我父親他想知道,你為什麼希望他不要再用這竹竿?"「我希望他不要傷害這牛。」

這一次換普拉巴克大笑,等他笑夠了,把我的話轉譯給他父親聽,父子倆又大笑。他們交談了一會兒,仍然在大笑,然後普拉巴克問我。

「我父親問,你們國家的人是不是吃牛肉?"「這個,是,沒錯,但·,·… 」

「你們那裡吃掉多少牛?"

「我們……嗯……我們出口牛肉,我們不光是自己吃。

「多少?"

「噢,幾十萬隻。可能幾百萬隻,如果把綿羊也算進去的話。但我們屠宰牛很人道,我們認為不該讓它們受沒必要的痛苦。」

「我父親是說,他覺得要吃這麼大的動物,不弄痛它很難。」

然後,他跟父親講起我搭火車來的途中,如何讓位給老人家,如何把水果和其他食物分給同車廂的乘客吃,如何施捨孟買街頭的窮人,藉此說明我的為人。基尚突然拉住牛車,從木扼上跳下,用命令語氣劈里啪啦向普拉巴克說了一堆,然後普拉巴克轉身翻譯給我聽。

「我父親想知道,我們是否有從孟買帶禮物給他和他家人。我告訴他有。他要你現在就把那些禮物給他,在這裡就給,然後再上路。」

「他要我們翻開行李,現在,在路上?"「沒錯。他擔心我們到了桑德村後,你會大做好人」,把禮物全送給其他人,他一樣都拿不到。他現在就要他的禮物。」

我們照辦。於是,就在傍晚深藍色的橫幅天空下,在波浪起伏的玉米田、小米田之間的道路上,我們攤開了印度的各種色彩,黃、紅、孔雀藍的襯衫、纏腰布、紗麗等,然後重新打包,把我們要送給普拉巴克家人的東西:香皂、縫衣針、焚香、安全別針、香水、洗髮精、按摩油、衣物等,分裝成鼓鼓的一包,安安穩穩塞在基尚身後牛車挽具的橫桿上,然後基尚抽打那默默幹活、任勞任怨的牛兒,載我們踏上最後一段旅程。比起我替牛請命之前,基尚反倒抽得更頻繁,更用力了。

終於,響起歡迎聲,女人、小孩興奮大笑和叫喊的聲音。聽到那些聲音後,我們轉過最後一道急彎,走上寬闊的街道,進人桑德村。那是村裡唯一一條寬闊街道,以金黃河沙鋪成、夯實,打掃過,街道兩側房子林立,且交錯分佈,使每戶人家都不致和對街人家門戶相對。圓形房子,以淡褐色泥土建造,有著圓窗、曲門、小圓頂式的茅草屋頂。外國人要來的消息,早早就傳開了。除了兩百名桑德村民到場歡迎外,還有數百名來自鄰近村落的居民。基尚載著我們進入人群,在他家門外停下。他張著大嘴笑得很開心,看著他的人也跟著大笑。

我們爬下牛車,站著,行李放在我們腳邊,六百個人把我們圍在中間,盯著我們,竊竊私語。他們肩並肩緊挨在一塊,鴉雀無聲,只有隱約的低語。他們靠我很近,近到我的臉能感受到他們呼出的氣息。六百雙眼睛,以極盡著迷的神情,盯著我。沒有人開口。普拉巴克在我身旁,雖然一臉微笑,得意於受到這麼風光的歡迎,但也被充滿驚奇與期待的逼視目光和重重的人牆,嚇得大氣不敢吭一聲。

「我想你們一定在想,我為什麼把你們全叫來這。」我一臉正經地說。我其實想開個玩笑,活絡氣氛,如果人群裡有一人懂得這笑話的話。果不其然,沒有人懂,沉默於是更深,就連隱約的低語也漸漸沉寂。

面對這麼一大群等你開口說話,卻又不懂你語言的陌生人,該說什麼才好?我的背包就在腳邊,背包蓋子的口袋裡,有朋友送給我的一件紀念品。那是頂小丑帽,黑白相間,三個突出的末端都有鈴檔。我這位朋友是新西蘭的演員,特別製作這頂小丑帽當戲服的一部分。在機場,臨上飛機飛往印度前幾分鐘,他把這帽子送給我當幸運符,以資紀念,我一直塞在背包頂端的袋子裡。

這世上有種幸運,其實說穿了就是在最合適的時間,恰好置身在最合適的地點,有種靈感,其實說穿了,就是以正確的方式做正確的事,而人只有把野心、目的、計劃完全拋掉,只有在大歎不妙的黃金時刻,把自己完全放掉,才會有這兩種好事降臨身上。我拿出小丑帽戴上,把鬆緊帶套在下巴,用手指拉直三個布角。人群前排個個往後退,驚恐得微微倒抽一口氣。然後我微笑,左右擺頭,晃動鈴檔。

