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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胖男人:你在學校的時候研究過拍電影嗎?

桑迪:沒有,在學校我什麼都沒研究,是他們研究我。

 

 ———《星塵往事》

史提格:既然我們將要談到你的電影生涯,不如就按時間順序來回顧吧,當然也可以意識流地跳躍著來談,類似於某種「閃回」1的方式。

離開瑞典前,我做的最後一件事是重看《愛麗絲》的開頭。我很愛這部電影,看了很多遍。在我的印象中,影片的開場是一個早晨,愛麗絲和她的丈夫、孩子們在一起……但其實並不是那樣,真正的開場是愛麗絲和她未來的情人在水族館的一場戲,這件事讓我知道記憶並不總是可靠的,對細節應該永遠保持小心。

伍迪:的確是這樣,人在回憶看過的電影時往往會有偏差。

史提格:但這恰好符合你電影所傳達的意識流風格,那種建構的自由。我想知道對此你怎麼看。

伍迪:電影的美妙就在於此。有點像寫散文,沒有限制,你可以隨意地處理時間,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有些人按照嚴格的線性敘事拍出了好電影,也有人喜歡不那麼線性的、不緊扣主題的思維方式,我比較傾向於後者。我喜歡自由穿梭於時間,這是很自發的行為,並非下意識的。

史提格:那些看似無關的情節也是在劇本中就已構思好的內容嗎?

伍迪:大部分是的,還包括我在剪輯室裡或拍攝時的種種想法,但總的來說都是早已內在於電影結構中的東西。

史提格:現在要開啟「閃回」模式了。你最初關於電影的記憶是怎樣的?還記得你看的第一部電影嗎?

伍迪:很難說,我想可能是《白雪公主》或類似的迪士尼電影。我記得那是1940、1941或1942年,從那之後我就成了經常光顧電影院的影迷。

史提格:那時你才五六歲或七歲吧……

伍迪:是啊,我是1935年12月1日出生的,差不多五歲的時候就被帶去看電影了,然後一發不可收拾地迷上了電影。我小時候住在布魯克林的中下階層居住的地方,周圍步行就能到的電影院有二十五家,所以我花了很多很多時間看電影。那時候每年都有大量新片上映,你可以在同一個月裡看詹姆斯·卡格尼、亨弗萊·鮑嘉、賈利·庫珀、弗雷德·阿斯泰爾的電影和迪士尼電影等等,實在是驚人的豐富。

史提格:我也很早就成為影迷了,但是比你晚些。我第一次看電影是在十一歲的時候,對我來說第一次進電影院更像是一種啟示,一次近乎宗教性的體驗。那是米高梅 (MGM)2 的一部音樂劇,我瞬間就迷上了女主角簡·鮑威爾,此後我幾乎每天都看電影。

伍迪:你看的是《玉女嬉春》嗎?

史提格:不,是《海上璇宮》。你父母不反對你喜歡電影嗎,有沒有阻止過你看電影?

伍迪:從來沒有。小時候有個比我大一點的表姐每星期帶我去一次電影院,後來等我大一些的時候,有些鄰居小孩的家長的確反對他們去電影院,大人們總是說「夏天到了,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去陽光下玩耍,做些體育運動,去游泳」。那時有傳言說看電影對眼睛不好什麼的。我討厭夏天,討厭燥熱的天氣,討厭陽光,所以經常到電影院去孵空調。我每週去四五六天,有時甚至每天都去,只要我能湊到足夠的錢。那時總有雙片連映,我很喜歡!但冬天的時候要上學,就只能週末去,我通常週六和週日去,有時週五下午一放學就去。

史提格:只要是上映的電影你都會看嗎?還是有選擇性地看?有沒有偏愛的電影類型?

伍迪:剛開始不管什麼電影,只要電影院放我就看,後來長大一些開始迷愛情喜劇,那種高雅喜劇3 。我喜歡馬克斯兄弟4 和懸疑謀殺類電影。

史提格:馬克斯兄弟對於一個小孩來說有些品味超前吧?

