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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羅素的愛徒

1911年暑假末,維特根斯坦已為自己設想的哲學著作擬定了方案;他前往耶拿找弗雷格討論這個方案——大概是想弄清是否值得寫下去,或者是否應該繼續搞他的航空學研究。赫爾米勒·維特根斯坦知道弗雷格是個老人,很擔心這次訪問,她害怕弗雷格缺乏處理這種局面的耐心,或不能同情地瞭解這次見面對她弟弟的重大意義。結果——維特根斯坦後來告訴朋友——弗雷格「輕鬆擺平」了他的方案;這或許是這本他設想的著作銷聲匿跡的一個原因。不過弗雷格還是給予充分的鼓勵,建議維特根斯坦到劍橋跟隨伯特蘭·羅素學習。

這建議的好處超出了弗雷格的想像;它不只引出了維特根斯坦生命中一個決定性的轉折點,還對羅素的生活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因為正當維特根斯坦需要一位良師之時,羅素也恰好需要一位愛徒。

1911年多少是羅素生命裡的一條分水嶺。上一年,他在付出十年筋疲力盡的勞作後寫完了《數學原理》。「我的智力再也沒從這損耗裡完全恢復,」他在自己的《自傳》裡寫道,「從此我處理困難的抽像問題的能力確實比以前差了。」寫完《數學原理》後,羅素的生活在個人方面和哲學方面都進入了一個新階段。1911年春天他愛上了自由黨下院議員菲利普·莫瑞爾的貴族妻子奧特琳·莫瑞爾,兩人展開了一段持續到1916年的關係。激情最盛時他每天給奧特琳寫信多達三封。這些信幾乎逐日記錄了維特根斯坦帶給羅素的感受——他後來也講過維特根斯坦的軼事,但對好故事的熱衷常常勝過了對準確性的考慮,所以這份記錄對於其中的某些故事是有益的校正。

部分因為奧特琳的影響,部分因為《數學原理》的寫作對他能力的削弱效果,羅素的哲學工作開始變化了。《數學原理》之後他的第一本著作是《哲學問題》,即他的「廉價小說」[27];這本書是他的許多通俗作品中的第一本,也首次顯現出他清晰地表述艱深思想的卓越天賦。同時他取得了三一學院的數理邏輯講師職位。教學工作,他在寫一本普及自己思想的書——還有《數學原理》耗盡了他的力氣——這些事合起來令他相信,從此以後,在發展《數學原理》中的思想這件事上,他的主要任務在於鼓勵別人從他停下的地方繼續前行。1911年末他寫信給奧特琳:「我曾認為留待我做的技術性的哲學真的非常重要。」但現在:

總的說來我對哲學有點不自在;留待我做的哲學(我指技術性的哲學)看上去不具有頭等的重要性。我真覺得廉價小說是更值得寫的……我確實認為重要的事情是使我的想法易懂。

這段時期裡,奧特琳的影響最清楚地體現於羅素寫一本論宗教的書的計劃,書名定為《牢獄》;尚在完成《哲學問題》時他就開始著手此書了,但1912年的某個時候他放棄了這個計劃。書名取自《哈姆雷特》的一句台詞——「世界是一所牢獄,丹麥是一間最壞的牢房」;此書的中心思想是,「冥想的宗教」可提供逃出困住人類生命的牢獄的辦法。羅素的「冥想的宗教」指的不是對上帝或不朽的信仰——即便醉心於極虔誠的奧特琳,他也不能相信那種事。他指的是一種與宇宙的神秘結合,在那種結合裡,我們的有限自我得到克服,我們與無限合而為一。因為,照他對奧特琳的說法(口氣確切得可疑),「你叫做上帝的東西正是我叫做無限的東西。」

可以合理地把這個計劃視為羅素想調和自己的懷疑主義的不可知論和奧特琳的虔誠信仰的一次努力。在一封寫給奧特琳的信中,他描述了她的愛對他的解放效果,這封信又一次提到了此書的核心想法:

……現在已沒有我的牢獄。我伸展出去,觸到星辰,穿越時間,到達每一個你的愛為我照亮了世界的地方。

因此,1911年維特根斯坦遇到的羅素,遠非他後來成為的那個尖銳的理性主義者和信仰的冒犯者。他是個正被浪漫抓住的男人,比從前和以後都更能欣賞人性中非理性和情緒化的一面——甚至到了接納一種超驗神秘主義的程度。或許更重要的是,他此時已認定自己對技術性哲學的貢獻到此為止了,正在尋覓某個具備青春、活力和能力的人來發展開創的事業。

有跡象表明,維特根斯坦起初傾向於不理睬弗雷格的建議,繼續在曼徹斯特工作。因此我們看到,秋季學期開學時他仍被列為工程學系的研究生,他的獎學金又延了一年。可能是這樣:在自己的論證被弗雷格駁倒之後,他決心克服自己對數學哲學的執念,堅持從事工程師的職業。

10月18日——米迦勒節學期[28]開始兩周後——他突然出現在三一學院羅素的屋子裡介紹自己時,顯然事先沒跟羅素聯繫過。

羅素正和C.K.奧格登(後來是《邏輯哲學論》的第一個譯者)一起喝茶,這時:

……一個陌生的德國人出現了,他幾乎不會說英語,但拒絕說德語。結果他是這麼個人:曾在夏洛騰堡學工程,但在那期間自己對數學哲學產生了熱情,現在來劍橋是想聽聽我怎麼說。

立刻引起我們注意的,是維特根斯坦介紹自己時的兩處省略。第一處是他沒有提及是弗雷格建議他來找羅素的。第二處是,他沒告訴羅素他曾在曼徹斯特學習工程(真正說來,以身份而論他仍舊在學)。這些省略雖然很奇怪,但也許只是說明了維特根斯坦的極度緊張;如果羅素的印象是他幾乎不會說英語,那他肯定是真的很不在狀態了。

從我們瞭解的隨後幾周的事來看,維特根斯坦的意圖似乎不只是聽羅素的課而已,他還要在羅素面前表現自己,而這是為了一次性地——彷彿要從伯樂的嘴裡——搞清楚自己有沒有真正的哲學天賦,從而搞清楚自己放棄航空學研究是否合理。

