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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青春

灰舞鞋

被我們叫做小穗子的年輕女兵順著冬青樹大道走來。隔十多米站著一盞路燈,稀[2]髒的燈光在冬霧裡破開一個渾黃的窟窿。小穗子的身影移到了燈光下,假如這時有人注意觀察她,會覺得她正在走向自己的一個重大決定。只有暗自拿了大主意的人,才會有她這副魂不附體的表情。她步子不快不慢,到了暗處不露痕跡地轉過身,退著走幾步,貌似女孩子自己和自己玩耍,其實想看看是否有人盯梢。

她背後的球場上正放電影,整個夜空成了列寧渾厚嗓音的共鳴箱。小穗子意識到,從這一時刻起她這個人就要有歷史了。

好,她就這樣一直往前走。一時在燈光裡,不久,又進入黑暗。她的前方是軍營大門,立著持長槍和持短槍的兩個哨兵。現在哨兵若有點警覺性,會認為晚上八點一個小女兵往軍營外跑不是什麼好事情。球場上放映的電影起來一聲爆炸。

不久哨兵們看見的就是她的背影了。一頂棉軍帽下拖兩根半長的辮子。兩個哨兵不約而同地對一個眼色:有十五歲沒有?文工團的?她在崗哨前面毫不猶豫地打個左拐彎,看來目的地是早就決定下的。往左三百米是幾路汽車的終點站,還有一個停業的公園,她在往那一帶去。

很快路燈就稀疏了。汽車終點站和公園在這樣的冬天夜晚都早早絕了人跡,連一貫在牆外轉悠,想混到軍營大院裡看電影的街上娃娃也一個不見。這都很好,很理想,對一個情膽包天去赴約會的小姑娘來說,外在條件實在是太漂亮了。

她現在站立下來,整個身影裡也少了幾分神秘的樣子。一邊是馬路,另一邊還是軍營的高牆,裡面有餵豬的士兵和一群豬在對喊。只要站在這牆下和這吵鬧裡,小穗子就覺得安全。她沒有手錶。她還要等個幾年才有資格戴手錶。正如她還有幾年才有資格談情說愛。他是有手錶的,因此她相信他不會遲到。

一個帶錫箔紙的煙殼動了動,又動了動。不久,她發現自己一隻腳鉤起,另一隻腳蹦著把它往前踢,把身體的份量提得很輕。踢幾下,就踢出一種舞蹈來;左腳兩下,轉身越到它的另一面,換成右腳。她忽然不踢了,是個談戀愛的人了,還有這麼可笑的舉動!她讓自己站定,好好想想,抽屜鎖上沒有?是不是把假日記放在枕邊,把真正的日記藏嚴實了?真正的日記要讓誰看去,等於就是把他和她自己全賣了。

她從軍褲口袋拿出口罩,戴了起來。口罩該洗了,在白天看上面一定有著鼻子和嘴巴灰黑的輪廓,那是會讓老兵們打趣的。她開始檢數在此之前發生的所有細節:暗號、密信的交接……沒有破綻。小穗子是在最熱鬧的時分打出暗號的。當時是下午,排練剛結束,男女演員一片玩鬧,她大大方方叫了一聲:“邵冬駿!”他猛回頭,見她正往練功服上套棉大衣。她用玩鬧嗓門問他,練功鞋怎麼會一隻黑一隻白。她知道他在等她的暗號,便把手舉到肩頭,捻了捻辮梢。這個手勢他們打了半年多,純熟精練。他馬上把手放在軍裝的右邊口袋裡,表示他收到她的暗號了,他會立刻取她的密信。然後就是晚餐,執勤分隊長宣佈餐後的露天電影。她向站在第三排末尾的他轉過臉,他明白她的意思:你看多運氣啊,看露天電影是作亂的最好時機。再往後她看見他的手放在軍裝領口上。她放心了,表明他已把她藏的信取到了手。他們每天一封的信藏在公共郵箱下面,郵箱在司務長辦公室門外。他們的信能安全走動半年,全仗了司務長的無故缺勤。洗碗池周圍照舊是打打鬧鬧的,男兵女兵哄搶唯一的熱水龍頭,她向他發出最後一個暗語:不見不散。那是她剛在信中規定的暗語:把棉帽往後腦勺上一推。

這時她成了一個單薄、孤零零的黑影。幾天前冬駿忽然問她:“能不能把一切都給我?”他那封信字跡格外笨拙,每一筆畫卻都下了很大手勁,讓十五歲的小穗子看出他的反常。

他在鬧著什麼情緒。她難道還沒有把“一切”都給他嗎?每天在日記本上為他寫一首情詩,還給他寫兩頁紙的信,全是“永遠”、“一生”、“至死”之類的詞。於是她就有一點委屈地在信中和他討論起來:難道她沒有趁著演出的混亂一次次把手給他握?偶然幾回,她跟他在舞台死角相遇,她讓他緊緊抱住,他還要怎樣的“一切”?

邵冬駿的回信字字痛苦,說她就是一堆空話,什麼“永遠”,什麼“至死不渝”,小小年紀,怎麼有這麼多空話……

接下來她就向他發出了這個絕望的約會邀請。

她的喘息積蓄在口罩裡,成了一片潮濕與溫熱的不適。她突然想出一個不雅的比喻,像是臉蛋上捂了塊不勤更換的尿布。在這樣的冬天黑夜,冬駿要拿她怎樣就怎樣。她不完全清楚“一切”的容納量,但她朦朧中感到,這天晚上將要發生的是不可挽回的,對於她是有破壞性的。二十二歲的排長邵冬駿今夜要帶她亡命天涯,她也沒有二話。

隱約聽得見球場上觀眾的笑聲。她的空椅子上放著她的棉大衣。人們也許會想,小穗子這趟茅房上得夠久的。冬駿至少遲到三十分鐘了。他比她要周全、老練,當然不能跟她前後腳地消失,他得拖一陣,和她拉開足夠的距離。從觀眾的笑聲她能判斷電影進行到了哪一段,什麼人物說了哪句著名的逗樂台詞。一半已演完了。她堅信冬駿已朝她走來。被我們叫做小穗子的女兵在回憶所有細節時,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個現象:這一個星期副分隊長給她的異常待遇——對她健康的奇特關懷。副分隊長幾次嘮叨,叫她例假來了不准隱瞞,“不然在練功房裡‘浴血奮戰’練死球了,英雄事跡不好寫,光榮稱號也不好封”!

副分隊長叫高愛渝,是個活潑、豐滿、騷情的連級軍官,長相在舞台下也是主角。動不動就破口大笑,把大包大包的零食撒給下屬們吃的時候,像個美麗的女土匪。舞跳得不好,但天生是領舞的材料。小穗子做夢也沒想到,高分隊長從一個禮拜前就把她所有暗語都看在眼裡,一邊看,一邊給邵冬駿發指令,讓他千萬別暴露,要像往常一樣以暗語答對,看看這個十五歲的小丫頭下一步怎樣作怪。

小穗子動了動凍疼的腳趾,舞鞋留下的創痛此時猛然發作。她想冬駿一定走到軍營大門口了。她怎麼也想不到從一禮拜前,冬駿和她的往來已是高愛渝的一手導演。在高分隊長眼前,這天下午排練結束時小穗子簡直是個小妖怪,打一連串急不可待的暗語,拚死命地勾搭好好一個邵冬駿。當時她站在小穗子背後,用軍事指揮員的冷靜果斷的眼神,向邵冬駿發出沉默的衝鋒命令。於是邵冬駿馬上以秘密旗語向小穗子回復:一切正常,密信安全到達,我會按信上地點赴約。

