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靈魂有香氣的女子:26個女神的故事 > 蔣碧微:最遠的距離,不過進退之間 >

蔣碧微:最遠的距離,不過進退之間

現在想來,人生若只如初見,真是句太悵惘的話。彷彿是隔著撲面的煙塵和記憶的碎片,回望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彼時,月也白華,人也青蔥,心也悸動,並沒有經歷後來不堪的真相和委瑣的現實。於是,在心底低低地感歎一聲:哦,原來曾經,真的是愛過他(她)的。

大多數怨侶回憶起當年,多少都會這麼感慨。

就好像,1953年9月的某一天,當蔣碧微得知,徐悲鴻直到去世,身邊還珍藏著早年與她同在巴黎買的懷表。

就好像,1968年4月,蔣碧微在「台北三軍總醫院」,望著病榻上雙眼微張、不能言語、行將離世的張道藩。

1917年,二十二歲的徐悲鴻對十八歲的蔣棠珍一見鍾情。由於早年曾與她的伯父和姐夫同在宜興女子學校教書,徐悲鴻不僅是蔣家常客,而且深得她父母的喜愛。

有一天,徐悲鴻托朋友朱了洲悄悄傳話,問她是否願意一起出國,從未與任何男子單獨會面過的蔣棠珍,居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把一封信留在母親的針線筐裡,把十三歲就已確定的婚約拋在腦後,毅然決然地跟著這個幾乎是陌生的男子遠走東京。她在回憶錄中說:

「這以後徐先生便私下為我取了一個名字:碧微。還刻了一對水晶戒指,一隻上刻「悲鴻」,一隻鐫著「碧微」。他把碧微的戒指整天戴在手上,有人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便得意地答:『這是我未來太太的名字。』人家追問他未來的太太是誰,他只神秘地笑笑。」

私奔之後,宜興名門望族蔣家無奈地搞了場行為藝術,宣稱蔣棠珍因病身故,哭靈、出殯,棺材裡放滿了石頭。從此,蔣棠珍的名字與石頭一起掩埋,蔣碧微的人生之幕徐徐開啟。

我曾經思忖,怎樣的歲月才擔得起「最美好」的註腳,或許真該如沈從文所說,在最好的年華遇見最好的你。彷彿當年的徐悲鴻與蔣碧微,一個年少俊逸、才華初顯,一個熱烈浪漫、青春洋溢,從東京到巴黎彼此依偎,光景溫軟得如同他為她畫的那些畫兒。

《琴課》裡,她旗袍典雅,身姿婀娜,握著小提琴的手指纖細靈動,隔著近百年的時空依然感受到,筆墨落在畫布上的一瞬間,飽蘸了無限的愛意,只有深愛一個人,才能讓她在畫中如此靜美、優雅,獨具光華。

《簫聲》裡,她唇角微揚,眼眸清亮如秋水,手指蝴蝶樣地翻飛,簫聲蜿蜒呼之欲出,嫻雅沉靜的畫面下,有情感的河水緩慢而深邃地流淌。還有《憑桌》《裸裎》《慵》《靜讀》《傳真》,單從這些畫,就能讀出當年他對她的深情,所以我相信,畫中凝聚的一刻,是他們最美好的時光。

只是,美好終究有限。

當清寒皆成往事,繁華即在眼前,兩人的關係卻急轉直下。

1927年回國後,徐悲鴻擔任「中央大學」藝術系教授,在畫壇聲名鵲起,子女也相繼出世,國民黨元老吳稚暉牽頭,為他在南京修建華美的傅厚崗公館。

蔣碧微熱愛社交,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太太客廳式的觥籌交錯讓她怡然自得,此時創作力旺盛的徐悲鴻卻將心力完全鋪在藝術上。她不滿他自我為中心的冷漠,他反感她強勢與挑剔的虛榮,裂痕一天天擴大。

1930年,徐悲鴻愛上學生孫多慈,孫多慈贈與紅豆,他鑲金做成戒指,鐫上「慈悲」二字。僅僅十年,他手上的戒指便從「碧微」換做「慈悲」,怎能不讓她礙眼堵心?她橫刀立馬捍衛婚姻,不僅拔掉了孫多慈贈送妝點傅厚崗公館花園的楓樹苗,而且寫信給相關負責人,讓孫多慈官費留學的機會泡湯。