羅素的數理邏輯課吸引了很少的學生,常常只對著三個人講課:C.D.布洛德、E.H.內維爾和H.T.J.諾頓。因此,首次見到維特根斯坦的那天,發現他在班上「正襟危坐」時,羅素有理由感到高興。「我對我的德國人很感興趣,」他寫信給奧特琳,「我希望經常見到他。」結果他們的見面比他指望的更多。維特根斯坦纏住了羅素,纏了四個禮拜——課上討論時他是一霸,課後又跟著羅素回屋,繼續為自己的立場爭辯。羅素的反應混合了賞識的興致和不耐煩的怒意:

我的德國朋友有成為負擔的危險,他在課後跟著我回去,爭論到晚飯時間——頑固,執拗,但我覺得不蠢。[1911年10月19日]

我的德國工程師很愛爭辯,很煩人。他不肯承認,這屋子裡確確實實沒有一頭犀牛……[他]又回來了,我換衣服時他一直在爭辯。[1911年11月1日]

我的德國工程師,我覺得,是個笨蛋。他認為經驗的東西都不可認識——我要他承認這屋子裡沒有一頭犀牛,但他不肯。[1911年11月2日]

[維特根斯坦]拒絕承認任何東西的存在,除了斷言命題[29]。[1911年11月7日]

我的課進展順利。我的德國前工程師照例主張他的論點,說除了斷言命題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但我最後告訴他這個論點太大了。[1911年11月13日]

我的野蠻的德國人來了,他在課後跟我爭論。他對任何理性的批駁都置若罔聞。跟他討論真的只是浪費時間。[1911年11月16日]

日後羅素頗渲染了這些討論,聲稱他到課堂所有的桌子椅子底下都看了個遍,企圖使維特根斯坦信服並無犀牛在此。但很清楚的是,對維特根斯坦來說問題是形而上的而非經驗的,關係到的是何種東西組成了世界,而非一隻犀牛在此與否。事實上,他在這裡如此固執地提出的觀點,預示了《邏輯哲學論》著名的第一句話所表達的東西:「世界是事實的總和,而非物的總和。」

從上文的摘錄可看出,羅素對維特根斯坦的哲學才能尚無把握。可是,為維特根斯坦的前途作決定的責任很快就落到了他身上。米迦勒節學期快結束了,11月27日,維特根斯坦去找羅素徵詢意見,他的問題是於他最要緊的問題,其答案將決定他對職業的抉擇,並最終平息他為之掙扎了兩年多的興趣上的衝突:

我的德國人正在哲學和航空學之間猶豫;他今天問我是否認為他在哲學上肯定沒有希望,我告訴他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不是。我要他給我一點成文的東西幫助我判斷。他有錢,對哲學有強烈的興趣,但他認為,除非他還不錯,否則不應當獻身。我頗感覺到自己擔負的責任,我真的不知道他的才能如何。[1911年11月27日]

離開劍橋前維特根斯坦和羅素有一次社交性的接觸,這次他總算在羅素身邊放鬆了下來,不再只是全然潛心於哲學問題,展現出了某些除此之外的自己。羅素終於發現他是奧地利人而非德國人,還有他「愛好文學,非常愛好音樂,舉止宜人……而且,我覺得真是聰明」,因此:「我開始喜歡他了」。

不過,1912年1月維特根斯坦帶著自己假期寫的手稿回到劍橋時,真正的轉折點才到來。讀了手稿之後羅素對他的態度立刻改變了。他告訴奧特琳,手稿「非常好,比我的英國學生寫的好得多,」又說:「我一定會鼓勵他。也許他會做出大事。」維特根斯坦後來告訴大衛·品生特,羅素的鼓勵使他確定得以獲救,並結束了他九年的孤獨和痛苦,在那九年裡他不斷地想到自殺。由於羅素的鼓勵,他能夠最終放棄了工程學,掃除了「那個背後的聲音:他在這世界裡是多餘的」——這個聲音以前令他為自己沒有自殺而感到羞恥。由此可得出,羅素鼓勵他從事哲學,肯定他放棄工程學的想法之正當,是在完全字面的意義上救了維特根斯坦的命。

在下一個學期裡,維特根斯坦學習數理邏輯的能量如此之足,以至於學期末羅素說他已把該學的都學會了,甚至還學得更多。「是的,」他對奧特琳斷言,「維特根斯坦是我生活中的一大事件——無論結果是什麼」:

我愛他,覺得他將解決我因為太老而解決不了的問題——我的工作提出的、有待新鮮的頭腦和年輕的活力去解決的所有種類的問題。他正是你會期待的那種年輕人。

僅僅指導了維特根斯坦一個學期,羅素就認定他是自己尋覓的愛徒。

這個學期的三個月當中維特根斯坦實際做了什麼哲學工作,我們並不知道。在羅素寫給奧特琳的信裡只透露了一點叫人乾瞪眼的口風。1月26日維特根斯坦提出了「對邏輯形式、而非對邏輯內容[30]的定義」。一個月後,他「就邏輯的一個重要問題,提出了一個非常好的創意,我認為是對的」。不過,這點口風足以提示出,維特根斯坦的工作從一開始針對的就不是「什麼是數學」這個問題,而是更加基本的問題:「什麼是邏輯」。這一問題,羅素自己覺得,是《數學原理》尚未回答的最重要問題。

1912年2月1日維特根斯坦被接納為三一學院的成員,羅素當他的導師。羅素得知他從未上過正式的邏輯課程,覺得這種課程對他有好處,就安排了著名邏輯學家、國王學院理事[31]W.E.約翰遜「指導」他。這一安排只持續了幾個禮拜。維特根斯坦後來告訴F.R.裡維斯:「第一個小時我就發現他沒什麼可教給我。」裡維斯也從約翰遜那裡聽到:「第一次見面他就給我上起課來了。」這兩句評論的差別是,約翰遜是在挖苦,維特根斯坦則完全是認真的。事實上提出結束這個安排的是約翰遜,於是羅素不得不憑借其全部的老練和機敏,向維特根斯坦指出他的過錯而又不弄得他心煩意亂,這是第一次,這種場面還將有許多次:

我正在準備我的講演,維特根斯坦很興奮地來了,因為約翰遜(我建議他接受約翰遜的指導)寫信說不再教他了;約翰遜的真正意思是,維特根斯坦在他課上爭論的太多,而不是像個好孩子一樣學習他的課程。他來找我,想知道約翰遜這樣看他是否正確。他現在特別頑固,別人幾乎插不進話,大家普遍當他是個討厭的傢伙。我確實非常喜歡他,所以我能就這類事情給他一點暗示,還不傷害到他。

