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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亂花:魏景蒙 一半是名士 一半是鬥士

一九五二年,「中國廣播公司」總經理董顯光去做「駐日大使」,董事長張道藩去做「立法院長」,他們照例請求辭去「中廣」的職務,蔣介石總裁到一九五四年六月才批准。這年我二十九歲,任「中國廣播公司」專業作家,職稱編撰。

國民政府行憲以後,停止每週一次的總理紀念周,改為每月一次的動員月會。董事長張道藩在動員月會告訴大家,他當初上任時曾和董顯光約定,董何時離開「中廣」,他也同時離開。

眾所周知,黨營事業的董事長和總經理,一定分別屬於兩個對立的派系。張道藩受陳果夫培植任用,屬於所謂 C.C.,董顯光受蔣夫人信任,屬於所謂官邸派。抗戰時期,董顯光主管國際宣傳,常常怪罪 C.C.掌握的廣播電台不肯配合,董是個老實人,他把當年的嫌隙寫在回憶錄裡。國民黨遷到台灣,C.C.失勢,董顯光「佔領」「中廣」,張道藩對他非常尊重,兩人沒有墜入「權力鬥爭」的俗套。

一九五四年六月,魏景蒙接任總經理,梁寒操接任董事長。梁氏黨國先進,長期追隨孫科,聲望很高。魏是董顯光的老部下,兩人「情同父子」,他和蔣經國也非常接近,常常參與機密,他的年齡和人事關係正好承先啟後,接過老人的棒子,為新生代做開路先鋒。梁魏之來,象徵黨營廣播事業的「C.C.時代」結束了。

「中國廣播公司」實行「總經理制」,魏景蒙當家負責,他面臨許多難題,第一,他必須提高員工待遇,可是「中廣」沒有錢。

待遇低,士氣也低。前任總經理用他生澀的中國話慢吞吞地說過:「前線的士兵待遇更低!」新任董事長是詩人、書法家、三民主義理論家,他無力籌款,只能手書舊作《驢德頌》展示「中廣」同仁:

「木訥無言貌肅莊,一生服務為人忙,只知盡責無輕重,最恥言酬計短長。任意人憐情耿介,獻身世用志堅強,不尤不怨行吾素,力竭何妨死道旁!」

那時大家更願意閱讀的是,台灣省政府發行愛國獎券開獎,各報刊登中獎號碼,同仁眷屬常常省下菜錢,買個夢想,夢想連續破滅,我看見一位同仁的太太拿著一疊花花綠綠的廢紙,一面檢視一面拭淚。播音員王玫上簽呈借支薪水,會計室簽注意見,說是至少要兩個同仁擔保,王玫向董顯光申訴,董氏在簽呈上批示:可以由「我的」薪水中扣還,這樣王玫才舒解了燃眉之急。

第二個問題是,「中廣」設備老舊,發射電力不足,理論上收聽範圍的半徑多少公里,實際上大打折扣,即使在有效收聽的範圍內也聲音微弱,雜音很多。

工程部一再解釋,那是因為收音機的性能太差,或者天線沒有架好,或者附近有工廠干擾。可是到魏景蒙上任的時候,台灣地區已有多家廣播電台,每天晚上八點鐘各台有個聯播節目,大台北地區收聽節目的人,往往把波段轉到警察廣播電台,那裡的聲音好。有一年,美國空軍交響樂團到台北演奏,那是托斯卡尼尼指揮過的樂團,名氣很大,「中廣」參加聯播,北部地區的聽眾多半把波段轉到空軍廣播電台,那裡的聲音好。

有一天,「行政院長」陳誠開了個大玩笑,他說「中國廣播公司」在搞什麼?我家都聽不到聲音!魏總經理立刻「嚴肅對待」,他帶著工程師,工程師帶著工程員,工程員帶著電波測試器和架設天線的材料,一行人趕到陳公館去忙了半天,又把陳公館的收音機帶回來修護。陳府清廉,他家的收音機該報廢了,還在勉強使用。「中廣」不敢送他一架新機,只好把舊機裡面的線路和真空管全換了,再送回去。