他憤然將公館命名為「危巢」,將畫室命名為「無楓堂」,遠避桂林。

1938年,他在貴陽「《中央日報》」刊登啟事:「悲鴻與蔣碧微女士因意志不合,斷絕同居關係已歷八年。破鏡已難重圓,此後悲鴻一切與蔣女士毫不相涉。茲恐社會未盡深知,特此聲明。」

十八歲起與他一同漂泊天涯、撫育子女的甘苦被一筆勾銷,曾經甜蜜溫軟的時光變成了「同居」,她勃然大怒。敢於私奔的女子,都有幾分果斷潑辣、不計後果的天性,她從此與他恩斷義絕,勢不兩立。

她把「分居啟事」鑲在玻璃鏡框裡,赫然放在客廳迎門的書架上,命名為「碧微座右銘」。

他給她父親蔣梅笙葬禮送的奠儀被一概退回。

她對與孫多慈分手、試圖修好的他說:「今天你要是自己醒悟,因為割捨不下對我和孩子的感情而要求回來,那還可以考慮;如果是因為孫也不要你,你退而求其次回來,那是絕無可能。」

這樣的強勢下,復合了然無望,波光瀲灩的舊時光到底遮不住現實的侷促。

離婚時,她再次展現了得理不饒人的胡攪蠻纏,向他索要現金一百萬元,古畫四十幅,他本人的作品一百幅,此外,每月收入的一半交給她作兒女撫養費。

心懷對她的愧疚和對巴黎生活的感念,他夜以繼日作畫滿足她非分的要求。不料,她又提出,先前支付的二十萬元已花完,要再給一百萬和一百幅畫,此外每月給子女兩萬元撫養費。這回,連律師沈鈞儒都怒了,兩人並無實際婚約,無理要求大可置之不理。這時的她,分明有點像《漁夫和金魚》中那個貪得無厭的老太婆,有點招人嫌了。

而月薪不過兩萬的他再次答應了她的所有要求。1945年,兩人在離婚協議上簽字時,他還將那幅《琴課》帶去送給她,他知道她喜歡那幅畫。

他終究還算是個厚道的男子,即便被她逼到牆角,也不曾回手。甚至,在兩人關係的最後一刻,顧念著舊情。

離婚當晚,她去打了一個通宵麻將,是解脫呢,還是慶賀呢?

二十八年最好的時光從此成了前塵往事。

每次看到她在自傳中客氣地稱他「徐先生」,讀到她的自陳「和悲鴻結縭二十年,我不曾得到過他一絲溫情的撫慰」,都讓人百感交集。這些極簡極淡,山寒水瘦的文字,寫的都是抱怨,抱怨他不忠、背叛、離棄。而她自己,為人妻的賢達知禮,為人母的寬厚無私,又做到幾分?縱然當年他移情孫多慈,她難道沒有別戀張道藩?五十步與百步的差別,他用一生的愧疚償還,她用一世的怨懟相對。

許多道理,不是聰明可以明白,那需要一生沉浮後的頓悟。

當年的她,必然是黑白分明、愛憎瞭然,眼裡容不得一粒沙,美狄亞一般充滿被辜負的憤懣,和報復而後快的凶悍。

而經年打磨,她老年後發現,原來這一生不曾用過任何人一塊錢,也沒有向任何人借過錢,都是依靠「徐先生」離婚時給她的畫換錢為生。原來她視為生命的尊嚴和驕傲,都是那個「負心人」提供的。她的心裡是否會有一絲自省的後悔?