伍迪:我的喜劇口味一直都偏成熟,即使在很小的時候也不太喜歡低俗喜劇5 。不像費裡尼,我從來不喜歡小丑,這可能是因為美國人眼中的小丑和歐洲人眼中的小丑根本不是一個概念吧。我從沒喜歡過馬戲團小丑,對低俗喜劇也欣賞不來,反倒是一下子就被高雅喜劇吸引住了。普雷斯頓·斯特奇斯和40年代早期的一些高雅喜劇是我的最愛。馬克斯兄弟大概屬於異類,他們很通俗,也像小丑,但又極其複雜高雅、詼諧機智。直到今天我都不太喜歡勞萊和哈台6,但我那一代人和我的朋友們都覺得他們很棒,總是試圖向我解釋我錯過了什麼。其實我並不討厭勞萊和哈台,只是他們無法讓我產生共鳴,因為我從來都不喜歡低俗喜劇。

史提格:我很喜歡《音樂盒》,我覺得那可以算一部傑作。

伍迪:他們的確有一些很滑稽的東西,但總的來說,我對無聲低俗喜劇無感。我對卓別林本人感興趣,因為我覺得他是一個非常滑稽的人,他的幽默、搞怪和真誠都無與倫比。我不覺得巴斯特·基頓有多滑稽,他的電影固然是上乘的大師之作,是經過精心設計、天衣無縫的,但他本人無法引我發笑。相反,當卓別林走在街上,他身上就有一種惡作劇的感覺,只要他粘上那撮鬍子,就彷彿換了一個人。相比之下,基頓則無法激起類似的感覺。客觀地說,如果單從技巧方面來評判,基頓的電影無疑是優秀的,但如果從感覺和對觀眾的影響來判斷高下,我認為卓別林更幽默,也更有趣。我喜歡《城市之光》勝過任何一部基頓的電影,雖然我在看《船長二世》和《將軍號》時,也能看出它們很棒,毫無疑問是一流的作品。

史提格:他的電影有一種嚴謹。

伍迪:是的,我敬佩和欣賞那種精巧,但那與卓別林帶給我的情感上的共鳴,以及他與觀眾之間的精神聯繫,卻不可相提並論。

史提格:馬克斯兄弟哪裡吸引了你?

伍迪:他們才思敏捷,那種荒誕、超現實,還有難以言喻、動機不明的瘋狂都太美妙了。奇科和哈勃都才華橫溢,而格勞喬是他們中最棒的一個。他們極具天賦,每一個動作都有某種幽默在裡頭,就如同基因一樣。我經常做這樣的類比,假如你讓畢加索那樣的人畫一隻兔子,普通的小兔子,然後再讓一個還在上學的小孩畫一隻同樣的兔子,畢加索的線條中肯定有某種獨特的東西。他不需要做多餘的事情,不需要依靠某個多麼了不起的想法,但在他的線條裡就是有那麼一種東西,讓你能感受到它的美。同樣,有些人演奏小提琴,一樣是照著樂譜,但那種感覺、那種聲調就是動人。格勞喬也是如此,如果你和他吃一頓飯,聽他講話,你就能感受到他的幽默,並不是他故意要變得幽默,也不是他所講的內容有多幽默,是他的節奏和聲調裡有某種幽默。我是馬克斯兄弟的頭號影迷,他們的電影充滿活力,又荒誕不經。

史提格:你會一遍又一遍地看他們的電影嗎?

伍迪:是的,只要附近的電影院放,我就一定會去看。我經常反覆看一部電影,喜歡的電影我會年復一年地看,從來不會厭倦。

史提格:你和格勞喬很熟嗎?

伍迪:是的,我和他相處過很長一段時間,他人很好。當然也有人說他早年是個令人生畏的傢伙,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變得柔和了。也許是那樣吧,我不知道,但在我的印象中他非常友善,滿腦子奇聞逸事。我們都很欣賞對方,他在某些方面簡直就像你在家庭聚會上碰到的、總是滿口俏皮話的那種舅舅。大多數舅舅雖然比不上喜劇演員,但他們總會講一些幽默的俏皮話。格勞喬就很像那種你會在親戚的婚禮、葬禮或是什麼聚會上碰到的舅舅,站在自助餐桌旁一邊揀雞肉一邊講笑話。

史提格:你認識格勞喬的時候,其他四個兄弟都已經去世了嗎?

伍迪:不,我見過哈勃。有一次我在某個酒吧演出的時候,哈勃來看過我,但我不認識奇科和另外兩個兄弟——甘默和澤伯。

史提格:在《開羅紫玫瑰》的開頭,米亞·法羅飾演的塞西莉亞和她的妹妹在談論電影和電影明星,她們看起來不僅對電影感興趣,還對影星在銀幕之外的生活感興趣,你剛開始迷電影的時候也是如此嗎?