那時對外遠距離廣播用短波,對內廣播用長波(後來改中波)。長波沿地面傳送,易受地形阻隔,所以台灣山地有多處死角,各地分台轉播台北總台的節目也很困難。依傳播理論,國家有責任把廣播節目送入每一戶家庭,依當時情勢,這是「中廣」的責任。

還有更緊急的情況。中共重視廣播宣傳,許多波段對台灣定向發射,台灣各地可以清晰收聽。國民政府對暗中收聽中共廣播立法重罰,常常聽說有人因此坐牢,不幸中共電台的那些波段和台灣電台的波段緊挨在一起,聽眾收音時「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實在不勝困擾。「中廣」公司工程部曾經派人環島測試,我看見他們繪製的圖表,紅線代表中共的廣播,藍線代表台灣的廣播,線長線短代表電力強弱,只見藍線又少又短,紅線又多又長,紅線簡直把藍線密密圍困了。

依專家的意見,最好的辦法是,中共有多少波段,台灣也有多少波段,一個對一個,同一時間在同一頻道上播音,這樣台灣的聽眾只能聽見台灣的節目,聽不到或聽不清中共的節目,「中廣」公司必須增加工程設備和節目人才。

「財政為庶政之母」,魏總經理必須開闢財源。「中廣」公司組織龐大,分為「對國內廣播」、「對大陸廣播」和「對海外廣播」三大部門,魏總接任時「對大陸廣播」剛剛獨立,尚有兩大部門百廢待興。對國內(也就是對國民政府治理的地區)又分國語廣播、方言廣播,對海外又以十餘種語言對華僑廣播,對外國人士廣播,任務如此繁重,而偌大公司像是一隻嗷嗷待哺的小雛。那時黨營事業的董事長用以酬庸元老,他不能和員工共患難,員工也不能和他共安樂,這位新上任的總經理才是四處奔波覓食的母雞。

起初,我們對魏景蒙這個名字等閒視之。聽說他英文極好,能在英美外交官群中說「黃色笑話」,不失雅趣,滿座哄堂。聽說他酒量好,整個晚上和美國記者拼酒,進退自如。聽說他善與人交,尤其擅長贏得紅粉知己。這些都是過人之處,但是憑這些條件來領導文化工作,並且要振衰起敝,怎麼夠?我們在大陸上都見過許多只有人事背景並無學養能力的首長,料想今日亦復如是?

他上任後我立刻發現不然。那時台灣各電台聯合辦了一份雜誌為廣播節目宣傳,匡文炳總編輯派我訪問魏總,向廣播界作一次文字介紹,我發現魏總中國文化的底子很厚,見解很高。例如他說:

教育不僅是辦學校,教育是增進人類的生活。

文藝是「國風」,也就是國家的風儀風度。

三十年來,「中廣」生於憂患,所經歷的不是戰爭就是國難,她能長得這樣大,不知度過多少難關,嘗過多少辛酸,以前歷任負責人的辛勞可以想見。

我一看,他為人好像挺忠厚嘛,談話誠懇樸實,既沒有官僚的含混空泛,也沒有新聞記者的油腔滑調。我當時就思索,他這番話還有誰能說得出來。

他坐上了那個位子,總會有人請他演講寫文章,他極其忙碌,能夠推辭的都推掉了。有一次他對我說,新上任的「國立藝校」校長鄧昌國找他,要他出席「音樂教育」座談會,他沒有空,但是必須有一份書面意見,囑我筆記下來派人送去。這是一個熱門話題,那時中樂西樂門戶之見很深,「中廣」節目部有個音樂組,下分國樂科和西樂科,彼此互不相容,西樂指揮王沛綸戲稱之為「中西大藥房」。魏總說:

中國音樂和西洋音樂的分野,不在樂器而在音樂的內涵。用提琴演奏《二泉映月》仍是中國音樂,用胡琴拉出《藍色多瑙河》仍是西洋音樂(他用商量的語氣說),中樂西樂都是寶貴的藝術,今後在音樂教育方面,是否可以強化兩者互通共濟之處、淡化兩者的歷史分歧?

