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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用蕃:幸福從來不是穩穩的

十幾歲時看《蝴蝶夢》,年輕的女主角嫁給了富有的德溫特先生,成為旖旎的曼陀麗莊園新任女主人。縱然被愛情陶醉,縱然新婚甜美,縱然充滿「雀屏中選」的幸運與感激,她依然覺得,這所富麗堂皇的城堡處處充滿前任女主人的氣息。

那個名叫呂蓓卡的女子,白色的裙裾彷彿還在輕撫著樓梯台階,肆無忌憚的笑聲似乎還充盈在化妝間,幽遠的香水味好像還在某張信箋上蕩漾,甚至,丈夫熱情的眼神,也不過是穿越了她的軀殼,最終牽絆於呂蓓卡。

一切舊物宛如無聲提示:似是故人來,你,不過是她的影子和投射。

任何續絃面對這情形怕是都自信不起來,更何況孫用蕃,在三十六歲並不如花似玉、精力無限的年紀,不僅接手了一個中年男子,一棟老朽屋子,還有兩個半大孩子——女孩子還是敏感而古怪的張愛玲。

她的前任,那個叫黃逸梵的新潮女子,用離去宣告了她的永恆。

人類最魂牽夢縈的情感,不是「得不到」,就是「已失去」。對於張廷重,前妻黃逸梵既是他的「得不到」,又成了他的「已失去」,那份「思君憶君,魂牽夢縈,翠銷香暖雲屏,更哪堪酒醒」的小情愫,不遲鈍的人都能察覺,更何況夜夜同榻的續絃?

其實,她的出身也相當顯赫。

孫用蕃的父親孫寶琦是清末山東巡撫,任駐法、德的公使,兩度出任民國「總理」,一妻四妾生了8男16女合計24個孩子。這些孩子通通聯姻豪門,比如前清慶親王,做過北洋政府「總理」的錢能訓,袁世凱、盛宣懷、王文韶、馮國璋等等都是孫寶琦的兒女親家。不過,這些子女中最出名的反而是七小姐孫用蕃,倒不是因為她做了驚天動地的大事,而是因為她成了張愛玲的後母,打了繼女一個著名的巴掌,被那支生花的筆反覆描摹。

一個續絃,最大的憂鬱恐怕就是前妻的影子和前妻的孩子,不是情非得已,誰願意去趟這攤渾水?三十六歲的孫用蕃顯然有她的苦衷。

張愛玲在《小團圓》中以孫用蕃為原型塑造了耿翠華,在耿翠華身上寄托了太多的不滿和遺憾,她像一個被社會與家庭雙重拋棄的人。據說,耿翠華年輕的時候,愛上了窮困的表哥,私訂終身卻不被家庭認可,便跟表哥相約服毒殉情,又遭遇男方反悔,她雖然活下來了,卻變成一個笑話。

門庭森嚴、死水無波的豪門望族,怎能放過這樣轟動性的笑話?她的故事被反覆咀嚼和發酵,可想而知,她是帶著怎樣的恥辱和缺憾絕望地捱著日子,不再指望門當戶對的婚姻,甚至,不再憧憬人生的轉機。

鴉片成了她的救贖,她懷著滿腹心事,斜臥在一席煙鋪,煙霧繚繞,希望渺茫,在父親家裡當個失寵、多餘的老姑娘,積攢了一肚子的情緒垃圾。

《小團圓》寫得太真實了,以至於我總疑心這確實是孫用蕃的真實經歷。雖然這段情事不可考,但孫用蕃待字閨中脾氣不好卻是事實,有大煙癮也是事實。以她的出身,過於下嫁顯然不被允許,給張廷重做填房多少算是不錯的選擇。所以,對於婚姻,她應該是珍惜而嚮往的,對於張廷重的兒女,她一開始也懷著美好的期冀。

祈望新生活盛大開始,她為自己要求了豪華的鋪陳。

1934年,她與張廷重在上海最高檔的禮查飯店訂婚,半年後又在華安大樓舉行婚禮,她像一份隆重的大禮被接進張家。

可是,很快她便發現危機四伏。

丈夫住在前妻娘家的弄堂裡,和前大舅子一起嫖娼;小姑子張茂淵跟前嫂嫂形影不離,甚至被笑稱「同性戀」;兩個半大的孩子雖然吃用都是她的錢,心卻像向陽花一般朝著自己的生母;家中僕傭,儘是前女主人挑選的可心人;尤其揪心的是,自己沒能生育,前妻卻為這個家庭留下了無法割斷的血脈。

看似不錯的婚姻,不過是座吹氣便倒的紙房子。

倒了怎麼辦?重回父親那個尷尬的家,過更憋屈的生活?

