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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童年

柳臘姐

不知上的什麼肥讓她瘋長成這樣,外婆事後跟自己討論,也是跟穗子討論。外婆的意思是十五歲一個丫頭起了胸、落了腰、圓了髖,不是什麼好事情。外婆知道許多“不是好事情”的苗頭,結果十有八九都不是好事情。對這個鄉下遠房侄子送來孝敬她的十五歲丫頭,外婆連她手上挎的一個藍布包袱都沒叫她擱下,就開始了一項一項的盤審。上過幾年學?一個字不識?你媽是“大躍進”過後把你給尚家做養媳婦的?餓飯餓死了你兄弟?外婆細聲細氣地提問,好像若答得她不滿意,會細聲細氣請她就掉頭回去似的。

穗子卻不行了。叫臘姐的十五歲丫頭有些要迷住她的意思。穗子眼裡她是戲台上一個人:喜兒、劉巧兒、四鳳。戲台上才有這樣一根辮子,根、梢纏著一寸半的紅頭繩。戲台上才有這樣濃黑如描畫的長眉秀眼,眼毛兒毛刷刷地刷過來刷過去。衣裳亦是戲台上的:深藍大襟褲褂,領口、袖口、褲腳有根桃紅的滾邊。戲台上才有這樣可身的衣裳,自初就長在身上又跟著身子大起尺寸,伏的伏起的起,成了她一層皮肉似的。七歲的穗子認為這個養媳婦臘姐是她七歲人生中見過的最好看的一個女人。七歲的穗子當然不知養媳婦是什麼樣的社會身份,她只認為臘姐大致是個下凡的戲中人。

臘姐來的時候是滿街飛楊花的那些天。上一年收成後捂了一冬,臉捂白了,臉蛋才洗過一樣發濕,還有兩片天生的胭脂。對此外婆也說不是好事情。那是肺癆燒出來的。臘姐未來的公公,就是外婆的遠房侄兒,是不敢瞞外婆的。他告訴外婆臘姐上一年咳了多半年,從拍的片子上看,臘姐的肺癆出三個小洞眼。遠房侄兒一再聲明,那些洞眼都對上了。外婆當然馬上就明白,臘姐不是送來孝敬她的,而是來吃城裡的好伙食,養肺上那些洞眼的。外婆叫臘姐搬蜂窩煤,臘姐若在搓衣板上碼上五層,外婆就會從手裡的紙牌上抬起眼,說:“你搬一垛城牆吶?回頭累出好歹來,是你服侍我啊,還是我來服侍你?”臘姐笑笑,嘴角下一邊一個小窩。她說多搬些少跑幾趟。外婆垂下眼繼續和自己玩紙牌,慢條斯理說:“攢下幾趟好跑醫院,是吧?”臘姐的腦筋不曉得跟著外婆的話拐彎,又笑,穗子一看就知道她是沒懂;是課堂上那種笨學生偏又碰上同她過不去的老師,給叫了起來,只能渾頭渾腦地笑。

穗子與各種病都離得十萬八千里,看上去卻是各種病都沾邊的。她七歲了,個頭還是五歲,一頭胎毛,面皮白得讓人有點擔憂。尤其不講道理起來,太陽穴上那些藍色的筋就會霹靂般欲閃出那層薄皮膚之外。這時臘姐就感覺穗子有性命危險,整個小小人兒糊在正月十五的蠟紙或細絹的燈罩裡似的。臘姐這時是絕不敢惹穗子的,不仔細這盞精細的紙糊燈就要給下面那些鉛絲般淺藍血管捅破。穗子不講道理的時候是沒人來搭理她的,外婆摸她的紙牌,外公抽他的香煙、銼他的鑰匙、記他的柴米賬,或去院子裡巡邏,伏擊那些圍牆上爬來偷他兩棵桑樹上桑葉的野孩子。因此穗子不講道理時是沒趣的,往往也是自己下不了台的。這局面直到臘姐來了後才有改變。她不許臘姐像外婆、外公那樣看不見聽不見她的脾氣,她要臘姐陪她不講道理,伺候著她把一場不順心從頭到尾發作完畢。自來了臘姐,穗子便不再有下不了台的時候,臘姐會說:“好好好,就是我惹的,我討厭,我唱黃梅戲左嗓子。”要是再效果不好,她便抓起穗子干細蒼白也帶淺藍筋絡的手,拍在自己臉上,算是穗子冤有頭債有主她替穗子抽了那位冤家耳摑子,當然穗子的力氣全控制在她手裡,她是不捨得自己真給打痛的,她知道穗子也不捨得拿真正的耳摑子打她臉。總的來說,被父母遺棄給外公外婆的穗子若沒有臘姐,是基本沒什麼夥伴兒的。父母給她買了半屋子的娃娃,以免穗子看透他們其實是害怕她對他們的糾纏。穗子有很細密的心思,一肚子是那種被冷落的孩子常有的鬼心眼,因而不久臘姐便發現穗子的不講道理不是全無道理。穗子對臘姐說:“你是我的丫鬟。”臘姐高高興興地說:“好啊,我就是你的丫鬟。”這樣日子就過成戲了,好就好在她倆都迷戲,都不想做自己,都想做戲裡的人。父親人不來,卻是常常來些功課給穗子做,背誦這裡四句那裡四句,穗子根本不知自己背到肚裡的是什麼。但她知道不背是沒有出路的,更討不來父親的關注,父親眼裡會更沒她這人了。穗子在背詩背書時有副目空一切的樣子,小小年紀要做老氣橫秋的事,自己都對自己肅然起敬。她現在背上一兩段就對臘姐喚道“倒茶來”,或者“這裡給蚊子咬了個包,給我抓抓”,或者“你怎麼不給我打扇子啊”。臘姐就笑,配合穗子過戲台上的癮。

臘姐教會了穗子玩那種鄉下人的紙牌。外婆把一副紙牌從方的摸成了圓的,這副牌就淘汰下來,歸了臘姐。穗子很快和丫鬟臘姐玩得旗鼓相當了,玩得也熱鬧,誰輸了就在鼻子上夾個曬衣服的木夾子。穗子死活賴賬,夾不到一分鐘就有事情出來,不是小便就是大便。鬧得外婆從她那坐禪般的牌局中分神了,說:“小穗子你這樣同她玩,肺上早晚也要出來窟窿的。”穗子和臘姐學得十分徹底,摸牌手勢也一模一樣。先是要把拇指在舌頭上蘸一蘸,再去拈牌,彼此的健康也好,疾病也好,馬上便錯綜交雜不分彼此了。臘姐聽了這話會臉色黯淡一下,笑變得非常難為情。有一兩次她對外婆嗔道:“人家哪裡還有窟窿嘛!沒看我五十斤一袋米扛起來都不要哪個搭把手。”外婆說:“一頓三碗飯,添飯也不要人催。”穗子看見臘姐的笑從難為情又變了,變成了臉皮厚的那種笑。她聽出外婆有些過分,不過她曉得丫鬟臘姐吃得消這“過分”。

自從來了個臘姐,穗子媽便有正式封她為丫鬟的意思。穗子媽開始往外婆這裡帶大網兜小網兜的東西。外婆說什麼時候學會走娘家帶大包小包了。外婆當然知道大包小包是髒衣服、髒被單,送了給臘姐去洗的。臘姐不再有同穗子玩紙牌的工夫,常常坐在橢圓木盆邊上,一塊搓衣板抵住小腹,兩隻手泡得紅酥酥的,終日在那裡搓。她對穗子媽的衣服很感興趣,從水裡拎出來調過來調過去地看。尤其那些牽牽絆絆的小物件,她知道那是城裡女人用來罩住奶子或兜住肚子和屁股的。很快她學會這些東西的名詞:胸罩、腹帶。臘姐把它們曬在院子裡,對胸罩七巧板似的拼接而形成的兩隻小碗兒簡直著了迷。城裡女人的奶不是自由的,必須蹲在規定範圍內蜷出規定的形狀。臘姐知道那不會舒服,但不舒服是向城裡女人的一步進化。