這個學期維特根斯坦開始聽G.E.摩爾的課,他給摩爾留下的印象大不一樣。「摩爾對維特根斯坦的頭腦評價極高,」羅素告訴奧特琳,「——說當他倆有分歧時,他總覺得W.[32]一定是對的。他說在他課上W.總是一副極其困惑的樣子,但其他人看上去卻沒那麼困惑。我很高興我對W.的讚賞得到了支持。——年輕人並不重視他,或者就算重視他也只是因為摩爾和我稱讚他。」對於維特根斯坦,羅素則「說他是多麼喜愛摩爾,說他是怎樣由於人們的思考方式而喜歡或不喜歡他們的——摩爾擁有我所知道的最美的微笑,那微笑打動了他」。

維特根斯坦和摩爾的友誼仍待以後發展。不過,在他和羅素之間,一條熱烈的情感紐帶迅速形成了。羅素的讚美是無止境的。他在維特根斯坦身上看到了「完美的學生」,這種學生「用強烈且非常聰明的異議表達熱烈的欽佩」。維特根斯坦跟布洛德正相反,布洛德是羅素帶過的最可靠的學生——「幾乎肯定會做出許多有用的工作,但不是傑出的工作」——而維特根斯坦「充滿了會使他無所不往的沸騰激情」。

羅素日益認同維特根斯坦,日益在他身上看見一個同道心靈,看見一個把一切力量和激情都投注在理論問題上的人。「這是罕見的激情,發現它是快樂的事。」甚至「他對哲學具有比我更多的激情;他的是雪崩,相形之下的我似乎只是雪球」。羅素的描述中再三出現「激情」:維特根斯坦(跟羅素自己一樣)「在最高等級上」具備的「一種純粹的激情」,「它令我愛他」。幾乎像是他在維特根斯坦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鏡像——或許更恰當的說法是,像是他把維特根斯坦視作自己的子嗣:

他的性情是藝術家式的,直覺的,喜怒無常的。他說自己每個早晨懷著希望開始工作,每個夜晚結束工作時卻伴著絕望——當他不能理解事物時,他生出的正是我生出的那種憤怒。[1912年3月16日]

我對他有著最完全的智性上的同情——同樣的激情和熱切,同樣感到人必須要麼理解要麼死,以及打斷思考的極度緊張狀態的突然蹦出的玩笑。[1912年3月17日]

……他甚至跟我作同樣的比喻——一面牆把他和真理隔開,他必須設法將其推倒。我們上一次討論後,他說:「唔,弄倒了一點兒牆。」他的態度證明我對我的工作抱有的一切希望都是正當的。[1912年3月22日]

羅素讚許地注意到維特根斯坦具備極好的禮貌,不過更讚許「爭論時他忘記了禮貌而只是說出他想的」:

沒有人比維特根斯坦更真誠,或更無妨礙真理的虛假禮貌;他讓自己的感覺和感情流露,這一點溫暖人心。[1912年3月10日]

例如,維特根斯坦碰到了一個碰巧是修士的本科生,羅素就這件事開心地向奧特琳報告說,他「比我更不待見基督徒」:

他是喜歡F.[33]的,那個本科生修士,得知F.是修士後他覺得很恐怖。F.來和他喝茶,W.立即抨擊他——跟我預想的一樣,伴著十足的狂怒。昨天他再次發難,並不論證而只是宣佈要誠實。他一般性地憎恨倫理和道德;他蓄意做一個衝動的動物,而且認為人應該這樣。[1912年3月17日]

「我不會為他的實際道德擔保,」羅素總結道。

這評語自相矛盾。它表明羅素弄錯了維特根斯坦論點的要害。既然維特根斯坦鼓吹要誠實,顯然他並非在為不道德辯護的意義上憎恨道德規範。他辯護的是一種基於忠實[34]、基於真實面對自己及自己的衝動的道德——一種來自於自我內部的道德,而非規則、原則和責任從外部強加的道德。

對維特根斯坦來說許多事情都繫於這個問題。他為了哲學放棄工程學,難道不是摒棄了本被視作他責任的東西,去追尋某種在他內部灼燒的東西?還有,如我們看到的——也是羅素最初就得知的——這決定需要一種辯護,即這樣做不僅僅是心血來潮,而是走上一條他頗有可能作出重要貢獻的道路。

羅素對這一點的誤解是將來發生之事的一種預示,它提示了,他和維特根斯坦的「理論激情」終究並非如他設想的那麼相似。這個學期末他倆的關係到了這樣的程度:維特根斯坦覺得自己可以告訴羅素,在羅素的工作中自己喜歡的和不喜歡的是什麼。他談到《數學原理》的美,覺得很棒,他說——這大概是他能給出的最高讚美——它就像是音樂。但他很不喜歡那些通俗作品——特別是《一個自由人的崇拜》,和《哲學問題》的最後一章「哲學的價值」。他甚至不喜歡說哲學有價值:

……他說喜歡哲學的人會做它,別的人不會,到此為止了。他的最強烈衝動是哲學。[1912年3月17日]

很難相信維特根斯坦的態度完全像羅素提示的那樣直截了當。畢竟,在成為羅素學生之前的數年裡,哲學是他最強烈的衝動這件事在他身上造成的責任和衝動的衝突一直令他深受折磨。他確實相信,人應當——像他父親、他哥哥漢斯和一切天才那樣——是衝動的動物。但他也具有幾乎壓倒一切的責任感,而且易於產生反覆的極度自我懷疑。羅素的鼓勵之所以是必需的,恰是因為他能由此而克服這懷疑,快樂地聽從自己最強烈的衝動。羅素鼓勵他做哲學工作後,他身上立刻發生的變化令家人吃了一驚。他自己在這個學期末告訴羅素,他生命裡最快樂的時光是在羅素的屋子裡度過的。但快樂的原因不僅僅在於他得以聽從自己的衝動,還在於他確信——既然他有非同尋常的哲學天賦——自己有權這麼做。

羅素要在這一點上理解他,這對維特根斯坦是重要的;下個學期他回到劍橋的那天他倆又談到了這個話題。羅素發現他「穿得好極了……正如我預料的那樣好。我發現他莫名地興奮」,羅素仍然傾向於認為他倆的性情態度沒有根本的不同:「他和我活在同樣強烈的活力之中,很難坐得住或者讀一本書。」維特根斯坦說到貝多芬:

……一個朋友描述他如何來到貝多芬的門前,聽到貝多芬對著自己的新賦格曲「詛咒、咆哮和歌唱」;整整一個小時後貝多芬終於開了門,看上去像跟魔鬼幹了一架;他已經36個小時沒吃東西了,因為他一發狂廚子和女傭人都躲開了。這就是應當去做的那種人。

但又一次地,這指的可不是「詛咒、咆哮和歌唱」著的任何人。如果這樣猛烈的傾注只產生出平庸的作品,維特根斯坦還會覺得那是「應當去做的那種人」嗎?他隱含的意思是,如果一個人最強烈的衝動是作曲,而且如果完全沉溺於這衝動能夠寫出崇高的音樂,那麼他不只有權聽從衝動而行動,他還背負著這麼做的責任。

類似地,羅素在維特根斯坦身上認出了天才的特質,因此就給予了他以同樣方式行動的許可。他後來這樣說維特根斯坦:

……也許是我所知道的傳統觀念裡的天才的最完美範例,激情、深刻、強烈和強勢。

夏季學期開學時他已開始在維特根斯坦身上看到這些特質。在4月23日的信裡他告訴奧特琳:「只要他上手了,我就不覺得我放棄那題目是怠慢」,彷彿為了說明這項任務所需的特質,他添上一筆:「我以為今天他要撞碎我房間裡的所有傢俱,他太興奮了。」

維特根斯坦問他,他和懷特海將如何寫完《數學原理》。羅素回答說,他們將不會有結論;此書將只是結束於「隨便哪個剛好最後得到的公式」:

他最初顯得驚訝,然後看出那是對的。我覺得,只要此書包含了一個有可能省去的詞,就會毀掉它的美。

維特根斯坦無疑同情和認可這種對作品的美的訴求,在《邏輯哲學論》精簡的文體中,他將把羅素在這兒提出的簡樸美學提升到新的高度。

夏季學期初兩人的關係已開始轉變。雖然形式上仍然是維特根斯坦的導師,但羅素愈來愈渴望得到他的讚許。復活節假期時羅素開始寫一篇要遞交給加的夫大學哲學學會的論「物」的論文。他希望,這項工作將展現一種更新了的活力——「一個激情而冷靜的分析的樣板,全然不顧人類感情,作出最痛苦的結論」。冷靜和激情?羅素解釋說:

對於物,我至今從未有過足夠的勇氣。我從未足夠懷疑。我想寫一篇我的敵人將稱之為「實在論的破產」的文章。沒有任何東西能與給予人冷靜洞見的激情相比擬。我最好的工作大多是得了悔恨的啟示[35]而做出的,但強大的激情也一樣能做到。哲學是一位不情願的女士——只有激情之手握住的冰冷的劍,才能觸到她的心。

「激情之手握住的冰冷的劍」——這說法完美地描畫了這種景象:維特根斯坦把一個嚴格的邏輯心靈和一個衝動的、著了迷的本性結合於一身。他正是羅素的哲學典範的化身。

不過,維特根斯坦對此計劃的反應讓羅素失望了。他把整個題目斥為「無用的問題」:

他承認,如果沒有物,那麼除了他自己沒有人存在;但他說這並無害處,因為仍然能把物理學和天文學和所有其他科學解釋為是真的。

幾天後維特根斯坦實際讀了部分論文,羅素欣慰地注意到他的意見有點變化:維特根斯坦喜歡它的徹底性。羅素論文的開頭直截了當地宣稱,迄今為止哲學家為了證明物之存在而提出的全部論證,簡簡單單全都是靠不住的。維特根斯坦稱這是羅素做過的最好的事。看到論文的餘下部分時他意見又變了,告訴羅素他還是不喜歡;「但只是因為不同意,而不是因為它寫得糟」,羅素告訴奧特琳——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這篇羅素最初寄予如此厚望的論文一直沒發表。

羅素對維特根斯坦格外高的評價必定要引起他的劍橋朋友們的好奇,特別是在「使徒」(the Apostles)中間;「使徒」是一個自居精英的交流社團(羅素自己也是成員),此時的主腦是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和利頓·斯特雷奇。用「使徒」的切口來說,維特根斯坦成了所謂的「胚胎」——正在考察的入會對象。斯特雷奇(他住在倫敦)前往羅素的住處跟維特根斯坦喝茶,親自考察這個潛在的使徒。維特根斯坦最近讀過斯特雷奇的《法國文學的地標》,但並不喜歡。他對羅素說,它給人的印象是很用力,像哮喘病人的喘息。不過,喝茶時他還是費神出了點風頭,足以打動斯特雷奇。「每一個人都正開始發現他,」羅素過後告訴奧特琳,「現在他們都認識到他有天才。」

至於維特根斯坦是否想加入「使徒」,羅素有點懷疑:

有人在跟他們說維特根斯坦的事,他們想聽聽我對他的看法。他們在考慮把他選進社團。我告訴他們我認為他不會喜歡社團。我真的很確定他不會。他會覺得那很乏味,實際上它是成了那樣,這是由於他們習於相愛的緣故,我那時候沒這種事——我認為主因是利頓。

他推想維特根斯坦會討厭那種同性戀韻事的「乏味」氣氛,當時這種氣氛籠罩著社團;無論這話是對是錯,結果證明,他說維特根斯坦不會喜歡「使徒」是說對了。

同時,斯特雷奇對維特根斯坦的印象有點混雜。5月5日他請維特根斯坦吃午飯,但這第二次會面他沒什麼感覺。「辛克-維克先生[36]跟我吃午飯」,他寫信給凱恩斯,「安靜的小人物」。兩周後兩人在斯特雷奇的兄弟詹姆斯的屋子裡再度見面。這一次斯特雷奇得到的感受是一種弄得人筋疲力盡的才華:

辛克-維克先生使勁研究一般和個別。辛克-維克先生呀!多麼光彩——但又多麼遭罪[37]!哦上帝!上帝!「如果A愛B」——「也許有一個共同的性質[38]」——「用那種方式根本分析不了,復合[39]具有特定的性質。」我要怎樣才能平靜下來睡覺?