「哈羅,各位鄉親!」我說,「表演上場了!"效果驚人,人人大笑。所有人,男女老少,一起大笑、取笑、大叫。有個人伸手摸我肩膀,前排幾個小孩伸手碰我的手。然後,伸手夠得到我的人,個個伸出手輕拍我、輕撫我、輕抓我。我注意到普拉巴克的眼神,那喜悅與驕傲的神情,像在祈禱。他袖手旁觀,讓我就這麼受到善意的騷擾數分鐘,然後開始排開人群,藉此昭告,這個新奇有趣的外國人歸他管。最後他終於開出一條路,把我送進他父親的家,我們進入黝黑的圓屋時,七嘴八舌、不時大笑的人群也開始散去。

「你得洗個澡,林。坐了這麼久的車子,你身上一定不好受。往這邊走,我的姐妹燒好了水。罐子已備好水,可以洗燥了,來。」

他帶我穿過一道低矮拱門,來到屋旁的一塊地方,三張掛著的榻榻米將那裡圍起。扁平的河石鋪成沖澡地板,附近擺著三個裝了溫水的大陶罐。挖了一條整平過的水溝,讓水排到屋後。普拉巴克告訴我,有個銅壺用來舀水淋身,然後給了我肥皂盤。他講話時我已解開靴子的帶子,我把靴子丟到一旁,迅速脫下襯衫、牛仔褲。「林!」普拉巴克驚慌尖叫,一個箭步跳過兩米,來到我面前。他用雙手努力想遮住我,然後極度驚慌地四處張望,看見浴巾在兩米外的背包上。他跳過去,一把抓住浴巾,隨即又跳回來,每跳一次都發出輕聲驚叫,哎晴!他拿起浴巾裹住我,驚恐地四處張望。

「你瘋了,林?你在幹什麼?"

「我想要,··… 沖個澡……」

「就像那樣?像那樣?"

「你怎麼了,普拉布?你要我沖個澡,然後帶我到這裡。所以我正要衝澡,而你卻像隻兔子四處蹦蹦跳。你是怎麼了?"「你光著身子,林!光著身子呢,也沒穿衣服!

「我都是這樣沖澡啊。」我生氣地說,感到莫名其妙,不知他在害怕什麼。他跑過來又跑過去,從不同地方隔著榻榻米往裡窺看。「每個人都這樣沖澡的,不是嗎?" 「不是!不是!不是!林!」他回到我面前,糾正我。絕望的表情扭曲了他平常開心的臉龐。

「你們難道不脫衣服?"

「對,林!這裡是印度。沒有人會脫掉衣服,就連洗身體時也是。在印度,沒有人會光著身子,特別是沒有人會衣服脫光光,光著身子。」

「那……你們怎麼沖澡?"

' 「在印度,洗澡得穿內褲。」

「哦,那不就得了。」我說,卸下浴巾,露出我的黑色三角內褲。「我穿著內褲。」「哎晴!」普拉巴克尖叫,衝過來拿起浴巾再把我包住。

「這麼小件,林?那不是內褲,那只能說是內內褲,你得穿著外內褲才行。」「外……外內褲?"「沒錯,就像我身上穿的這個。」

他解開部分鈕扣,讓我看到裡面穿的綠色短褲。

「在印度,男人隨時隨地都在衣服裡穿著一件外內褲。即使穿著內褲,仍在內褲外面穿上外內褲,懂嗎?"「不懂。」

「好,那你在這裡等著,我去替你拿來外內褲,給你洗澡用。但別脫掉浴巾。拜託!千萬不要!如果這裡的人看到你沒圍浴巾,只穿著那麼小的內褲,他們會抓狂。在這裡等著!"他飛也似地跑開,幾分鐘後,帶回兩條紅色足球短褲。

「嗒,林,」他喘著氣說,「你塊頭這麼大,希望你能穿得下。這些是從胖子薩提什那裡弄來的。他很胖,我想你大概穿得下。我跟他講了個故事,然後他就給了你這兩件短褲。我跟他說你在路上拉肚子,把外內褲弄髒,不得不丟掉。」

「你跟他說,」我問,「我大便在褲子上?"「對啊!林。我當然不能說你沒有外內褲!"「哦,的確不能。」

「我的意思是說,我如果照實講,他會把你當成什麼樣的人?"「謝了,普拉布。」我咬牙切齒小聲說。如果我再不動聲色一點的話,大概就跟雕像沒什麼兩樣了。

「榮幸之至,林。我是你很要好的朋友。所以拜託,答應我,在印度時別光著身子。特別是別脫光衣服裸著身子。」

「我答應你。」

「真高興你答應,林。你真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對不對?現在我也要洗個操,就像我們是兄弟一樣,然後我會教你印度式洗法。」