穗子媽渾身上下在臘姐看來都是微微受著點罪的:皮鞋是硬的,鞋尖鞋跟都讓你走路不能太放肆;頭髮烘得略略發焦,每個發卷都不可隨便亂跑,錯了秩序;頂要緊是那胸那腹那臀,那都是守著一種紀律而該凸便凸該凹便凹。臘姐把穗子媽的這些個零碎小衣物拿到自己床上,鋪在一張廢報紙上,用支鉛筆把胸罩不同形狀的一片一片描摹下來。再去外婆盛舊床單、爛窗簾的竹箱去翻揀。唯一不會一扯就掉渣的料子是裝白面的口袋。她用這面口袋照著報紙上描出的藍圖一片片裁剪起來。然後熬了兩夜,完工了第一件成品。穗子見她吸一口長氣把那叫胸罩的東西綁在了身上,給兩個自由了十五年的奶子上了鐐銬一樣。面口袋上黑色的“中糧”字樣一筆一畫都不少,印在胸上。穗子覺得才兩個月臘姐就已如此不要面皮,便對她說:“你好不要臉。”臘姐說:“那你媽呢?”穗子說:“你想跟我媽學?我媽是到辦公室上班的,你在哪裡上班的?”臘姐也意識到自己向城裡女人學習的企圖過分快也過分露骨了,耍賴皮地笑著說:“穿著暖和多了!”大夏天的說“暖和”,自己也羞死了,兩手捧著胸前的左一坨右一坨的,佝身咯咯咯笑起來。穗子被她這笑弄得心裡直癢,直想好好給她一通虐待,便上去揪了她的辮子,再去揪她胸口兩坨中的一坨。臘姐給虐待得頗舒服,笑得渾身起浪。穗子便越發揪得緊,嘴裡說,好不要臉,好不要臉。漸漸臘姐停止了扭擺,給穗子一手一邊地抓、揪、揉。臘姐臉上的天生胭脂濃重起來。穗子力氣差不多用完了,卻仍不解恨地嘟噥:“好不要臉。”嘟噥得她自己眼裡有了淚:臘姐明目張膽地學她的母親,明目張膽地在兩個奶上做功夫,實在是丫鬟造反,實在有些不把七歲的小姐穗子放在眼裡。穗子不知道為什麼感覺自己受了欺負,丫鬟臘姐大膽無恥地亮出她咄咄逼人的身體是種猥褻式的欺負。穗子很噁心卻又很心動,頭一次意識到好看的東西怎麼和無恥毫不矛盾。

穗子的外公喜歡所有和機械、電有關的東西。他時而在他的寫字檯上擺上六七個收音機,有半導體,也有礦石機,都是舊的,因此總是你響它不響。臘姐叫外公請她聽黃梅戲,聽朱依錦唱的。外公就獻寶似的得意,把六七個收音機全開到黃梅戲上。臘姐一邊剝毛豆一邊聽六七個朱依錦有一句沒一句地唱,有時七嘴八舌一塊唱起來,外婆說你們開廟會呀。臘姐在到穗子家的第三個月學會了朱依錦的四個唱段。有時在院裡拿把破芭蕉扇生爐子,便翩翩地舞著沙沙響的爛扇子,自念自唱起來。穗子發現她學曲調跟偷一樣快。臘姐學樣樣東西都快,都跟偷似的,賊快。她學了女中學生那樣梳兩根辮子,兩根辮子對折成兩個圈。也學了穗子媽的穿衣款式,用面口袋染了黑,縫了條窄裙子,前後各一個褶子。她每月有五塊錢工錢(一般保姆有十來塊),她用一塊錢扯了塊淺花布料,雖然它的圖案都是印錯的,但不湊近也看不出大毛病的。穗子看見臘姐穿黑裙花襯衫竟也是好看的,但這好看是從城裡人(包括穗子媽)那裡盜竊的。所以穗子有些不高興丫鬟臘姐自己給自己改形象。穗子認為改了形象就是改了角色,而臘姐永遠的角色是丫鬟。

連穗子父親都開始注意到臘姐了。他是寫戲的,對好看女子的注意不怪他,是他的職業本能使然。穗子發現爸爸隔一兩天總會回來吃頓午飯或晚飯。有時媽媽一道來,有時他自己來。他同臘姐開玩笑、搭訕,說整個作家協會大院的人都在打聽誰家來了個漂亮妹子。有時他跑到廚房,長輩那樣對臘姐關照:拎不動兩滿桶水不要逞強,正長身體時會累羅鍋了。臘姐叫穗子爸“姐夫”,外婆說:“什麼?你公公是我侄兒,他怎麼成你姐夫了?!”臘姐對穗子爸一笑,說:“姨父。”外婆說:“表姨父。”臘姐又笑說:“表姨父,你的襯衫我給上了點漿。”穗子看見臘姐把疊得四方見稜的襯衫捧給父親時,父親和她兩雙手在襯衫下面磨蹭了一會兒,看起來當然只是交接一件襯衫。

不久臘姐給自己縫了兩件連衣裙,布料絕對不是印錯花的次品。要到一些日子以後,穗子才能證實自己的猜測:這兩塊洋氣典雅的布料是爸爸為臘姐選購的。至於臘姐給父親什麼以使父親抽了兩個月劣質煙而省下錢為她扯布料,穗子將永遠對此停留在猜測階段。

穗子爸回家來時臘姐嘴裡總是有曲有調。有天穗子聽她唱起自己在學校合唱團的一支歌。穗子想,她可偷得真快呀,我自己才唱了沒幾天。她上去從背後掐住臘姐的兩頰,臘姐正隨著那支兒童進行曲的節奏在衣服板上搓衣服。她嘴裡原先蠻準的調給穗子扯得一跑老遠。穗子說:“再敢瞎唱?”她說:“哎喲,掐的那是肉!”穗子說:“掐的就是肉!誰讓你臉皮那麼厚?”臘姐說:“疼死了疼死嘍!”穗子說:“你把歌詞念一遍給我聽,我就放了你!”臘姐說:“我哪曉得詞!我又不識字!”

穗子突然上來的這股恨弄得她自己渾身抽風。她也不知道自己這一瞬怎麼會對這個丫鬟臘姐如此地狠毒。她說:“你不懂詞亂唱什麼?!”臘姐說:“跟著你學的嘛——哎喲,你把我肉掐下來了!”穗子說:“我唱的是什麼詞?”臘姐說:“風裡斷鹽,雨裡討鹽……”穗子真給她氣瘋了,她居然敢拿如此愚昧無知沒有道理的詞來篡改她的歌。穗子不明白她這股突來的狠毒並不全是臘姐惹的,她從四歲起就在嘴裡比畫各種她完全不懂的詞句,但她那是沒法子,而臘姐卻很樂意這樣胡言亂語。她真要把臘姐兩個腮幫揪出缺口來了。她說:“我最恨最恨你什麼也不懂就敢瞎編!是‘風裡鍛煉,雨裡考驗,我們是暴風雨中的海燕’,聽懂沒有?你這大文盲!”臘姐說:“好好好,我這個大文盲!”