後來鄧校長對我十分稱讚魏先生的高見。限於師資和教材,鄧校長那時能做到的很少,五十年後回頭看中國音樂的發展,大致符合魏先生的願望。

魏總有一份自辦的英文報紙,他進入「中國廣播公司」以後,同時具有報人和廣播事業主持人兩種身份,出國開會或考察的時間更多。有人說他開會是個借口,實際上藉機會替政府辦一些外交部辦不到的事情,我們看到的是他遍訪世界各大博物館,拍遍了世界各地的名花異卉,涉獵有關著作,他的知識可以和專家對話。

新聞界元老卜少夫在香港辦旅遊雜誌,一定要他寫篇文章,他送去一篇以色列遊記,也是由我筆記而成。德國在希特勒當政的時候,據說殺害了六百萬猶太人,以色列立國以後,特地為死難的同胞修建了一座紀念館,以色列接待外賓,必定引導大家參觀這座紀念館。我永難忘記魏總怎樣描述他的所見所感。

紀念館的位置在大衛王的陵墓之旁,彷彿「昭告列祖列宗在天之靈」。紀念館建在地下,使人想起「九泉之下」。館內光線幽暗,陰氣森森,你可以看見百萬以上死者的照片,沒留下照片的有遺物:眼鏡、鞋子、日記本,沒留下遺物的有紀錄片,堆積的裸屍,飢餓寒冷的集中營。館內還有用猶太人皮做成的鼓,猶太婦女的頭髮編織的手工藝品,當然還有集體殺人的毒氣設備。高潮是參觀者環立在受難者的公墓四周,這是一個象徵性的西式墳墓,墓面平鋪,大家俯首致哀,一個受過專門訓練的人朗讀祭文。魏總說,我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從聲調節奏裡充分感受到那種不可化解的憤怒和仇恨,令他「毛骨悚然」!魏總作此描述的時候,他的語氣充滿了悲憫,我不覺為之肅然。

最後魏總很懇切地告訴我,以色列立國未久,需要鎔鑄國魂,他們要讓每個猶太人牢牢記住民族的仇恨,記住仇恨才會堅忍不拔,奮發圖強。但是!

亡國之痛不可忘記,亡國之恨不可永記。

他對我清清楚楚連說兩遍,好像惟恐我忽略了,又好像在叮囑以色列的執政者似的。他這兩句話有智慧,我對魏公的認識又深一層。以後多年我一再引用詮釋他的這兩句話,至今無人反對,可是也未見有人贊同。

據說魏景蒙精通滬語,又有口才。魏景蒙除了出任「中國廣播公司」的新職,還得到一枚勳章,授勳一事,他要求政府不發新聞,他也從未拿出勳章向朋友展示,直到他逝世後,我們才知道他曾經得到這一份榮譽。

抗戰時期,世界各國的新聞記者齊集重慶,他們的新聞報道常常損害中國的國際印象。魏景蒙接待他們,替他們服務,常常和他們混在一起,適時提供資訊影響他們報道新聞的角度。他要適應這些洋記者的生活習慣,陪他們吃喝玩樂,台北《自立晚報》因此說他是「酒色之徒」,惹得他發了好大的脾氣。

實際上魏景蒙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他是為工作而生活的人,國際宣傳處的工作使他必須在自己的生活中附加某些東西,工作改變了,那些附加的東西可以去掉。以蔣介石考核幹部之密之嚴,應該知道魏景蒙有這一份修養,戰後那些跟魏景蒙有交情的美國記者,大都有相當的社會地位,可以幫助發展台灣的對美關係,也有利於「中廣」公司爭取美援,蔣氏更該瞭然於胸。後來魏總奮鬥十年,成績斐然,蔣總統還是知人善任的。

魏總上任的時候,「中國廣播公司」和「行政院」有一張合約,「中廣」為政府做宣傳工作,「行政院」每年付給「中廣」一筆錢。魏總一面計算服務的成本,要求「行政院」增加補助,一面開辦商業廣告,把「中廣」當做民間企業來經營。這兩件事都很棘手,要政府出錢,「立法院」審查預算這一關是火焰山,許多「立法委員」有虐待狂,以折磨機關首長為樂。要做廣告,二十幾家民營廣播電台聯合反對,民營電台電力小,播音時間少,節目內容大半簡陋,他們擔心客戶被「中廣」搶走,無法生存。