伍迪:我不太關心明星的私生活。小時候我能認出電影裡的每一個演員,八九歲的時候就基本上沒有我不知道的演員了,因為我看了太多電影,研究了很多電影雜誌,但我對八卦從來不感興趣。

史提格:那時你有注意到電影幕後的那些人嗎?那些真正製作電影的人,比如導演什麼的?

伍迪:那是後來才注意到的。我長大的那個年代流行明星制,美國尤其如此,沒有多少人關心導演是誰。我是後來才開始明白導演到底是做什麼的。

史提格:除了馬克斯兄弟,還有哪些影星是你想在銀幕上看到的?

伍迪:太多了,我喜歡弗雷德·阿斯泰爾、亨弗萊·鮑嘉、詹姆斯·卡格尼、愛德華·羅賓遜,還有大家都喜歡的詹姆斯·斯圖爾特、賈利·庫珀、艾倫·拉德等等,我全都愛看。

史提格: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注意到電影導演這一角色的?

伍迪:直到十幾歲我才開始意識到有些導演比其他導演更勝一籌。大概十五歲左右,我家周圍開始出現一批外國電影館。「二戰」的時候是看不到多少外國電影的,戰後我才開始接觸到一些一流的歐洲電影,因為那時只有最好的歐洲電影才能被引入美國。於是我開始留意那些極好的意大利導演,還有法國導演和德國導演。有一天我看了一部伯格曼的電影,但那是更晚一些的時候了。

史提格:還記得是哪一部嗎?

伍迪:《不良少女莫妮卡》。那部電影太美了,絕對美妙。然後我又看了《小丑之夜》,被徹底迷住,太驚人了。當時美國有過一陣「伯格曼熱潮」,《野草莓》《第七封印》,還有《面孔》,上世紀50年代的時候伯格曼在這邊的藝術劇院非常搶手。

史提格:這些外國電影與你看過的美國電影有什麼不同?

伍迪:當然很不一樣。我和朋友一下子就愛上了外國電影,因為它們遠比美國電影更成熟。當時的美國電影基本上都是娛樂性的、逃避現實的,而歐洲電影——至少我們看過的歐洲電影——更具抵抗性、也更成熟,不像那種愚蠢的西部牛仔片,也不是講一個男孩遇到一個女孩,失去她最後又重新得到她的那種無聊的娛樂片,所以我們喜歡歐洲電影,那是一種大開眼界的美妙體驗,對我們影響很深,也激發了我們對導演和電影歷史的興趣。

史提格:你剛才說「你和朋友」,是你前面提到過的那個表姐嗎?

伍迪:不是,小時候是表姐帶我去看美國電影,但大一點的時候我就和同學一起去了。我們非常喜歡外國電影,發現外國喜劇也很有趣。

史提格:比如哪一部?

伍迪:我記得有不少,比如《花開騎士》7和雅克·塔蒂的早期作品,還看了不少好玩的英國電影。還有雷內·克萊爾!第一次看《我們等待自由》8的時候太震撼了。不過嚴肅的電影才真正具有啟發性,比如《偷自行車的人》9,那種感覺無法言表。讓·雷諾阿的電影也很棒:《遊戲規則》《大幻影》,還有他的短片《鄉間一日》。那時還接觸到一些早期的費裡尼的作品,但我並不記得看過很早期的伯格曼。對我來說,伯格曼的風格始於《不良少女莫妮卡》,他在那之前拍的電影讓我覺得類似美國電影的風格,像拍得很棒的美國電影,但自從哈里特·安德森出演《不良少女莫妮卡》之後,伯格曼的電影就開始轉向詩性風格了。

史提格:伯格曼的電影生涯是從編劇開始的。他在40年代早中期的時候為瑞典最大的電影公司創作了許多劇本。他和其他編劇看了大量的美國電影,因為他們被要求研究和複製美國劇本的創作方式,那是製片人的要求,所以他早期的電影裡有美國電影的痕跡是很自然的。對電影的興趣有沒有讓你產生過成為一名電影製作人員的想法?

伍迪:那倒沒有,但小時候有一回在看一部海盜電影的時候,我心想:「天,我也可以那麼幹,我也能拍一部那樣的電影。」那時候才七八歲吧,就像做白日夢一樣。

史提格:還記得是哪一部電影嗎?

