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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緣起

詠紅豆(並序)

昔歲旅居昆明,偶購得常熟白茆港錢氏故園中紅豆一粒,因有箋釋錢柳因緣詩之意,迄今二十年,始克屬草。適發舊篋,此豆尚存,遂賦一詩詠之,並以略見箋釋之旨趣及所論之範圍云爾。

東山蔥嶺意悠悠,誰訪甘陵第一流。

送客筵前花中酒,迎春湖上柳同舟。

縱回楊愛千金笑,終剩歸莊萬古愁。

灰劫昆明紅豆在,相思廿載待今酬。

題牧齋初學集並序

余少時見牧齋初學集,深賞其“埋沒英雄芳草地,耗磨歲序夕陽天。洞房清夜秋燈裡,共簡莊周說劍篇”之句,(牧齋初學集三陸“謝像三五十壽序”云:“君初為舉子,余在長安,東事方殷,海內士大夫自負才略,好譚兵事者,往往集余邸中,相與清夜置酒,明燈促坐,扼腕奮臂,談犁庭掃穴之舉”等語,可以參證。同書玖拾天啟元年浙江向試程錄中序文及策文第伍問,皆論東事及兵法。按之年月節候,又與詩意合。牧齋所謂“莊周說劍篇”者,當是指此錄而言也。)今重讀此詩,感賦一律:

早歲偷窺禁錮編,白頭重讀倍淒然。

夕陽芳草要離家,東海南山下巽田。(牧齋有學集壹三東澗詩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四十四“銀磅南山煩遠祝,長筵朋酒為君增”句下自注云:“歸玄恭送春聯雲,居東海之濱,如南山之壽。”寅恪案:阮吾山葵生茶餘客話壹貳“錢謙益壽聯”條記茲事,謂玄恭此聯“無恥喪心,必矇叟自為”,則殊未詳考錢歸之交誼,疑其所不當疑者矣。又鄙意恆軒此聯固用詩經孟子成語,但實從庾子山哀江南賦“畏南山之雨,忽踐秦庭;讓東海之濱,遂餐周粟”脫胎而來,其所注意在“秦庭”“周粟”,暗寓惋惜之深旨,與牧齋降清以著書修史自解之情事最為切合。吾山拘執孟子詩經之典故,殊不悟其與史記列女傳及哀江南賦有關也。)

誰使英雄休入彀,(明南都傾覆,牧齋隨例北遷,河東君獨留金陵。未幾牧齋南歸。然則河東君之志可以推知也。)轉悲遺逸得加年。

(牧齋投筆集下後秋興之十二云:“苦恨孤臣一死遲。”)枯蘭衰柳終無負,莫詠柴桑擬古篇。

右錄二詩所以見此書撰著之緣起也。

寅恪少時家居江寧頭條弄。是時海內尚稱乂安,而識者知其將變,寅恪雖年在童幼,然亦有所感觸,因欲縱觀所未見之書,以釋幽尤之思。伯舅山陰俞觚齋先生明震同寓頭條弄,兩家衡宇相望,往來便近。俞先生藏書不富,而頗有精本,如四十年前有正書局石印戚蓼生鈔八十回石頭記,其原本即先生官翰林日以三十金得之於京師海王村書肆者也。一日寅恪偶在外家檢讀藏書,獲睹錢遵王曾所注牧齋詩集,大好之,遂匆匆讀誦一過,然實未能詳繹也。是後錢氏遺著盡出,雖幾悉讀之,然遊學四方,其研治範圍與中國文學無甚關係,故雖曾讀之,亦未深有所賞會也。

丁丑歲,蘆溝橋變起,隨校南遷昆明,大病幾死。稍愈之後,披覽報紙廣告,見有鬻舊書者。驅車往觀。鬻書主人出所藏書,實皆劣陋之本,無一可購者。當時主人接待慇勤,殊難酬其意,乃詢之曰:此諸書外,尚有他物慾售否?主人躊躇良久,應曰:曩歲旅居常白茆港錢氏舊園,拾得園中紅豆樹所結子一粒,常以自隨。今尚在囊中,顧以此豆奉贈。寅恪聞之大喜,遂付重值,借塞其望。自得此豆後至今歲忽忽二十年,雖藏置篋笥,亦若存若亡,不復省視。然自此遂重讀錢集,不僅藉以溫舊夢、寄遐思,亦欲自驗所學之深淺也。