維特根斯坦和「使徒」的接觸到此暫告一段落,直到這年的十月,在見過凱恩斯之後「辛克-維克先生」短暫而災難性地變成了「維特根斯坦兄弟」。

劍橋的年輕人曾把維特根斯坦「普遍視作一個討厭的傢伙」,現在他們則認為,他是「有趣的、討人喜歡的,雖然幽默感口味有點重」。至少這是其中一人的評價,即大衛·品生特;夏季學期初,在羅素的一次「碎南瓜」[40](社交晚會)上他見到了維特根斯坦。那時品生特是數學本科二年級學生。上一年他也曾是「使徒」的「胚胎」,但未獲選。這事也許說明了劍橋時下的知識精英是如何看他的——有趣但不迷人,聰明但沒有天才。

不過,由於其音樂感受力和安靜的性情,品生特是維特根斯坦的一個理想夥伴。維特根斯坦像是立刻看出了這一點,認識還不到一個月,就邀請品生特到冰島度假,一切費用由維特根斯坦父親承擔,品生特為此吃了一驚。「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想」,品生特在日記裡寫道:

……這肯定會很好玩,我自己出不起錢,費特根斯坦[原文如此][41]似乎非常盼望我去。我推遲了決定,寫信問家裡的意見:冰島聽起來很誘人:我猜所有的內陸旅程都要在馬背上走,這實在太好玩了!這整個主意吸引著我,也令我吃驚:我認識費特根斯坦只有三周左右——但我們看起來處的不錯:他喜愛音樂,品味跟我一樣。他是個奧地利人——但英語講的很流利。我得說他的年紀跟我差不多。

在這之前他們的來往僅限於此:品生特是維特根斯坦在心理實驗室做的實驗的一個實驗對象。看起來,維特根斯坦想用科學的方法研究節奏在音樂欣賞中的作用。為此他大概需要一個懂點音樂的實驗對象。品生特沒有在日記裡描述實驗,只是註明參與進去「還挺好玩」。

在這項工作上,維特根斯坦得到了心理學家C.S.邁爾斯的幫助,邁爾斯頗認真地看待這些實驗,將其引薦給英國心理學學會作一次展示。實驗得出的主要結論是,在某些情形下,實驗對像在某些音符上聽到了實際上沒有的重音。

受到跟維特根斯坦一起度假的邀請之前,除了一周兩次或三次的實驗,品生特和維特根斯坦的接觸就只剩下羅素的星期四晚會「碎南瓜」了。5月40日的那次晚會之後,品生特記錄道,他發覺維特根斯坦「非常有趣」:

……他正在這兒攻讀哲學,但只是剛剛開始系統閱讀:他表達了最天真的驚訝:所有他曾無知崇拜的哲學家歸根結底都是愚蠢和不誠實的,並犯下了噁心的錯誤!

不過,只是在維特根斯坦出乎意料的邀請之後親密的友誼才發展起來。第二天兩人一起去聽一場音樂會,隨後去了維特根斯坦的屋子,聊到十一點半。維特根斯坦「非常健談,告訴我許多他的事」。就在那時他告訴品生特,在想自殺的孤獨和痛苦中度過了九年之後,羅素對他從事哲學的鼓勵是他的救星。品生特又寫道:

我知道,羅素對他的評價很高:他曾指出他(羅素)在哲學的一兩個地方弄錯了,羅素也信服了:而且羅素不是唯一一位費特根斯坦令其承認有錯的這兒的哲學教師。費特根斯坦幾乎沒有業餘愛好,這很能解釋他的孤獨。人的生長不能全部扎根於像學位考試那樣大而重要的事情。但他相當有趣和討喜:我想他現在已完全克服了他的病。

此後維特根斯坦和品生特來往甚密,他倆聽劍橋大學音樂俱樂部的音樂會,一起在聯盟[42]進餐,到對方的屋子裡喝茶。維特根斯坦甚至參加了學院教堂的一次儀式,只為了聽品生特朗讀經文。

羅素先前曾說他「不待見」基督教徒,但他去教堂不見得如看上去那樣違背本性。事實上,大約也在這個時候,他的一段話曾令羅素感到驚訝,他突然說自己非常讚賞這段經文:「若一人贏得整個世界卻失去自己的靈魂,於他又有何益[43]」:

[他]然後接著說,沒失去靈魂的人是多麼少。我說這依賴於有一個真心追求的大的目標。他說他認為這更依賴於痛苦和承受痛苦的力量。我很驚訝——我沒想到會從他那裡聽到這類東西。

維特根斯坦在這兒表達的斯多葛主義,似乎跟他日後告訴諾爾曼·馬爾康姆的一件事相關。有一次在維也納家裡度假時,由於看了一齣戲,他此前對宗教的輕蔑態度改變了;這齣戲是奧地利劇作家和小說家路德維希·奧岑格魯貝所作的《畫十字的人》[44]。這是一部平庸的劇作,但其中的某個角色表述了這種思想:無論世界上發生什麼,沒有任何壞的事情能發生在他身上。他獨立於命運和環境。這種斯多葛式的思想強烈地打動了維特根斯坦,他對馬爾科姆說,他第一次看到了宗教的可能性。

盡其餘生他都一直把「絕對安全」的感覺當作典型的宗教經驗。我們發現,在上面羅素引述的對話發生了幾個月後,他讀起了威廉·詹姆士的《宗教經驗種種》,並告訴羅素:

這書給了我很多幫助。我的意思不是說我快成一個聖徒了,但我不敢說它沒令我在一條道路上改進了一點點,正是在那條道路上,我想要非常多地改進[45]:就是說,我認為它有助於我擺脫Sorge[煩惱,焦慮][46](在歌德的第二版《浮士德》用這個詞的意義上)。

討論了失去和保有靈魂的兩天之後羅素和維特根斯坦還有另一場對話,這次對話揭示了他們各自倫理觀的某些深層差異。事由是對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的討論。維特根斯坦主張,科波菲爾為了斯提福茲和小愛彌麗的私奔而責怨斯提福茲,是錯誤的。羅素回答,在同樣的情況下你也會做同樣的事。維特根斯坦「很難過,拒絕相信;認為人能夠而且應該總是對朋友忠誠、堅持愛他們」。

然後羅素問他,如果他同一個女人結婚,而她跟另一個男人跑了,他的感覺會是怎樣:

[維特根斯坦]說(我相信他)他不會感到憤怒或仇恨,只有完全的悲傷。他的本性是徹頭徹尾的善;這就是他為什麼看不到道德的必要。我原先完全錯了;他在激情中會做所有事情,但不會實行任何冷血的不道德。他的態度非常自由;他覺得原則這種東西是無意義的,因為他的衝動是強烈的,從不是可恥的。