那時,有些民營電台以一間發音室、一個播音員開播,有一家電台的天線臨時裝在門外的電線桿上。但是創辦人都大有來歷,這些老闆當年在黨、政、軍、特,某一方面是個人物,他們來到台灣,退出公職,下了台仍是一條龍。那時台灣需要有許多小電台分佈各地,抵制中共的廣播,「中廣」公司沒有力量辦到。那時廣播是敏感事業,必須由「自己人」經營,政府准許甚至鼓勵這些忠貞之士投入廣播,既滿足政策上的需要,也算是對老幹部的照顧。雖說這些人都是國民黨的資深黨員,應該以黨營的廣播事業為重,那也得以自己的事業順利發展為前提,他們鬥志昂揚,他們的聯合陣地後有依托,前有射界,火力兇猛。

攻守雙方都印了一本小冊子,這一邊說明你為什麼不能做廣告,那一邊說明我為什麼可以做廣告。那時法令規定,只有民營的廣播電台可以經營商業廣告,民營電台抓住這一條,力言「中廣」的身份是公營,「中廣」則說,國民政府行憲以後,「中廣」以民營公司登記,執照上載明可以經營商業廣告。這一邊指出,「中廣」的經費列入政府預算,「中廣」的員工也都參加了公務員保險,那一邊說,「中廣」和「行政院」的關係是依照合約為政府服務,政府依照合約付給報酬。我仔細看了雙方的白皮書,我想這是一個如何「解釋」的問題,能夠作出定論的是交通部,它是廣播事業的主管官署,但是最後本案呈請蔣介石總統裁奪,那年代,什麼事情都要蔣公拍板,所以他老人家日理萬機。十年之中三次請示,蔣氏的批示前後不同,可見戰況之激烈。

魏景蒙屈以求伸,堅百忍以圖成,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起初,他從美國引進「公共關係」一詞,創立「公共關係學會」,反覆說「中廣」是替工商界做公共關係,與商業廣告有別。繼而他說,「中廣」只替公營事業做廣告,只替外國公司做廣告,民營同業的業務範圍向來只限於本地民營的工商業,彼此並無利害衝突。最後一個階段赤膊相見,島內島外公營民營概無禁忌,台灣經濟起飛,廣告資源充沛,「中廣」絕處逢生,日益壯大,各民營電台的發展倒也未受影響。然而十年辛苦不尋常,魏公雖然一向被人看做是生龍活虎,到底累了!

還記得有一天我接到魏總從外面打來的電話,叫我坐在他的辦公室裡等候,他有東西要寫。我等到下班以後還不見他的影子,這才知道「立法院」審查「中廣」的經費預算,他和梁董事長都去列席答覆委員的詢問。這是他「最長的一日」,終於他回來了,他的神情可用風塵僕僕行色匆匆來形容。坐定以後,他先朝我放出一炮:

鼎鈞啊,我告訴你什麼叫做事,做事就是受氣,受他媽的有本領的人的氣!

我愕然不知所對,靜候下文,誰料他沒有下文了。

後來承警察廣播電台記者盧毓恆兄見告,「立法院」審查預算的時候,有幾位「立委」跟民營電台關係深厚,這幾個人發言刁鑽刻薄,處處給魏景蒙穿小鞋。魏氏表現了驚人的韌性和圓融,也顯示有恃無恐,背後確有一座泰山,他站在那裡抵擋流矢暗箭,大勇若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繼而董事長梁寒操上台,梁寒老曾是訓政時期「立法院」的秘書長,委員中有許多朋友和後輩,大家給了他一個老面子,場中再無雜音。梁公神色自若,舉重若輕,確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物。老帥出馬,一戰定江山,他為「中廣」公司的財務奠下基石,以後二十幾年,「中廣」與「行政院」多次換約,都在這個藍本上斟酌損益,順利進行。

做事就是受氣,受他媽的有本領的人的氣!後來回味這句話,他絕不是對我發牢騷,他有牢騷又怎肯對著我發出來?我肯做事,不能受氣,所謂任勞不任怨,在領導人看來是很大的缺點,魏公一時感觸,大概是對我有所教誨吧?可是我怎麼想?做事怎麼這樣難!怪不得世上有隱士。魏公啊,你用盡力氣從日本美國拉來許多廣告,他們從來沒在台灣的廣播電台做過廣告,你從國營、省營、黨營的事業公司拉來許多廣告,他們都是獨家生意,根本不必做廣告,你這是金剛化緣、軟中帶硬啊,張道公、董顯公根本不肯做,要做也做不到。「中廣」增強電力,改善轉播,推廣收音機,提高員工待遇和節目水準,花錢如流水,你可是一文佣金也沒賺啊!你為你自己辦的英文《中國日報》沒向他們拉過一個廣告啊!你住的房子室內牆壁的水泥剝落,你也不讓總務部裝修,你這是何必呢?何必呢?……我那時三十歲出頭,依然冥頑不靈,有負他的深心厚愛了!