伍迪:是泰隆·鮑華演的《黑天鵝》10。我也不知道怎麼會產生那樣的想法,因為我看過的電影太多了。也許是因為它的色彩,或是別的什麼地方比其他電影更有趣吧。我的確想過要成為一名作家、劇作家,那時我還不知道拍電影是怎麼一回事,只想成為劇作家。

史提格:你很早就開始寫作了,為喜劇演員寫台詞,為報紙寫故事,為電視節目寫段子等等。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寫作的?我是指在你把它寄給別人看或出版之前。

伍迪:我一直在寫,即使在我很小、甚至還不太會閱讀的時候,我就挺擅長講故事的。我一直說我寫作早於閱讀。十六歲還在唸書的時候我就靠寫作掙錢了,他們雇我寫一些笑話和段子,之後我開始為電台、電視和喜劇演員寫作,再後來我成為了喜劇演員,就為自己寫作。再後來開始寫電影劇本,最後拍電影。

史提格:寫作使你愉悅嗎?還是說看到空白的紙頁會讓你感到焦慮?

伍迪:完全不會焦慮。這一點我和畢加索很像,他曾經說,當他看到一塊空白的地方,就會想去填滿它。我也是如此,沒有什麼比展開一張巨大的黃色或白色的紙更讓我興奮的了,我迫不及待地想填滿它!我愛這個過程。

史提格: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創作故事的?最開始的時候你只是為自己和其他一些喜劇演員創作笑話和小品吧?

伍迪:距離開始寫作的幾年之後吧。無所事事的時候我就寫一些小劇本,但寫得並不好。

史提格:為什麼說自己寫得不好?

伍迪:那時我還沒有經驗。我沒有受過很好的教育,很早就被趕出了學校。我不懂文學,也沒有良好的閱讀習慣。我花了很長時間給自己充電,大量閱讀,看了很多劇作。之後我又為夏季劇場創作故事梗概,通過觀察觀眾的反應學到了很多。隨著漸漸長大和成熟,我在這方面也比從前更得心應手一些。

史提格:當我們問一個作家,他是如何學會寫作的時候,得到的答案往往是通過閱讀。導演也是如此,學會拍電影是通過看大量的電影。然而現在有了電影學院,還有一些創意寫作之類的課程。你是否認為這種創作技能應當通過個人經驗的積累而不是學校的教育來獲得?

伍迪:沒錯,這是蘇格拉底式的,它通過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感染你。比如,想要成為一名爵士音樂家,你必須聽很多很多爵士樂,這說明你足夠熱愛。你不能這樣想:我是為了學才聽它。你是因為熱愛才去聽,你不停地聽,不停地聽……最終就能學會。你能從耳濡目染中學到一切,寫劇本、拍電影和演戲都是如此。你要麼愛上閱讀,要麼愛上看電影,要麼愛上音樂,到了一定的程度,一段時間以後,不需要任何企圖,它自然就浸潤在你的血液和神經纖維之中了。不應該把學習變成煩瑣的任務。比如一些演員在剛入行的時候看馬龍·白蘭度,他們就是愛看他的電影,一遍又一遍地看,然後潛移默化地吸收了他的表演風格。你會發現音樂也是這麼一回事,有的人聽查理·帕克11,因為喜歡所以反覆地聽,當這個人學習吹奏薩克斯的時候,聽起來就會像他!當然之後就得暫停這種模仿,摸索屬於自己的風格,但這一切都是從個人的激情與興趣開始的。如果你想教某人拍電影,只需要對他說:「去看電影吧,不斷地看,你自然就知道怎麼拍了。」

史提格:你之前說自己很晚才開始閱讀文學作品,最開始的時候你讀的是哪些作家?

伍迪:剛開始閱讀的時候,我讀歐內斯特·海明威、威廉·福克納、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傑拉德,還有約翰·斯坦貝克這類作家。

史提格:那是在你幾歲的時候?

伍迪:我直到十幾歲的最後幾年才開始閱讀,因為我從來都不太喜歡看書。我現在也會讀很多書,但從來都沒有很享受過。我讀書是因為我知道閱讀很重要。我也會時不時地讀到一些有趣的東西,但閱讀對我來說始終是一種負擔。

史提格:《風流紳士》是你創作的第一個電影劇本,參與那部電影是不是出於偶然?

伍迪:是的。當時我在一個小酒吧演出,有幾個人來看我,覺得我還不錯,也許是覺得「這個人的台詞都是他自己寫的,讓他來寫劇本應該也不錯」,於是就雇了我。我寫了一個自己挺滿意的本子,但他們卻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他們根本不懂怎麼拍電影,最後把它拍成了我非常討厭的電影。當時我就發誓今後再也不寫電影劇本,除非讓我當導演。

史提格:那時候你知道怎麼拍電影嗎?你想過自己來執導《風流紳士》嗎?