穗子鬆開了筋疲力盡的手指和牙關。臘姐用兩個帶肥皂泡的手摸著給穗子揪的兩塊肉,眼淚也要出來了。穗子說:“以後再瞎編歌詞,我拿傷筋膏藥把你嘴貼起來!”臘姐說:“那你教教我,我就不瞎編了嘛。”穗子說:“美得你!”她的怒氣還是平息不下去。穗子不知道其實這一場給丫鬟臘姐過的刑是緣於妒忌,她想不通一個大字不識的臘姐學起唱來怎會這麼快,直接就從她嘴裡活搶。

暑假要過完時,一天晚上穗子像慣常那樣鑽在臘姐帳子裡,穗子喜歡臘姐涼滋滋的手臂摟著自己。若是穗子挨了蚊子的一口咬,她便留到這時來讓臘姐給她搔。這天臘姐說:“我這裡也給蚊子咬了個包,你幫我抓抓嘛。”穗子見她指著自己胸口。她同時覺得臘姐眼神有些不對頭,癡癡傻傻的。她便去替她搔那蚊子包,卻怎樣也找不著它的位置,只能敷衍了事地動著手指。臘姐問:“你爸和你媽可常吵嘴?”穗子說:“不常吵,兩個禮拜吵一次吧。”臘姐又問:“是你媽待你爸好些,還是你爸待你媽好些?”穗子想一會兒說:“我媽是把我爸追上的。我爸過去有好多女朋友。”臘姐說:“你怎麼會曉得這些?”穗子說:“哼,我什麼不曉得?”外面月亮很大,照到帳子裡,穗子看見臘姐臉上有些細膩的油亮,嘴唇半開在那裡,有話沒吐出來的樣子。臘姐說:“你怎麼越抓越癢?”同時她就領著穗子的手去找那“癢”。穗子的指尖突然觸在一個質感奇特的凸起上,她嚇一跳。穗子這是頭一次接觸一顆桑葚似的圓圓的乳頭,從前不記事時吮吸奶媽的乳頭是不算數的。臘姐把穗子的手留在那裡,說:“就這裡癢。”穗子感覺整個事態有些怪異,但她抵禦不住對這顆桑葚的強烈好奇。她捻動它,探索它與周圍肌膚的關係。她見臘姐眼珠半死不活,不知盯著什麼,嘴巴還那樣開著。臘姐把穗子另一隻手也抓起,按在自己另一顆桑葚上。穗子腦子裡斷續閃過外婆的“不是好事情”,手卻捨不得放棄如此舒適宜人的觸摸。她不自覺地已將半個身體伏在臘姐身上,兩手太小,抓不過來,她便忙成一團。臘姐喘氣也不對了,舌尖不時出來舔一圈嘴唇。穗子感到她手心下兩座丘體在發酵那樣鼓脹起來,大起來,大得她兩手更是忙不過來了。臘姐問她可好玩,穗子頭昏腦漲地“嗯”了一聲。是不是好玩的一件事?還是“不是好事情”?

蚊帳拆除之前,穗子和臘姐調換了地位,從被抓癢的變成了抓癢的。她們在外公睡熟後打起一支手電筒,臘姐就請穗子在她身上隨便看,隨便摸。她指點穗子這裡從幾歲開始會凸起,這裡幾歲會長出毛毛,這裡哪年會流出血,最終,會出來小毛頭。穗子簡直覺得臘姐了不起,一切都現成、各就各位,都那麼完善美麗。

外婆問穗子:“你們晚上在床上瘋什麼?”穗子和臘姐飛快交換一眼。穗子說:“沒瘋什麼。”外婆又去問臘姐:“你倆在幹什麼?”外婆臉上“不是好事情”的神色已很明確。臘姐笑笑說:“穗子要我給她抓癢癢。”她一點都不像在撒謊,穗子被她自然流暢的謊言弄得突起一股怨憤。明明都是你在“癢癢”,明明是你在把我忙累得要死。穗子心裡莫名其妙地窩囊起來,好像受了騙,受了剝削。還有就是,她有些明白過來,在這樁秘密遊戲中,臘姐受益遠超過她。原來她伺候丫鬟臘姐舒服了一大場。現在她穗子完了,懂了這麼多。她恨自己受了臘姐這番不三不四的教育。

穗子發現臘姐穿了件紅黑格的粗呢外套。她問它哪裡來的,臘姐笑笑想混過去。但穗子不依不饒,拎住她的耳環,說:“你要撒謊我現在就去拿傷筋膏藥糊你的嘴。”穗子其實已猜中了。果然臘姐說:“表姨父給我買的。我沒帶過冬的衣服。”穗子想,她想要那個會扭秧歌的娃娃,父親都一推再推,而這件外套大概等值於四個娃娃。放學回家的路上,她對來校門口接她的臘姐說:“你陪我去百貨大樓。”那是臘姐最樂意去又總也沒理由沒工夫去的地方。穗子直接到了玩具櫃檯,發現秧歌娃娃居然還在那裡。穗子求父親有半年了,半年中她時常跑來看看,這娃娃是否給買走了。只要它還在,穗子便心情輕鬆愉快,認為總有一天它會是她的。總有一天父親會心軟,向她投降。這“總有一天”的希望直到臘姐那件紅黑格外套出現前才破滅,因為父親不再是找托詞,而是毫不猶豫地對穗子說:“不買,你快八歲了,八歲的大人還要娃娃?難為情。”然後就是穿了紅黑格外套的臘姐,簡直把她給漂亮死了。穗子對女售貨員說:“我買那個娃娃。”她把一張五元鈔票捺在玻璃櫃檯上,不可一世。鈔票上有深深的折痕,斜的直的橫的。臘姐盯著鈔票說:“穗子你哪來這麼多錢?”穗子像聽不見她說的,抱了盛著娃娃的紙盒,拿了找回的四角五分零錢,氣魄很大地往商店外走去。臘姐跟著她,一回到家就去翻自己床上的褥墊,然後便厲聲叫起來:“穗子!”穗子正著迷那手舞足蹈的娃娃,理也不理她。臘姐便跑過來,扯了她的小細胳膊就往門外拉。

穗子覺得她倆組合成的這個局面極像這城裡通常出現的一個景象:某人拉了某人去派出所,被拉的那人或是小偷或是小流氓,撩了哪個女人裙子或是小惡棍無端砸碎某家玻璃窗。臘姐當然不會拉穗子去派出所,她把她拉到門外,外婆看不見的地方,說:“穗子,你拿了我五塊錢。”穗子說:“誰拿你的錢?我爸爸有的是錢!”臘姐說:“我的錢是攢給我小弟唸書的,我家沒一個人念過書,我想我小弟以後唸書去。”穗子說:“誰拿你錢了!誰稀罕你的破錢!”穗子不講理起來十分地理直氣壯。臘姐眼裡突然落出兩顆淚,說:“你把錢還給我。”穗子說:“你敢誣賴好人!”臘姐又流出兩顆淚說:“求求你,穗子,把錢還給我。”穗子說:“你有證據嗎?”臘姐說:“我錢都疊成元寶,你買娃娃的那五塊錢就是元寶拆的!”穗子說:“反正我沒拿你的錢——你再不放開我,我咬人啦!”臘姐又是兩顆淚出來:“早上四點上菜市買菜,四分錢一碗辣糊湯,我都捨不得喝……”穗子輕蔑地想,辣糊湯都會讓她掉淚。這是她頭一次見臘姐掉淚,可憐巴巴得讓穗子幾乎也要陪她掉淚了。但這剎那間的憐憫讓穗子認為自己很沒用,讓她幾顆淚弄得險些招供。因此她就在扯住她的那隻手背上咬了一口。臘姐一聲沒吭。等穗子跑遠,回頭來看她,她靠牆根蹲成一團,哭得都蹲不穩了。

春節聯歡會的票子很難弄到。爸爸把兩張票子交給臘姐,說:“你帶穗子去吧,你不是喜歡聽朱依錦的戲嗎?”臘姐魂飛魄散了起碼三天,在除夕下午便打扮停當了。穗子瞪著她的臉說:“好哇,你抹胭脂了!”臘姐說:“沒有沒有!”穗子說:“肯定是拿口水蘸在紅紙上,抹到臉上的。”穗子自己就這麼幹的。外婆看看漂亮得要命的這個丫鬟,說:“作怪喲。”外婆認為長臘姐那樣長的睫毛的女孩都是作怪的。外婆很瞧不起漂亮女子,說她們都是繡花枕頭一肚子糠。朱依錦在外婆眼裡都是一肚子糠就更別提臘姐了。她從眼鏡後面鄙薄地看著這只“繡花枕頭”熱切地趕著去朝拜那只著名“繡花枕頭”去了。