於是我們在他父親房子的沐浴區裡一起沖澡。我看著,跟著他做,從大水罐裡舀起兩壺水淋濕身體,穿著短褲,把肥皂抹進小內褲底下。把泡沫沖掉,用浴巾快速擦乾身體後,他教我如何在濕短褲外面纏上腰布。腰布是塊類似紗籠的長方形棉布,纏在腰上,長及腳踩。他抓起腰布長邊的兩個角,繞過我的腰,捲進我背後腰部的腰布頂緣裡面。我就裹著腰布,脫下濕短褲,換上干短褲。普拉巴克告訴我,有了這本事,就可以公開沖澡,不致冒犯到鄰人。

沖澡後,享用美味晚餐,有木豆、米飯、自家烘烤的大鍋餅,接著普拉巴克和我看著他父母和他兩個姐妹打開禮物。我們喝茶,回答他們對我、我家人的提問,如此過了兩小時。我盡量照實回答,但最關鍵的部分——我在逃亡,自己大概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家或家人——則不得不隱瞞。最後,普拉巴克宣佈,他累得不想再翻譯,應該讓我進房休息了。

給我的床是用椰子樹材製成的,設在基尚家的外面,露天,床上鋪了用椰子纖維繩編成的網狀床墊。那原本是基尚的床。普拉巴克告訴我,大概花兩天,就可以再造一張令他父親滿意的新床。在這之前,基尚要跟他兒子在屋裡打地鋪,床讓我睡。我不想這樣,但他們委婉而堅定的堅持,叫我不得不從。我於是躺在那窮苦農民的床上,我在第一個印度鄉村的第一個夜晚,就在認輸下結束,一如之前在認輸下開始。普拉巴克告訴我,他家人和鄰居擔心我一個人離鄉背井來到陌生地方,會感到孤單,於是決定在第一個晚上坐在我旁邊,在漆黑夜裡守在我身旁,直到確定我沉沉睡去為止。這個矮小的導遊說,如果他去我的國家,去我的村子,而想念起家人,那裡的人也會這樣對待他,不是嗎?

普拉巴克、他的父母、鄰居,圍著我的矮床,席地而坐,陪我,在那炎熱、漆黑、飄著肉桂香的夜晚。他們圍成一圈保護我。我原以為,在這麼一群人的注視下是不可能睡著的,但幾分鐘後我竟開始神志迷離,漂浮在他們隅隅私語的浪潮之上,那是柔和而富節奏的波浪,在深不可測的夜幕下打旋,夜幕裡有點點繁星低語。突然,坐在我左邊的普拉巴克父親伸出手,放在我的肩上。那只是表示和善、安慰的簡單動作,卻深深觸動了我。就在片刻之前,我已漸漸墜入夢鄉,突然間我變得非常清醒,墜入回憶,想起我的女兒、父母、兄弟.想起我犯過的罪行,還有遭我背叛而永遠失去的愛人。

這說來或許奇怪,甚至任何人可能都無法體會,但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領悟自己所做的錯事和自己所丟失的人生。幹下那些持槍搶劫時,我有海洛因毒癮。那時候,我的念頭、我的所作所為,乃至我的記憶,全被罩在麻醉的濃霧中。後來,受審和在監牢三年期間,我清醒過來,照理,那時候我應已知道,那些犯罪和刑罰會替自己、家人和遭我持槍搶劫的人帶來什麼樣的衝擊。但那時候,我對此一無所知,一無所感。我整副心思在應付受罰、感受受罰,無心顧及到這點。即使後來越獄,遭通緝,成為賞金的追捕對象,四處逃亡躲藏,我仍未對造成我悲慘下半輩子的那些行徑和後果,有明確、清楚而全盤的領會。

直到我人在這裡,在來到這個印度村子的第一個晚上,在恍恍惚惚漂蕩於隅隅私語之上而眼中滿是星斗時;直到另一個男人的父親伸出手安慰我,把貧窮農民佈滿繭的粗手放在我肩上時,直到在這裡,在這一刻,我才看到、感受到自己所加諸別人的痛苦,自己變成什麼樣的人——痛苦、恐懼、愚盆而不可原諒地虛擲人生。羞愧和哀傷使我悲痛難抑。我突然理解到自己內心有多麼渴求、多麼缺乏愛。最後,我終於瞭解自己何其孤單。

但我不能回應。我的文化誤我太深,教了我所有不該教的東西。我因此一動不動地躺著,毫無反應。但心靈沒有文化之分,沒有國籍之分,沒有膚色、口音、生活方式之分。心靈永恆不變,心靈舉世皆同。內心雖豁然開朗卻悲傷滿懷之時,心靈不可能平靜。

我緊咬著牙,面對星空,閉上眼,不再抗拒,讓自己沉沉睡去。人之所以渴望愛,急切地追求愛,乃是因為愛是治療孤單、羞愧和悲傷的唯一解藥。但有些情感藏在內心極深處,只有孤單能幫你尋回。有些不為人知的過往太難堪,只有羞愧能助你在過往的陰影下生活。有些事太讓人傷心,只有心靈能替你吶喊,發洩那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