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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華:從無私的愛到無邊的痛

聚會上,女友提起自己剛剛立好遺囑,眾女皆驚於她體健貌端、家庭和睦、孩子健康、事業穩定中折騰個遺囑做什麼。她微笑道,世事難料啊,遺囑主要三點——上孝父母、下撫兒女、中慰夫妻。不過是未雨綢繆,讓父母老來有靠、孩子有托、丈夫有寄,也讓自己心安。

又說,生活太多不測,人生的花團錦簇、險象叢生與峰迴路轉或許只隔著一個岔道,誰能預見不可知的未來?

不可知的未來,這六個字對於王明華幾乎是一語成讖,她似乎是自己從命運的春暖花開走向了冬風凜冽。

王明華是梅蘭芳的原配夫人,比梅蘭芳大兩歲,同樣出身於京劇世家,是旦角王順福的女兒,武生王毓樓的妹妹。梅蘭芳十七歲時母親過世,偏偏又趕上「倒倉」(青春期變聲),可是誰都清楚,變聲變得好則前途坦蕩,一旦變得不好了或許將永遠離開京劇舞台。

在前途未卜的憂鬱氛圍裡,梅蘭芳養了一群鴿子,常常一個人站在高處望著鴿子飛向遠方,可以想像一個反串女角的男子內心該有的敏感、無助和淒涼。

大伯梅雨田心疼他,看他鬱鬱寡歡,便張羅著給他娶媳婦,梅蘭芳沒有異議,在母親孝滿一百天後他娶了王明華。於是,王明華走進了當時並不富裕的梅家,走向了似乎處於人生最低谷的梅蘭芳。

從留下的不多的照片看,王明華五官清新,面貌清秀,氣質冷清淡然,她不像福芝芳面如滿月一臉福相,也不像孟小冬俊眼修眉,天生的顧盼神飛,她更像一個內斂的舊式女子,不外露但心裡非常有分寸,不張揚卻聰明內秀。

她盡心盡力地操持家務,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相繼生下兒子大永和女兒五十,還身兼他的「造型師」和「經紀人」。

她寸步不離地陪伴在他身邊,隨身帶著一個木頭盒子,裡面裝著自己做的假髮,那種精細繁瑣的梳法連專門梳頭的師傅也做不出來,他上台前只要把假髮套上就立刻變身古裝仕女。

在新戲《一縷麻》中,她製作了人物形象,甚至連他在劇中的戲服都是她自己的衣服。「梅派」汲取「花旦」和「青衣」之長,既雍容華貴,又典雅端莊,而那些華麗的戲服、頭飾和化妝都出自王明華之手,在藝術成就上,年輕的他和她是共同的奠基人。

他撩簾登台,她便端著紫砂壺候在簾後,壺裡是胖大海和麥冬泡好的茶水,隨時等他大段唱下來回場飲嗓子。他漸漸走紅後,免不了人打擾,而有她在側,望者自退,給他省去不少麻煩。

在他宏大的人生樂章裡,她的「把場」似乎是段頗為溫暖的小調。

1919年,他成為首位到日本演出的京劇藝術家,而她,負責他全部的演出事項。

兒女雙全、夫妻和美、丈夫事業蒸蒸日上,王明華被成功和幸福包圍,沉浸在蜜糖般的生活中。

那些年,她的衣服幾乎都是「高級定制」,閒時常常帶著僕傭去前門外瑞蚨祥、謙祥益兩大綢緞莊選購衣料、皮貨,訂做最新潮的服飾。她經常穿著當時最時尚的鑲著各式花邊的芘芭式小襖,以及露出腳面的裙子,她還學會了穿半高跟的皮鞋。有人回憶,著名的天寶首飾樓會定期把新款耳環、胸針、項鏈等等首飾送到家裡供她挑選,而她最喜歡碧綠的玻璃翠,胳膊上常年不變地戴著一隻翠手鐲,其他首飾則根據服裝、場合、季節隨機搭配。

幾乎與梅蘭芳成為京劇明星的同時,她成為了完美女性的象徵。

當年,有身份的外國人玩轉北京的三大盛事,「一遊長城,二觀梅劇,三訪梅宅」,海內外名流均以拜訪「梅宅」為幸,以一嘗「梅三桌」為榮,院宇深深、山石曲廊的東城無量大人胡同5號儼然是最著名的民間外交場所,而她,則是那裡儀態萬方的女主人。

人生的急轉直下從蕁麻疹奪去一雙兒女的生命開始。

曾經,為了避免生育的拖累全心陪伴梅蘭芳演出,她不顧勸阻地做了絕育手術,兒女的離世意味著她從萬事順意的優渥少奶奶,一下子變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孤苦婦人,生活裡莫測的變幻立刻擊垮了她,甚至,連個挽回的機會都沒給——無論她怎樣的能幹賢惠,勞苦功高,無論她多麼的才華橫溢,事業良伴,梅家怎麼能沒有後代呢?