就在小穗子向冬駿那雙黑亮清澈、有幾分女孩氣的純情眼睛發出“不見不散”的啞語時,至少有七八個老兵一起停下了洗碗、漱口,靜止在洗碗池周圍。他們一動不動,一聲不吭,看著要把“一切”都給出去的十五歲女兵。“一切”把他們的臉都臊紅了。他們是高愛渝的親信,是頭一批知道小穗子和冬駿秘密的人。

很久以後,我們把事情看成是這樣的:小穗子和邵冬駿的戀愛暴發在他一把將她從電纜邊推開的剎那。這是一個近乎不真實的王傑、劉英俊式的英雄動作。它的發生距離小穗子要獻出“一切”這個隆冬夜晚,整整半年。那是夏天,是夾竹桃、牽牛花瘋狂開放的夏天。

那時小穗子成了一舞台劇裡的當家龍套,灰舞鞋、粉舞鞋、綠舞鞋來回換,一不留神就穿錯鞋。在這之前,別的龍套錯穿過她的鞋,她只得套雙小一碼的鞋上場,把十個腳趾跳得血肉模糊。這天很好,她找著個清靜角落,把各色舞鞋一字排開,按場次順序擱好。演出接近尾聲了,輪到最後一雙舞鞋。是雙灰色的,紅軍制服的灰顏色。她照例蹲不下來,因為汗把尼龍長襪緊箍在腿上;她照例向前一栽,讓兩膝順勢著地。只有一點不是照例的,就是她的手;她的手一般不會朝前送,去抓住什麼,給膝蓋一些緩衝。小穗子是個輕盈靈巧的女孩,真摔跤也不會像那天那樣失控。大家事後說,那就是一個淺度休克,體力和汗水流失過多所致。總之,她失控地向前撲去,手抓住露在地板外的一截電纜上。

誰都說小穗子當時並沒有慘叫。只有邵冬駿一個人說,小穗子的嚎叫穿透了四把圓號、三把小號、二十多把小提琴,直達他的耳鼓。他還在五步之外吃冰棍,和一群人圍在一個三面搖頭的大電扇旁邊。小穗子的叫聲就在這種情況下穿過人們的忽略,刺進他渙散的聽覺。他在一個躥跳之間把冰棍扔得飛了起來,打在電扇上,爆起一蓬冰涼的霧。邵冬駿五步並作一步,已躍到小穗子身邊,狠狠給了她一掌。在冰棍化作的冷霧消散之後,我們看見的就是倒在地板上的兩個人:小穗子一動不動,邵冬駿也一動不動。從舞台上下場的人氣喘吁吁地打聽他倆怎麼了。

兩個人這才一翻身,坐了起來。邵冬駿指著那個電纜頭,大聲罵人,先罵小穗子找死,把鞋往電門上放;又罵舞美組殺人害命,居然把那麼一大截電纜頭露在外面;光線這麼昏暗,手不去觸電腳也難免。

台上要架火燒洪常青了,濃渾的血色光調中,國際歌升起。

台下剩的人幾乎都圍著邵冬駿和小穗子。兩人都不好意思承認自己腿軟得站不起來。沉重的聖樂般的旋律貫通在空間裡。小穗子抬起眼,看著一身灰軍裝的冬駿。她眼裡的淚水集到此刻,已沉重至極,成熟至極。

冬駿兩手一撐地,跳起來。還是那個矯健男兒邵冬駿,眼神卻是另一個人了。是一種恍惚、憂傷的眼神,為自己對這個小姑娘突發的情愫不解。他給她一隻手,說:“起來嘍,沒死還得將革命進行到底。”她把手交到他那裡,一個麻木綿軟的人都交到他那裡。冬駿就在很多雙眼睛下面,把小穗子一直拉到側幕邊。他又給了她一掌,把她推上舞台。他的手觸在她腰上,掌心一送,就那樣,她像只被他放回森林的幼鹿,撒歡跑了。

從這以後小穗子和邵冬駿的事,我們是從她的悔過書和檢查交代裡得知的。還有她那本隱藏得很好的日記,也被解了密。在小穗子無法無天跑到汽車終點站去約會的那個夜晚,我們都漸漸注意到了她的空椅子。我們大部分人都還不知情,只覺得小穗子這天的行為很古怪。不過她在我們眼裡,始終是有幾分古怪的人。我們那時是天真無邪的少年軍人,怎麼也想不到就是這個小穗子,正站在黑暗裡想著“愛”、“私奔”之類的念頭。我們對她的理解是一片空白,她在這片空白裡忙著她的秘密感情生活,欲死欲生。此刻她留在空椅子上的棉大衣蒙蔽了我們所有人,沒想到她這是金蟬脫殼,實際中她正輕輕跺著腳,以減緩焦灼和寒冷,眼巴巴地望著亮燈的軍營大門。

好了,一個身影閃了出來。

小穗子在看到那身影時週身暖過來。她轉頭向更深的黑暗走去,走了幾步,停下,聽聽,聽見一雙穿皮鞋的腳步跟上來。她向馬路對過走去,那裡是公園的入口,雖然公園停業,卻不斷從裡面抬出自殺的情侶。把冬駿往那裡引,象徵是美麗而不祥的。

她已走到公園大門口。鐵柵欄被人鑽出個大缺口,她就在那缺口邊轉過身,喊了聲“冬駿”。沒人回答。她又喊了一聲:“冬駿,我在這兒。”

“你在這兒幹什麼?!”

是一個陌生的嗓音。

她定住了。冬天的遙遠月亮使小穗子的身影顯得細瘦無比。細瘦的小穗子身影一動不動,詫異太大了。陌生嗓音又把同樣的問題重複一遍:“你在這兒幹什麼?!”

她的身影十分遲疑,向前移動一點,突然一個急轉,向一步之外的夾竹桃樹叢鑽去。就是說,不管在誰眼裡,這個細瘦的少女影子都是垂死掙扎的,逃跑的意圖太明顯了。

一根雪白的手電筒光柱把小穗子擊中,定在那個魚死網破的姿態上。

“你不好好看電影,跑這兒來幹嗎?”

小穗子這才聽出他的嗓音來。怎麼會陌生呢?每個禮拜六都聽他在“非團員的組織生活會”上念毛著,念中央文件。

他從馬路對過走來,這個會翻跟斗的團支書。馬路有十多米寬,是這個城市最寬的馬路之一。幾年前公園裡的廟會曾不斷增添它的寬度。廟會被停止之後,寬度便顯得多餘了,只生出荒涼和冷寂。此刻,在小穗子感覺中,街面茫茫一片,她的退路也不知在何處。

團支書還在雪白手電光的後面。手電光一顛一顛,不緊不慢向她靠近。就在這個空暇中,她已把團支書的語調分析過了。自然是不苟言笑,卻不凶狠,遠不如他批評女兵們吃包子餡、扔包子皮時那樣深惡痛絕。他疑惑是疑惑的,但疑點並沒有落實。她給了句支吾的借口。事後她忘了是什麼借口,不外乎是胃不舒服,想散散步之類。

無論她的借口怎樣不堪一擊,團支書都沒有戳穿的意思。在手電光到達她面前時,所有的謊言圓滿完成。他和她一塊回軍營,問了她對他的意見,對團支部改選的看法,以及她母親是否有信來。他沒問小穗子的父親。我們所有人都不提小穗子的父親。她那個在農場接受督促改造的反面人物父親讓我們感到為難,哪怕是好心的打聽也是揭短。那時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少年軍人,家庭五花八門,但誰也沒有小穗子父親那樣的父親,有一堆很刺耳的罪名。