除了外部矛盾以外,「中廣」還有「內部矛盾」,工程部和節目部長期失和。

設立電台,首要條件當然是能夠把聲波電波發射出去,這時工程第一,這個條件具備之後,工程就要為節目所用,設立電台畢竟是為了傳播新聞、灌輸知識、提供娛樂、宣達政令,尤其到了戰爭時期,節目部必然變成電台的首席。今天有個名詞叫「磨合」,「新興」和「固有」相遇,總要經過磨合,那年代,「中廣」老店內部磨而未合,這邊說,沒有工程,你們的節目怎麼送得出去,那邊說,沒有節目,要你們的工程做什麼!雙方在人事上摩擦,在工作上摩擦,在經費分配上摩擦。

想當初工程人員創業艱難,機件笨重,工地雨淋日曬,同樣十年寒窗,做的卻是粗工。翻山越嶺,架線設站,羊腸小道,斷橋激流,氣候惡劣,食物飲水匱乏,遠離家人,過非常的生活。抗戰時期,戰局天天變化,機器馱在驢背上,隨時架起天線播音,隨時拆下來輾轉遷移。日本空軍對重慶「疲勞轟炸」,重慶整天整月不能解除警報,日本對外宣傳「連重慶的青蛙都炸死了」,重慶國際電台的廣播照常發音。在他們看來,台北這些節目人員,坐在辦公室裡動筆動口,出去在馬路上跑幾圈,居然成了社會名流,名字照片登在報紙上,郵差經常送來飯館的請帖。工程員還得伺候他們!

「中國廣播公司」由陳果夫創辦,張道藩也由陳氏識拔培養,用外面流行的說法,大家都屬於 C.C.一系。張道藩拍板定案的時代,他也作了一些對節目部有利的決定,工程部有感受,能接受。董事長換了梁寒操,總經理換了魏景蒙,人事變動象徵 C.C.完全退出這塊老地盤,中央對梁是酬庸,對魏卻是責成他中興,新任總經理上了第一線。魏景蒙是新聞出身,工程人員把他看做是節目人員的代表,他作出一些決定,工程人員有感受,未必願意接受。魏總和工程部主任姚善輝時有齟齬,辦公室耳語頻傳。

面對企業化,廣告客戶計較收聽率,單是節目改革遠遠不夠。資深工程師出國考察提出計劃,魏景蒙奔走籌款訂購機器,工程人員跋山涉水,披星戴月,雙手老繭,一個月兩個月不能回家,結果還是有些地方難以向中央交代,總經理和工程部的關係緊張起來。

我記得有一次工程部主任姚善輝把魏總批過的公文「批回」總經理室,要魏總「多瞭解本公司業務少打官腔」,他們都用原子筆,魏總最後用毛筆寫下「願共勉之」四個大字,再交收發送到工程部。我見過那份公文,才發現他寫一手很好的褚遂良。

魏總請了一位「外專」來做他的工程顧問,這人身材強壯,有中國血統,好像不通華語。他是一個高級義工,不支薪水也沒有車馬費,參與幾項重要的建設,工程部的人背後叫他洋鬼子。

據說這人認為「中廣」工程部暮氣已深,他建議「中廣」設置獎學金,保送優秀青年到美國去專攻廣播工程,學成歸來為「中廣」所用。他說四年以後,「中廣」工程部開始注入新血,八年以後,工程部水準提升,舊習氣也逐漸革除。魏總十一年後才離開「中廣」,沒有使用這個「趕盡殺絕」之計。記得有一次談到過年貼春聯,他低聲吟誦「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他描述這樣的對聯如何貼在滿佈銅釘的大門上,語調充滿感情,彷彿從「陳腔濫調」中找到新意。