她的娘家人出面,希望他們收養侄子王少樓做兒子。

但他不同意,他是家族裡兼祧兩房的獨子,不能無後。為了梅家的後代,她最終讓步同意他再娶,只是,自己竭盡全力照顧丈夫,希望與他白頭偕老的夢想被毫無徵兆的現實擊得粉碎,她只好悄無聲息地蝸牛般蜷縮到宿命的甲殼中。

他娶了福芝芳。

新婚之夜,他先在她房裡陪她說了會兒話,而後說:「你歇著,我過去了。」她則通情達理地回答:「那快去吧,別讓人等著。」

福芝芳的第一個孩子出世第三天,尊母親的指點叫奶媽把孩子抱到她屋裡,算是她的兒子。滿月那天,她把親手縫製的虎頭帽給孩子戴上,叫奶媽把孩子依舊抱回福芝芳屋裡。

她向福芝芳道謝:「姐姐身體不好,家中雜事還需妹妹料理,妹妹年輕健康,又有孩子姥姥在身邊幫助照看,所以,拜託妹妹呵護好梅家這根獨苗。」

所有人都被她的識大體、顧大局感動了。

可是,她自己卻病倒了。

起初只是不思飲食,時常胃痛,後來又染上肺結核,久治不愈。她擔心肺結核傳染給一家老小,尤其擔心傳染給梅蘭芳,影響了他的藝術事業,便決意離開。於是,在特別護士劉小姐的陪同下,她到天津馬大夫醫院治療。

我曾想,她為什麼要走?她有沒有比走更好的結局?

答案很慘淡。

梅蘭芳與福芝芳的婚姻像從前同她一樣美滿,繼續留在家裡,她不過是個多餘而無害的人,無力地看著自己曾經的痕跡被抹去,無力地選擇做一個顧全大局的前任。

誰也不會對她不好,因為犯不著,就像誰也不會太在意她,因為沒必要。

她還能有多少幸福?

穿越那些深明大義的故事,略去那些舉案齊眉的傳說,她的身體越來越壞。她陪伴了他十一年,最後獨自養病,三十七歲時無人陪伴地病死在天津。

有時候,人生的甜美或苦澀都像一齣戲。

男人與女人愛情的基調是如此不同。

大多數男人的愛情與婚姻的首要功能是讓自己愉悅,讓自己身處甜甜的蜜糖中,一旦到需要妥協與犧牲的境地,愛情的成色立即變化。

而女人,愛情的基調是全心全意的付出,是一為他做了點事情就傻樂傻樂的幸福,是恨不能像蠟燭一樣燃燒了自己去照亮他的奉獻,是自覺地以他的生活目標為指引的妥協,是與他的喜怒哀樂保持同步的遷就。

人們早已習慣聽到一個女人如何為了男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似乎這早已稀鬆平常,就好像漫漫的歷史中多的是癡情女子負心漢,即使出了幾個納蘭容若、徐志摩式的以對女人好為己任的男人,大多數觀眾也覺得這男人做出了莫大犧牲,甚至在心底微微地輕蔑,替他們感到不值,好男兒志在四方,個把女人算什麼?

於是女人本身就多舛的命運又碰上了男人不確定性極強的感情,就好像王明華,用毫無保留的愛把自己逼到了人生的窮途末路,曾經幸福的生活被人生的不測風雲吹落得支離破碎,只剩下無邊的痛。

我們都想知道女友的遺囑是怎麼立的,她依然笑得安靜:無非是把所有換算成父母的養老金、孩子的撫育金、丈夫的生活費,無論人生種種,父母都能夠安度晚年,孩子不至於遇到灰姑娘的後媽去揀豌豆,老公也可以一邊念著自己的好,一邊開始新的生活。我們好奇:這遺囑家裡人知道嗎?她回答:當然不知道。大家說:這也太見外了吧。她歎息道:誰說「見外」不是給別人和自己都留有餘地呢?一定要無私到毫無保留沒有退路嗎?

不要責怪命運的寒涼,大多數時候不過是我們把它想像得過於美好,以至於理想與現實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

治癒你/

王明華曾經相信,毫無保留的愛必然帶來無邊的幸福。

世界上哪有這麼多邏輯嚴密的推理,一個女子的幸福,不是光靠個人的付出就能得來,還需要諸多外界力量的配合與左右。

比如,你的老公能不能一輩子愛你,你的公婆能不能接受你,你的錢夠不夠花,孩子夠不夠出色,心智夠不夠豁達……諸如這些世俗的支撐,構成了幸福這個最複雜精確的儀器。只是,要靠別人的配合和努力,要牽涉方方面面的關係,這樣的幸福,怎麼會簡單呢?他人的情感和心意,其實是最難把握的。

把幸福建立在一個男人是否能愛你一輩子上,是件難度太高的事,而且,很有可能是件破釜沉舟毫無退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