我們在電影結束時看見團支書王魯生和小穗子並肩走回隊伍。多數人還蒙在鼓裡,認為鬧半天小穗子也是個馬屁精,找團支書匯報思想去了。我們明顯感到高分隊長對小穗子的憤怒,但她強忍著不發作又很令我們費解。高分隊長不是個強忍的人。這離我們知道實情其實已不遠了。實情是高分隊長組織的對小穗子的監控觀察已經正式開始。她要把小穗子寫給邵冬駿的一百六十多封情書都拿到手,交給文工團領導。與此同時,她只和幾個舞蹈隊的老兵通報了消息,讓他們幫她掌握小穗子的動向,但絕不能打草驚蛇。就是說小穗子現在的一舉一動都在這些眼睛發射的火力網裡。

從露天電影場到文工團駐地有一里路。隊伍走得鬆散,到處是悄悄的拳打腳踢,不時爆起由低聲流傳的笑話引起的集體大笑。小穗子假裝鞋被踩掉了,喊報告到隊列外去拔鞋。她低下頭,默默數著一雙雙從她身邊走過去的腳。冬駿的步子她早就聽熟,步伐聽著都漂亮。再有兩雙黑皮鞋過去,她就該直起身了。好,起身,回頭,手擱在最下面一顆紐扣上。冬駿卻從她身邊快步走過去,像是沒看懂他們用得很熟的啞語:我空等你一場。她站在那裡,看著冬駿從側影變成背影,多漂亮的背影:又長又直的腿,挺拔高貴的肩背。冬駿也是一副舞蹈者的八字步,卻比其他人走得帥氣。配上他合體的軍裝和習慣性上揚的下巴,這個冬駿看上去狂得要命。小穗子不知不覺走到了冬駿身後,只差一步,就和他並肩了。正是冬駿這類穿軍服的好男兒,在我們那個時代迷死一個城的女高中生、女工和女流氓。

她加快步子。現在好了,冬駿就在她旁邊。她的手動作已大得不像話,拚命要冬駿看她絕望的追問:你收到我的信了嗎?冬駿扭過頭,對她使勁皺起濃黑齊整的眉毛,眼睛向隊列一擺。她明白他是在下命令,命令她馬上歸隊;眾目睽睽之下,不要命了嗎?她不服從他,手一直停在第三顆紐扣上: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吹熄燈號之前,小穗子拎著暖壺向司務長辦公室走去。假如密信還在郵箱下面,冬駿的失約就有了解釋。她一心想為他今天的不近情理開脫。

司務長辦公室在漆黑的練功房隔壁。再往前,就是一個巨大的煤堆。又是一個意外:司務長辦公室亮著燈,並有女人的朗朗笑聲出來。高愛渝走到哪兒,就這樣笑到哪兒。高分隊長為自己有一副大老粗的開懷大笑而自豪。小穗子知道只要高分隊長此刻一出來,什麼都說不清了。司務長辦公室的門留了尺把寬的豁子,能看見高愛渝一隻腳繃成了雕塑,一下一下地踢著。一定是坐在司務長的辦公桌上,才能這樣踢。只有優越和自信到極點的人,才會像高愛渝這樣不拘小節。小穗子猛地提醒自己,高分隊長隨時會輕盈而莽撞地一撩腿,從辦公桌上落地,再是一個閃腰出門,便把她生擒了。

小穗子不顧死活地向前邁出兩步。現在她和高分隊長只隔一層糊了報紙的玻璃門。她佝下身,把信箱搬起一點,讓它的一頭翹起來,另一隻手賊快地伸到下面掃了一下。沒掃到什麼,她把郵箱搬得更傾斜一些,手又再掃了一下。她只掃到厚厚的塵土。才一天,已滋生出細薄的小小荒漠來。還是不甘心,她的手指一點一點地摸。信顯然被冬駿取走了,讀過了。他失約的理由呢?

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一聲爆炸。小穗子抽回滿是灰塵的手,向爆炸轉過頭。硝煙滾滾中,她看見自己的竹殼暖壺倒在地上。爆炸使司務長衝出門。高分隊長撿起暖壺空殼,小穗子看見銀色的玻璃碴子花瓣一樣散落下來。

“是你呀,”高分隊長說,“嚇我一跳。”

“我想看看,有沒有我的信。”她當然是指他們秘密郵址的上面,那個公開的信箱,早晨那裡面盛著郵走的信,晚上是郵來的信。小穗子看著最後幾片玻璃“卡喳喳”地從暖壺體內漏下來。

“我在跟司務長鬧,想給我們分隊多鬧點白糖補助。”

兩人都誠意地把自己行為的合理性找出來,告訴對方。我們那時都是這樣,答非所問不打自招,讓自己的行動在別人那兒完全不存在盲點。

小穗子提著沒有份量的暖壺軀殼往回走。院子中央,兩棵大洋槐禿了,剩的就是一個個裹在葉片巢窩裡的蟲,一顆一顆垂吊下來。她透過珠簾一般的蟲巢,看著冬駿的窗子,窗子在一樓,從南邊數是第七個,從北邊,就是第八。正像冬駿在男集體舞隊列中的位置,中不溜的身高,不好不次的舞功。窗子還亮著,光線微微發出淺綠。排級軍階的邵冬駿有特權用帶淺綠燈罩的檯燈。

小穗子發現自己在往那溫存的淺綠燈光走。這是一個妄為的舉動,小穗子也成了空了的暖壺軀殼,沒深沒淺地接近燈光下的年輕排長。

她在離冬駿窗子一米遠的地方站住了。然後她輕輕叫了一聲:“冬駿。”她不知道她身後站著的另一個人。矮矮的水龍頭從一截斷牆裡伸出來,高愛渝就站在牆後面。她一手撐在胯上,隨時要把一口啐罵吐出去。她已斷定這場兒女把戲中,十五歲的小妖精該負主要責任。多麼可怕,才十五歲,已有這樣的膽子,半夜三更去敲男人的窗子。

小穗子遲疑地又喊一聲:“邵冬駿!”

淺綠燈光滅了。連高愛渝都看出小穗子哭了。小丫頭在黑暗裡一聲不吱地哭了十分鐘,慢慢轉過身往自己宿舍走去。眼淚流得又多又快,順著下巴滴到軍裝的胸襟上,汪出冰涼的一攤。半年前她的手觸在電纜上的感覺,此刻才真切起來。

對邵冬駿排長救她的事件,小穗子的印象和我們略許不同。她的印象是這樣的:一個矯健的身影將她推開後,又把她抱住一會兒,同時迅速將她察看一番:她的喘息、眨眼,她纖毫未損,他才放心地把她擱下。離開他汗濕的懷抱時,她看見他的眼睛起了變化。濃妝的掩護下,他就那樣看著她。他把一種保護式的專有權以這目光烙了下來。小穗子這才發現冬駿和她曾經的每一次相互注目,都暗暗為此刻做著鋪墊,每一次不經意的談話,原來都含有言下之意。他的眼睛總跟著她,才在她觸電時及時救下她。他嘴上罵罵咧咧,眼睛卻是另一回事。一直到幾年後,她回想這時的感覺,才明白冬駿的眼睛其實在表白,一場驚險中他得到了無可名狀的甜頭。大家離開嗡嗡鳴響的搖頭電扇,直奔他倆過來,評論剛才的事件:要不是邵冬駿英勇,小穗子已成一股青煙了。他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往幕邊送。一共幾十步路,他帶汗的掌心在她的手腕上越來越緊,他們的關係忽然出現了突破。他在她上舞台的最後一刻,兩手托住她的腰。她回過頭,看著他。那是不顧後患、不顧死活的一瞥。突破完成了。兩人都有些受用不住,渾身骨頭都輕了。他在她耳邊說:“好好跳,為了我。”

那六個字在交響樂的伴奏中是六聲單調平直、樸實無華的定音鼓。

小穗子對整個事情的記憶尚不完全停留在以上的印象,它在她快樂時是加倍浪漫的。而她一旦痛苦,就如此刻,那記憶便誇大得失了真。失真變形的記憶,是小穗子這類人不幸的根源,我們和小穗子本人都是在很久以後才明白了這一點。小穗子就那樣站著,棉衣領子浸透淚水,墊著她的下巴。她感覺一個人走到了她背後,但她不想理會。

“在收衣服吶?”背後的人問。

“嗯。”

晾衣繩空蕩蕩的,一頭飄著炊事班兩條襤褸的圍裙。

“今天好冷。還在外頭傻站著?”