不,絕不!這場婚姻是她的全部。

她迅速啟動360度的婚姻保護網。

她張羅搬家,從黃逸梵娘家的弄堂搬回麥德赫司脫路李鴻章的舊宅。那座民初的老洋房既空且大,幽深不見天日,一家四口住並不合適。但她堅持要搬,還搬得風光氣派,不僅昭示李家後代的出身,更彰顯新主婦持家有道。

她遣散家裡的老僕人,一點點抹去前妻的印跡。甚至,門廳的畫作也換成好友陸小曼的油畫瓶花——既然前妻有徐悲鴻那般著名的畫友,自己也有陸小曼這等風光的閨蜜,她在每一個角落和前女主人較量,一定要為自己整出一個揚眉吐氣的新天地。

楊振寧曾說,翁帆是上帝賜予他的禮物。對於張廷重,孫用蕃未嘗不是老天意外的饋贈,兩人的契合度猶如齒輪咬合,讓人不禁喟歎,倘若當年媒妁之約的是他們,該省去了多少麻煩。倆人一樣愛吃進口的罐頭蘆筍,愛喝鴨舌湯,喜歡新鮮轎車,甚至,她還有一手無人能及的燒煙泡的好手藝,能夠伺候他在煙榻上吞雲吐霧,微醺沉醉。

有了孫用蕃現世的陪伴,黃逸梵這個前生的夢影日漸模糊。

當生活成了一場垂直降落,你能選擇的,除了閉上眼睛聽著耳邊呼嘯的風聲,感覺著身體越來越迅速地墜落,抱緊那個和你共同下降的人;還有,清醒地凝睇世界,果斷推開拉你降落的人,獨善其身過好自己的日子。

孫用蕃是前者,黃逸梵是後者。

所以,她和張廷重這對中年半路夫妻感情日益深篤。《小團圓》裡寫有一個冬天,一家人在起坐間吃午飯,乃德先吃完了,照例在室內踱步,走過翠華背後時,拿起她的熱水袋放在她的後頸上,笑道:「燙死你!燙死你!」翠華一邊笑著偏頭躲開,一邊說「別鬧,別鬧」。如此溫熱的夫妻互動,在張廷重與黃逸梵那裡不曾有過,一向陰鬱的張廷重,變成了個會跟妻子逗樂的人。

婚姻的改造,幾乎要成功了。

如果不是坐吃山空的活法不能兼顧每個人的需求,孫用蕃也不至於成為凶悍、可憎的後母。自己和丈夫開支巨大,孩子再不節儉,日子如何繼續?

她的節儉之道是把自己的兩箱舊衣服送給張愛玲,雖然她認為這些衣服料子上好,基本沒怎麼穿過,可對於一個「八歲梳愛司頭,十歲穿高跟鞋」的女孩來說,那根本不是禮物,而是侮辱。小時候的衣服,敏感少女記得清楚而分明,有白地小紅桃子紗短褂,有飛著藍蝴蝶的洋紗衫褂,有姨太太用整塊絲絨做的小斗篷,有被母親否定了的俏皮的小紅襖,甚至還有沒上身就小了的蔥綠織錦的外國衣服。

透著昨是今非的淒涼,以及後母不如生母的叛逆,孫用蕃一廂情願的贈衣成了張愛玲的夢魘,她在《童言無忌》裡怨懟:「有一個時期在繼母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陳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