朱依錦穿件粉紅絲絨旗袍,唱了《女駙馬》、《天女散花》裡兩個小段子。然後她夾著老長一根水晶煙袋鍋,騰雲駕霧地到處和人打招呼,一路就招呼到穗子跟前。她說:“咦,小穗子,你爸呢?”穗子告訴她父親把票給了她和臘姐。朱依錦說:“告訴你爸,我罵他了——我現在一年不唱一回,他連這面子都不給我!”穗子替父親告饒,他把票省給了臘姐,因為臘姐太迷你朱阿姨了。朱依錦這時朝臘姐看一眼,眼光立刻火星四迸。她說:“穗子你什麼時候出來這麼漂亮個‘大姐’?”她把臘姐聽成了“大姐”。穗子剛要解釋,突然瞄見臘姐臉上一種近乎恐懼的表情。她手捏住了穗子的手,手指上是深深的懇求。臘姐恭敬地對朱依錦一笑,說:“不是親的。”她手上的懇求已是狠狠的了。穗子想:好哇,你這撒謊精。朱依錦說:“小穗子,你這姐嗓子也不錯耶!”她轉向臘姐問她喜不喜歡唱戲,臘姐點頭,在穗子看那不是點頭而是磕頭搗蒜。朱依錦說:“哪天唱幾句我聽聽。”臘姐馬上說:“哪天呢?”朱依錦對穗子說:“過了節叫你爸領你表姐到我家來,啊?”穗子對自己十分驚訝,憑了什麼她維護了臘姐的謊言和虛榮,憑了什麼她沒有向朱阿姨揭示臘姐的丫鬟兼童養媳身份?

穗子爸果真帶著臘姐去拜會朱依錦了。穗子爸直說:“好事情好事情,真成了朱依錦的關門徒弟,你這童養媳就翻身了。”外婆陰冷地盯著穗子爸,又盯著臘姐,說:“做戲子比做正經人家的媳婦好到哪裡去?”穗子爸沒搭理外婆。據說朱依錦被戲校聘了去做特級講師,戲校春天招生,她會把臘姐推薦進去。不識一個字的臘姐開始在報紙邊角上寫自己的名字,“柳臘姐、柳臘姐、柳臘姐”。

無論如何,穗子還是有些為臘姐高興的。穗子是個知書達理的人,知道“養媳婦”是封建殘餘,應該被消滅掉。再說,萬一將來臘姐真成個小朱依錦,穗子臉上也是有光的。寒假一結束,臘姐就要去戲校了。外婆說:“哼,不會有什麼好事情。”穗子白老太太一眼:“老封建!”穗子媽找出一堆自己的舊衣服,贈送給臘姐去戲校時穿。還送了雙八成新的高跟皮鞋,高跟給鋸矮了,因此鞋尖像軍艦那樣乘風破浪地翹起。至於穗子爸對臘姐一切正常和超正常的關照,穗子媽當然是蒙在鼓裡。

寒假後的第一天,臘姐在校門口接穗子。她表情有點慘慘的,對穗子說:“我大來了。”就是說,臘姐的公公來了,專門來接臘姐回去。外婆對大吵大鬧嚷嚷“封建”的穗子說:“臘姐回家圓房去,是好事情,你鬧什麼?”穗子對著臘姐的大—— 一個紅臉漢子說:“朱依錦說臘姐是個人才,朱依錦,你知道嗎?”臘姐的大搖搖頭,像對小姑奶奶那樣謙恭地笑笑。穗子說:“你什麼也不懂,就是一腦瓜子封建!”外公說:“穗子沒禮貌。”穗子尖叫:“我就沒禮貌!”外婆說:“背那麼多古文背哪去了?學這麼野蠻。”穗子又尖叫:“我就野蠻!反正臘姐不是你家童養媳!臘姐是我的丫鬟!我要她去學唱戲!”穗子在張牙舞爪時,臘姐一聲不吭地收拾東西,樣子乖極了。臘姐把她帶來的那些衣服打成和來時一模一樣的一個包袱。在城裡置的那些裙子、外套、胸罩、腹帶,她齊齊碼在自己床上。紅黑格外套也丟下了,她對穗子說:“穗子,這個外套你長大了穿,肯定好看。”穗子漸漸靜下來,知道大勢已定。她老人似的歎了口氣。她沒想到臘姐的突然離去讓她體味到一種如此難受的滋味。那時尚未為任何事任何人傷過心的穗子,認為這股難受該叫“傷心”。

臘姐又恢復了原樣,又是那身四鳳的打扮,一根辮子本本分分。她倒沒有穗子那麼傷心。她挎起包袱,跟著她的大往門口走。在門口她聽穗子叫她,她回身站住,就好像她倆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過,就好像這十個月間什麼也沒發生過。穗子突然想,臘姐是恨她的,恨這個家裡的每一個人。

到我成年,人們已忘了我的乳名穗子,我仍相信臘姐恨我,恨我的一家,大概基於恨那個押解她回去守婦道本分的大。我相信她甚至連我爸也恨。我爸在臘姐突然離去的第二天回來,發現臘姐的床空了,上面刺目地擱著那件紅黑格呢外套。我爸失神了一陣,但很快就顧不上了,全國鬧起了“文化大革命”,他和朱依錦頭一批就被戲校的紅衛兵帶出去遊街。

外婆去世後,老家來了個人奔喪,說臘姐圓了房不久就跑掉了。有人在鎮上看見她,剪短了頭髮,穿上了黃軍裝,套上了紅衛兵袖章,在公路口搭的舞台上又喊又叫又唱又蹦。我想像造了反的臘姐一定是更加俊氣了。外婆的老家親眷說:“也不知她怎麼這樣恩將仇報,她婆家待她不壞呀,不是早早接過來做養媳婦,搞不好在她家那種窮地方早就做餓死鬼了。”老家親眷又說:“她跑到台上說婆婆公公怎麼虐待她,她公公是個公社書記,也算個小小父母官了,給她罵得不成個東西!哎喲,養媳婦造反,才叫真造反。養媳婦都去做紅衛兵了,這還了得……”

我問那老家親眷,後來臘姐去哪裡了?親眷說:“總是野在縣城什麼地方吧?沒人再看見過她了。”

滿世界都是紅衛兵,都不知仇恨著什麼,打這個砸那個。那時我不到九歲,實在不明白紅衛兵們哪兒來的那麼深那麼大的恨。但恨總是有道理的,起碼臘姐的恨有道理,只是今天做了作家的我對那恨的道理仍缺乏把握。肯定不是因為我偷了她五塊錢。這是肯定的。

老人魚

穗子在成年之後對自己曾挨過的那兩腳記得很清楚。踢她的那隻腳穿棕色高跟鞋,肉色絲襪。

穗子果真在母親盛破爛的柳條筐裡見到了這些物證,從此穗子就相信自己在半週歲時就有記憶了。她當時被擱在一個籐條搖籃裡,外婆叫它“搖窩”。她半週歲時比別的嬰兒稍微小一點,也不如人家硬扎。這是外婆堅持把她緊緊捆在襁褓中的原因。穗子那天是個討厭的嬰兒,怎麼也不吃哄,張開嘴直著嗓門哭喊,母親一眼看得見她顎部兩塊嫩紅的扁桃腺。母親哄不好穗子就不能脫身,她哄得自己也哭起來了。就在這個時候,二十二歲的母親委屈地“咚”的一腳向搖窩踢去,搖窩成了個不倒翁,幾次搖得要傾翻。踢痛了腳的母親簡直委屈沖天,外婆拉也拉不住,但腳頭氣力畢竟被消耗了不少,因此母親掄出去的第二隻腳只把搖窩踢遠了,“砰”地撞在牆根。束手待斃的穗子渾身捆在襁褓內,自然感到一種毀滅性危險。她一下子收住哭聲,開始她人生第一次的見風使舵。以後的日子,穗子就有了幾分寒心,自己的母親怎麼做出了這樣失體統的舉動?給她的老輩和小輩都落下了話柄。穗子長大以後對母親表面總是帶點巴結,內心卻充滿憐憫。憐憫可不是什麼好的感情,被憐憫的人必須接受憐憫中略帶嫌棄的敷衍。

外婆為此跟自己女兒不共戴天。她覺得穗子母親太低能太失敗了。她踢穗子的那兩腳就是對自己不配為人母的徹底招供。外婆只要活一天,穗子就該得到一天的安全。穗子媽和穗子爸一旦暗示要接穗子走,外婆就說:“不要臉,小穗子這是第二條命。”

穗子的外公也說:“穗子不會跟他們的,穗子多識數啊。”

外公是個老兵,有殘廢軍人津貼和特殊食品供應,而且不必排隊就能買到肉和糧食。外公的殘疾非常古怪,據說是頭頸神經壞了,他的頭不時會轉動,假如你在他左前方跟他說話,他就向右後方擰下巴頦,因此外公總是在反對誰,絕不苟同於任何人。不熟悉他的人,都認為他是個很倔、很不友好的老頭。

穗子媽見了外公只稍微點一下頭,跟外婆提到外公時說:“老頭兒沒偷偷給穗子買零嘴吧?老頭兒沒出去跟人打架吧?”