小穗子說頭有點疼,想吹吹冷風。她不把臉給高分隊長看。

“要不要去把衛生員叫起來,整點藥吃?”高分隊長問道,對小穗子的瞎話挺配合。

“不用,”小穗子飛快地把臉在肩頭蹭一把,“站一會兒就會好的。”

“也不曉得穿棉大衣,凍死你!”高分隊長溫暖地斥道。“呼”地一下,小穗子身體一重,已在充滿高分隊長體溫和雪花膏氣味的大衣下面了。

“站站就回去,聽到莫得?”

小穗子說:“嗯,聽到了。”

不久高愛渝又到院子裡,端著腳盆,把水使勁一潑,說道:“這個死女娃子,要下霜嘍,腦殼不疼也要凍疼了。回去睡覺,熄燈號吹過一個鐘頭了!”

高分隊長聲音有點惱火,一再壓都壓不住。小穗子如果今晚上出來什麼不測之舉,會打亂她的全盤計劃。她的計劃是要看到這個小丫頭的充分表演,同時也要邵冬駿把小姑娘所有情書交出來。想到自己宏大的計劃,高愛渝上去攬住小穗子的肩膀:“睡覺去,娃娃咋這麼不聽話?”

小穗子很快隨高愛渝回到宿舍。五個同屋都睡熟了,她坐在床沿上聽著她們奶聲奶氣的鼻鼾。鼾聲帶著微妙的氣味,微微地酸甜。她麻木地坐著,很久才意識到手裡的暖壺空殼。她正要把它擱下,幾片銀色碎片落在地板上。最後一片,銀光閃動地打斷了女孩子們的鼾聲。

我們後來知道小穗子二十多歲染的失眠症其實正是始於這個夜晚。小穗子坐在黑暗裡,想著冬駿的多情。黑暗裡有年輕的女兵的身體氣味,是微微發鹹的,也帶點酸,被一種安全感加熱。渾濁的、溫熱的安全感把小穗子排斥在外。她隔一會兒看一下她的夜光鬧鐘。鬧針指在四點半上。每天冬駿的鬧鐘也在同一時間起鬧。在他救她之前的許多個昏暗清晨,他和她混在一群練私功的人裡,默默相望。時常有十一二個人練私功,加上兩個勤奮的提琴手。練功房並不比白天清靜,但它成了倆人相約的一種儀式。在一片耳目下,兩副目光就那樣打游擊:你進我退,你駐我擾,你退我追。

外面下起雨來。小穗子最愛下雨。練功的人在下雨天裡都會犯懶惰,常常就只有兩個提琴手露面。一男一女兩個琴手總是各佔南邊和北邊的角落,背對世界狂拉音階和練習曲。雨越下越大,四點半終於在喧嘩的風雨聲中到了。

小穗子站起身,一下子又跌坐回床上。兩腳早已凍木,身體也沒剩多少知覺。她動了動,再動了動,慢慢蹬直腿,站穩了,才開始往門口走。她從門後掛鉤上取下練功服,發現是同屋另一個女兵的,又擱回去。她心裡好生奇怪,在如此心情下還能及時糾正錯誤。一個女兵嘟噥一句:“小穗子你要死啊,這麼大的雨還練功。”小穗子知道她這時說什麼都不算數,白天是不會記住的。因此她不理她,哆嗦著把冰涼黏潮的練功衫往身上套。

然後,她走進雨裡。

練功房裡只有一個女提琴手,叫申敏華,小穗子三年前參軍時,她已有八年軍齡。小穗子壓一會兒腿,跑到申敏華身後,去看她揉弦揉得亂顫的手腕上的舊表。

冬駿從來不會這樣,把她一個人撂在大雨中的練功房。小穗子對著鏡子豎起一條腿:同樣一個十五歲的小穗子,難道他突然看出了什麼瑕疵?難道是年齡和軍階的懸殊突然讓他恐怖?腿頹然垂下來,“咚”的一聲墜落在生白蟻的地板上。申敏華的弓一震,回頭白了小穗子一眼。

小穗子換下舞鞋,穿過給雨下白了的院子。這回什麼也攔不住她了。

她手指生疼地敲在堅冰一般的玻璃上。她叫著他的名字,恍惚中感覺自己在佯裝,嗓音讓誰聽都是一派光明正大。窗子裡面有了響動。她鬆口氣,朝黑暗的樓梯口張望。這回是出乎意料的快,不久聽見冬駿趿著皮靴的腳步近來。樓梯口塞了幾輛自行車,被他撞倒又被他及時扶住。然後,她看見了他的身影。他一手拎著雨傘,一手拔鞋跟。拔了左邊的,又去拔右邊。和剛才扶自行車的閃電般動作相比,他現在遲鈍無比,充滿無奈。

“叫什麼叫?”他牙齒磕碰著說。

她覺得噩夢結束了,冬駿還原了他的魯莽和多情。

離她兩步遠,他站下來說:“不要命啦?”

她愣了,他嘴裡的字眼還是沒有聲音,還是一股股毒猛的氣流。他從來沒有這樣和她說過話。她囁嚅著:“你昨天晚上怎麼沒來?”

他使勁擺擺手,意思說這哪裡是講話的地方?跟我走。

小穗子跟在他身後,走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那把傘只為他自己打著。她趕上去一點,他聽她趕上來,馬上快起步子。她對這個給了她半年保護和溫存的年輕排長大惑不解,滿嘴是陌生語氣,渾身是陌生動作。

他感覺到她停住了腳步。他轉過身。

他眼前,一個渾身濕透的女孩。路燈反打出她的輪廓,平時毛茸茸的腦袋現在給水和光勾了一根晶亮的線條。

他想這時候絕不能心軟。一天早晨,當他又收到她一堆莫名其妙的情詩時,突然一陣強烈地不耐煩。他看著一心一意發暗語的她,突然發現她的可笑,整樁事情都那麼可笑。原來和他紙上談兵親密了半年的就是這麼個小可憐。他居然會陪著她談了六個月的地下戀愛。看她起勁地比畫著聯絡“旗語”,他想到自己竟然也把這些動作做了成百上千遍。一個二十二歲的排級軍官,去做這些動作,看上去一定慘不忍睹。太滑稽了,太讓他難為情了。當時他趕緊扭過頭,不敢再看她,怕自己對她的討厭增長上去。但很快他不得不承認,他討厭這段戀情,恨不得能抹掉他從頭到尾所有的投入。

再早些時候他偶然得到高愛渝的青睞。高愛渝突然約他去看一場內部電影。電影結束時兩人的手拉在了一塊。第二天這個時時發出艷麗大笑的女連長便大大方方到他屋裡來串門了。她掏出一對緊相依偎的瓷娃娃,逗笑地擱在他淺綠的檯燈罩下。一晚上,她都在虛虛實實地談婚論嫁。談著,就有了動作。動作中有人來敲門,她看他緊張便放聲大笑,說怕啥子怕,一個排級幹部跟一個連級幹部,慢說接個吻,就是明天扯結婚證,看哪個敢不騰房子給我們。她說著眼梢一挑,樣子真是很艷很艷。

再早一點兒,高愛渝從別的軍區調來時,他和其他男兵一樣,把她看成難以征服的女人。他們都對她想入非非過,都為她做過些不純潔的夢。

他這時把雨傘擋到小穗子頭上。

小丫頭一強,獨自又回到雨裡。總得給她個說法吧。

他乾巴巴的聲音出來了:“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和你的事,主要該怪我。現在從我做起,糾正錯誤。”

她的臉一下子抬起來,希望他所指的不是她直覺已猜中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她問:“為什麼?”

