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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先 驗

理智的法則不是理智從自然界得來的,而是理智給自然界規定的。

——康德

先驗方法特別值得一談,它是一種看起來哲學味道很足的方法,是對思想和知識基礎進行反思的主要技術,往往被稱為先驗論證(康德稱之為先驗演繹)。如果知識基礎不成問題,不需要反思,先驗方法就沒有用處。可是,知識基礎的問題層出不窮,因此,反思的知識就成為一種必要的特殊知識。許多哲學家都會不自覺地用到先驗論證的技巧,其中的關鍵技巧與笛卡爾的「我思」的論證有關,但一般認為是康德明確了先驗論證的一般方法論。按照康德在先驗演繹中所使用的技巧,先驗論證大致是這樣的:

如果pq的先決條件,那麼,q就會因為p而成為如此這般的;事實上q確實是如此這般的,並且,不是如此這般的q是不可能想像得出來的,那麼,p無疑是q的先決條件,p就當然是真的。

與最早的哲學論證相比,可以看出一些有趣的聯繫和差別。古希臘人迷戀的是一種反論形式:如果p則有q;可是非q,所以非p。這一柏拉圖所推崇的論證模式來源於蘇格拉底的辯論方法以及芝諾熱愛的「歸於不可能」論證(reductio ad impossibile),也大概屬於後來所謂的「歸謬法」(reductio ad absurdum),也稱反證法。歸謬論證攻擊力很強大,只要故意雞蛋裡挑骨頭,就幾乎沒有什麼論點能夠經得起它的批評。歸謬法似乎可以用來推翻任何普遍命題,因為對普遍命題非常不利的反例並不難找。歸謬法過於輕率的殺傷力使哲學家一方面很有成就感,另一方面又很受挫。不過,歸謬論證所適合的知識領域到底是哪些,範圍又有多大?這是個被忽視而未加審查的問題。歸謬論證以某個特殊反例去反駁某個一般論點,這種反例的一票否決標準對於數學和科學是合理的,但是對於哲學和人文社會知識,卻必定傷害太多必要的或偉大的觀念,甚至使所有哲學或人文觀點都變成可疑的。但是,哲學觀念和人文知識與科學有著非常不同的性質,並不適合使用科學標準。奇怪的是,反例否證法在當代哲學中仍然被經常使用(例如分析哲學就很迷戀「舉一個反例」),卻無視它所產生的謬誤比它所能夠反對的謬誤更多。很顯然,沒有哪個哲學或人文理論能夠絕對地避免反例。

以歸謬論證為絕技的古典形而上學論證沒有能夠幫助古希臘人發現真理,相反,它是導致懷疑論的重要技術條件。蘇格拉底關於「知識無非是知道自己無知」的發現,對於哲學的知識追求幾乎是一個宿命性的隱喻。儘管柏拉圖的理念論是阻擊「無知」宿命的一個天才想法,可是他沒有能夠成功地發展出保證知識基礎的方法。有想法而沒有辦法,終究是無用的。康德敢於自稱哥白尼革命,就在於他相信自己終於找到了能夠確定知識基礎的方法。由康德總結出來的先驗論證所使用的核心技術其實主要還是歸謬法的技術,其新意在於選取了一個「自衛性」的角度,即試圖去證明p的否定命題┐p不可能成立。這個思考角度被證明是個關鍵點,它不再依賴經驗個案的反例,而單純依靠邏輯的力量,因此更有說服力。先驗論證的特殊之處就在於選擇了自相關結構來進行自衛,從而造成了「我真的有理由自己證明自己」這一聳人聽聞的效果。與古希臘以來的傳統的歸謬論證不同,先驗論證力圖克服懷疑論,它關心的是如何把某種東西證明為絕對無疑的,而不是如何把各種東西都證明為可疑的。