在穗子印象裡,外公從來不跟人家打架。外公那麼蠻橫一個老人,用得著跟誰打架嗎?他那雙眉毛出奇地濃,還是雪白的,眉毛往下一壓,誰都得老實。何況外公有一大堆功勳章,他跟誰過不去時,就把它們全別在外衣上。據說外公在打仗時凍掉了三個足趾,因此他走路是深深淺淺的。一別了滿胸的勳章,外公走得急或來勢洶洶時身上就發出細微的金屬聲。

外公說:“你曉得我是誰嗎?”

這就夠了,對方也不敢曉得他是誰了。碰到愚鈍的大膽之徒,外公就添一句:“你問問去,當年我腿上掛花時,省上哪個首長給我遞過夜壺。”

外婆跟外公並不恩愛,他們只有通過寵愛穗子才能恩愛。外公耳朵不好,跟人說到他曾經給某位首長當副官時,外婆就小聲揭露一句:“什麼副官?就是馬弁。”穗子大起來才發現,外公對歷史的是非完全糊塗,遠不如當時還是兒童的穗子。穗子看電影時最常問的一句話就是“這是好人還是壞人”,而外公卻不知道自己在戰爭中做的是好人還是壞人。直到有人仔細來看他那些軍功章時,才發現了這個重大疑問。

這樣我們就有了外公的大致形象:一個個子不高但身體精幹的六十歲老頭,邁著微瘸的雄赳赳步伐,頭不斷地搖,信不過你或乾脆否定你。他背上背著兩歲半的穗子,胸口上別了十多枚功勳章。穗子的上衣兜裡裝滿了炒米花,她乘騎著外公邊走邊吃。托兒所的阿姨們看到這樣的一對祖孫走近來,都愣了一剎那,然後便竊竊私語起來:“這是哪兒來的老怪物和小怪物?”等穗子報上名之後,阿姨們就改變了對外公的最初印象,她們崇拜起這位戰功赫赫的老英雄來了,所有軍功章把老頭兒的衣服墜垮了,兩片前襟左面比右面稍長些。那些軍功章大多色澤烏晦,難以辨識,阿姨們讀懂的有:“淮海戰役”、“渡江勝利”、“抗美援朝”等等。

以後外公天天在下午三點出現在托兒所門口。天下雨的話,老頭手裡一把雨傘,天晴便是一把陽傘。暑天老頭端一個茶缸,裡面裝著冰綠豆沙;寒天他在見到放了學的穗子時,從棉襖下拿出一個袖珍熱水袋。老頭兒沒什麼話,有話就是咆哮出來的。他只是在穗子受了氣才咆哮。穗子告狀是有名有姓的,誰揪了她辮子,誰躲在拐角嚇了她,誰在滑梯上推了她一把,她都會把男孩們的姓名告訴外公。但外公到托兒所鬧事,為外孫女做主時卻非常籠統,從來不指名道姓。外公在此時嗓音並不洪亮,但有一種獨特的殺氣;那是戰場上拼光了,只剩幾條命要拼出去迎接一場白刃戰時發出來的嗓音。總之穗子就記得老兵此刻有一種垂死的勇敢,罵街不再是罵街,而是壯烈、嘶啞的最後吶喊。

外公隔三差五的吶喊終於鎮壓了所有孩子,包括省委首長的兒孫們。外公喊著要“下了你的大胯,掏了你的眼……死你一個我夠本,死你兩個我賺一個……”。

開始穗子不懂外公的話,後來懂了便非常難為情。她覺得外公跟她的生活有些文不對題,外公的架勢、口吻、裝束放在托兒所的和平環境中,非常怪誕。外公在自己製造的鬧劇中過癮地表演,給大家好好娛樂了一回。過後她不跟外公講話,一講就朝他白眼:“我不要你做我外公!我不要你講話!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做我家長!”

其他話外公都當做沒聽見,就那句“不要你做我家長”讓老人蔫了,背著穗子的脊樑也塌下去。這是外公最心虛之處。後來外公去世了,成年的穗子最不堪回首的,就是她對老人經常講的這句話。那時她才意識到,孩子多麼殘酷,多麼懂得利用他人的痛楚。那時穗子已讀過一篇文章,有關馴化大象:人將象的耳朵灼出一個洞眼,並在傷患上抹藥,使它永遠潰爛不愈,一旦大象出現造反徵兆,人就用樹枝去捅這個傷痛的洞眼。穗子不明白當年的自己怎麼覺察出外公的不愈傷患,或許是外婆跟外公慪氣時話裡帶出來的,抑或是母親給了她某種暗示:外公只是叫叫而已,並非血親的外公。

大概是在九歲那年,穗子終於明白外公是一個外人。早在五十年代,政府出面撮合了一些老兵的婚配,把守寡多年的外婆配給了外公。被穗子稱為外公的老頭,血緣上同她毫無關係。不過那是後話,現在穗子還小,還天真蒙昧,外公對於她,是靠山,是膽子,是一匹老坐騎,是一個熱水袋。冬天穗子的被窩裡,總有個滾熱的熱水袋,但有次水漏出來,燙了穗子的腿,外公便自己給穗子焐被窩。一直到穗子上小學,她的被窩都是外公給她焐的。外公在被窩裡坐著,戴著耳機聽半導體,一小時後被窩熱了,穗子才睡進去。

外婆去世不久,外面發生大事了。人們一夜之間翻了臉,清早就闖到穗子父母的家裡,把穗子爸拖走了。之後穗子媽每天用她的皮包裝來一些東西,到外公的後院去燒。燒的是照片、紙、書。有一些她實在下不去手燒的,就擱在一邊。穗子知道,那是父親的一些書稿或劇本稿子,還都是未完成的。穗子媽把穗子父親的稿子放在一個盛破爛的大竹筐裡,就是這個時候,穗子確信了筐裡的棕色皮鞋和肉色長絲襪是罪證:母親當年正是穿著它們,踢了嬰兒穗子兩腳。穗子認為母親當時想踢死她,但後來回心轉意,也怕起自己對嬰兒突發的怨毒來,便從此不穿那雙高跟鞋。

穗子媽把筐交給外公。外公說:“你放心,哪個敢抄我的家?”

這天一早,外公去買過冬的煤,抄家的人來了。穗子讓他們先抄著,自己小跑去煤站叫外公。外公趕回來就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綠色氈子,氈子上別滿他的功勳章。他把氈子往桌子上摜,對抄家的人說:“小雜種,抄家抄到哪兒來了?”

抄家的人都不到二十歲,外地人佔多數,因而不知道穗子外公是不能惹的;穗子外公早年打仗就不要命了,他現在的命是丟了多少次撿回的,因此是白白賺的。

抄家的人動作停了一下。他們在遇到外公前是所向披靡的。有人說:“老傢伙好像有點來頭哩。”

但兩個撬鎖的人正撬得來勁,一時不想收手。他們撬的是那間煤棚的鎖。煤在這一年成了金貴東西,給煤上鎖的人家並不少見。當兩個撬鎖人欲罷不能時,外公用一根木棍在桌面上重重敲了一下。他說:“大白天做土匪,撬我的鎖,看我不打斷他的爪子!”