蓋牧齋博通文史,旁涉梵夾道藏,寅恪平生才識學問固遠不逮昔賢,而研治領域則有約略近之處。豈意匪獨牧翁之高文雅什多不得其解,即河東君之清詞麗句亦有瞠目結舌、不知所云者,始知稟魯鈍之資,挾鄙陋之學,而欲尚論女俠名姝文宗國士於三百年之前,(可參雲間杜九高登春尺五樓詩集貳下“武靜先生席上贈錢牧齋宗伯”詩雲“帳內如花真俠客”及顧雲美苓“河東君傳”雲“宗伯大喜,謂天下風流佳麗,獨王修微楊宛如與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許霞城茅止生專國士名姝之目”。)誠太不自量矣。雖然,披尋錢柳之篇什於殘缺毀禁之餘,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於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後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

牧齋事跡具載明清兩朝國史及私家著述,固有缺誤,然尚多可考。至於河東君本末則不僅散在明清間人著述,以列入乾隆朝違礙書目中之故,多已亡佚不可得見。即諸家詩文筆記之有關河東君而不在禁毀書籍之內者,亦大抵簡略錯誤,抄襲雷同。縱使出於同時作者,亦多有意諱飾詆誣,更加以後代人無知之虛妄揣測,故世所傳河東君之事跡多非真實,殊有待發之覆。今撰此書,專考證河東君之本末,而取牧齋事跡之有關者附之,以免喧賓奪主之嫌。起自初訪半野堂前之一段因緣,迄於殉家難後之附帶事件,並詳述河東君與陳臥子(子龍))程孟陽(嘉燧)謝像三(三賓)宋轅文(徵輿)李存我(待問)等之關係。

寅恪以衰廢餘年,鉤索沉隱,延歷歲時,久未能就,觀下列諸詩,可以見暮齒著書之難有如此者。斯乃效再生緣之例,非仿花月痕之體也。

乙未陽曆元旦作:

紅碧裝盤歲又新,可憐炊灶盡勞薪。

太沖嬌女詩書廢,孺仲賢妻藥裹親。

食蛤那知天下事,然脂猶想柳前春。(河東君次牧翁“冬日泛舟”詩云:“春前柳欲窺青眼。”)

炎方七見梅花笑,惆悵仙源最後身。

高樓冥想獨徘徊,歌哭無端紙一堆。

天壤久銷奇女氣,江關誰省暮年哀。

殘編點滴殘山淚,絕命從容絕代才。

留得秋潭仙侶曲,(陳臥子集中有秋潭曲,宋讓木集中有秋塘曲。宋詩更是考證河東君前期事跡之重要資料。陳宋兩詩全文見後詳引。)人間遺恨終難裁。

乙未舊歷元旦讀初學集“(崇禎)甲申元日”詩有:“衰殘敢負蒼生望,重理東山舊管弦”之句,戲成一律:

絳雲樓上夜吹簫,哀樂東山養望高。

黃合有書空買菜,玄都無地可栽桃。

如花眷屬慚雙鬢,似水興亡送六朝。

尚托惠香成狡獪,至今疑滯未能消。

箋釋錢在緣詩,完稿無期,黃毓祺案復有疑滯,感賦一詩:

然脂瞑寫費搜尋,楚些吳歈感恨深。

紅豆有情春欲晚,黃扉無命陸終沈。

機雲逝後英靈改,蘭萼來時麗藻存。

撣出南冠一公案,可容遲暮細參論。

丙申五月六十七歲生日,曉瑩於市樓置酒,賦此奉謝:

紅雲碧海映重樓,初度盲翁六七秋。

織素心情還置酒,然脂功狀可封侯。(時方撰錢柳因緣詩釋證。)

平生所學惟余骨,晚歲為詩笑亂頭。

幸得梅花同一笑,嶺南已是八年留。

丁酉陽曆七月三日六十八初度,適在病中,時撰錢柳因緣詩釋證尚未成書,更不知何日可以刊布也,感賦一律:

生辰病裡轉悠悠,證史箋詩又四秋。

老牧淵通難作匹,阿雲格調更無儔。

渡江好影花爭艷,填海雄心酒祓愁。

珍重承天井中水,人間唯此是安流。

用前題意再賦一首。年來除從事著述外,稍以小說詞曲遣日,故詩語及之:

歲月猶余幾許存,欲將心事寄閒言。

推尋衰柳枯蘭意,刻畫殘山剩水痕。

故紙金樓銷白日,新鶯玉茗送黃昏。

夷門醇酒知難貰,聊把清歌伴濁樽。

十年以來繼續草錢柳因緣詩釋證,至癸卯冬,粗告完畢。偶憶項蓮生(鴻祚)云:“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傷哉此語,實為寅恪言之也。感賦二律:

橫海樓船破浪秋,南風一夕抵瓜洲。石城故壘英雄盡,鐵鎖長江日夜流。惜別漁舟迷去住,封侯閨夢負綢繆。八篇和杜哀吟在,此恨綿綿死未休。

世局終銷病榻魂,謻台文在未須言。高家門館恩誰報,陸氏莊園業不存。遺屬只餘傳慘恨,著書今與洗煩冤。明清痛史新兼舊,好事何人共討論。

此稿既以釋證錢柳因緣之詩為題目,故略述釋證之範圍及義例。自來詁釋詩章,可別為二:一為考證本事,一為解釋辭句。質言之,前者乃考今典,即當時之事實,後者乃釋古典,即舊籍之出處。牧齋之詩有錢遵王曾所注初學集有學集,遵王與牧齋關係密切,雖牴觸時禁,宜有所諱,又深惡河東君,自不著其與牧齋有關事跡,然綜觀兩集之注,其有關本事者亦頗不少。茲略舉其最要者言之。

如遵王初學集詩注壹陸丙捨詩集下“雪中楊伯祥館丈廷麟過訪山堂即事贈別”詩,“賈莊”注,詳述崇禎十年十一年於建州講學及盧象升殉難於賈莊之史實。

同書壹柒移居詩集“茅止生輓詞十首”,其第貳首“武備新編”,第四首“西玄”,分別注出止生以談兵游長安,挾武備志進御事及止生妾陶楚生事。(可參列朝詩集丁下“茅待詔元儀”及閏集“陶楚生”兩小傳。)

同卷“姚叔祥過明發堂,共論近代詞人,戲作絕句十六首”,其中“高楊”“文沈”“何李”“鍾譚”等人皆注出其事跡。又“鍾譚”注中雲“(王)微(楊)宛為詞客,詎肯與(鍾譚)作後塵。公直以巾幗愧竟陵矣”等語,可見牧齋論詩之旨也。

同卷永遇樂詞“十六夜見月”,注中詳引恭國觀事,注末數語其意或在為吳昌時解脫。

同書貳拾東山詩集三“駕鵝行,聞潛山戰勝而作”詩,“潛山戰”注,述崇禎十五年壬午起馬士英為鳳督,九月己卯(明史貳肆莊烈帝本紀“己卯”作“辛卯”。是。)總兵劉良佐黃得功敗張獻忠將一堵牆於潛山,十月丙午劉良佐再破張獻忠於安慶等事。蓋遵王生當明季,外則建州,內則張李,兩事最所關心。涉及清室者因有諱忌,不敢多所詮述,至張李本末則不妨稍詳言之也。

又同卷“送塗德公秀才戌辰州,兼簡石齋館丈”一題,“戍辰州”注,言塗仲吉因論救黃道周,下詔獄,戍辰州事。注末云:“道周辨對,而斥之為佞口,仲吉上言,而目之為黨私。稽首王明,歎息何所道哉?此公之深意,又當過之於文辭之外者也。”遵王所謂文辭外之深意,自當直接得諸牧齋之口。