「我覺得他熱烈地全心全意對我,」羅素補充說,「一點點感情的反差都令他很受傷。我對他的感情是熱烈的,不過,由於我專心對你,這感情對於我,比起他的感情對於他,重要性當然就少一些。」

羅素似乎未能敏銳地看出,之所以他們的感情差異對維特根斯坦是重要的,是因為他們觸碰到了對他有根本重要性的問題。他也未敏銳地看出,維特根斯坦對於自我忠實[47](以及上述例子裡的忠誠[48])的強調,並非是反對道德,而是在建構一種不同的道德。就他們根本上相反的人生態度而言,這是個典型的例子;即便在這個也許最內省的時期,羅素也認為保有靈魂依賴於一個「真心追求的大的目標」——他傾向於在自我之外尋找支撐自己的東西。維特根斯坦則(也是很典型地)堅持認為,保持不墮落的可能性完全依靠自我——依靠在內部覓得的品質。如果一個人的靈魂是純粹的(對朋友不忠誠是一件令它不純的事情),那麼無論什麼事「從外部」發生在他身上——即便是妻子跟別的男人跑了——都不能動他的自我分毫。於是最應該關心的不是外部事務,而是自我。於是,跟任何由於他人的行動落到我們頭上的不幸相比,妨礙我們鎮靜面對世界的Sorge才更是當務之急。

當最根本的態度相衝突時,無所謂贊同或不贊同,因為一個人說的或做的一切都得從那態度裡來理解。因此,雙方都覺得挫敗和不理解便不令人驚訝了。令人驚訝的是,羅素相當天真地假定,他面對的不是一套異於自己的理想,而就是一個相當罕見的人,這個人的「衝動是強烈的、從不是可恥的」。彷彿是,為了理解維特根斯坦的觀點羅素必須訴諸某些關於他的、可解釋他為什麼持有那觀點的事實。一旦發覺維特根斯坦的態度是陌異的和無法瞭解的,羅素只能努力解釋,而非理解。可以說,他沒有能力進到它裡面。

讀羅素寫給奧特琳的信,我們一再感到他抓不住維特根斯坦的「理論激情」的精神。他在不同時候把「自我忠實」觀念在維特根斯坦的人生態度裡的中心地位解釋為:對傳統道德的拒絕,一個純粹的、未墮落的本性的跡象——甚至至少有一回解釋為一個玩笑。在羅素的一次「碎南瓜」晚會上,維特根斯坦辯稱學習數學能提高人的品味:「因為好品味是真誠的品味,因此任何使人誠實思考的事都滋養它。」從羅素對奧特琳的轉述來看,彷彿他覺得不可能嚴肅對待這個論證。他說維特根斯坦的觀點是一個「悖論」,說「我們都反對他」。然而完全有理由認為,維特根斯坦說這話是全然認真的:對於他,誠實和好品味是緊密交織的概念。

維特根斯坦不是會為最根本的信念爭辯的人。必須跟他同有那些信念,才可能跟他對話。(因此,跟羅素討論倫理問題很快就變得不可能了。)不跟他同有根本態度的人恐怕始終無法理解他說的東西——無論是關於邏輯還是倫理的。羅素開始憂慮這趨勢。「我當真擔心,」他告訴奧特琳,「沒人看得出他寫的東西要幹什麼,因為他不用針對相左觀點的論證來支持它。」羅素告訴他,不應只陳述他的思想,還要提供論證;他的回答是論證將毀掉它的美。他將感到像是用泥手弄髒了一朵花:

我告訴他,我不忍心說什麼來反對這個,他最好搞來一個奴隸說出論證。

羅素很有理由擔心維特根斯坦得不到理解,因為他日益覺得自己的邏輯工作的未來在維特根斯坦的手裡。他甚至覺得,應該在三一學院的五年講師職位到期之後讓位給維特根斯坦。「這真的很驚人,我竟然漸漸覺得學問的世界不真實,」他寫道,「數學完全淡出了我的腦海,除了某個證明猛地把它送回來的時候。我不常想到哲學,我沒有做哲學的衝動。」不管在《哲學問題》的最後一章裡寫過什麼,他已失去了對哲學價值的信念:

我確曾認真地想回到哲學上去,但發覺我實在沒法認為它很有價值。這部分是由於維特根斯坦,他使我越發是個懷疑論者了;部分是一種變化的結果——我找到你之後這變化一直在進行著。

他提到的「變化」是指他受了奧特琳的觸發、不斷增長的對非哲學工作的興趣。起先,是論宗教的書《牢獄》;接著是一本自傳(他放棄了,而且顯然將其銷毀了);最後是一本名為《約翰·福斯蒂斯的迷茫》的自傳體中篇小說,這本書無疑使用了他為自傳所寫的某些素材,並大量引用了他寫給奧特琳的信;他試圖用虛構的形式描述自己的智性跋涉——起初是孤立,經由道德和政治的迷惘,到達清晰和從容。在這類寫作上羅素尚未達到其最佳水準,而且終其一生上述作品也沒有一部問世。「我真但願我具備更多的創造性,」他對奧特琳悲歎,「莫扎特那樣的人令我們自慚形穢。」後來他同意在身後出版《約翰·福斯蒂斯的迷茫》,不過帶著慎重的保留:

……第二部分表達了我僅在一個極短時期中持有的看法。我在第二部分中的觀點非常感性,太過溫和,對宗教太過讚許。這一切,我受到了奧特琳·莫瑞爾女勳爵的過度影響。

好也罷壞也罷,正是在這個「極短時期」裡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分析上有了非凡的進展。或許,他之被認可為哲學天才多少得歸功於奧特琳對羅素的影響。假如不是正經歷這麼一個感性的階段,羅素可能不會那麼喜歡維特根斯坦:「今天維特根斯坦給我帶了最可愛的玫瑰。他是個寶貝」(1912年4月23日);「我愛他,彷彿他是我的兒子」(1912年8月22日)。或許,如果不是失去了對數理邏輯作出自己的貢獻的信念和興趣,他可能不會那麼情願地把這個課題交給維特根斯坦。

事實上,維特根斯坦到劍橋快一年時羅素就預言他將是自己的接班人。夏季學期末赫爾米勒來劍橋探望,見到了羅素;她吃驚地聽見他說:「我們期待哲學的下一大步由你的弟弟跨出。」