抄家的人這時真有點怕了。這年頭他們難得碰到一個敢用這口氣跟他們講話的。一個頭頭和氣地對外公說:“老革命要支持小革命嘛,抄家不徹底,革命怎麼徹底……”

外公說:“日你奶奶!”

頭頭在手下人面前給外公這樣一罵,有點負氣了,若就此打住,他日後還有什麼威風?他手做了個很帥的小動作,說:“繼續搜查,出事我負責。”

外公說:“你們動一個試試。”

兩個撬鎖的人看看外公,看看頭頭。穗子眼睛盯著那把老古鎖,門別子已鬆動了。

頭頭說:“撬。”

外公沉默了。他挨著個把勳章別在衣服左前襟上,然後一解褲帶,長褲落到腳腕。他穿著寬大的褲衩,將腿往椅子上一蹬,那腿絕不同於一般老人,它醜怪而壯實,兩塊槍傷曲扭了所有肌肉和筋絡,在表皮上留下核桃大的坑。外公腿上的毛也比他的鬍子、眉毛、頭髮年輕得多,又黑又濃密。陰森森的腿上,兩塊不毛的槍傷瞪著人們。

外公說:“沒見過吧?我這條腿本來是要鋸掉的。我把手榴彈掏出來,拉了栓,對醫生護士說:‘敢鋸我腿,炸死你們!’”

人們看見老頭在說“炸死”的時候,猛一齜牙,眼珠也紅了。靜寂一刻,一個十六七歲的女抄家者說:“後來呢?”她這一問,不自覺地成了老兵的崇拜者,另外兩個女孩也附和上來,問道:“他們鋸沒鋸你的腿?”

外公說:“誰敢吶?敢靠近我的都沒有。兩個子彈在這裡頭開了花。”外公拍拍槍傷,“我用一把刀自己挖,把大大小小的彈片挖出來了。”

女孩們說:“原來是位老英雄吶,用刀在自己肉裡剜連麻藥都不打。”她們上來挨個跟外公握手,說,哎呀多幸福,第一回跟一個活的英雄握手。她們一邊握手,人就小小地蹦跳著,紅了鼻頭和眼圈。

撬鎖的人灰溜溜的,上來和外公握手時,笑也灰溜溜的。

外公卻說:“你們撬鎖手藝太差勁,鎯頭、起子有屁用,我當年撬的鎖多了,一根棍子,這樣一槓。”他把鎯頭柄插進去,手突然一陣痙攣:“看看,看這手藝。”

鎖果然掉下來。煤棚的門開了。外公指指裡面,問那頭頭:“看看吧?”

頭頭雙手搖著:“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說:“看看好,看看放心。”

大家都說:“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說:“哪能不看?起個大早,來都來了,好歹看看吧。門都撬開了,還客氣什麼?那時候我撬了門,進去有糧裝糧,有牲口牽牲口,財主要不是惡霸,也就不驚動他了。你們真不看?”大家說:“不看了。”這回他們答得整齊、有力。

人們撤離時,穗子注意到一個偷竊者。他夥同這群人進來時看見床下有兩條肥皂,就抓了揣進褲袋。偷竊者最後一個出門,出門前以同樣的魔術手法把肥皂扔下了。

許多年後,穗子想到外公的破綻一定是那天敗露的。假如外公不把勳章別在衣襟上,或壓根不亮出勳章來,他便是個無懈可擊的老英雄。主要怪外公無知,否則他會明白一些勳章經不起細究,尤其兩枚德國納粹的紀念章,是外公在東北打仗時從破爛市場買來的,它們原來的主人是一個蘇聯紅軍。

那位頭頭是個狡黠人物。幾個月裡,無論他怎樣忙碌、操心,卻始終想著外公的那些勳章。他本來就是個疑心很重的人,生而逢時,遇上了一個疑心的大時代。事實證明他的正確,這世道上所有人都存在疑點。他對那些勳章的懷疑讓他深夜會無端覺醒,白天騎自行車會突然迷路。一次他騎車把蓆子編的大字報牆撞了個窟窿。爬起來,他便蹬車向穗子外公家去了。他給外公行了個軍禮,說他想再接受一次革命戰爭教育,再一次挨外公這樣戰功赫赫的老兵臭罵。他很快哄外公拿出了那塊綠氈子,指著一枚帶洋字母的勳章問外公:“這是哪一場戰役?”

外公說他不記得了,反正是一場大仗。

頭頭問穗子要了紙和鉛筆。穗子看見深深的得意使他年輕的臉上驟添一些皺紋、一些陰影。他將紙蒙在勳章上,以鉛筆來回塗,把上面浮雕般的圖案、字跡拓了下來。外公納悶地看他手拿鉛筆,飛快地左右劃拉,問他在搞什麼名堂。他把拓下來的一枚枚勳章小心對折,說:“做個紀念——立不了戰功,得不到真勳章,這樣也算沾一點英雄的光。”

他告辭時,外公說:“不喝茶啦?”

他說:“不喝了不喝了。”

外公又說:“爐子上坐了水,一會兒就開。”

他說他忙著呢。外公問他撬門的本事長進沒有,多撬撬手就沒那麼笨了。頭頭說:“那是那是。”外公手比畫說:“就這樣,抵住,一槓,保你開。”他指指外孫女:“小穗子都學得會。”

頭頭離去後,穗子有些不祥的感覺。一個月過去了,沒發生任何事。外公照樣給她在粥裡煮一隻雞蛋,在爐灰裡烘七八顆板栗。外公把每天兩次發放零嘴改成一次,因為食品的匱乏在這一冬惡化了。外公的“殘廢軍人證”也只能讓穗子一月多吃二兩白糖、半斤菜油、一斤肉。有次外公見水果店門口排了長隊,一打聽,店裡來了橘子。他立刻掏出錢和“殘廢軍人證”,高高舉過頭頂。排隊的人破口大罵:“這死老頭也算殘廢?有胳膊有腿的!”外公給人拉下來,往隊伍裡一看,才發現所有人的肢體都不齊全,殘廢等級都比他高。

穗子這一冬便有橘子吃了。外公把小而青的橘子吊在天花板上,每天取一個出來,發給穗子,這樣穗子每天的幸福時光就是酸得她打哆嗦的橘子。

吃到橘子干了,皮硬得像繭,穗子媽從鄉下回來,說穗子爸急需那些手稿。穗子爸的處境沒什麼好轉,只是壞處境穩定了,他能在穩定的壞處境裡吃喝、睡覺、上工了。穗子爸眼下在一個水壩上挑石頭,所有人都跟他一樣有嚴重政治缺陷。穗子爸漸漸快樂起來,因為有缺陷的人共處,誰也不嫌誰,就有了平等和自在。他心中一些慾望復生了,如讀書、寫作、打撲克、打牙祭、談古詩、談女人等等慾望。“勞動改造”對穗子爸這類人,已失去了最初的尖銳意義,不再殘傷他們的自尊。就在這年入冬之際,穗子爸第一次產生過小日子的興趣。他第一次感到,幸福就是“甘心”,甘心低人一等,就幸福了。他把這樣神性的心得告訴了穗子媽。穗子媽似懂非懂,卻認為應該替丈夫把這難得的想法落實下來。穗子爸活一把歲數,產生居家過日子的想法還是第一次。

穗子媽把她和丈夫的打算瞞得很緊。她知道外公的脾氣,同他實話實說,把穗子從此領走,完全行不通。情理上也說不過去:外婆屍骨未寒,就要奪走穗子,讓外公徹底成一個孤寡老人。穗子媽住下來,她首先要去除穗子對她的客氣、過分的禮貌。她心酸地想,穗子要是跟自己也能耍耍性子、撒撒嬌多好。穗子跟外公在一塊時,從來不乖巧,但誰都能看出一老一少的親密無間,是一對真正的祖孫。

穗子媽將盛破爛的大筐從煤棚拖出來,一頁一頁地整理穗子爸的手稿。稿子已枯乾發黃,卻都是未完成的。她忽聽身後有響動,一回頭,見穗子正返身進屋。顯然是穗子原打算到後院來,見母親在那裡便倉皇逃走。穗子媽一陣黯然神傷,喊道:“穗子!”