他更加乾巴巴地說下去。他說因為再這樣下去會觸犯軍法。他說已經做錯的,就由他來負主要責任。他比她大七歲,又是共產黨員,排級幹部。

她萬萬沒想到他會給她這麼個說法。

他又說他們必須懸崖勒馬,再不能這樣下去,太危險,部隊有鐵的紀律。小穗子沉默著,要把他給的說法吃透似的。然後她忽然振作起來,幾乎是破涕為笑的樣子開了口。

“那如果我是幹部呢?”

冬駿頓了一下說:“那當然沒有問題。”

小穗子死心眼了,使勁抓住“沒問題”三個字,迅速提煉三個字裡的希望。她幾乎歡樂起來,說:“那我會努力練功,爭取早一點提干。等到我十八歲……”

“不行。”他說。

他這麼生硬,連自己都嚇一跳。他換了口氣,帶一點哄地告訴她提幹不是那麼簡單的,不是好好練功就能提的。他言下之意是要小穗子想想自己的家庭,那個受監管的父親。再看看她的本身條件,練死也練不成台柱子。

小穗子果然看到自己的所有籌碼,又不響了。

他說:“我們還可以做好同志嘛。”

她怕疼似的微妙一躲。他才意識到他剛才那句話比任何絕情話都絕情。

她就那樣一身舊練功服,站在雨中,這個失寵的十五歲女孩。那時我們都認為她是沒什麼看頭的,欠一大截發育,欠一些血色。

“那我去練功了。”冬駿交代完工作似的,轉身走去。

小穗子大叫一聲:“冬駿哥!”

她一急,把密信裡對他的稱呼喊了出來。

他想壞了,被她賴上可不妙。話還要怎樣說白呢?

她穿著布底棉鞋的腳辟里啪啦地踏在雨地上,追上他。她嘴裡吐著白色熱氣,飛快地說起來。她說不提干也不要緊,那她就要求復員。她的樣子真是可憐,害臊都不顧了,非要死磨硬纏到底,說如果她不當兵,是個老百姓,不就不違反軍紀了嗎?只要能不違反軍法,繼續和他相愛,她什麼也不在乎。

他知道她怎樣當上兵的。太艱難的一個過程,她卻要把什麼都一筆勾銷,只要他。練功房的琴聲散在雨裡,急促的快弓聲嘶力竭地向最高音爬去。他不知道還能怎樣進一步地無情。他剛才還為自己的無情而得意。我們那個時代,無情是個好詞,冬駿覺得自己別的都行,就是缺乏這點美德。

“冬駿哥,我馬上就寫復員報告!”

冬駿一把把她拉到傘下,手腳很重。他心裡恨透自己:真是沒用啊,怎麼關鍵時刻來了這麼個動作?他說她胡扯八道,斥她不懂事,把個人的感情得失看得比軍人的神聖職責還重。最後他說:“好好當你的兵,就算為了我,啊?”

小丫頭把這一切看成了轉機,立刻緊緊抓住。眼睛那麼多情,和她孩子氣的臉奇怪地矛盾著。他再一次想,他怎麼了?怎麼和這個可憐的小東西戀愛上了?她的多情現在只讓他厭煩。整樁事情都讓他難為情透頂。

可她偏偏不識時務,盯著他說:“好的,好好當兵。那你還愛我嗎?”

“這不是你眼下該考慮的。”他聽自己嘴裡出來了政治指導員的口氣。

“那三年以後考慮,行嗎?”

練功房的大燈被打開了。光從她側面過來,她的眼睛清水似的。他曾為自己在這雙眼睛裡投射的美好形象而得意過。小提琴的音符細細碎碎,混著冬雨冰冷地滴在皮膚上。在這樣一個清晨,讓這樣一個女孩子失戀,他也要為此心碎了。必須更無情些,那樣就是向堅強和英勇的進步。

“冬駿哥,你等我三年;等我長大;如果那時你沒愛上別人……”

他不敢看她,看著自己濺著雨水的黑皮靴和她泥污的布棉鞋。他不要聽她的傻話。

“如果你那時愛上了別人,我也不怪你……”

他緩慢而沉重地搖起頭來。他說感情是不能勉強的,他這半年來把自己對她的憐憫誤當成愛情了。他明顯感到她抽動一下,想打斷他,或想驚呼一聲。他讓自己別歇氣,別心軟,讓下面的話趕著前面的話,說到絕處事情自然也就好辦了,小丫頭和他自己都可以死了這條心。他希望她能原諒他,如果不能,就希望她能在好好恨他一場之後,徹底忘掉他。

“可是……”她的聲音聽上去魂飛魄散,“你上星期寫信,還要我把一切都給你啊……”

他看著不遠處黑黑的炊煙。炊事班已經起來熬早餐的粥了。

“就那個時候,我才曉得我對你並沒有那樣的感情。”他背書似的。

她不再響了,從雨傘下面走出,朝練功房走去。

他鬆下一口氣。她這個反應讓他省事了。我們那時還是瞭解冬駿的,他和我們一樣認為無論怎樣小穗子畢竟知書達理,是個善解人意的人。他想,高愛渝的傳授果然不錯,最省事的就是跟她這樣攤牌:“你看著辦吧,反正我不愛你了。”他進了練功房,開始活動腰腿,在地板上翻了幾個虎跳,爽脆爽脆的身手。心裡乾淨了,他可以開始和高愛渝的新戀愛。他最後一個虎跳收手,瞥見鏡子裡的小穗子。隔著五米遠,他看見她的腳擱在最高的窗欞上,兩腿撕成一根線,看上去被綁在一個無形的刑具上。她一動不動,地板上一片水漬。過一陣他忽然想到,地板上全是她的淚水。

他感到自己鼻子猛地酸脹起來。原來割捨掉這個小丫頭也不很容易。他想走過去,像從電纜邊救下她那樣緊緊抱住她,對她說別記我仇,忘掉我剛才的混賬話。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中了高愛渝的暗算。

高愛渝是暗算了他和小穗子嗎?他不得而知。一想到高愛渝的熱情和美麗,他捺住了自己的衝動。他轉身往練功房另一頭走,心疼也只能由它疼去。事情已經不可收拾,高愛渝已經連詐帶哄讀了小穗子一大部分情書了。

為了小穗子的心碎,他的長睫毛一垂。他發現自己流淚了。

冬駿對事情的印象是這樣的:在三十多個新兵到來的第二年,他開始留意到他們中有個江南女孩。又過一年,他發現女孩看他的時候和別人不同,總要讓眼睛在他臉上停一會兒。後來他發現不只是停一會兒,她的目光裡有種意味。漸漸地,他開始喜歡被她那樣看著。每天早晨跑操,他能跑下兩千米,因為他知道他跑在她的目光裡。一天他看見大家都把自己碗裡的瘦肉挑給她,給她祝壽,嘻嘻哈哈地說吃百家飯的孩子命大。他也走上去,問她過了這個生日是不是該退少先隊了。有人起哄說,還有一年,紅小兵才退役呢!他吃了一驚,原來她只有十四歲。