魏總自己到美國考察的時候,曾經問人家「如何解決工程節目兩部之間的分歧」,人家告訴他,這是早已過去的事了,現在的工作人員都不知道有這樣的問題存在。魏總回來,出席動員月會,報告考察心得,特別說到這一段,他說此行收穫很大,帶去的問題都找到答案,惟有這一項「如何解決工程節目兩部之間的分歧」他空手而歸。他慨歎咱們到底是後進國家!人所共知,魏總跟特務首長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但是他從不把這種陰影罩在部下的頭上,所以沒人怕他。

工程節目之間還有一次重大的爭執。「中廣」公司本來有兩位副總經理,一位吳道一,統領工程部門,一位羅學濂,統領管理部門。董事會通過再增加一位副總經理主管節目部門,論人選當然是現任節目部主任邱楠,他推行綜合節目明星制,使「中廣」節目成為聽眾的首選。但是工程部堅決反對邱楠陞遷,邱到任以後節目部門連續擴權,他不是一個手腕圓滑的行政人才,工程部深受刺激,那種情勢,那種環境,恐怕圓滑也沒有用,第三副總經理因此長期懸缺。魏總安排邱楠到「行政院」新聞局做主任秘書,不久升任副局長,既酬邱楠節目之功,又對工程讓了一子。

一九六五年七月黎世芬接任「中廣」總經理,立即調升節目部主任李荊蓀為副總經理,大勢所趨,節目人員出任副總經理的時代終難無限遲延。

當然,工程部仍然有建樹,魏總離職的時候,董事會歷數他的貢獻,在他任內,發射機由十三座增加到五十八座,電力由二百四十千瓦增加到七百五十八千瓦,增設新竹、苗栗、宜蘭三座電台,板橋、民雄、八里三座機室,建成全省超短波轉播網。硬體建設才是成就的代表,節目部黯然失色。看這張成績單,知道那時政府還是很重視廣播,想當年抗日戰爭形勢惡劣的時候,蔣委員長在重慶說過,只要重慶有一座廣播電台他就能繼續指揮抗戰,……而今「中廣」怎樣了?青史成灰,「中廣」舊人當齊聲一誦「世間有為法,如露亦如電」。

魏總對「中廣」公司功同再造,可是突然傳諭免職,事先沒有預警,事後沒有安排,公司上下在心理上難以承受。他免職前還蒙蔣公欽點,擔任台灣電視公司籌備委員會的主任委員,代替「書生」陶希聖,證明「聖眷正隆」,免職後依然負責籌備台視成立,好像「聖眷未衰」?可是就這麼突然「罷黜」,冷藏起來,十五個月以後又突然起用他擔任新聞局長,怎麼回事?始終連個「謠言」也沒聽見,也許只好說是天威難測罷。

魏公籌備成立台視,請「中廣」工程部的姚善輝兼任工程顧問,台視開播以後繼續借重。「中廣」一度準備辦電視,派姚主任到美國進修考察,為期一年,成為台灣的一顆電視種子,但那時「中廣」沒有土壤。魏公不念舊惡,使公款培養的人才用之於公,姚善輝曾經對人表示「意外」。確實意外,細數廣播電視界人物,沒有第二個做得出來。

「中廣」同仁辦了一個盛大的晚會向魏總惜別,會中吳道一副總經理代表同仁向魏總贈送「感謝狀」,演出一連串的娛樂節目,但會場氣氛低沉,可以用「強顏歡笑」形容。最後白銀獨唱《陽關三疊》,高音激昂,洋溢不甘與無奈,大家再也按捺不住,但聞滿座啜泣之聲,魏公自己也流下眼淚。這樣的惜別晚會在「中廣」是空前,恐怕也是絕後。

以後我和魏公還有一次談話,他問「你在『中廣』的情形怎麼樣?」節目部曾經要我做這個長那個長,我都沒答應,趁此機會作個解釋吧,我說,「我只能做作家,因為我沒有能力指揮別人工作。」他停頓片刻:「那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沒有再說什麼。我本來想說,文學創作有風險,需要貴人庇護,請魏公做我的貴人。可是我也沒有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