穗子聽這聲喊得極沖,竟嚇得不敢應了。

“穗子……”母親再次喊道。

穗子裝著剛聽見,跑到後院,在母親身邊站得板板正正。母親讓她看看,破爛筐裡有沒有她喜歡的東西,沒有的話,就把收破爛的挑子叫進來,連筐收走。穗子往筐裡看一眼,搖搖頭。母親說:“這雙皮鞋還好好的,你再大一點,把鞋跟拔了,可以穿的。”母親替穗子當家,把那雙棕色高跟鞋拎到筐子外面。“這些絲襪,都是真絲的,”母親一雙雙理著糾結成一團的肉色長筒襪,“都不太破,媽以後給你補補,都能穿的。你說呢,穗子?”

穗子點點頭。她看母親一雙貧苦的手,翻到了筐底。好好的太陽光裡,充滿破爛特有的刺鼻氣味。經過這樣一雙貧苦的手,破爛便不再是破爛。母親驚喜地笑了:“哎呀,都是好東西呀!差點當破爛賣了!”

於是母親只將父親的幾大摞手稿擱入她的方頭巾中,再將頭巾紮成一個包袱。其餘的破爛已變成了好東西,因此就又回到筐裡。穗子一想到那些脫了絲的長筒襪和棕色高跟鞋都在筐裡等著她長大,心裡便對“長大”這樁事充滿矛盾。

母親說:“這個包袱,你來挎。上長途汽車,小孩子挎的東西,沒人會注意。”

穗子問:“上長途汽車去哪裡?”

“去看爸爸呀。”

“什麼時候去看爸爸?”

“什麼時候都行。”

“……外公去嗎?”

母親停頓一下。穗子見母親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珠後面,腦筋在飛轉。母親笑笑,說:“外公這次不去。你就去看看爸爸,外公去幹什麼?爸爸那裡糧也不夠吃,外公去吃什麼?”

母親說話時,有一種交頭接耳的模樣,讓穗子想到了世界上一切交頭接耳的人們。人們交頭接耳,就挑出穗子爸的種種不是來。穗子認為那位抄家頭頭此刻一定在某處和誰交頭接耳,嘁嘁喳喳非常熱鬧。然後他們就會朝外公來了。穗子當時並不懂他們朝外公來的憑據,但她肯定那些人正為外公的事交頭接耳。

那時穗子還不懂“陰謀”的意義,她只懂得陰謀的形象。形象就是交頭接耳。

正同她交頭接耳的母親突然做了個奇怪的眼色,嘴唇撮住,“噓”了一聲。然後穗子看到外公到後院來了,從煤棚裡取了一塊煤。穗子頓時在心裡質問母親:你在騙我們吧?!既然僅僅是去看一趟父親,為什麼要對外公隱瞞實情?!

第二天穗子還在上最後一節課,母親就來了。跟老師短短地交頭接耳一陣,老師就提前放了穗子的學。穗子跟在母親後面來到長途汽車站,看一眼候車室大鐘。這時外公剛剛到達學校門口。他會站在隆冬裡一個一個地看著從校門走出來的孩子。他會一直站在那裡,心很篤定地等下課的孩子回家吃完午飯,又成群結隊地上學去。外公會等的,會等到天暗了,放晚學的孩子們再次擁出校門。

她忽然對母親說:“我的東西沒帶。”

母親說:“我都替你拿了。喏,這是你的所有衣服,這是你的書、玩具。”

穗子本來沒什麼家當,值得帶的母親都替她拿了。穗子想,母親賊似的偷了穗子所有的東西;在外公眼皮下,她連東西帶人把穗子偷走了。

穗子說:“我還有十多個橘子呢。”

母親笑了,說:“算了吧,那也叫橘子?那叫橘子化石!”

穗子心想:說得輕巧,你去給我買點橘子化石來。但她從來不跟母親頂嘴;她從來沒跟母親熟到頂嘴的地步。她不吱聲了。冬天無孔不入,鑽透她的棉襖棉褲,最後鑽到她腳心,凝聚在她十個腳趾頭裡。積澱了整個冬天的腳趾開始咬食穗子,穗子的知覺給咬得血跡斑駁。

母親說:“車要來了,你去上個廁所吧。”她佝下身,替穗子挽起棉褲腿,又塞給穗子兩張揉得很軟的廢稿紙。

穗子朝廁所走去。她在廁所門口停下來,回過頭。母親此時正以後腦勺對著她,在讀牆上的時刻表。

穗子一直跑到一條巷子裡,才明白自己幹出什麼樣的事來了。她幹出野孩子的事來了。她跟闖了大禍的野孩子那樣撒開腿、仰著臉飛跑。跑著跑著,她發現自己滿臉汗水。跑得她真想上廁所,卻絕不敢上,手心的兩張廢稿紙給團得更軟和,跟她在多年後用的棉制手紙一模一樣的軟和。一路上遇見的所有廁所,穗子都一咬牙一別臉跑了過去。她跑到外公家門口時,一泡滾燙的尿灌入棉褲。於是外公看見傍晚中的穗子,熱騰騰地冒著氣。

穗子媽一個冬天都沒給穗子寫信。女兒讓她心碎。她同女兒賭氣:看你沒有媽活不活得下去。穗子媽這種時候成了穗子的小女伴,平起平坐地跟穗子比賽,看誰先孬下來,誰先投降。穗子爸還是一禮拜給穗子寫一封信,說冬天水結了冰,用炸藥一炸可以炸許多魚;下兔夾子能逮住許多野兔和刺蝟;鋸下一棵柳樹,鳥巢裡有幾十個蛋,那些蛋煎成一個個袖珍荷包蛋,香得命也沒有了。穗子的回信從來不對父親的描述作任何應答。她覺得父親對世界的態度變了,作為也變了,就知道去禍害,去消滅。之後,世界對於父親,就剩下個吃。穗子當然不知道冬天對父親的那群人,確實只剩個吃,因為整個空白的嚴冬,就是個巨大的胃口,填什麼進去都無法縮小它的空間,都填不掉那大漠般的飢餓。

穗子給父親的信越來越短。她的常規生活沒什麼可說,而她的“地下生活”,跟他們說也白說。天下父母怎麼可能懂他們的孩子呢?

竹林開始發春筍的時候,穗子揪了一冬天的心,慢慢放開。沒人來麻煩外公,父母也沒有來麻煩穗子。穗子自由自在穿著幫成底、底成幫的棉鞋到處忙,踩某家的煤球,偷某家的蘿蔔乾,堵某家的下水道。人們還在你打倒我我打倒你,一個革命推翻另一個革命,大字報小字報,寫多了大家也就寫出字體來了,錯別字也得到了公認。正是這個白紙黑字的世界讓穗子和她的夥伴們嚮往無字,嚮往字盲。

她們便常常去郊區的竹林。大片的竹林是大片的無字。穗子見最年長的女孩彎腰拔下一根竹筍:她雙手握住露在地面上的筍尖,整個屁股懸空向後坐去,竹葉響起來,竹林跟著哆嗦了好一陣,筍子才給拔起來。大家很快效仿年長女孩,拔掉了所有露出地面的竹筍。近午飯時間,每個書包都裝滿了筍。年長的女孩把一張報紙鋪在地上,又把所有的竹筍放上去。然後她指定一個女孩叫喚,像賣冰棍賣茶葉蛋的販子那樣叫,叫得悠揚抒情,充滿旋律。很快就賣掉了所有竹筍,女孩們狂喜地分了贓,約定第二天再干同一樁勾當。