他要自己停止和她玩眼神。要闖禍的,她還是個初中生。就在這時,他感到她的眼神追上來。他想,別理她,不能再理她了,可還是不行,他的眼神溜出去了,和她的一碰,馬上又心驚肉跳地分開。他有過女朋友,也跟一些女孩曖昧過,而這個小丫頭卻讓他嘗到一種奇特的心動。再和她相互注目時,她十四歲的年齡使他生出帶有罪過感的柔情。

整整一年,眼睛和眼睛就那樣對答。常常是在一大群人裡,他默默接近她,站在她的側面,看著她乳臭未乾的輪廓。她往往會轉過頭,孩子氣的臉容就在他眼前突然一變,那目光使那臉容一下子成熟起來,與他匹配了。他和她交談很少,印象裡頭一次交談是在她十四歲生日之後的那個秋天,全軍區下鄉助民勞動。她沿著橙林間長長的小徑向他跑來,左腳穿著一隻灰舞鞋,右腳上卻是一隻綠膠鞋。她跑著就開始說話了。她說他好了不起,父親是個有名的烈士。他說沒錯,他只從相片上見過父親。她眼睛瞪得很大,氣喘吁吁,卻什麼也說不出了。他催她回去演出,她說她的節目完了,正換鞋。她不會化日光妝,弄成一副丑角面譜,向他微仰著臉,表達她傻乎乎的肅然起敬。結滿橙果的枝子全墜到地下,金晃晃的幾乎封了路。文工團不演出的人不多,打散後混在通訊營和警衛營的兵力中參加秋收。他語塞了,她也語塞了。然後她扭頭順著來路走去。她走出林子前他哈哈大笑起來,說她跑那麼大老遠,就來說一句傻話。

她站住了。她在小路那一頭,兩邊的金黃橙子反射出午時的太陽光。他太明白自己了,一點詩意也沒有,不過他也感覺這是極抒情的一剎那。她說她真的沒想到,他是從那麼偉大的家庭裡來的。“偉大”這詞不能亂用,他玩笑地告訴她。她對他頂嘴說,就亂用。接下去,她和他讓太陽和橙子的金黃色烤著,足足站了半分鐘。小丫頭白一塊紅一塊的丑角面孔也不滑稽了,那樣不可思議地打動了他。他深知自己可憐的詞彙量,這一刻卻想起“楚楚動人”來。

那以後不久,一次他和一群男兵逛街,聽她在馬路對過叫他。她斜背著挎包,辮梢上紮著黑綢帶,腳上是嶄新的妹妹鞋。他笑嘻嘻地穿馬路,說她新裡子新面子的要去哪裡。她說她原來打算去照全身相寄給家裡,現在照不成了。他問為什麼。她把他往一個街邊小吃鋪引,然後轉過身,手掀起軍裝後襟,說有人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缺德,擤了鼻涕往她軍褲上抹。他一看馬上明白了,嘴裡出來一句“畜生”。然後他問她,哪路公共汽車。她指著車站牌子,說她剛剛下車。他四周看一眼,想找輛自行車追殺上去。他聽她說車裡怎樣擠得不像話,有人腳乘上車身子還在窗外。他把臉轉向她,說她怎麼那麼遲鈍,讓人家把她軍裝當抹布,他說抹布還好些,當瞭解手紙!

她看著他,完全是個躲揍的孩子。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嘴臉有多凶。他對站在馬路對過等他的幾個男兵揮揮手,要他們先走,他隨後趕上去。他撕下半張過期的“宣判書”,把紙搓軟。他動作牢裡牢騷,自己也奇怪他的一腔惱火從哪裡來。

她嚇得一聲不吭,要她怎樣轉身就怎樣轉身。他用搓軟的“宣判書”將她的軍褲擦乾淨,手腳還是很重。似乎她的純潔和童貞有了破損。亦似乎那份純潔是留給他的,突然就讓人捷足先登揩了油去。他掏出自己的手絹,又狠狠擦幾遍。嘴裡老大哥一般,叫她以後到人多的地方不准東張西望,也不准跟陌生男人亂對眼神。

她問哪個陌生男人。

他說他哪知道是哪個,就是在她背後搞下流勾當的那個。

“擤鼻涕的勾當?”她問。

他苦笑了。沒錯,她只有十四歲半。他說小丫頭,現在跟你講不清楚,你去問問你們副分隊長。他曉得自己大紅臉一張,又說,等你長大一點,自然就懂了。

她說我就是要現在懂。

他說你現在懂不了。

她說你怎麼知道我懂不了。

他的手指噁心地捻著污染了的手絹,把它扔進街邊氣味刺鼻的垃圾箱。一面說他絕不會講的,他可不想教她壞。

她有一點明白了,愣愣地站在那裡,看大群的蒼蠅霎時落在那塊手絹上。

街上什麼地方在放《白毛女》的音樂。他心裡的噁心還在,憤恨也還在,卻覺得一陣迷醉。這是件隱秘的事,醜惡是醜惡,她和他卻分承了它。它是一堂骯髒卻不可缺的生理課,讓她一下子長大了。

事後他一想到小丫頭混沌中漸漸省事的面容,就衝動得要命。然後就到了那個晚上,他從電纜邊救了她。他把她抱在手裡的一瞬,驚異地發現她果然像看上去那樣柔細,一個剛剛抽條的女孩。他從來沒有那樣心疼過誰。他直到把她輕輕一推,送上舞台,才意識到自己從救下她手就一直沒敢離開她。眾目睽睽,他不顧自己對她的疼愛太露骨。

他們的書信戀愛從此開始了。

高愛渝說他二十二歲陪小穗子談中學生對象。他覺得受了侮辱,說他們也有過肌膚親密。高愛渝進一步激他,說不過就是拉個小手,親個小嘴,好不實惠。他賭氣地說誰說的。高愛渝扮個色迷迷的笑臉,湊到他跟前問:“有多實惠?”

不久他明白和高愛渝戀愛,才算個男人。在小穗子那裡做小男生,他可做夠了。擔著違反軍紀的風險,整天得到的就是幾個可笑的手勢,一封不著邊際的密信。

高愛渝看了小穗子幾封情書後,半天沒有話。他想這個艷麗的女軍官居然也會妒忌。他怎樣哄也沒用,兩天裡她一見他就往地上啐口唾沫。他指天跺地,發誓他已經跟小丫頭斷乾淨了;那天清早,他什麼話都和小丫頭講絕了。高愛渝說那好,把她寫的所有密信,退給她。

他想了想,答應了。

高愛渝又說,沒那麼便宜,信要先給她看,由她來退給小丫頭。

又掙扎一會兒,他再次讓步。他想他可能做了件卑鄙的事。但激情是無情的,和小穗子,他從來沒調動起這樣的激情。我們後來的確看到,邵冬駿和高愛渝的戀愛十分激情。

文工團黨委連夜開會。會議桌上,攤著一百六十封信,全折成一模一樣的紙燕子。一個全新的男女作風案,讓他們一時不知怎樣對應。他們都超過四十歲了,可這些信上的字句讓他們都臉紅。他們在那個會議上決定,不讓那些肉麻字句漏出點滴。不過很快我們就拿那些肉麻語言當笑話了。只要看見小穗子遠遠走來,我們中的誰就會用酸掉大牙的聲音來一句:“你的目光在我血液裡走動……”或者“讓我深深地吻你”。我們存心把“吻”字念成“勿”,然後存心大聲爭辯,“那個字不念‘勿’吧?”“那念什麼呀?”“問問小穗子!”這樣的情形發生在黨委成員開夜會之後。

就在黨委成員們的香煙把空氣抽成灰藍色的夜晚,小穗子躺在被窩裡,想著怎樣能把冬駿爭取回來。她想到明天的合樂排練,有一整天和冬駿待在同一個排練室,她會把每個動作做完美,她藏在優美動作中獻給他的心意,他將無法拒絕。她漸漸閉上眼,加入了同屋少年人貪睡的群體。

就在小穗子沉入睡眠的時候,黨委會成員們開始討論小穗子的軍籍問題。會議室裡的誰說,這小丫頭入伍手續一直沒辦妥,因為她所在城市的人武部始終作對,認為文工團不尊重他們便越級帶走了她。又有誰說,“不是已經交涉三年了嗎?”