有學集詩注貳秋槐支集“閩中徐存永陳開仲亂後過訪,各有詩見贈,次韻奉答”四首之四,“沁雪”注,及“夏日晏新樂小侯”詩題下“新樂”注,遵王皆引本事及時人之文以釋之。

同書肆絳雲樓餘燼集“哭稼軒留守相公詩”,“留守”注,述瞿式耜本末甚詳。

同卷“孟陽塚孫念修自松圓過訪,口占送別二首”第壹首“題詩”注,述牧齋訪松圓故居,題詩屋壁事。第貳首“聞詠”下注云:“山莊舊有聞詠亭,取老杜詩罷聞吳詠之句。”檢有學集壹捌“耦耕堂詩序”云:“天啟初,孟陽歸自澤潞,偕余樓拂水澗,泉活循屋下,春水怒生,懸流噴激。孟陽樂之,為亭以踞澗右,顏之曰聞詠。”遵王注可與此序相參證也。

同書伍敬他老人集上“簡侯研德兼示記原”詩,附箋語,詳述侯峒曾本末及嘉定屠城事。豈因李成棟後又叛清降明,故不必為之諱耶?

同卷“路易(長?)公安卿置酒包山官舍,即席有作”二首之一“懷羽翼”注,述路振飛事跡。

同書陸秋槐別集“左寧南畫像歌。為柳敬亭作”注中載左良玉本末甚詳,並及柳敬亭事。

同卷“丙申春就醫秦淮,寓丁家水閣”三十絕句,其第壹玖首“四乳”注述倪讓倪岳父子本末。第貳壹首“紫澱”下載張文峙改名事。第貳捌首“史癡”“徐霖”注,言及兩人之逸聞。

同卷“讀新修滕王閣詩文集,重題十首”第柒首“石函”注云:“彭幼朔九日登高,寄懷虞山太史詩,石函君已鐫名久,有約龍沙共放歌。幼朔注曰,近有人發許旌陽石函記。虞山太史官地具載。其當在樵陽八百之列無疑。故落句及之。”檢同書壹壹紅豆二集“遵王賦胎仙閣看紅豆花詩,吟歎之餘,走筆屬和”詩後附錢曾原詩,有“八百樵陽有名記”句,當即用此事。

同書捌長干塔光集“大觀太清樓二王法帖歌”中,“魯公孝經”注云:“公雲,亂後於燕京見魯公所書孝經真跡,字畫儼如麻姑仙壇記。御府之珍,流落人間,可勝惋惜。”或可補絳雲樓題跋之遺。

同書壹肆東澗詩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其第壹三首“壬午日鵝籠公有龍舟御席之寵”詩,注云:“鵝籠公謂陽羨也。”其第三肆首“追憶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舊事”詩,“看場神鬼”注云:“公雲,文宴時,有老嫗見紅袍烏帽三神坐絳雲樓下。”(寅恪案:范鍇華笑廎雜筆壹“黃梨洲先生批錢詩殘本”條,載太沖批語云:“愚謂此殆火神邪?”可發一笑!又崇禎十三年庚辰冬河東君初訪半野堂時,絳雲樓尚未建造。遵王所傳牧齋之語,初視之,疑指後來改建絳雲樓之處而言。細繹之,則知遵王有意或無意牽混牧齋殤子壽耇之言,增入“絳雲”二字,非牧齋原語所應有也。以增入此二字之故,梨洲遂有“火神”之說,可謂一誤再誤矣。詳見第伍章論東山訓和集河東君“春日我聞室作呈牧翁”詩節。)

諸如此類,皆是其例。但在全部注本之中,究不以註釋當日本事為通則也。

至遵王初學集詩注壹捌東山詩集壹“有美一百韻,晦日鴛湖舟中作”詩“疏影詞”注,引河東君金明池“詠寒柳”詞及何士龍疏影“詠梅上牧翁”詞,並載陸敕先之語,則疑是陸氏所主張,實非出自遵王本意。其他有關年月地理人物,即使不涉及時禁或河東君者,仍多不加註釋。質此之故,寅恪釋證錢柳之詩,於時地人三者考之較詳,蓋所以補遵王原注之缺也。但今上距錢柳作詩時已三百年,典籍多已禁毀亡佚,雖欲詳究,恐終多偽脫,若又不及今日為之,則後來之難,或有更甚於今日者,此寅恪所以明知此類著作之不能完善,而不得不仍勉力為之也。至於解釋古典故實,自以不能考知辭句之出處為難,何況其作者又博雅如錢柳者乎?今觀遵王所注兩集,牧齋所用僻奧故實遵王或未著明,或難加註釋,復不免舛誤,或不切當。