節儉尚且不夠開銷,張愛玲又不合時宜地提出去英國留學。

1937年,黃逸梵特地為女兒的教育回國商量。家道早已今非昔比,留學費用不菲,張廷重斷然拒絕,對舊愛避而不見。孫用蕃冷冷地在旁邊打量,感覺金錢和丈夫都受到了威脅,女主人的地位遭到了挑釁,便忍不住嘲諷:「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干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裡,為什麼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只好做姨太太!」

這番冷言冷語背後針對的,顯然是隱形情敵黃逸梵;可是,這樣的嘲諷譏誚傷害的,卻是張愛玲那顆驕傲的、飛揚的青春期少女的心。

於是,爭執中,萬惡的後母打下了著名的一巴掌。

這一巴掌,對於張愛玲是靜靜的殺機,對於孫用蕃,未嘗不是拼盡全力的還擊。她打盡了心底的憋屈,打向離了婚還陰魂不散的黃逸梵,打向怎麼養也不貼心的張愛玲,打向所有對她的婚姻不懷好意的人。

果然,一巴掌打斷了母女情,打跑了小姑子,打散了前妻的魅影,也打出了她的安全感——這個家終於成了她說一不二的完整領地,即使這片領地最終敗落為僅剩14平方米的汽車房,但,只要她是這裡唯一的女主人,是她丈夫唯一你儂我儂的妻子,已經足夠。

江蘇路285弄28號,住著張愛玲的弟弟、一輩子獨身的張子靜。

他僅有的一次結婚機會,女方要一塊120元人民幣的上海牌手錶,也就是普通人兩個半月的工資,但是張子靜沒有這筆錢,張廷重也嫌貴,就像當年覺得學費貴而放棄了獨子的讀書求學一樣,家裡放棄了他的婚姻。

和張子靜同住的,還有一個優雅的老太太,鄰居們甚至覺得連「優雅」這樣的詞彙都不能描摹她的風度。她秀麗而端莊,皮膚是那種幾代人過好日子才能積累下來的白皙。她和鄰居們合用一個保姆,沖沖熱水瓶,磨磨芝麻粉,還很喜歡弄堂裡乖巧聽話的小孩,經常叫他們來吃蜜餞糖果,喝芝麻糊。有一次,鄰居看到信箱的玻璃小窗口露出一封信,寫著「孫用蕃收」,那居然是寄賣商店寄來的,通知她一件曾經貴重的裘皮大衣已經出手。

喔,原來,這就是那個凶神惡煞的著名繼母。

於是,有人問起當年的那一巴掌,女作家筆下母夜叉般的繼母輕輕地笑了,淡淡地說:「張愛玲成了著名作家,如果是由於受了我的刺激,那倒也不是壞事,惡名罵聲衝著我來,我八十多歲的人了,只要無愧於心,外界的惡名我願認了,一切都無所謂的。」

她的朋友,邵洵美的太太盛佩玉去看望住在14平方米的小屋的她,盛佩玉回來後沒有多話,只是說:「她一直照料著張愛玲的父親,替他送終,這已經足夠。」語氣裡透著懂得的悲憫。

一個剽悍的繼母,一個平和的老人。

兩種眼光,兩個故事。

在這場續絃的婚姻中,起初是感情的博弈,之後是金錢的較量,最終在生命的盡頭殊途同歸,恢復平靜。

每個續絃都有隱痛,就像每個後母都苦衷。

幸福從來不是穩穩的。

治癒你/

榴蓮有多臭,要吃過才會知道。

後媽有多難當,要經歷過才會明白。

幸福有多易碎,要爭取過才會瞭解。

每個女子都希望有一份穩穩的幸福,能夠抵擋世界的殘酷,在某些不安的夜晚,能有個歸宿。可是,幸福果真是穩穩的嗎?它被多少無形的手撼動,或許是個未曾遠離的前妻,或許是名不願放手的前男友,或許是位難以溝通的婆婆,或許是左手拉右手的審美疲勞,或許是貧窮困頓的寒荒……幸福能否架得住?

沒關係,只要你有矢志幸福的決心,就有勇氣向磨損幸福的元素揮出巴掌,即便付出孫用蕃那般惡名在外的代價,至少爭取了現世的穩定與平和。

於是,孫用蕃最終獲得了二人世界中穩穩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