“那是僵持三年。三年她父親的政治問題不但沒有改善,又多了些現行言論。”

“不如把她退兵拉倒。”

“退了兵她檔案可不好看,影響她一輩子。”

“自找,小小年紀,那麼腐朽,留在部隊是一害。”

“還是看她本人交代的態度吧。”團支書王魯生說,“不老實交代,不好好悔過,就退兵,不過她業務不錯,勤奮,肯吃苦。”

會議在早晨兩點結束。決議是這樣:新年演出一結束,立刻著手批判小穗子的作風錯誤。就是說,從這一刻到小穗子的身敗名裂,還有兩天一夜,而離我們大多數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僅有幾小時了。在黨委會結束的那天早晨,我們來到排練室,嗅都嗅得到空氣中醜聞爆炸前的氣息。

在三套練功服面前,小穗子舉棋不定。深紅的一套太新,一穿她馬上覺得太不含蓄,成了挑逗了。黑色讓她自信一些,走到門口還是返回來,認為海藍的最隨和,是冬駿最熟識的顏色,弊處是看不出她的苦心,她為他偷偷打扮過,頭髮盤得很精心,劉海稍稍捲過。她頭天從化妝箱裡偷出一支眉筆和半管紅油彩,這時不露痕跡地描了眉,抹了胭脂。然後她翻出一直捨不得穿的新舞鞋。

小穗子在以後的歲月中,總是回想起這天的合樂排練。那雙嶄新的、淺紅軟緞舞鞋歷歷在目,給她的足趾留下的劇痛也記憶猶新。她印象中,十五歲的自己那天跳得好極了,肢體千言萬語,一招一式的舞蹈跳到這一刻,才是自由的。她在旋轉中看見冬駿,她的胸脯一陣膨脹。後來做了作家的小穗子想,原來舞蹈上萬年來襲承一個古老使命,那就是作為供奉與犧牲而獻給一個男子。

小穗子跳著跳著,人化在了舞蹈裡。她認為她一定又贏得了冬駿的目光。這是他唯一能夠光明正大、明目張膽看她身體的時候。也是她唯一可以向他展示身體的時候。她還不懂身體那些生猛的、不由控制的動作是怎麼回事。她只覺得身體衝破了極限,無拘無束,由著它自己的性子去了。

這時她聽見周圍一片靜默。收住動作,她看見所有人早退到了一邊,抱著膀子或靠著牆。接下去,她看見哨子從編導嘴唇上徐徐落下。我們中的誰咯咯地笑起來,說小穗子你獨舞半天了。

“蕭穗子同志,魂帶來沒有?”編導說。

小穗子笑了笑,想混進場子邊上的人群。但大家微妙地調整了一下距離,使她混不進去。

“一早上都在胡跳。”編導說。他把手裡的茶缸狠狠往地板上一擱,醜化地學了小穗子幾個動作。

大家全笑了。

小穗子聽見冬駿也笑了幾聲。

其實我們在站到一邊時,已經有劃清界線的意思。事情已在我們中傳開。元旦演出一結束,團領導就要開始一場作風大整肅。

編導要小穗子下去,換一個替補演員上來。他黃褐色的手指間夾一個半寸長的煙頭,交代小穗子把隊形和動作趕緊教一教。突然他悄聲罵了句什麼,被煙頭燙著的手猛一甩。回過神不再說舞蹈,說起小穗子的舞鞋來。

“誰讓你穿演出鞋來排練的?”

小穗子說那是她幾年來省下的鞋。

“穿雙新鞋,就能在集體舞裡瞎出風頭?”

小穗子低著頭,汗水順著髮梢滴到眉毛上。

大家全一動不動,眼睛不放過小穗子身上任何一個細節:眉毛是淡淡描過的,兩腮和嘴唇也上了色。我們都想,她那樣喪心病狂地舞動,就是為了挑逗和追求一個男人。我們的目光朝她敞開的領口走,似乎海藍拉鏈衫的領口被重新改過,袒得比誰都低。看上去白白淨淨一個女孩,說不定早不乾淨了。

現在是小穗子站在一邊,而所有人站在中央。她顧不上去看這個孤立陣勢,心裡只想著冬駿那幾聲笑。或許沒什麼惡意,但他在那個節骨眼絕對不該笑。她知道自己剛才跳得有多麼出色,想出風頭大概沒冤枉她,但她絕對讓冬駿看到了她貫穿到全身的情愫。他一定看見了,否則不會笑的。看見了,她就如願以償。就那樣,她讓他看著她足蹬一雙紅緞舞鞋,痛楚地、至死不渝地舞動。她找來自己的布鞋,順勢坐在一個低音提琴的箱子上。無論如何,冬駿的笑是難以原諒的,編導的醜化是那麼不公正,冬駿和眾人參加到這份不公正裡去了。她從華美的舞鞋中拔出血跡斑斑的腳。

“往哪兒坐呀你?!”

她回過頭,低音提琴的主人拿琴弓指著她。他一臉鬍子,一向愛和舞蹈隊小女兵鬥嘴打鬧。她像往常那樣倚小賣小,嘴一撇說:“又不是坐你的,是坐公家的!”

他那把弓子翻臉不認人地敲敲琴箱:“起來起來。”

她創傷的雙腳趿在布鞋裡,硬要自己把眼下情形當好玩。她撅起嘴唇說:“哎喲,小氣!”

她立刻發現自己討了個沒趣,甚至有點不自愛了。因為琴手毫不買賬,並吐出兩個無聲的字眼。兩個特別能發揮唇齒力度的字眼——“犯賤”。

小穗子一下子向我們抬起頭。陣線很鮮明,我們是嫌惡而憐憫的一大群,她孤立得那麼徹底。編導在講解下一段舞的要領。誰也沒聽見他在說什麼,一副副懶散消極的身姿神態都是看好戲、看出醜的。我們是一群肢體語言大大豐富過文字的人。小穗子兩個褲腿挽過膝蓋,裸露出細細的蒼白小腿,腳趿在舊布鞋裡。然後她開始向門口走,腳趾受的傷向她發起猛烈攻擊,她忍住了,步子裡只有一點疼痛、一點趔趄。否則她真成了戀愛中的慘敗者。她已經意識到她在我們眼裡的狼狽,開始疑惑,到底是為了什麼她不得而知的原因,我們集體和她翻了臉。

她從排練室門口的衣帽鉤上摘下自己的棉大衣。順著往右數,第六個鉤子上掛著冬駿的棉襖和毛背心。還有一串鑰匙。她背後樂聲大作,地板鼓面一樣震動著。她向右移了兩步,臉湊上去,冬駿的氣息依然如故。她明白這是很沒有出息的,但她沒辦法。