伍迪:沒有,我那麼說只是出於自衛。我發現沒有人真的知道應該怎麼拍電影。《風流紳士》的導演克裡夫·唐納是很不錯的導演,但他缺乏威信,所有工作人員都在拖延,明星們也糾纏著他,逼著他滿足自己的條件。要不是他,我的處境可能會更糟。

史提格:他當時被視為最受關注、最有前途的英國年輕導演之一,你在與他合作之前有沒有看過他的其他作品?

伍迪:我看過《倫敦奇案》。我喜歡那部電影,也欣賞他本人。我認為他很努力地做自己的工作,但是其他人處處插一腳,不給他任何自由發揮的空間。

史提格:《風流紳士》的哪些地方是你討厭的?如果讓你修改這部作品,你會怎麼改?

伍迪:我的劇本在當時是很不合拍的,和商業電影背道而馳。它不應該是那種生產線上的電影,但是拿到這個劇本的製片人卻是典型的好萊塢製造機器。他們用好萊塢電影中所有令人生厭的特質包裝那部電影,讓毫無幽默感的人評判哪裡好笑哪裡不好笑,把自己的女朋友也拉進來演電影。為了迎合電影明星,他們無端地添加角色,根本不顧那些角色有沒有存在的必要。一切都是你能想像得到的最可怕的樣子,每一個決定都是錯的。比如我想寫一場戲,講一個男人讓電梯停在兩層樓之間,然後和一個女人做愛。想像一下,如果這一幕發生在紐約最繁忙的辦公樓裡,那該多有趣。但是製片人在巴黎找了一棟帶電梯的建築,華麗得像賓館的新婚套房一樣,這一幕就變得一點也不好笑了。停下來在那樣的電梯裡做愛有什麼意義?製片人根本沒理解劇本,一點都不懂。我一點發言權都沒有,即使我說出自己的看法,他們也會無視我,把我支開。所以我討厭那次經歷,也討厭那部電影。

史提格:我能理解你與製片人查爾斯·費德曼之間的爭執,但是你和克裡夫·唐納有沒有嘗試通過合約之類的途徑來阻止他的影響?

伍迪:有,我們試盡各種方法,能做的都做了。但每個人對待電影的態度是不一樣的:有的人是嚴肅的,無論是喜劇片、音樂劇還是嚴肅題材的電影;而另一些人把電影當成一種生活方式,他們花一年時間和作家吃飯,和男演員、女演員吃飯,找漂亮的女星試鏡,和她們上床。他們社交,不停尋找新的作者,就這樣浪費一年,甚至兩年。等到電影終於開拍的時候,他們又和攝影師吃飯,和導演、作者吃飯,帶各種不懂電影的朋友過來,任他們亂攪和。有時製片人會跑進來說「我要那個女演員一上場就給個大特寫」,然後人們開始爭論起來,演員們不服氣,因為他們覺得別人的角色比自己重要或者台詞比自己的更出彩,就這麼沒完沒了地爭吵下去。那不是拍電影。那樣可能也有一點點概率能拍出好電影,但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災難。電影不是那麼拍的,那只是社交、聚會。

史提格:《風流紳士》是你第一次參演電影,感覺如何?

伍迪:害怕。我不知道怎麼把握表演的度。很難。因為我不可以回頭看樣片中的自己,然後說「好的,現在我知道要怎麼演了,明天我會改進」。不是那樣的,我只有一次機會,只能演一次,不能重新來過。我已經盡力了,但我非常不自信。

史提格:並不是所有演員都可以看到樣片的,但以你編劇的身份應該可以看吧?

伍迪:是的,我看了樣片,但我一點也不喜歡。我一直在說「這太糟糕了」,但他們總讓我「安靜點」。

史提格:在《風流紳士》中與你演對手戲的是我很喜歡的女演員,羅密·施奈德。你對這位合作過的女演員印象如何?

伍迪:以前我就喜歡她的電影,《風流紳士》裡我和她的接觸其實很少。她很友善,但是我們的差距太大了,那時我還從未出演過電影,而她已經是一個大明星了。因為身份的差距,我們沒怎麼接觸過,但合作的時候她對我非常友好。

史提格:你的第二次「觸電」經歷是出演《007笑傳:鐵金剛勇破皇家夜總會》,這次經歷與第一次有什麼不同之處?