暑假初,G.E.摩爾提出把他原先住的學院屋子讓給維特根斯坦。直到那時維特根斯坦都寄宿在玫瑰彎月街,他感激地接受了摩爾的提議。屋子的位置對他很完美:位於惠韋爾庭院的K樓梯頂,由此向三一學院望去,景色美妙。他喜歡住在塔樓頂端[49],此後在劍橋的日子他都留著這套屋子,即便他日後重返劍橋,當了研究員[50],再後來當了教授而有資格住更大更尊貴的房子時也是一樣。

維特根斯坦極細心地為自己的屋子挑選傢俱。品生特協助了他:

我出去幫著他在形形色色的店裡看了許多的傢俱:他下學期要搬進學院。相當好玩:他極其挑剔,我們帶著店主跳了一圈嚇人的舞,對店主拿給我們的百分之九十的東西,費特根斯坦都叫道「不——太恐怖了!」

羅素也被拉進了維特根斯坦在此事上的斟酌,發覺這令人很不耐煩。「他非常麻煩,」他告訴奧特琳,「昨天根本什麼都沒買。他給我上了『如何製造傢俱』的一課——他討厭一切不是結構成分的裝飾,他永遠找不到足夠簡單的東西。」最後維特根斯坦專門定制了傢俱。傢俱搬來時品生特的評價是「相當古怪,但不錯」。

要理解維特根斯坦在此事上的苛刻,品生特和羅素的背景都不好。為了理解他對設計和手藝的關切,就得有製作的經驗。因此我們看到,若干年後,他的曼徹斯特工程師朋友埃克爾斯把自己的一些傢俱設計寄給他意見,維特根斯坦的回復是一個仔細考慮過的評判,埃克爾斯則感謝他,接受了那評判。

而要看出維特根斯坦對多餘裝飾的反感的力量——要看出這一點對他的倫理重要性——就得是個維也納人;就得與卡爾·克勞斯和阿道夫·魯斯感同身受:自海頓到舒伯特,曾經高貴的維也納文化勝過了世上任何別的東西;而19世紀後半葉以來它卻已經萎縮,用保爾·伊格爾曼的話說,成了一種「冒牌的低級的文化——一種變成自身反面的、被錯誤地用作裝飾和面具的文化」。

7月15日維特根斯坦回到了維也納,他已安排好在九月的第一周跟品生特(對提議中的冰島度假,品生特的父母已給予了祝福)在倫敦碰頭。維也納家裡的日子並不好過。他父親得了癌症,接受了數次手術;格蕾特懷孕並經歷了難產;他自己接受了疝氣手術,那是一次兵役體檢查出來的。這件事他對母親隱瞞了,她正近乎發狂地照顧著他病中的父親。

他在維也納寫信給羅素說:「我又很健康了,竭盡全力地做哲學。」他的思想有了進展,從思考邏輯常項(即羅素的「」、「」、「」等符號[51])的意義,到認定「我們的問題可以追溯到原子命題[52]」。但在寫給羅素的信裡,對於這進展將導致什麼樣的邏輯符號理論,他只給出了點暗示。

「我很高興你讀了莫扎特和貝多芬的傳記,」他對羅素說。「他們是神的真實兒子。」他對羅素講他讀托爾斯泰的《哈吉·穆拉特》時的喜悅:「你讀過嗎?如果沒讀過你應該讀,它好極了。」

9月4日,即抵達倫敦的當天,他到羅素在比裡街的新公寓做客。羅素在他身上感到了不同於布魯姆斯伯裡[53]的朝氣撲面的新意——「和斯蒂芬們、斯特雷奇們[54]以及此類自命天才的人相比,是個極好的對照」:

我們很快鑽進了邏輯,並且有了很棒的論證。他具有看出什麼是真正重要問題的極棒的能力。

……他讓我產生了如此愉快而懶散的情緒:我能把全部困難的思考留給他,以前這事只能靠我自個。因此我可以更容易地放棄技術性工作。只是我覺得他的健康很不穩定——他給人一種感覺,好像他的生命很不安全似的。而且我認為他正在變聾。

對維特根斯坦聽力問題的提及或許是一句嘲諷;無論如何,維特根斯坦都不是聽不見,只是不願聽——特別是羅素給他某些「明智的忠告」時:羅素勸他不要非等到解決了所有哲學問題之後才開始寫作。羅素告訴他,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這引起了他猛烈的爆發——他有著藝術家的感覺:要麼做出完美的東西,要麼什麼也不做——我向他解釋,除非學習寫作不完美的東西,否則他拿不到學位,教不了書——這都使他愈來愈狂暴——最後他懇求我,即便他令我失望也不要放棄他。

第二天品生特到了倫敦,維特根斯坦去接他,堅持乘出租車帶他到特拉法加廣場的格蘭德飯店。品生特徒勞地嘗試提出去較不豪華的飯店,但維特根斯坦聽都不聽。照品生特的日記所寫,很顯然這次旅行是不惜成本的。一到飯店品生特就得知了財務安排:

維特根斯坦,確切說是他的父親,堅持為我們兩人付錢:我預計他會很慷慨——但他超出了我的一切預期:維特根斯坦給我超過145鎊的紙幣,他自己也留有同樣數量的紙幣。他還有一張約200鎊的信用證!

他們從倫敦坐火車去劍橋(「不用說我們坐頭等車廂!」),維特根斯坦要在那兒辦理跟他的新學院屋子有關的某些事務,然後他們坐火車去愛丁堡,在那兒過完夜就坐船出航。在愛丁堡維特根斯坦帶品生特逛了趟商店;他堅持認為品生特沒帶夠衣服:

帶夠衣服這事對他也太麻煩了:他自己有三包行李,我僅有的一個箱子叫他很不安。在劍橋他要我買了第二條旅行毛毯,今天早晨在愛丁寶[55]又要我買了不少別的零碎:我頗抗拒了一番——尤其這麼猛花的不是我的錢。不過我扳回了一城,誘使他買了他還沒有的油布雨衣。

9月7日他們從利斯動身,上了斯特林號;這艘船的模樣很像普通的海峽渡輪,對此維特根斯坦很是厭惡——他期待的是更豪華的船。他們在船上發現了一架鋼琴;品生特帶了套舒伯特歌曲的譜子,在其他乘客的起勁慫恿之下他坐下來彈奏,維特根斯坦這才平靜了下來。他們得在相當狂躁的海面上航行五天,品生特和維特根斯坦都遭了罪;不過品生特好奇地發現,雖說維特根斯坦在自己艙裡躺著的時間挺長,但從沒真的生病。