後悔當年不知進退的強硬。人生漫長卻又苦短,幽長的路途充滿險阻,誰不曾迷失與錯謬?生活中並沒有純粹的黑與白、對與錯、愛與恨、補償與虧欠、得到與失去,大多數只是黑白之間深深淺淺的灰色,模糊而難解。絕艷易凋,連城易碎,多少美好毀在了一意孤行的執拗。

進退相隔不過是分寸的把握,人生苦短不過在迂迴之間。

這些,以她的聰明,她遲早會明白。

假如沒有張道藩。

蔣碧微同時代的女子,有過如此濃烈、熾熱情感經歷的不在少數。只是因為徐悲鴻和張道藩的巨大光環,她不期然地成了民國兩件最出名情事的女主角。婚姻中的蔣碧微,向徐悲鴻展現了人性中毫無顧忌的一面:強悍、任性、虛榮、計較;婚姻外的蔣碧微,卻留給張道藩一個女子力所能及的美好:聰明、優雅、溫柔、得體。對比之間,你不得不感歎,婚姻化神奇為腐朽的作用,竟也是如此強大。

關於張道藩如何官至國民政府「宣傳部長」的要職,當年有段內幕。

為了加強中、英、印共同抗敵,蔣介石與宋美齡於1942年2月4日訪問印度。隨員三人中有當時任「國防最高委員會秘書長」王寵惠,英文秘書、「中宣部國際宣傳處處長」董顯光,再一個便是張道藩。

蔣氏夫婦受到印度朝野歡迎。印度國大黨領袖尼赫魯與蔣介石第一次會見時,雙方不是握手、擁抱,而是尼赫魯向蔣等一行全身拜倒。這本是印度教大禮,但對這種宗教禮節毫無準備的蔣介石,一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對。

尷尬之際,張道藩從後面跑出來,眾目睽睽之下,對著印度國大黨人員來了一個就地打滾,接著做拜倒姿式。這是印度教的回拜禮節,一下子緩解了氣氛,拉近了距離。經過與國大黨談判,蔣介石得到了印度「決不做不利於中國抗戰舉動」的保證,此後美、英援華物資源源不斷地從加爾各答中轉運送,支援中國的抗戰。

而張道藩就地一滾的機智和淵博,讓蔣介石、宋美齡大為讚賞。當年11月,張道藩升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部長」。

每次看到這一段,我都不禁莞爾,好像眼見一個人情練達的故人高昇了似的。和徐悲鴻的剛直耿介相比,張道藩既有畫家文人的浪漫多情,又有職業政客的世故圓滑。他和蔣碧微初見於1922年:

「給他留下更深印象的是徐悲鴻的愛妻蔣碧微,那修長的身材,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膚,長可及地的一頭秀髮,亭亭玉立的風姿,令他久久難忘。」許多傳記中描述兩人初見的情形居然是這麼一句知音體,可見當年張對蔣迷戀的程度。在巴黎期間,謝壽康、劉繼文、邵洵美等留學生成立了「天狗會」,彼此兄弟相稱,徐悲鴻是二哥,張道藩是三弟。1926年,三弟從佛羅倫薩給二嫂寄了第一封信:

「你不必問她是誰?也無須想她是誰?如果你對我的問題覺得有興趣,請你加以思考,並且請你指教,解答和安慰:以你心裡的猜度,假如我拿出英雄氣概,去向她說:我愛你。她會怎麼樣?假如我直接去問她:我愛你,你愛我不愛?她又會如何回答我?」

剛剛在巴黎心情複雜地與法國姑娘蘇珊訂婚的三弟,並沒有獲得二嫂的熱烈回應。直到1937年,南京被日軍轟炸,二嫂婚姻失據,國破家難才成全了這段「天地間最偉大的愛情」(張道藩語)。

從1937年到1949年,兩人以「振宗」和「雪」為名,情書紛飛。那兩千多封通信,在不相關的人看來,有無病呻吟的相思,有情到深處的絮叨,有事無鉅細的繁瑣,有只宜私語的肉麻,只覺得口水甚多。比如:

宗:心愛的,我想你;我行動想你,我坐臥想你,我時時刻刻想你,我朝朝暮暮想你,我睡夢中也想你。

雪:你若把我拿去,燒成了灰,細細地檢查一下,你可以看到我最小的一粒灰,也有你的影子印在上面。

他把給她的情書命名為《思雪樓志》,她把自己的書房稱作「宗蔭堂」,真是甜蜜粘乎得如同一對青春期小兒女。

張道藩趁她父親七十大壽,送了厚重禮金,她當即退還:「幸君諒吾苦衷,納回成命,庶幾愛吾更深矣。」多麼懂事明理,哪裡還是那個為了要錢跟徐悲鴻大鬧的蔣碧微。

1942年,客居新加坡三年的徐悲鴻回到國內,蔣碧微十分尷尬,作為徐悲鴻的合法妻子,她無法拒絕丈夫返家,但她已成了張道藩的情婦。她寫信給張道藩,傾訴矛盾,張道藩提出四條出路:一、離婚結婚(雙方離婚後再公開結合);二、逃避求生(放棄一切,雙雙逃向遠方);三、忍痛重圓(忍痛割愛,做精神上的戀人);四、保存自由(與徐悲鴻離婚,暗地做張道藩的情人)。蔣碧微選擇了最後一條路。

兩人深度糾纏三十多年,在台灣同居十年,他始終沒給她妻子的名分。張道藩當時官至台灣「立法院長」,妻子蘇珊到蔣介石官邸告狀要求主持公道,不然就向新聞界尤其是西方記者抖露一切。

是要一個美人遲暮的蔣碧微,還是要名譽、地位、前途?張道藩縱然糾結卻依舊清醒。比起感情大過天的徐悲鴻,他的政客本質表露無疑。

蔣碧微的失落可想而知。三十年的煩惱、痛苦夾雜著甜蜜的生活,像是一場春夢乍醒。當年那句「等你六十歲,就和她離婚,來娶我罷」的誓言海市蜃樓般幻滅,她卻從一隻飽滿多汁的蜜桃變成了乾癟的果核。

果核依舊硬朗好強,毫不嘴軟地總結:「基於種種的因素,我決計促成他的家庭團圓。」

與他分手六年後,她完成五十萬字回憶錄,上篇《我與悲鴻》,下篇《我與道藩》,1966年在台灣皇冠出版,至今仍轟動遐邇。

兩岸隔絕,她與子女音訊難通,暮年獨居近二十年,寂然離世。

《琴課》2002年嘉德春拍會售出,價值165萬。

就像一場反諷,自尊到強悍的蔣碧微,人生的兩段感情都沒有名分。

她這一生,似乎始終沒有掌握好生活的力道,於不該時,用力過猛;於堅持時,綿軟無力。

倘若當年徐悲鴻誠懇回頭時,她摒棄前嫌地反省並接納,至少一家四口終得團圓,以徐悲鴻的處世之風,後續的歲月應當待她不差。兩人相遇於最好的年華,縱然中年齟齬,晚年也是圓滿的。他不至於身體每況愈下,七年後便撒手人寰。她也不至於漂泊異鄉,孤寂終老。

倘若當年張道藩提出四點解決意見時,她拿出和徐悲鴻離婚的剽悍與果斷,堅決要他與蘇姍離婚和自己重新開始,也不至於造成三個人的痛苦:蘇姍帶著女兒遠避澳洲,張道藩陷入家庭與情感的兩難,她自己既沒得到名分,最終還失了感情。

不同選擇下的人生,真的是天地迥然。/她這顆響噹噹的銅豌豆,和生活來了場硬碰硬的正面交鋒,結果一地碎片。

/鐵骨錚錚的她始終在往前衝,哪怕頭破血流、兩敗俱傷,也不曾深情款款地避讓與後退分毫。

對於一個女子,或許最遠的距離,就是進退之間。

治癒你/

大多數女子,在人生的某個階段都會活得特別激烈和用力,貌似特別精彩,但是,蔣碧薇這樣窮其一生堅硬到底的女子並不多。

這樣的女子總是聰明多了幾分,智慧卻輸了一截。

她們不明白,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欣賞聰明女人,大多數男人更喜歡溫順的、貌似笨一點的、讓他有成就感的女人。

實際上,做一個聰明的笨女人,難度更大。

這樣的女人懂得進退,沒有必要獨自扛起所有負擔,她們適度的獨立,隱藏的理性,含蓄的聰穎,溫和的才華,從來不炫耀,更不咄咄逼人。

這樣的女人更容易尋找到真正的幸福,而並不是處處向男人看齊就是解放,處處和男人對立就是獨立,處處和男人死磕就是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