伍迪:這一次我只當演員。他們給了我很多錢,但那其實只是一個很小的角色。我的經紀人說:「為什麼不演呢?沒準這電影會大獲成功,然後你就有機會一直演電影了,何況片酬豐厚。」所以我就去了倫敦,領著很高的片酬和豐厚的津貼,他們拍我根本用不了六個月,但我待在那兒六個月的費用都是他們出的,現在你知道他們有多奢侈浪費了吧,這還只是一小部分。

史提格:那六個月裡你都在做些什麼呢?

伍迪:我寫了一個名為《別喝生水》的劇本,此外也社交、打牌、賭博,我很喜歡倫敦。等到六個月快結束的時候,他們才把我叫去拍我那一點點戲份,拍完我就回家了!我認為那是家愚蠢至極的公司,浪費了大量的膠片和無數的錢。這就是我又一次可怕的電影經歷。

史提格:在參與那兩部電影的同時,你是不是還寫了點別的東西,比如短篇故事什麼的?

伍迪:是的,那時我給《紐約客》寫小故事,在美國那是本非常高端的文學雜誌。他們願意出版我的文章,我感到非常激動,因為每一個我認識的人都想在上面發表文章,而我第一次把我的故事寄給他們,就給登出來了。

史提格:那是什麼時候?

伍迪:大約是在拍《風流紳士》的時候,60年代中期吧。那之後他們就一直刊登我的作品,我也一直給他們寫。我很享受這個過程。

史提格:這些故事後來以書的形式出版過嗎?

伍迪:是的,《扯平》《副作用》和《無羽無毛》裡都有收錄。

史提格:之後你製作了你的第一部電影——但並非你導演的第一部電影——《出了什麼事,老虎百合?》12。這是一部日本電影,你為它配了音,順帶著徹底改變了原先的故事。

伍迪:是的,那又是一次不堪回首的經歷。有人買了一部日本電影,問我能不能讓那些日本演員說英語,我就和朋友一起去了配音棚,配合屏幕裡日本演員的口形說了一些英語。那是家又愚蠢又幼稚的公司。就在電影上映之前我告了那個製片人,試圖阻止電影上映,因為實在不堪忍受他對電影的改動。但就在那起訴訟還在受理中的時候,電影上映了,居然還獲得了評論界的好評,我就撤訴了,因為肯定沒有勝算。儘管如此,我從來不認為那電影有任何可圈可點之處。那是一次膚淺的嘗試。

史提格:當時這部日本電影的原作者作何反應呢?

伍迪:不知道,對此我一無所知。

1 閃回:在傳統電影手法中,用閃回的短暫形象來表現人物精神活動、心理狀態和情感起伏的一種藝術手法。現代電影中,閃回已經不僅僅局限在表現某個角色的回憶或追訴,導演可能會將敘事順序故意打亂。

2 MGM(Metro-Goldwyn-Mayer ):好萊塢五大電影公司之一。

3 高雅喜劇(Sophisticated Comedies):一種喜劇類型,與低俗喜劇相對。高雅喜劇通常包含較為深刻的主題,人物塑造多元化,而不是通過醜化角色來製造笑點。

4 馬克斯兄弟(Marx Brothers):美國喜劇演員團隊,成員五人都是親生兄弟,分別為哈勃·馬克斯、格勞喬·馬克斯、奇科·馬克斯、甘默·馬克斯和澤伯·馬克斯。

5 低俗喜劇(Slapstick Comedy):一種喜劇類型,通過醜化人物或用誇張的肢體動作製造喜劇效果,代表人物有馬克斯兄弟、勞萊和哈台。

6 勞萊與哈台:成員為斯坦·勞萊(1890—1965)和奧利弗·哈台(1892—1957),喜劇電影史上出名的二人組合,曾師從喜劇之王卓別林,是好萊塢頗負聲望的喜劇演員。

7 《花開騎士》(Fanfan la Tulipe):導演克裡斯蒂安-雅克(Christian-Jaque)的作品,他因本作品獲得第五屆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獎。

8 《我們等待自由》(A nous la liberte):為雷內·克萊爾的作品。

9 《偷自行車的人》(The Bicycle Thief):由意大利導演維托裡奧·德·西卡執導,朗培爾托·馬齊奧拉尼和恩佐·斯泰奧拉等人主演的劇情類電影。

10 《黑天鵝》(The Black Swan):亨利·金導演,第十五屆奧斯卡金像獎彩色片最佳攝影。

11 查理·帕克(Charlie Parker,1920—1955):美國著名的黑人爵士樂手,外號「大鳥」(Yardbird)。

12 《出了什麼事,老虎百合?》:由谷口千吉導演,三橋達也主演的電影,日本版007的冒險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