據王應奎海虞詩苑肆所載錢文學曾小傳略云:

曾字遵王,牧翁宗族曾孫也。宗伯器之,授以詩法。君為宗伯詩注,廋詞隱語悉發其覆,梵書道笈必溯其源,非親炙而得其傳者不能。

及同書伍所載陸文學貽典小傳云:

貽典字敕先,號覿庵。自少篤志墳典,師(錢)東澗(謙益),而友(馮)鈍吟(班),學問最有原本。錢曾箋注東澗詩,僻事奧句,君搜訪佽助為多。

夫遵王敕先皆牧齋門人,而注中未能考知牧齋之僻事奧句,即有所解釋,仍不與牧齋晚年往來密切,東澗詩中時地人之本事,自應略加註明,而遵王之注多未涉及者,則由於遵王之無識,敕先不任其咎也。又觀有學集參玖“復遵王書論己所作詩”云:“居恆妄想,原得一明眼人,為我代下註腳。發皇心曲,以俟百世。今不意近得之於足下。”然則牧齋所屬望於遵王者甚厚。今觀遵王之注,則殊有負牧齋矣。

抑更有可論者。解釋古典故實自當引用最初出處,然最初出處實不足以盡之,更須引其他非最初而有關者以補足之,始能通解作者道辭用意之妙。如李壁王荊公詩注貳柒“張侍郎示東府新居詩,因而和酬”二首之一“功謝蕭曹慚漢第,恩從隗始詫燕台”之句,下引蔡絛西清詩話(參郭紹虞梭輯宋詩話輯佚上)云:

熙寧初,張掞以二府初成,作詩賀荊公。公和之,以示陸農師(佃)。曰:“蕭規曹隨”,“高帝論功”,皆摭故實,而“請從隗始”,初無“恩”字。荊公笑曰:子善問也。韓退之鬥雞聊句“感恩從隗始”,若無據,豈當對“功”字也。

寅恪案:王介甫此言可以見註釋詩中古典,得其正確出處之難。然史記漢書及昌黎集皆屬古籍,雖出處有先後,猶不難尋檢得之。若錢柳因緣詩,則不僅有遠近出處之古典故實,更有兩人前後詩章之出處,若不能探河窮源,剝蕉至心,層次不紊,脈絡貫注,則兩人酬和諸作,其辭鋒針對、思旨印證之微妙絕難通解也。

試舉一例以明之。如東山訓和集壹河東君次韻答牧翁冬日泛舟詩中“莫為盧家怨銀漢,年年河水向東流”之句,與最初出處之玉台新詠“歌詞”二首之二“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盧家蘭室桂為梁”、“頭上金釵十二行”、“平頭孥子擎履箱”、“恨不嫁與東家王”等句,及第貳出處之李義山詩集上“代(盧家堂內)應”雲“本來銀漢是紅牆,隔得盧家白玉堂。論證與王報消息,盡知三十六鴛鴦”有關,固不待言,其實亦與東山訓和集壹牧翁“次韻答柳如是過訪山堂贈詩”“但似王昌消息好,履箱擎了便相從”有關,尤更與牧翁未見河東君之前,即初學集壹陸丙捨詩集“(崇禎十三年春間)觀美人手跡,戲題絕句七首”其三雲“蘭室桂為梁,蠶書學採桑。幾番雲母紙,都惹鬱金香”(原注云:金壺記“蠶書,秋胡妻玩蠶而作。”河中之水歌“十四採桑南陌頭。”)及同書壹柒移居詩集永遇樂詞“(崇禎十三年)八月十六夜有感”雲“銀漢紅牆,浮雲隔斷,玉簫吹裂。白玉堂前,鴛鴦六六,誰與王昌說。今宵二八,清輝香霧,遠憶破瓜時節。(寅恪案:牧齋“觀美人手跡”七首之五云:“箋紙劈桃花。銀鉤整復斜。卻憐波磔好,破體不成瓜。”原注云:“李群玉詩,瓜字初分碧玉年。”)劇堪憐,明鏡青天,獨照長門鬒發。莫愁未老,嫦娥孤另,相向共嗟圓闕。長歎憑蘭,低吟擁髻,暗與陰蛬切。單樓海燕,東流河水,十二金釵敲折。何日裡,並肩攜手,雙雙拜月”有密切關係。今之讀者,若不循次披尋得其脈絡,則錢柳因緣之詩必不能真盡通解矣。(寅恪檢初學集壹柒移居詩集有“雜憶詩十首次韻”當賦成於崇禎十三年庚辰五月間。不知為何人而作。豈為楊漢而作耶?抑或與河東君有關耶?姑識此疑,以俟詳考。)