穗子這才明白,竹筍是世界上最難減除的東西之一,頭天拔淨了,來日又生一片。女孩們的生意越做越旺,心越來越狠:開始太幼小的筍她們是不忍心去拔的,但一周下來,她們攤上最小的筍只有手指粗,僅比手指長一點。這天她們進了竹林,正對那些初冒尖的筍下手,一個漢子突然筍子一樣冒出來。他一把揪住年長的女孩,說:“你還偷上癮了哩!”年長的女孩梳兩隻羊角,給他揪住一隻。他對另一個女孩說:“來,過來,把你的小辮子給我。”他將幾個女孩子的辮子束成一束,以一隻手握住,另一隻手解下自己的皮帶,悠著。他說:“不老實我抽死她。”

他就這樣牽著一大把辮子往竹林深處走,也不管有的女孩是給他反著牽的,那樣她只能脊樑當前胸,倒退著前進。誰倒著走踩了誰的腳,就出來哭腔的埋怨,漢子便說:“誰在吭氣?”說著他狠狠往一根竹子上抽一皮帶。竹冠連著竹冠,整個竹林都跟著疼,一齊掙扎扭擺。漢子牽不了所有女孩,歲數太小的,他就邊吆喝邊趕著走,放鴨似的。

年長女孩就在這時對穗子使了個眼色。

穗子和四個個頭小的女孩給漢子趕得很好,乖乖朝竹林深處的小屋走去。她是看懂了年長女孩的眼色,卻裝著不懂。她覺得跟集體在一塊死也認了。穗子跟全人類一樣,都有同一種作為人的特點,那就是爭取不孤立,爭取跟大多數人同步,受罪享福,熱熱鬧鬧就好。她從爸爸最近開始的幸福日子裡得到啟示:甜頭是所有人均分的苦頭,幸運就是絕大多數人相加的不幸。

另一個女孩趁漢子不備,隱進竹林,逃了。漢子抬頭看看竹林的梢部,女孩逃跑的路線馬上清楚了。他隨她去逃,只是更狠地抽著皮帶。一棵筍子剛剛成竹,在皮帶下斷了。漢子說:“跑掉我就不認得你了?你們在這裡偷我筍子,我天天看著哩!你姓什麼叫什麼家住哪裡,我都曉得……”他的話讓女孩們暗暗吃驚,離那麼老遠,他怎樣察覺了她們?

到了小屋,漢子把女孩們趕進去,自己卻在屋外。

他說:“賣了的錢,都給老子掏出來。”

女孩們自然是掏不出的。年長的女孩說:“叔叔,下次不敢了。”

“我是你媽的叔叔!”

女孩們一齊哭起來,說:“叔叔我們錯了。”

“錯了就行了?錢吶?”

“錢買了掛面。還買了奶粉,給弟弟喝。”年長的女孩說,“弟弟肝炎。”

“都有弟弟?都有肝炎?”

一個女孩壯壯膽說:“我們把錢交給奶奶了。”

漢子說:“叫你們奶奶把錢還回來,誰家奶奶還錢,我就放了誰。”

穗子看看站成一排的女孩,每個女孩面前的水泥地面上,都是一攤眼淚鼻涕。她覺得這個女孩是個內奸,把大家全賣了:現在家長們都將知道她們的偷竊勾當了。孩子們跟家長們一樣,在外面搞勾當普天下人都知道只要自己家裡人不知道都還能接著混日子。穗子爸給人鬥爭、遊街,誰看見只要穗子不看見就行,他還大致有臉面有尊嚴。穗子爸現在的幸福還在於,他笨拙醜陋地在水壩上干牛馬活,女兒穗子反正看不見。

漢子拿出一把鎖,把門鎖上了。他走到窗子前,對女孩們說:“剛才你們不是跑了一個嗎?她回去報信,你們的奶奶就會來領人了。”

另一個女孩哭著說:“我沒有奶奶!”

“那就叫你舅舅來。”

漢子知道女孩們的父母是來不了的,出於各種原因他們反正來不了。作為鄉下漢子他不明白城裡人的種種大事,但看看也知道這群女孩沒有父母。她們身上有種可怕的氣質,漢子只覺得那氣質有些刁鑽,有些賴皮,有些連鄉下孩子身上都不見的荒野。

漢子兩個胳膊肘擱在窗台上,上身傾進窗內。他說:“就是送錢來也賠不了我那些竹子。你們少說搞掉了我兩千多根筍子,筍長成竹就是十幾倍價錢,賠不起我?不要緊,我叫人去扛你們家的自行車,下你們大人的手錶,搬你們的縫紉機、收音機。”

漢子在咬“手錶”這類名詞時,嘴和臉都有猛狠狠的快感。他一年吃不到四回葷,嚼這幾個字眼就像嚼大肥肉,饞與解饞同時發生,那是祖祖輩輩積累下來的饞,剎那間得到滿足的同時,吊起了更深刻的古老不滿。漢子的不滿和滿足更迭,使他的臉上固有的愁苦深化了。漢子認為所有城裡人都有他上面提到的“三大件”,這“三大件”是他所理解的“富裕”的具體形象。他的困惑是城裡人都有“三大件”,還在作什麼?再作不是作怪、作孽又是什麼?他看著這群女孩,心想她們的爹媽都是活得小命作癢了。他說:“一根竹子算你兩塊錢,你們差我四千塊錢。你們的家長不賠我這些錢,你們就在這裡頭過端午吧。”

到了下午,女孩們喊成一片,說她們要解手。

漢子說:“解吧。”下午她們見逃跑的女孩回來了,身後跟著一個人。女孩們一時看不清來解救她們的人是誰家家長,因為他正和漢子在竹林裡察看女孩們的罪跡。聽不清他們的談話,但女孩們知道漢子在勒索,而那位家長在殺價。

報信的女孩瞅了個空,跑到小屋前,對窗內小聲說道:“你們完蛋了!穗子外公把你們交出去了,接受懲辦!”

穗子外公跟漢子交談著,頭用力搖動。他們走出竹林,在屋子前面站住。外公胸前照例掛滿勳章,一隻腳實一隻腳虛地站立,看上去大致是立正姿態。

外公看一眼屋內的女孩,對漢子說:“別跟我講這麼多廢話,該關你就關,該揍你就揍,省得我們家長費事。”

漢子還在說一棵竹筍長成竹值兩塊錢的事。

外公說你是什麼市價,現在到哪裡拿兩塊錢能買到恁大一根竹子?少說四塊錢!

漢子說:“還是老八路公道。”

外公說:“誰是老八路?我是老紅軍。”

漢子說:“是是是,老紅軍。”

“紅軍那陣子,拔老鄉一個蘿蔔,也要在那坑裡擱兩分錢,掏老鄉的雞窩,掏到一個蛋,擱五分錢。我掏老鄉雞窩的時候,你大還‘蟲蟲蟲蟲飛’哩!”

漢子眼神變得水牛一樣老實。

“拔多大一個蘿蔔你曉得?狗雞根兒那麼大。也是群眾一針一線,也不能白拿。”

漢子給外公教育得十分服帖。

外公手指著屋內的女孩說:“她們拔掉兩千根竹子,一根竹算它四塊,那就是毛一萬塊錢。想叫她們爹媽賠錢那是做夢。所以我來跟你表個態度,你就關著她們吧。我代表她們爹媽表這個態度,你想關她們多久,就關她們多久,我們一點意見都沒有。”

女孩子中有人叫了一句:“什麼老紅軍?老土匪……”

外公沒聽見,或者聽不聽見他都無所謂。他接著說:“不然你把她們交還給我們,我們還是一樣,還是關。關在你這裡,你放心,我們也省心。”

漢子認為這個掛滿勳章的老人十分誠懇,也十分公允。但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他說:“她們一天吃三餐,家長給我多少飯錢跟糧票呢?”

外公說:“坐大牢是大牢管飯。”

漢子說:“我哪有飯給她們吃?”

外公說:“再怎樣她們也不犯餓飯罪,飯你總要給她們吃的。”

漢子一聽,臉上黝黑的愁容成了通紅的了。他說:“我家伢一人也是一張嘴,接起來比這根褲帶還長!”他掂掂手上的牛皮帶,“也要我喂!我沒糧給她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