9月12日,他倆抵達雷克雅未克,一住進旅館就雇了個內陸旅行的嚮導,第二天就啟程。他倆在旅館發生了第一次爭論——關於公共學校。爭論相當熱烈,直到——照品生特的記錄——他倆發覺誤解了對方:「他極端痛恨一種態度,一種對待殘酷和苦難的他稱之為『非利士人[56]』的態度——一切鐵石心腸的態度——他還以此責難吉卜林:他以為我同情那種態度」。

一周後他倆又談到「非利士人」態度的話題:

維特根斯坦在不同的時候對「非利士人」談了很多——他把這名稱給了所有他討厭的人!(見上文——9月12號週四)我想,他覺得我表達的某些觀點有點像非利士人[即有關實際事務的觀點(不是哲學)——例如這個時代比之過去時代的優越性,等等],他頗為困惑,因為他不認為我真是個非利士人——我也不認為他討厭我!他這樣讓自己釋懷:說我會有不同的想法的,只要我年紀再大一點!

我們不禁在這些爭論裡看見一種對照:維也納人的Angst[57]的悲觀主義和英國人的遲鈍的樂觀主義(至少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是這樣,一戰後,甚至連英國式的對「這個時代比之過去時代的優越性」的信念也削弱了。)但若是如此,品生特身上就擁有一些品質,他因此不可能分享維特根斯坦的文化悲觀主義,而他恰恰因此是維特根斯坦的理想夥伴。

然而,甚至連品生特歡暢而平靜的性情有時也受累於維特根斯坦的神經質——他的「麻煩」[58](品生特的說法)。在雷克雅未克的第二天,他們到輪船公司的辦事處定回程舖位。對方一下子聽不懂他們的話,但最終事情搞定了,起碼品生特是滿意的:

可是,維特根斯坦極其麻煩,說什麼我們根本回不去了,我對他十分生氣:最後他自個出去,到堤岸上找了個人作翻譯,在輪船辦事處把整個流程重新搞了一遍。

品生特的好脾氣也這樣失控——雖然很少發生——令維特根斯坦很不安。我們讀到,9月21日:

維特根斯坦整個晚上都有點繃著臉:他非常敏感於我對某些瑣事的片刻惱怒——像我今晚那樣——我忘了是為了什麼:結果是,之後的整晚他都沮喪而沉默。他一直懇求我別急躁:我也盡力了,而且我覺得,這次旅行我真的不常這樣!

這次度假裡有十天的騎矮種馬的內陸旅行。還是不惜成本。馬隊由維特根斯坦、品生特和嚮導組成,每人騎一匹矮種馬,還趕著前頭的兩匹馱行李的矮種馬和三匹空閒的矮種馬。白天,他們騎行、在鄉間村口探訪,晚上維特根斯坦教品生特數理邏輯,品生特發覺那「格外有趣」——「維特根斯坦是非常好的老師」。

偶爾他們步行於鄉間遊歷,甚至試了一次攀巖,這事兩人都不在行。維特根斯坦為此「極其緊張」:

這回他又變得非常麻煩——他一直求我別拿生命冒險!他會這樣子真是好笑——在其他方面他是個相當好的旅伴。

他們步行時談的最多的是邏輯,維特根斯坦繼續教品生特這個科目:「我從他那兒學到了許多。他確實聰明非凡。」

在他的推理中,我尚未能找到最最小的一點錯誤:而他已經在若干問題上令我的想法完全改變了。

結束了在冰島鄉間的遠足回到雷克雅未克的旅館時,品生特趁便和一個剛到的「非常奇妙的粗人」[59]閒談了一回。這激起了一場對「這種人」的長時間討論:「他就是不跟他們說話,但我覺得他們真的相當有趣」。第二天:「維特根斯坦搞的麻煩死了。」他極厭惡品生特的「奇妙的粗人」,絕不允許自己可能與之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為了確保不發生那種事,他下令無論如何他們的膳食要比旅館的客飯提前一小時供應。午飯時旅館忘了這事,維特根斯坦不願留下來冒險,帶品生特出門看看能不能在雷克雅未克找到什麼東西吃。他們沒找到。於是維特根斯坦在自己房間裡吃了點餅乾,品生特吃了旅館的客飯。傍晚時品生特發現維特根斯坦「仍然為了午飯的事緊繃著臉」,不過他們按計劃提前一小時得到了晚飯,還喝了香檳,「他因此高興了一點,最後他就很正常了」。

品生特一直是樂於傾聽的和高高興興的。在回程的船上維特根斯坦帶他到輪機艙,向他解釋引擎如何工作。他還描述自己正在作的邏輯研究。「我確實相信他已發現了某些不錯的東西」,品生特評論道——遺憾的是他沒提那是什麼。

在返程途中品生特說服維特根斯坦去伯明翰與他的家人共度一晚——他渴望讓父母見識一下維特根斯坦。契機是市政廳的一場音樂會,節目單上有勃拉姆斯的《安魂曲》[60]、施特勞斯的《莎樂美》、貝多芬的《第七交響曲》和巴赫的一部經文歌《不要害怕》[61]。維特根斯坦陶醉地聽了勃拉姆斯,拒絕進場聽施特勞斯,等貝多芬一結束就離開了市政廳。晚飯時,品生特請維特根斯坦把度假時教的邏輯對他父親講了一點,他父親果然印象不錯。「我覺得父親感興趣,」他寫道,又說——用更肯定的語氣——「無疑事後他贊同我的看法,維特根斯坦真的非常聰明和敏銳。」

對品生特而言,這是「我有過的最美妙的假期」!

鄉村的新鮮感——完全不用考慮節約的新鮮感——刺激感以及一切——這一切合起來使這次度假成了我有過的最奇妙經歷。它幾乎留給我一個「神秘-浪漫」的印象:最大的浪漫在於新鮮感——新鮮的環境——等等,無論什麼反正是新鮮的。

維特根斯坦不是這樣。他記住的是他倆的差異和分歧——也許正是品生特日記提到的那些場景——品生特偶爾的煩躁、品生特身上的「非利士人」跡象和「粗人」事件。後來他告訴品生特,他喜歡這次旅行,「只因彼此什麼都不是的兩個人也有這樣做的可能[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