職是之由,此書釋證錢柳之詩止限於詳考本事,至於通常故實則不加註解,即或遵王之注有所未備,如無大關係則亦不補充,以免繁贅,但間有為解說便利之故,不得不於通常出處稍事徵引,亦必力求簡略。總而言之,詳其所應詳,略其所當略,斯為寅恪釋證錢柳因緣詩之範圍及義例也。

復次,沈偶儈雄江丹崖尚質編輯之古今詞話,“詞話”類下云:

沉雄曰:花信樓頭風暗吹,紅欄橋外雨如絲。一枝憔悴無人見,肯與人間綰別離。離別經春又隔年,搖青漾碧有誰憐。春來羞共東風語,背卻桃花獨自眠。此錢宗伯牧齋竹枝詞也。(寅恪案:此二詩乃初學集壹壹桑林詩集“柳枝十首”之第壹第貳兩首。作“竹枝詞”,誤。牧齋此詩乃崇禎十年丁丑初夏被逮北行途中所作。)宗伯以大手筆,不趨佻儉,(寅恪案:“儉”疑當作“險”。)而饒蘊藉,以崇詩古文之格。其永遇樂三四闋,偶一遊戲為之。

又袁樸村景輅所編松陵詩征肆沉雄小傳略云:

周勒山雲,偶僧覃思著述,所輯詩餘箋體,足為詞學指南。其自著綺語,亦超邁不群。樸村雲,偶僧從虞山錢牧齋游,詩詞俱有宗法。

寅恪案:沈氏為牧齋弟子,故古今詞話中屢引牧齋之說。袁氏謂偶僧所著詩詞受牧齋影響。詩固牧齋所擅場,詞則非所措意。偶僧於其書中已明言之。(並可下今詞話“詞品”上“錢謙益曰,張南湖少從王西樓刻意填詞”條。)若如樸村之說,沈氏之詞亦與師門有關,則當非受之師父,而是從師母處傳得衣缽耳。蓋河東君所作詩餘之傳於今者,明勝於牧齋之永遇樂諸闋,即可為例證。不僅詩餘,河東君之書法復非牧齋所能及。儻取錢柳以方趙管,則牧齋殊有愧子昂。偶僧詩詞僅見選本,未敢詳論,但觀王蘭泉昶國朝詞綜壹肆所錄偶僧詞二首,則周袁二氏之語,頗為可信。

寅恪別有所注意者,即蘭泉所選偶僧詞浣溪沙“梨花”云:

壓帽花開香雪痕,一林輕素隔重門。拋殘歌舞種愁根。 遙夜微茫凝月影,渾身清淺剩梅魂。溶溶院落共黃昏。

又云:

靜掩梨花深院門,養成間恨費重昏。今宵又整昨宵魂。 理夢天涯憑角枕,卸頭時候覆深樽。正添香處憶溫存。

沈氏之詞有何所指自不能確言,然細繹語意,殊與河東君身世人品約略符合,令人不能無疑。東山訓和集壹牧翁所作“寒夕文宴,再疊前韻。是日我聞室落成,延河東君居之”詩(自註:“塗月二日。”)結語云:“今夕梅魂共誰語,任他疏影蘸寒流。”(自註:“河東君寒柳詞雲,約個梅魂,與伊深憐低語。”)若取偶僧之詞與牧翁之詩綜合觀之,其間關鎖貫通之處大可玩味,恐非偶然也。

至關於河東君詩餘之問題,俟後論之。

茲附言及此,不敢辭附會穿鑿之譏者,欲為錢柳因緣添一公案,兼以博通人之一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