她輕輕吻了吻那有一點油膩的軍裝前襟。

我們全聽見團支書王魯生是怎樣把小穗子叫走,帶到黨委辦公室去的。那是新年之後的第二天,剛剛收假,還沒進行晚點名。團支書在女生宿舍走廊口大聲叫喚,叫到第三聲,小穗子兩手肥皂泡地從走廊盡頭的水房蹦出來,說她把衣服晾好就來。王魯生說:“別晾了,擦擦手就來吧。”

當時我們在寫家信、聽半導體、吃零食、欣賞某人的集郵,這時一聽,全停下來。小穗子的腳趾仍是連心作痛,步子重一下輕一下地走過走廊。然後我們全趴到窗子上,從窗紙的綻口看出去,冬天的院子顯得寬闊,未落的梧桐樹葉子黃色褚色褐色,掛在無風的傍晚天色中。小穗子走在前,王魯生走在後。小穗子幾次停下,想等王魯生趕上來兩步,好跟他走個並肩,但王魯生就那樣,一直走在她後頭。這樣小穗子就走成了王魯生的一個戰俘。

我們看她給押送進了黨委辦公室。這時候我們看出醜的心情沒了,面孔上“特刺激”的興奮表情也沒了。我們體內也發酵著青春,內心也不老實,也可能就是下一個小穗子。

小穗子是第二天早上回到宿舍的,嘴唇上一層焦皮。五個同屋都害怕她似的輕手輕腳從宿舍躲出去。她從枕頭旁邊拿出一個大練習簿,又把鋼筆伸進“民生”藍黑墨水瓶裡,深深灌滿水。這時她猛然嗅到自己棉衣裡一股香煙氣味。黨委成員中的六個老煙鬼以他們焦黃的手指對她憤怒、委婉、痛心地比畫了一夜。

她在練習簿的一張新紙上寫下“我的檢查”四個字。字是父親教的,父親做夢也沒想到他手把手教下的一筆字派了這番用場。

第二天檢查被退了回來。曾教導員把小穗子請到自己宿舍。宿舍素淨溫暖,掛著白色塑料框的大鏡子。牆角還有一對籐沙發,上面鋪著藍印花土布的海綿墊。曾教導員是小穗子概念中好阿姨的形象。曾教導員拿出一個玻璃瓶,裡面盛的東西似乎是冰糖。瓶口太小,搖半天,出來一塊冰糖,再搖半天,下一塊怎麼也不肯出來。陌生的空間裡於是充滿叮噹叮噹的危險響聲。小穗子很想說:不必了,不必那麼優待俘虜。曾教導員在把她帶來之前,已告訴她檢查太空洞,等於是在負隅頑抗。

第二塊冰糖終於被搖下來。曾教導員把兩塊冰糖放在一個粗瓷盅裡,用玻璃瓶底子去杵。聲音更懸了。小穗子睫毛一撲騰一撲騰的。好了,曾教導員把杵碎的冰糖分開,用手指捏起一堆,放進一個搪瓷碗,又捏起剩下的,放進另一隻一模一樣的搪瓷碗。然後在兩個搪瓷碗裡衝進開水。

她雙手捧起頭一隻碗,走到小穗子面前。她說:“來吧,補一補,這碗糖多些。”

曾教導員帶酒窩的白胖手替小穗子撩一把頭髮。那手真是暖洋洋的。“我昨天夜裡就不同意他們男同志的意見,好像你一個小丫頭要負全部責任似的。”曾教導員說。她等了一會兒,看著那些話滲入小穗子的知覺。她又說:“小丫頭,你太年輕了,可不要傻,這種事都是男人主動,你不要為他隱瞞。”

小穗子說她什麼也沒有瞞,都寫在檢查書裡了。

曾教導員說:“傻丫頭,你替人家瞞,人家可不替你瞞。人家把什麼都交代了。”

小穗子猛地抬起臉,小小的臉上就剩一雙茫然的眼睛和一張半開的嘴。

“對呀,邵冬駿都向組織交代了,你們幾月幾號幾時,做了什麼什麼。他一個排級幹部,又比你成熟那麼多,幹出那樣的事來,當然該承擔主要責任。你還為他擔待,難得你這個好心眼的孩子。”曾教導員用她溫潤的嗓音說道。見小穗子仍是一張茫茫然的面孔,她又說她最憎恨男人欺負年少無知的女孩子。

小穗子說冬駿可從來沒欺負她,每回幹部們發糕點票,他都買了糕點送給她。

曾教導員一咂嘴,說她指的可不是那種欺負。她人往籐沙發前面出溜一下,和小穗子便成了說悄悄語的一對小姑娘。她要小穗子想想,他是否對她做過那件……小穗子不太懂的那件事——就是那件有點奇怪、挺疼的、要流血的事。

小穗子表情毫無變化,看著曾教導員吞吞吐吐的嘴唇。

“孩子啊,”曾教導員說,“我就怕你糊塗啊,人家拿走了你最寶貴的東西,你還幫他瞞著。”她拍拍小穗子的臉蛋。

小穗子還是一動不動。

“不該怪你,你還小……”曾教導員又打算拍小穗子的臉蛋。

“沒有。”

曾教導員有點意外。遭到搶白,她的手停在半途。

“小丫頭,你不懂那件事……”

“沒有。”

兩人都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曾教導員拿了個勺子,在小穗子那碗甜水裡攪了攪。

“真沒幹那件事?”曾教導員從水裡拎起勺子。

“……哪件事?”

勺子“當”一聲落進搪瓷碗,曾教導員說:“不知道哪件事,你抵賴什麼?”

小穗子看著這張三十來歲的好阿姨面孔,她惹得她也翻了臉。勺子濺了幾滴水在碗周圍,最後一塊碎冰糖正在化開。她聽自己又出來一聲:“沒有。”她原來不想這樣生硬,不近情理,原來她想對教導員表達領情的,她沒料到嘴一張,又是這副壞態度。

“那都幹了什麼?”

她又茫然地沉默了。

“你說你沒幹,那你告訴我,都幹了些什麼。”

她說起第一次見冬駿時的感覺。那時她是新兵,在為新兵排寫黑板報,站在一張翹來翹去的板凳上。一大群老兵在她身後看她畫圖案,等人全走光了,還剩一個人,還在看,就是冬駿。她說觸及靈魂地反省,她從那時就喜歡上了他。也許冬駿在很長時間裡什麼也沒感覺到……

“手不要摳我的籐椅。”曾教導員說,“好,你再接著說。”

她說從那時起,她就愛看他走路、出操、練功,有時他當值集合隊伍,她就是一副完美的軍容風紀,偶爾他看她一眼,完全無意地,她掃地、洗衣、沖廁所都成了舞蹈……

“哎,腳當心,別踢到我的暖壺。”曾教導員說。

她把最秘密的心思都翻出來,攤給曾教導員。那些心思對於她自己都是秘密的,這一攤開她才認清了它們。她講得忘乎所以,曾教導員的手上,甜美的小酒窩全消失了,然後握成一隻拳頭,捶捶籐椅扶手。

“看來你這小丫頭不簡單嘛!”曾教導員說。她意思是,小小年紀就知道避重就輕。

過了五分鐘,曾教導員站起來,在十二平方米的木板地上踱步,珵亮的黑皮矮靴邊沿露出淺黃的狗毛,一寸高的鞋跟。兩根長辮梢上繫著纏黑絨線的橡皮筋,軍裝領口一圈黑色細絨線鉤織的狗牙形花邊。她踱到兩個帆布箱子前面,箱面上蓋著尼龍紗巾,紗巾上一個相框,裡面有她和丈夫在天安門前的合影。她不時看看執迷不悟的小穗子,覺得冷場還可以長一些,壓力會更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